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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有幾道彎

2021-04-01 16:42孫農
西藏人文地理 2021年1期
關鍵詞:養路工青藏公路格爾木

孫農

鳥瞰青藏公路唐古拉山段 圖/ 張靜

因路成城

真正到了格爾木,我才知道有這么一這座城。

青藏公路鑄就了這座城。青藏公路起自青海西寧,止于西藏拉薩,總長2100公里。后經改建,線路全長1937公里,其中格爾木至拉薩1165公里,號稱四千里青藏線。四千里青藏線的修建,是格爾木這座城的起點。

1954年3月,周總理批準修建青藏公路格爾木至可可西里段,所撥經費30萬元,自那時起,在時任西北運輸總隊政委慕生忠將軍和副政委任啟明的帶領下,工人們利用青藏公路動工前的空余時間改造戈壁灘,種下了格爾木第一批樹木,開墾了格爾木第一塊田地,收獲了白菜蘿卜等第一批蔬菜,修建了格爾木第一代營房(地窩子)。1954年12月22日,公路修至拉薩,內地進藏時間由歷史上的3-5個月,縮短到半個月左右。這條路通了,格爾木這座城慢慢也就有了。

青藏公路橫穿柴達木盆地的沙漠戈壁,跨越日月山、昆侖山、唐古拉山、岡底斯山等15座大山,穿越無數雪峽冰川,通過546公里的永久凍土地帶,行經沱沱河、通天河、那曲河等河流,海拔高程大于4000米的地段長達958公里,年平均氣溫零下6度,最低氣溫達零下40度,8級以上大風日年均120天,空氣稀薄,大氣中含氧量僅為海平面的50%。夏季,紫外線強,筑路人員露天作業容易灼傷皮膚,且常遭蚊災;冬季,寒風呼嘯,吹得人站不住腳,一天幾次冰雹或大雪,帳篷像冰窟,睡覺是大難題。加上高原反應,筑路工人簡直每天都是在接受生與死的考驗。

是那么一群人鑄就了這條路。找到那群人,就是找到格爾木;傾聽那群人,就是傾聽格爾木;記錄那群人,就是記錄格爾木。

當年的筑路工多數已經故去了,我們沒有機會聽他們說說心里話,這是一大遺憾。但第一代養路工還有在的,雖然不多,卻也值得慶幸了。那是一群曾經生活并奔波在路上,永遠牽掛路的人。走在青藏公路上,就是走進他們的青春里,踏在他們的脊背上,奔跑在他們的皺紋里,穿行在他們的心尖上。

為青藏公路奉獻了32年青春的李充善 圖/張靜

李充善與妻子在家屬院的合影 圖/張靜

近路者愛路

納赤臺公路段,成立于1955年8月。海拔3575米,現管養公路184.7公里。納赤臺,蒙古語意為有松樹的地方。藏語,意為放過佛的地方。相傳文成公主進藏時,從西路運送金身佛像的人到此發現清泉,放下佛像,痛飲泉水,故而得名。

坐在我旁邊的老頭兒,很瘦,局促地坐著,像正在被提問的小學生。

低頭看了一眼格爾木西藏自治區青藏公路分局提供的職工花名冊,我脫口問了第一個問題:“爺爺,您1989年就退休了?”他似乎被這個問題擊中,本就端平的肩膀微微抖動了一下,而后很快回歸平靜,輕輕點頭。他沒有話?!澳诵輹r,我還沒出生呢!”我笑著說。他沒有話?!澳谇嗖毓飞洗?2年哪!”我感慨。他依然沒有話。

又過了幾十秒,也可能是幾分鐘。老人家的身體稍稍往沙發上靠了靠,臉上的褶皺隨著久遠的思緒,時而擴散,時而匯聚。他挪開搭在右腿膝蓋處的手,摸下藍色布帽,露出白色的頭發,那頭發擎在沙發上空,如同雜在田野間的秋草??粗菑堃虬杂行┳冃蔚哪?,我屏住呼吸,等待聲音降落。

石培福與父親石毓兆的合影老照片

聲音久久不落。

在長達兩個多小時的對坐中,我所知甚少。老爺爺名叫李充善,1938年生,甘肅民勤縣人。家里兄弟5個,他排行老二。1957年,也就是青藏公路通車的第3年,迫于生計,離別新婚妻子,成為青藏公路第一代工人。

青藏公路分局的工種很多,種菜、做飯、養駱駝、搶修路等,而李爺爺的任務是去格爾木西藏基地西大灘露天礦挖煤。煤礦在昆侖山頂,海拔4772米,剛到那兒,就有幾個工友病倒,連喝水都吐。其實那是高原反應,但沒人知道?!吧 钡膸讉€人,改派到山下的納赤臺公路養護段上。

挖煤的酬勞,每月是40塊8毛8。當時工友吃大鍋飯,月底會結算伙食費,平攤下來,每月生活費是15塊左右,剩下的錢都會存下,等納赤臺有人上來,就托人將攢下的錢寄回家去。這一干就是6年,6年里只在1960年回家探親一次,假期是一個月,除去來回路上的日子,算下來在家只待了十幾天?!按笈畠壕褪悄且荒陸严碌摹?,這是爺爺說的最急也最驕傲的一句話。問起工作時長,他揮著雙手比畫起來,“太陽一出來就上班,太陽一落下就休息”。高原上日照時間長,工作時間相應也長。爺爺只知道工時長,卻不知道到底是多長,時間以日升日落的方式計算著,養路工都認這個。問起工作環境,他有些木然,不知道說什么。也就由著他沉默,由著他避而不談。

雁石坪公路養護段家屬院 圖/張靜

1964年的某一天,煤挖光了。工人們分散到各個道班,爺爺成了真正的養路工。養路工的好處是,一年能休假一次,先后出生的老二老三是休假的甜蜜獎勵。又過了幾年,人調到納赤臺公路養護段上。等戶口批下來,妻子攜3個孩子來到公路上,一家人終于團聚,那已是1974年。20歲離鄉的小伙子,如今已年近40歲。

1989這年,爺爺退休了,公路上苦干的32年,以上文字是全部概括。采訪最后,他倏地站起身,似乎很著急。我也起身,預備同他一起出門,隨口問退休后出去玩了沒。爺爺連連擺手,說車票錢都是浪費。我又問,現在的生活好不好,他說好。我追問哪好,他說工資月月發,就是好。

樸素的回答,竟讓我陷入沉思。納赤臺職工小區主干道上的竄天楊瘋長,風一股一股地來,掀起樹葉,發出沙沙聲響。道路盡頭處,立著一位白發老奶奶。爺爺駐足回頭看向我,露出只有孩子才會有的那種笑,他用地道的甘肅話(后鼻音很重)說“那是我老婆”。我也笑了。擔心等的人著急,老爺爺走得很快,看到妻子,也確定妻子看見了他,他才稍稍放緩腳步。

現已退休的石培福曾在青藏公路工作了32 年 圖/ 張靜

“同一批招來的,有32個老鄉,基本都不在了?!痹诰嚯x老伴不足兩米遠的地方,爺爺小聲說了這么一句。我知道這句話背后的含義。老奶奶是他的伴,最珍貴的伴。

李爺爺口中那32位同鄉人,已經不在的,有一位叫石毓兆。在采訪雁石坪公路段養路工石培福時,偶然得知其父親是老一代養路工。突然問起老父親的事,石師傅有些茫然,好像那是一個遙遠的世界。每問一句,他都要想很久,很多關于時間、事件的細節,都模糊一片?!八麖膩頉]跟我講過?!笔瘞煾翟挷欢?,卻時不時重復著這句。接下來與其說是采訪,倒不如說是推理。根據石師傅記憶的碎片以及之前采訪對象提供的線索,我們終于拼湊出了一些信息。

石毓兆,1936年生,甘肅民勤縣人,1957年被招過來,因為高原反應,被送到低海拔處的大甘溝道班做養路工人。大甘溝道班排序是第8道班?,F在公路改線,那兒成了遺址。

“那時候是土路,父母大概是凌晨4點起床,套駱駝拉刮路機出發?!笔瘞煾档挠洃浿饾u被打開,說話也多了一些。他說父母刮完路回到道班吃早飯時,天都亮了,那個時候他和妹妹才起床。早飯后,父親騎自行車去養路,他和妹妹有時候就會坐上父親的車后座和前杠。大人們修路,小孩子就在一旁玩石頭。有時還會拿報廢的架子車內胎,做彈弓打鳥,其實一只鳥也沒打到過,那只是小孩子打發時間的一種方式。

“小孩子也會無聊吧?”我問?!昂唵?,沒什么可以玩的?!笔瘞煾嫡f著,突然眼睛一亮,“那時候蚊子又大又多,我玩蚊子?!蔽也唤麊∪?。當時的蚊子又大又肥,三只能炒一盤菜。我不止一次聽格爾木人說起蚊災,順著胳膊用手輕輕一撣,胳膊就濕漉漉的。而石師傅“年少無知”,等蚊子落在身上,觀察蚊子吸血,等吸飽了,就將其拍死。大蚊子成為玩具,大概是出生在青藏公路上孩子的獨家記憶吧??粗也豢伤甲h的表情,石師傅露出羞澀而又樸實的笑,又主動談起童年的快樂往事?!靶『⒆钜o的事,是坐等駱駝下班。駱駝工作完回道班,需要飲水。而最近處的水,也在3公里之外,小孩子會爭搶著牽駱駝飲水,因為可以騎駱駝?!弊趦蓚€“山峰”之間,那是童年里最開心的事情。

石師傅的童年是7歲之前,之后開始念書,要離開道班,到納赤臺。上學的記憶,也少得可憐,似乎沒有任何值得說的事。我每次追問,他就習慣性用右手食指點著腦袋,眉頭緊鎖,努力回想。每每有一星半點,就短短地說一句,然后望著我?!岸斓臅r候,煤氣中毒是常事”“我也不知道好好學習”“10歲的時候,帶7歲的妹妹上學”“父親有時候來看我,一房間有十幾個小孩,看到煤爐的火墻壞了,會修補一下”,像擠牙膏樣擠出這么幾句,石師傅便沉默了。

石師傅東說一句,西道一點,它像珍珠,多天后,我回來整理錄音,才慢慢將它串起來,成為相對連貫的故事。

曾在五道梁做養路工的薛登科 圖/ 張靜

去納赤臺上學,需要在公路邊上攔車搭載,冬天很冷,等一輛愿意停下來的車不是一件易事。為了讓孩子暖和一點,父親就在丘上鑿洞,夠孩子容身,讓孩子待在里面,自己則冒風雪攔車。夏天時候,有哈薩克族游牧到道班附近,養路工會跟他們買羊,別人都會把羊皮丟掉,而父親會熟羊皮,給兒女做羊皮襖,等到有露天電影放映時穿上,很暖和。道班上沒電,晚上點煤油燈,為了讓燈更亮一些,父親想到了解決辦法。將水果罐頭瓶子淘洗干凈,用燒紅的鐵絲圈燙瓶底,然后放入冷水,瓶底自動脫落。如此,水果罐頭瓶子罩在燈芯上,燈就亮了許多。裹挾在那個偉大時代中,父親是以自己的智慧和勤勞進行著樸素的生活。

石師傅現已在格爾木西藏基地退休,在青藏公路上工作了32年。父母親在青藏公路上獻過青春獻子孫,母親名字叫曾金花,46歲肝癌晚期去世?!爱敃r母親總是疼得在床上打滾,一直嚷嚷胃疼,吃的藥是胃舒平?,F在想來,應該是肝疼?!绷牡侥赣H,石師傅難掩自責與愧疚,但轉念他又面露喜色,說:“從沒有人問起過我母親的名字,還有我父親的?!闭f完低下頭,似乎在醞釀更重要的話。我等著他。良久,他終于開口,“我父親愛喝酒,我也喝,可我們從沒在一起喝過?!苯K歸是沒有機會,父子再面對面小酌一杯了。

“我父親是渴望交流的,但我們都不愛說話?!笔瘞煾档睦⒕胃砹藥追?。不可避免地,今日的追問,提醒了他情感表達缺失受阻后的悲哀與遺憾。

薛登科年輕時在毛主席紀念堂前留影 圖/張靜

誰跑我也不跑

五道梁公路養護段,成立于1956年8月。海拔4636米,現管養公路186公里。五道梁位于可可西里無人區地帶,地高天寒,有說“到了五道梁,哭爹又叫娘”,還有說“納赤臺得了病,五道梁要了命”。

五道梁非但沒有要了他的命,還給了他一條活路。

我見他是在他家里。見面就問的是,他是否記得自己的老家在哪。老爺爺眼睛滴溜溜一轉,似乎在說,小樣,我是老了,不是傻了,怎么會不記得自己的老家?看著老爺爺的表情,我笑著用眼睛告訴他,既然記得,那你倒是說啊。老爺爺會意,說出“武威”倆字。因甘肅口音很重,在他兒媳婦的翻譯下,我才明了。兒媳婦趁機解釋,爺爺最近兩年聽力下降,更不敢說話了。我以為爺爺聽力沒下降之前愛說話,兒媳婦笑著搖頭。

爺爺名叫薛登科,1933年生,甘肅武威人,今年88歲,1957年,來到格爾木西藏基地做養路工,地點是五道梁,工資是90塊零幾毛。1959年和1960年,工資降低,每月只拿51塊。之后,工資慢慢漲,1962年,漲到120塊。

薛登科的工人退休證 圖/張靜

靠著這工資,爺爺養活5個孩子。大兒子、二兒子和三兒子,也是養路工。老大現已退休,在蘭州,老二在8年前去世了,老三現在守著父親過,老四(女)在西寧,老五上了大學。這些都是老三薛生樹講的,老爺爺聽力不好,說話十分精簡,一般只說兩個字。比如問他在道班上住什么,他說“帳篷”;問他一個帳篷住多少人,他說“十四”;問他晚上睡覺冷了怎么辦,他說“燒糞”。這些他能脫口答出的,就毫不猶豫大聲喊出來,因擔心我們聽不見,他喊的很用力,像一個調皮的孩子故意大聲說話引大人注意那般。但有些問題,他意識到兩個字無法概括時,就用微笑著的眼睛望著我,像是在說,我不說,你猜。我拿他沒辦法,慢慢也習慣了他的二字真言。

談到娶老婆,我問:“結婚之前見過嗎?”爺爺憋著笑,答:“木有?!?“看過照片嗎?”還是憋著笑,答:“木有?!?“結婚那天,總見到了吧?”依舊憋著笑:“見了?!?“好看嗎?”我一本正經地問道。他終于笑開了,笑了很久,停了笑答:“一般?!?“一般是什么意思?不喜歡嗎?”大家都望著他,等著答案。爺爺強行憋住笑,答:“湊合?!彼腥硕夹φ?,不管問啥,爺爺保持兩字答案,方寸不亂。見大家笑開了,他也笑,眼睛瞇成一條線,臉上線條柔和,大概回憶起的是青澀時光,他看上去像一個老奶奶,柔情萬千。三兒子解釋說,其實那個年代,不會直接說自己喜歡不喜歡,湊合就是能過日子,就是滿意。

笑著笑著,爺爺徹底放松了,身子逐漸歪斜在沙發上。要給他拍照,他就又端坐起來,緊緊抿嘴,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沒有牙齒)。我拍了拍爺爺的肩膀,露出嚴肅認真的表情,指導爺爺擺姿勢。我說拍照要如何如何才好看。老爺爺信以為真,跟著我的動作,我坐直,他也學著坐直,我咧嘴,他學樣,我露出牙齒笑,他跟著笑,可笑著笑著,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牙齒,就慌忙用手捂住嘴巴,只露出會笑的眼睛??吹綘敔敾艔埖男∈?,所有人又狂笑不止。三兒子薛生樹大笑時,稀疏的牙齒露了出來,我只看了一眼,他就捉住我的目光,說“高原上作業,牙齒脫落早,人也顯老,還容易有關節炎”。

笑聲就這樣止住了。1957年,爺爺出遠門謀生時,父母健在,還有個弟弟。同行的老鄉有1000多人,分成5個小隊,散到不同養護段上。也有人受不了高寒氣候,病的病,跑的跑。我問爺爺有沒有想過跑,爺爺說:“留下來有吃的,誰跑我也不跑?!?p>

薛登科及后人的全家福 圖/張靜

1960年,也就是工資降到51塊那年,與家里的通信斷了。直到同村的工友休假回到公路上,爺爺才知道父母都過世了。至親過世,奔喪的機會都沒有。爺爺談起這段回憶,臉上異常平靜,就像是在談著書中的故事?!袄系蠈?!”薛生樹補充道。

剛退休那會兒,爺爺愛跑步,總往將軍樓公園跑,他見過慕生忠將軍。修建將軍樓公園時,青藏公路分局的職工都做了貢獻,爺爺的工資卡上也劃走了5塊,說起那5塊,爺爺臉上寫滿驕傲,好似那一整個公園都是他一人修下的?,F在年紀大了,跑不了步,連下樓都困難,爺爺靜靜地坐在陽臺上,曬著太陽,不說話的時候,像一個被大人關起來的、向往自由卻又委屈的孩子。

爺爺靜默的時候,薛生樹主動聊起父親。當時姊妹5個,家里人多,糧食不足,每隔幾天蒸一次饅頭,父親會拿出秤稱面,按人頭算,每人幾兩。當時稱面的場景,是他印象最深刻的。小的時候,跟著別的小伙伴,偷拿了公家的竹席、磚塊,父親會板著臉呵斥他送回原處,說丟人。小時候的薛生樹覺得父親太傻,別人都拿,沒人覺得丟人,可偏就是父親不開悟,孩子稍做了壞事,就要挨打。我問他,你覺得老實好不好呢?薛生樹苦笑一下,說有好有不好。他拿自己舉例,因父親老實,自己是合同工。剩下的話,他吞了回去。

話題又轉到爺爺的退休生活。薛哥說,大哥在蘭州,老爹每兩年去一次蘭州,去年剛去過。我轉而問爺爺話?!盃敔?,去年去蘭州了嗎?” “去了!”爺爺笑著,像孩子一樣喊?!敖衲赀€去不去?”我也喊開了?!安蝗?!”又是喊?!懊髂耆ゲ蝗??”“進去了!”爺爺竟然說了三個字!

我愣了。其他人也愣了。都不知道爺爺說的什么。爺爺卻咯咯笑著,雙手也舞動著,像是音樂家偶得了一段精妙的旋律,有著拍手稱快的沖動。

“他的意思是,明年他就不在了,進去了?!毖ι鷺湫αT,解釋道。大家又是笑成一團。爺爺的回答,兩字變三字,既押韻,也頗有哲學意味。正所謂,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生死以玩笑的方式說出,這是通透!

從二字到三字突破起,爺爺的句子逐漸長了起來??匆娡谢锇槭滞笊系谋?,爺爺伸手去摸,說“5個饅頭換一個表?!蓖榉磫?,5個饅頭能不能換一個老婆。爺爺笑得亂顫,雙手急急地拍著同伴的肩膀。他笑的很開心??粗鑴拥氖?,我發現了爺爺手腕上的幾個藍色點點。我以為那是紋身,好奇地指著他的胳膊。爺爺擼起袖子,露出排成三排的9個

藍色點點。他解釋說道,是15歲的時候,跟小伙伴比賽玩,拿鋼筆扎的。

采訪最后,我問他想不想念老家?!安幌?!”爺爺斬釘截鐵地答道??芍贿^了幾秒,他就改口了,說想。老家既沒有親人,也沒有屋舎,甚至連回憶都沒剩下多少了,但他就是想,也只能想,越回不去越想。

一個放碗碗的地方

雁石坪公路養護段,成立于1956年8月。海拔4712米,現管養公路205公里。因該地巖石上有許多小眼形似一群小雁子而得名。

才仁加毛是家里的長子,1964年出生在公路上的帳篷里,底下還有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1985年,母親退休,他頂缺成為正式養路工,每月的工資300多塊錢。1988年,才仁加毛去西安出差,卻突然收到格爾木發來的電報,內容是有急事速回單位。等他坐火車回到格爾木時,還不知究竟發生了什么。次日坐大車回到87道班上,才知道父親走了,父子倆沒見上最后一面。

才仁加毛父親的老家是安多,1943年生,從小長在牧區,給人放羊,食不果腹是常態。1962年,看到通知,說是公路上招人,于是報名,最終分到雁石坪養路。父親名叫卓布,卓布是朋友的意思,登記時,漢族工友將卓布翻譯成趙保,父親便以趙保之名在公路上奉獻了26年。第一個月的工資是35塊錢,有了工作之后,他人很開心。這份工作對于趙保來說,最大的意義是“有一個放碗碗的地方了”。才仁加毛說,父親把養路當成靠山,這條路是一家人的活路。

才仁加毛14歲退學便在道班做臨時工 圖/扎巴

有了靠山,趙保也有了愛的激情,很快與雁石坪的女工相戀,結婚一年,便有了兒子才仁加毛。據才仁加毛回憶,老一代養路工的生活條件是很艱苦的。那個時候沒車,全靠腿走路,一個養路段有幾個工區,一個工區有3個道班,每個道班管養10公里,一天下來,走個來回都要20公里路,更別提全靠人力拉土修路了。他們吃的是糌粑,只有到了冬天稍稍閑下來,才會去打幾只黃羊,吃幾頓肉。睡覺的床是用汽油鐵桶支起來的木板,或者是石頭墊起來的。

道班上出生的孩子,實在難有什么童年趣事。對于幾歲的才仁加毛來說,最大的事,也不過就是有強盜土匪來,道班上的工人會把孩子藏進地道里,那是他們偷偷挖出來的。才仁加毛5歲的時候進去過一次,但里邊什么也沒有,他甚至有些大失所望。9歲的時候,才仁加毛動了抽煙的念頭,鬼使神差偷了父親一包光榮煙,煙盒上印著五角星,實在令人興奮不已?!拔易约撼榱藘芍?,一開始感覺辣辣的,但慢慢的就很舒服”,才仁加毛回憶起往事時,還帶有幾分激動。后來東窗事發,才仁加毛被父親揍了屁股,果斷告饒,說以后再也不敢了。但他心里卻很不服氣,暗恨自己藏煙的技術太差,若是父親找不到證物,自己又死不承認,這頓毒打自然就免了。

那頓打之后,才仁加毛再也沒有動過偷煙的念頭,但煙癮卻一日大過一日?!拔覠煱a上來的時候,實在憋的難受,就沿著公路撿煙頭抽,有時候一個人,有時候是跟別的伙伴一起,運氣好的話一天差不多能撿上五六根,每撿到一根,就圍成小圈,大家你一口我一口?!?/p>

當然也有運氣不好的時候,在公路上連煙屁股都是稀缺物。這個時候,才仁加毛就會撕下來書本,卷上干牛糞抽幾口?!芭<S很嗆,抽一口就要咳嗽半天,一般兩口,煙癮就下來了?!?/p>

才仁加毛是撿煙屁股的老手,9歲開始,21歲才結束,長達12年的撿煙頭經歷,毫不夸張地說,他是青藏公路線上煙頭滅霸。他講完煙頭的事,我心里的疑問便有了。我問,你不上學嗎?他說,10歲時開始讀書,但是上到小學4年級就輟學了?!澳莻€時候不知道腦子在想什么,反正沒好好讀書”。我開玩笑說,別人10年寒窗讀書苦,你12年路上撿煙頭更苦,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怎么會不知道呢?才仁加毛恍然大悟,而后爽朗大笑。

他是14歲退學,當時道班上招臨時工,他就去做了臨時工,工資是100多塊錢,父母領,一直領到他21歲成為正式員工。也就是在那一年,父母才準許他抽煙,每個月工資留下20塊作為煙錢。

煙自由之后,婚姻大事提上臺面。但才仁加毛從小就怕女人,按照他自己的講法,一看見女人就害羞,一害羞就低頭跑掉。每次家里來了女客,自己一定會跑到外面去坐著,等女客走了再回去。有些時候實在躲不掉,被女客拉著問話,別人問一句,他就答一句?!鞍凑瘴业慕涷?,別人問話,一定要老老實實答,否則她們就看你”。我說看了你會怎樣,他說“怕得很”。

怕女人的人,最后還是和女人結了婚,那是1987年?!坝幸惶?,姐夫叫我到他家里。我去了之后發現他家里坐了一個女人,也是雁石坪的女工。我剛進去,就被姐夫鎖在里面。我和工友都扒在門上,嚷著要出去??砷T外卻說,你們兩個合適,就聊一聊?!眱蓚€人一共被關了4、5個小時,最后沒辦法,終于憋出來一句話,“你喜不喜歡我?”女方一開始低頭不語,后來說喜歡,然后兩個人就這樣結為夫妻。

青藏公路上常見的養護作業車輛 圖/張靜

1988年,父親白天上了一天班,剛進家門,就暈倒在地。父親所在是78道班,而最近的醫務所是沱沱河,在88道班。其實距離很近,當時有手扶拖拉機,還有牧區私人買的解放車,工友把父親拉過去,但人已經不行了?!案赣H血壓高,醫生建議休息,他不聽,個子小脾氣大,總說路上忙,他不回去,活干不完。死在青藏線上,他如愿了。沒想到我竟然也得了這樣一個爛病,連到拉薩都有反應?!?/p>

才仁加毛已經被領導趕下公路了,因為他有高血脂、心臟病,多次在道班上病倒?,F在,他在格爾木西藏基地雁石坪家屬院管后勤,心里卻還惦記公路?!半x開那兒我不習慣,我在那兒出生,在那兒長大,在那兒工作,青藏公路是我的心臟?!辈湃始用呐男呐K的位置,我的目光落到他桌上一堆藥瓶子上。

對于這家來說,青藏公路豈止是一個放碗碗的地方?

茶館變身情報站

安多公路養護段,成立于1955年5月。海拔4703米,現管養公路186公里。當時稱為安多麥瑪養護段,管養路段中海拔最高處為5231米,被譽為“天下第一道班”的109工區就坐落于此。

路也是會救人的。

洛桑更嘎,1945年生,1961年成為安多養護段124道班養路工。工作那一年,他才16歲,家里有父母和兩個弟弟,窮到討飯的地步。16歲之前,一直幫別人放羊,勉強混口吃的,日子多少年沒有任何起色,也不知道會有什么起色。

沒想到,最后改變這一切的竟然是一條路。沒想到,青藏公路不僅解決了他的溫飽,還給了他一個家,給了他一個勤勞的妻子和5個健康的孩子。后來,這5個孩子都與路結伴同行,老四讀過書在那曲交通運輸公司上班,其他人都是青藏公路的養路工。洛桑更嘎的大女兒扎培說,父親一直教育他們,公路養育自己一家,家里這么多孩子,“沒有公路,吃都是問題”。還有誰比他們更愛這條路呢?

洛桑更嘎第一個月的工資是28塊,干了3年之后工資漲到了51塊5毛?!澳悄甓彀l了一雙鞋,是大頭皮鞋,里邊有羊毛,暖和?!甭迳8卤犬嬛请p大皮鞋,眼里閃著光,好像那大皮鞋就在眼前一樣。他還說,除了大頭皮鞋,還發了一頂護耳的綠色軍帽,一件皮大衣??粗迳8屡d奮的表情,我想,多年前發的那套冬日裝備,一定暖到他心里去了,一定暖了他一生。

問起養路生活,洛桑更嘎幾句話就概括了?!霸缟?點開始工作,1979年之前是土路,就是推架子車修路。1979年開始修公路,是工程五隊和三隊來修,水沖下來石頭,我們要去撿石頭,結冰時,我們就清理路面?!彼f,就是那些活,每天都差不多,沒有什么變化。坐在父親身邊的扎培,時不時點頭,對父親所說表示贊同。按照扎培的補充,天不亮父母就起床,天黑了才回來。雖然一家人住一起,但是每天很少有相處時間。忙碌是道班工人家庭的共性。

即使住一起,父母卻常是缺席的狀態。在道班上出生的孩子,尤其是大一些的,多少承擔了父母的角色。老大帶老二,老二帶老三,老三帶老四,如此,他們之間的兄妹感情更深。作為家里的老二,扎培自然憶起哥哥。哥哥1963年生,比扎培大3歲。1978年,母親病休,15歲的大哥頂替職位,開始了養路工生涯。大哥工作的地方是唐古拉山養護段,109道班,即傳說中的“天下第一道班”,海拔5000多米,是全線海拔最高養護段,距離父親所在的106道班,有160公里。

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養護段,被稱為“天下第一道班” 圖/張靜

“領了第一個月工資,哥哥問我們想要什么,我們說衣服,哥哥就帶我和妹妹去買衣服。到了地方,問了價錢,一套衣服就要15塊。我們擔心錢不夠,就問哥哥有多少錢,哥哥說自己有98塊,我們才放心,一人買了一套?!痹嘈χ?,有哥哥疼愛,她還是那個有人寵溺的妹妹。我問,哥哥給自己買了什么。扎培驚了一下。那個時候她沉浸在小女孩得新衣服的喜悅之中,如今才想起,哥哥并未給自己買什么,剩下的錢也都是交給了父母?!鞍职?,哥哥是不是給了你錢?”扎培向身邊的父親求證確認。洛桑更嘎輕輕地點頭,扎培卻突然淚如泉涌。

我沒敢問什么,只靜靜等扎培平復情緒?!袄洗?010年去世了。當時是工作,在唐古拉山口裝路標,被一輛大貨車撞上。人本來往拉薩送,可路太遠,不到醫院就死了?!痹噙煅手?,手不自覺

地挽著老父親,老父親的眼角也濕潤了。在女兒面前,父親表現得很堅強,他嘴角強擠一絲微笑,掩蓋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疼。在父親的身邊,扎培還是個孩子,她可以永遠是孩子。

“我大哥很聰明的,他沒有讀過書,自學考了大專,最后當了安多養護段段長?!痹嗄ǜ裳蹨I,夸獎大哥時,臉上掛著無與倫比的驕傲。大哥15歲到了道班,主動跟著過往解放軍戰士,開始學習認字,直至拿到大專文憑,這其中的辛酸與苦楚,也只有大哥自己知道了。

扎培是1978年開始工作的,那年要成立一個突擊養護隊,她就加入進去,工資是18塊錢一個月,過了2年,因為自己表現優秀,就拿到每月30塊?,F在扎培已經退休,到拉薩跟父親住在一起。老三老四已因病去世,扎培正等著老五退休,這樣一家人就能團聚。

采訪到最后,洛桑更嘎似乎在做總結發言,“本身家庭條件就差,我很能吃苦,進養路段之后,什么活都干?,F在退休金1萬多塊,一般出去遇見討飯的,就去幫助別人,有余力幫助別人,自己很滿足?!甭犓恼Z氣,我意識到老人家是有事要忙。問了扎培,她說爸爸退休之后,喜歡泡茶館,這是到了泡茶館的時間了。

扎培說著,幫父親打點著出門的物件?!八侨ゴ蚵犅窙r,因為在路上待的久,知道哪里路況不好,哪里容易結冰,哪里經常被雨水沖垮,還有哪里容易堵車。他在茶館里,容易碰見剛經過這條路的人?!痹噙€沒說完,老人家已經站起身,瞅了瞅時間,臉上是焦急的神情,就像要錯過什么重大事件一樣。

我看到了那焦慮,也識趣地停止采訪。扎培笑了笑,說父親現在眼睛不好,她怕危險,就每天陪著父親一起泡泡茶館。每次聽父親反復向司機們問路況,人家都說現在路修得好,讓他放心,但父親總也不放心。我告訴爺爺,說我們也剛跑過青藏線,路況確實好著呢。

爺爺笑了,露出兩排牙齒,但兩個門牙都不在了。

昂清和他的孫女 圖/張靜

放牛娃的春天

那曲公路養護段,成立于1956年8月。海拔4512米,現管養公路168公里。當時名為黑河養護段,那曲是藏北重鎮。

昂清是個藏族,個子很小,尤其是站起來的時候,會顯得他身邊的人過于高大。等我們都坐下來時,他用那雙大而漂亮的眼睛看著我,我也毫不客氣地看著他。他穿著很講究,藍西服雖已褪色不少卻十分筆挺,新帽戴得不深不淺,恰到好處,腳上的鞋也一塵不染,不難看出,他是精心收拾過的。

我們之間,先說話的是他,這真是意外之喜,終于遇上一個愛說話的養路工。

昂清是那曲人,1946年生,1963年參加工作,1997年退休。他說他的人生,分為7歲前和7歲后。7歲前,有父親在,家里面還過得去,7歲后,爸爸去世,他成了半個孤兒,媽媽出門討飯,留下年紀還小的他給別人放羊,從此餓肚子成了大問題,成了他無法解決,卻每天都要面對的難題。又過了幾年,境況有所改變,家里分了5頭牛,3只羊,他說那是西藏和平解放以后。有了自己的牛羊,媽媽不再出去要飯,他就在那曲公路段附近放牛羊,生活依然很窘迫。

昂清每天都會義務在街上擦垃圾桶,隨身都裝著一本《毛主席語錄》 圖/張靜

“我在公路邊上放自己的牛羊,但天天跑到養路工那里湊熱鬧。我就是蹲在一邊看看,聊聊天?!卑呵逭f話的時候,喜歡打手勢,肢體語言很豐富。我好奇他們用什么語言溝通,他笑了,說那時候的養路工大多數都是漢族,也有回族,但沒有藏族,語言根本不通。他所謂的溝通,無非就是養路工在吃午飯時,分他半個饅頭,或者有時候遞給他一支煙,他回應的方式就是笑,或者隨手遞個工具。我懷疑他豐富的肢體語言和表情,都是語言不通環境下的產物。

那個時候,昂清也不過17歲,個子又小,在養路工眼里,就是一個孩子。但昂清不把自己當孩子,他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靠仔細觀察,慢慢認識了養路工具,并學會了養路的工作方法。久而久之,他也跟著漢族工人一起修路養路,學會簡單的漢語,逐漸融入集體,儼然一個小小養路工。有一天,別人跟他隨口說,他也可以來當養路工,他竟然當真,跑去問區長。皆大歡喜,昂清成了一名正式養路工。

放牛娃的春天來了。

養路工的日子好,在他看來,比放牛更好,盡管他對做養路工的薪酬一無所知,也沒跟任何人聊過,但他憑著某種直覺埋頭干活。別人做什么,他就跟著做什么。

不知不覺一個月過去了,那天,來了一輛大卡車,車上裝滿了東西??粗鴦e人去卸貨,他也忙不迭跑過去卸貨,等貨卸完,每個人都領了一部分東西,昂清面前也擺了一堆。區長給了他5塊錢,并指著面前的東西,說都是給他的,昂清差點驚掉了下巴?!拔揖蛦枀^長,這是我的嗎?區長說,是給我的。我說,我可以帶回去跟媽媽一起嗎?區長說可以可以。我后來背回去那些東西,媽媽都哭了。昂清比畫著媽媽用袖子抹眼淚的樣子,但臉上卻開出燦爛的笑容。那一堆東西,昂清記得清清楚楚,青稞45斤,酥油2斤半,茶葉1斤,煙1條,煙盒子上還畫了一匹馬?!鞍パ?,干一個月就發這么多東西,天下有這樣的好事?!卑呵宓氖中膩砘氐啬Σ猎谙ドw上,一邊重復著少年時期美好的困惑,一面歪著腦袋深思,好像這個問題,他至今也未曾想通。

“我有了吃的穿的,一心就想把路修好。晚上一下雨,我就睡不著,擔心路跑了?!痹缟先タ?,路沒跑,心里就開心?!?965年,也就是昂清做養路工的第2年,道班上的養路工基本上都換成藏族了。吃飯就變得更簡單,一天三頓都是糌粑,只有到了冬天,每人才會分有3 斤肉。當時在的地方缺水,吃的水,都是專人從兩公里外的地方挑過來。不管多熱的天,流多少汗,也沒有洗澡的條件。

每天往返于拉薩與格爾木之間的貨運車 圖/ 張靜

他們一般是6點鐘起床,7點鐘上班,一天工作至少11個小時?!拔腋苫詈芮诳?,早上都是第一個起來?!蔽译y以掩飾我的疑惑,難道道班上就沒有貪睡賴床的人嗎?我話一出口,昂清就突然從沙發上彈了起來,開始他的表演。他踢腿的樣子、手勢以及表情,都讓我想起喜劇大師卓別林。他說有個別工友貪睡,段長就派早起的人,將那貪睡的人連床抬到外面。他一會兒模仿早起的人如何小心翼翼抬床,一會兒又模仿在室外被凍醒的工友的恐懼和無奈。我被他的表演折服了,也知道了高原上的寒風,如何在一瞬間吸走棉被里所有的熱氣。

他應該是一個被養路耽誤的喜劇大師。表演完貪睡之后,昂清幾乎都沒有再好好坐下來過,一直沉浸在場景再現的喜悅之中。1972年左右,有個大會,楊段長說到50歲退休時,會有工資,還可以輪休?!巴诵菔鞘裁?,就是不干活,照樣領工資?!卑呵逡幻娼忉屩?,一面模仿著幾十人的大會現場。大家當時都高興的不得了,彼此問身邊人是否聽清楚了。昂清是最后一個相信退休有工資的。當時,他一會兒拉著左邊的工友問一問,一會兒又拉著右邊的工友問一問,前后左右都被他問了個遍,他才放心地笑起來。

輪休真的可以兌現了,這讓昂清相信退休真的可以領工資。

1986年,昂清40歲,正是不惑的年紀,可上天給他開了一個天大玩笑。那年,輪休的福利是去遼寧療養,去內地必須體檢,所有人在那曲做了體檢,大家都沒事??傻鹊搅诉|寧,再一體檢,昂清被查出有乙肝。醫生給他開了一個單子,并安慰他說,回去不用工作了,工資還會發的。昂清知道自己得了大病,當時就哭了?!拔业竭|寧的當天,就坐火車返回北京,又從北京飛到成都,再從成都飛到拉薩,從拉薩坐汽車到了那曲,從那曲搭車又回到道班?!卑呵逭局犬嬜约簬е臍w來的情景,一路輾轉奔波,生無可戀。他在道班上無所事事,去找了一個民間藏醫。他跟藏醫如實匯報了情況,請藏醫幫忙診斷一下。結果藏醫卻說:“內地那么大,條件那么好,人家都說你要死了,你肯定就是要死了?!辈蒯t的話讓昂清心如刀絞,最后一絲希望被徹底剪滅。

昂清模仿著藏醫的口氣和神情,也模仿著自己的無助與痛苦。最后,他說他接受了死亡?!拔疫€是讓藏醫開了藥,然后就回道班繼續工作。按時吃飯,也按時干活。干活的時候,心里會好過一點。一般早上是最疼的,下午就會好很多?!本瓦@樣,他繼續工作,工作了好幾年,某一天才突然發現,肝不疼了。到底是哪一天不疼的,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昂清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靜靜地坐了下來?!拔业膮^長是藏族人,他無兒無女,生的也是我這個病,我去照顧他,所以也得了這么一個病?!?p>

道班工人楊萬忠 圖/張靜

“勞動是父母,收入是生活,只有干了活,休息才是真的休息?!痹诎呵蹇磥?,是干活給了他生命。退休后,他自愿負責納赤臺家屬小區到將軍樓公園路上的垃圾桶,桶共有48個,每天早上8點鐘開始,用抹布擦拭,一直會擦到中午1點多鐘。下午的時候,他就擦拭小區里的健身器材。我說擦垃圾桶的路程差不多有5公里,他連連擺手搖頭?!安灰f那么多,少說一點,少說沒事,多說不好,一定不要多寫,就寫3公里多一點?!彼谖?,就像一個慈父叮囑女兒,說話盡量不要夸張。這是一種樸素的生活哲學,一種勞作者才有的謹小慎微。

采訪結束,他邀請我們去他常去的甜茶館子喝茶。我們去了,并悄悄買了單。爺爺臉上寫滿了沒有做東機會的幽怨,并堅持要我們每一個人的電話號碼。他說,家里來客人時,會打電話叫我們去吃羊肉。后來,他真的叫我們去吃了羊肉,家里卻沒有來別的客人。他搬了大木椅,坐在我們三人對面,看著我們吃羊肉,他滿足地笑著、說著、聽著、看著。

那個趕駱駝來的人

當雄公路養護段,也是現在西藏當雄縣政府所在地。成立于1955年8月。海拔4293米,現管養公路199.06公里。此地前身是羊八井養護段,是進出拉薩的門戶。

楊萬忠不知道他父親是哪一年生人。

“父親已經走10年了,他是1952年的?!睏钊f忠介紹父親時,那語氣堅定不容置疑。但我又問了一些細節,知道他哥哥是1966年出生的,悄悄一算,暗自一驚,“你父親14歲就有兒子呀,好早?!?我感慨的話音未落,楊萬忠臉色驟變,是一種震驚、困惑和羞愧的復雜表情。

“沒有,我父親18歲左右參加工作的,結婚是工作好幾年以后的事?!薄澳悄愀赣H是哪一年的呢?”楊萬忠低頭思考,臉紅通通的,就像一片綠葉驟然被丟在了冬日凜冽的曠野之中。過了一會,他抬起頭,露出可憐的神情,“虎,我父親屬虎!”按照這個線索,我們搬出了十二生肖,最后才知道老人家是1938年的,楊萬忠輕輕嘆息一陣,是喜悅和激動,就像考古學家終于確定了某件寶物的年份那般。

可1938年和1952年,差了14年,一個普通的養路工,兒子語焉不詳父親的生平,其他人又能知道幾分呢?那個走了10年的工人,名叫楊露元,甘肅武威人,是趕駱駝來到格爾木的,后來駱駝沒回去,他也沒回去。好在,那個趕駱駝的是一個愛在酒后叨叨往事的人,好在,他兒子楊萬忠在父親叨叨的時候,耐心聽了一些。

楊萬忠熟悉的,是駝隊出發之后的事,那之前,父親說的少,他也不知道。當時,60個老鄉,帶著被子和棉衣,趕著差不多100峰駱駝,從甘肅武威縣城出發,目的地是當雄。當雄到底在哪,很多人不知道,唯一確定的是遠。到柳園時,所有的駱駝裝上了物資?!爱敃r物資的袋子很牢固,是用牛毛、羊毛織成的,縫合的很緊。父親說,摸起來像鹽巴或者糧食,但他們沒打開看過,也不知道當時運的到底是啥?!睆牧鴪@到格爾木后,每個馱工都發有一件皮大衣,大衣面子是藍色棉布,里面是帶毛的羊皮,很長,大人穿起來到腳踝?!澳莻€大衣,我父親一直留著,他很愛惜。夏天的時候會拿出來曬曬,我15歲的時候偷偷穿過一次,當時個子不高,穿上后拖地,很重,走路有點困難?!?/p>

大衣拿到手后,馱工的任務就是將馱運物資的駱駝隊,趕運到當雄。馱工是走到哪住到哪,夜宿是最難解決的問題。如果遇上河灘和山谷還好,會找一些相對背風的地方,人依偎駱駝身邊取暖,和衣而睡。但是茫茫戈壁灘上,風呼呼地刮,加上高原氣候,即使是夏天,人也凍得難以忍受,晚上休息時哆嗦聲一片,根本無法入睡?!拔腋赣H說,那個時候人就不睡了,拉著駱駝繼續趕路。趁白天太陽出來時,再想辦法瞇一會?!睘榱吮WC物資的安全,領隊的人帶有步槍。有了這槍,一路上的肉是有保障的,因為可以打獵,用肉熬湯,泡饅頭,但蔬菜和糧食是缺的?!八麄冞€打到過熊,說熊掌沒啥稀罕的,就是油多?!?/p>

路途很遠,他們埋頭趕了很久,但到底走了多少天,連當事人也回憶不起來?!鞍胪局?,有人生病,有人逃跑,我父親說,他一直埋頭趕路,到了目的地才知道,人只剩40多個了?!钡搅水斝壑?,人被分成兩撥,有一部分人留下修路,另一部分趕駱駝拉著物資繼續走。楊露元是留下來,推架子車修路。他們是每3年休一次假,第二次回去休假時結婚,婚后帶妻子到了當雄。妻子一開始沒有工作,后來慢慢做了臨時工,跟丈夫一起修路養路。

按照楊萬忠的回憶,父親下班回來很累,但他不是去睡覺,而是坐在院子里邊看書邊抽煙。書都是翻爛的,但其實父親一天學沒上過。父親的書可能不止一本,他記得有一本是《水滸傳》,還是繁體字?!八€有一本新華字典,哪一頁有不認識的字,就用筆圈起來,有了別的閑暇時間,就會去查一下?!睏钊f忠不知道父親是怎么開始認字的,他很好奇,但總也沒去問過。這個秘密被帶走了,成了永遠的秘密。

楊萬忠是1969年出生在當雄,父親是1970年被派去支援修建318國道,在墨竹工卡做架子車。木匠房里,楊萬忠整天纏著父親做木頭手槍,最后磨的父親沒辦法,才有了一把木制手槍?!澳莻€時候不懂大人的忙和累,現在知道了?!睂τ陴B路工來說,大人無法滿足孩子的需求,父親無法滿足兒子的需要,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楊萬忠帶著不解,賭氣自己做玩具,他還發明了“火藥槍”,火藥是將火柴頭上的磷刮下來,放在自行車鏈子中,利用撞擊摩擦生熱,讓磷燃燒發出“砰”的聲響?!耙宦曧?,差不多費三根火柴,火柴都是從大人那偷來,物資緊張,那時候沒少因為火柴挨打?!?p>

養護工人正在昆侖山埡口附近維護公路 圖/張靜

楊萬忠最樂于談的,還是他的青少年。他的左胳膊上有一個藍色字母“Z”,那是文身,我一眼就看出來了。見我盯著文身,他擼起袖子,露出另外一個字母“Y”?!笆裁匆馑寄??”“央宗,一個藏族女孩?!边@是他17歲那年愛上的女孩,但后來調到納赤臺養路,很艱苦,因為通信不方便,慢慢就沒了聯系?!澳悄氵@文身?”“我老婆知道。我們聊過的?!睏钊f忠搶著解釋。

我問起他養路工的生活細節,他一直強調,自己這一代苦是苦,但因為見過父親那一輩更苦,所以就沒什么了?!拔也慌驴?,就是想家,到現在都是。90年代,父母退休回去,而我還沒有成家,到了中秋節這天,就很難熬。工友都是藏族,沒有中秋團聚的習俗,我就一個人起火造飯?!闭f是做飯,其實他并不會,明明要做饅頭,最后就只能做成面片?;锸成蠒绕綍r更差,因為沒心思吃飯,只想越簡單越好,然后好有一大把時間思念親人。

養路是生活,除了生活,人還有理想。楊萬忠從小讀書不用功,但他卻想做一名老師。按照他的說法,有一次他到過墨竹工卡的一個鄉里玩,偶然發現一個學校,課桌是從學生家里搬來的,千奇百怪的,黑板是一片墻上涂一點點黑的,大小只有1平米方左右。他在簡單的交流中知道,那里13歲的孩子,大多數不知道一加一等于幾。家庭好的孩子只學藏文,家庭不好的學都不上,數學和漢語都是空白?!爱敃r我就想留下來教書,雖然我的成績不好,但至少能教他們一加一,能教他們認字。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去教書,后來內部招工就開始上班了?!?/p>

我想起一句話,生活就是伸曲不可,又車輪流水的這樣??!那個趕駱駝的人,肯定沒想過,自己的兒子是養路工,自己的孫子現在就職西藏天路集團公司,還是跟路打交道。不一樣的是,孫子是工程師。

寫在最后

路會在,人也會在。不同的是,路還是那條路,人是新的一批人。

他們曾在光禿禿的戈壁、山坡上擠窩棚、住帳篷,將裸露的木板搭建的臨時床作為唯一的休憩點。他們要完成的養路工作太多了,以至于沒有一個人想著去考慮自己最終的落腳處。直到很久以后,他們才意識到他們其實缺乏現代化生活所必備的舒適用品和設備,而后條件逐漸改善。但在所有的采訪中,他們可能沒意識到,那些苦日子在他們心里依然是最美妙的時光,他們一不小心就度過了30多個春天。他們記得冰雪和凍結的泥團,記得帳篷的窄縫里呼嘯而過的寒風,記得在冬夜或者清晨在火爐上面烤凍僵的手指。

毫無保留的勞作,是對生活的一種回答,任何東西都無法遏制他們對本職工作的成就感。這種成就感,讓他們得到了一種年輕、活力、意志和踏實的感覺。他們還要把這種平凡工作中的勤奮,傳給兒子、孫子,那是一個真正的勞作者基因里帶有的堅守和固執。

路會在,人也會在。不同的是,路還是那條路,人是新的一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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