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開關魔盒

2021-04-07 04:18鄧宏順
湖南文學 2021年2期
關鍵詞:通天干事石頭

鄧宏順

關閉了一個冬天的一長溜朱漆木門,仿佛被早春晴天的溫暖全都叩開,爬滿花蕾的桃枝像春天的使者要擠進辦公室內,在外走廊亮麗的陽光里迫不及待地閃動起點點桃花的艷紅。陳通天還是戴著那頂草黃帽走進辦公室,在這些紅艷里和遇到的人打過招呼后,就問胡干事在哪兒辦公。

縣里開會要從各單位抽調一批專業技術干部下村,散會后,抽人的事由胡干事負責。在部里,胡干事被譽為最善于發現人才的干事,于是,伯樂之類的事情非他莫屬。陳通天是縣農藝公司的培植員,有專業技術職稱,也有干部身份,公司的人事干部前不久來他辦公室里辦事時說,陳通天幾年來一直堅持為單位義務打掃公共廁所,是個老實人,這讓陳通天在胡干事心中就有了雷鋒的影子。于是,他在向領導建議名單中寫上了陳通天。名單通過后,胡干事就打電話說找陳通天有事,其實就是要跟陳通天說說下村的事情。

陳通天走進胡干事辦公室,很恭敬地站著。胡干事很親切地叫他坐下來說話。

胡干事慢慢地跟陳通天說:“今天,我是代表領導跟你談話?!焙墒碌目跉饴殬I而親熱,陳通天的眼神里頓時透出一絲驚喜,聲音也似乎有點兒顫抖:“領導找我談話有什么指示?”

胡干事笑笑說:“告訴你這件事,不知你高興還是不高興?!?/p>

陳通天臉上原本木木的肌肉頓時活泛起來:“組織上找我說事,我陳通天哪能不高興呢!”

胡干事說:“這次縣里要從各單位抽調一批技術干部下村,你是培植員,有果樹栽培技術,平時又肯做好事,你們公司的人對你評價也不錯,正好符合條件……”

陳通天正低著頭聽下去,胡干事又停止往下說,他好像是要看看陳通天到底會是什么反應。

陳通天抬起頭瞪大兩眼說:“領導怎么不指示了?”

胡干事笑了一下,才又繼續:“這對于你來說,是一次很好的機遇!”

陳通天說:“什么機遇?”

胡干事說:“現在國家一再號召要想辦法讓農民盡快致富。農民現在的致富積極性已經被黨的好政策最大限度地調動起來了,但是,他們缺技術,就希望你們這樣的技術干部下到村里去多幫扶他們?!?/p>

陳通天覺得自己在公司做培植已經太久了,作為技術干部下村正合他的特長。他一臉笑意地在沙發上朝著胡干事這一頭挪動著屁股說:“要在村里干多久?”

胡干事說:“這很難說,要看情況?!?/p>

陳通天說:“要看什么情況?”

胡干事沒有直接告訴陳通天,而是反問陳通天:“你是想長期干呢,還是短期干呢?”

陳通天馬上站起立正,向胡干事行了一個歪歪扭扭的軍禮說:“我把一切交給組織!一切聽從組織安排!”

陳通天沒有參過軍,只是在村里當過民兵,上過農校后就出來當干部。他這樣行軍禮完全是為了逗胡干事高興。

胡干事聽了這兩句話果然高興地說:“那好,你就先去村里搞一年再說吧?!?/p>

工作隊集中那天,小禮堂座無虛席,因為天冷,又都關著玻璃窗,杜副抑揚頓挫地作了兩個小時的動員報告,每每說到“要超常規發展”這句話,總是用特別加強的聲調。小禮堂空間較小,開得過大的喇叭聲音非常脹耳,但也讓陳通天印象極為深刻。

散會后走上大街,地上殘留著花花綠綠的紙屑和蔗渣,街面上還有貪玩的孩子在零零碎碎甩著鞭炮炸濺低處的積水,人們的衣著和神色都顯示著年味還沒有消去。陳通天緊走幾步跟上胡干事說:“您也在聽報告?”胡干事感到一種親近,笑著搭話說:“上午這個報告你聽得如何?”陳通天說:“講得太好了!我還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好的報告?!焙墒聟s晃了晃了腦袋說:“‘常規就是人人都應該遵守的一般規律,‘超常規就是超越一般規律。這個,我還想不太明白!”

陳通天說:“報告里還有一段話把這個講得很具體?!?/p>

胡干事說:“還有一段什么話?”

陳通天說:“遇到綠燈加快走,遇到黃燈搶著走,遇到紅燈繞道走?!?/p>

這一提醒,讓胡干事對陳通天有點兒刮目相看:他是個肯想問題的人。他對著陳通天翹了一下大拇指,心里想著:這家伙可能是塊行政干部的料!不過他嘴上什么話都沒說??申愅ㄌ炷芸闯龊墒碌膹碗s心思,大拇指是翹了,但不全是對他的夸贊。陳通天也埋在心里,不點破那點含糊的意思。胡干事又說:“其實,這也不是該我想的事。我要想的事是把你們順順利利地送到村里,然后,跟蹤隊員們的工作,總結成績就是?!?/p>

陳通天點著頭說:“那是!那是!”

工作隊下村以后,陳通天就像石沉大海,很多工作隊都發來了工作匯報,就是沒見陳通天那兒的音訊。工作進度排隊時,陳通天那兒顯得相對落后,以至于杜副開始責問胡干事推薦的人是否可靠。

多年來以發現人才出名的胡干事,心里一急就去村里找到陳通天。發現這些天陳通天正在村里一家一戶幫村民傳授桃梨嫁接技術。胡干事問他為什么不匯報情況,他說,還沒有做出什么像樣的成績;村里工作難做,想辦的幾樁大事都沒有辦成。

胡干事也不好直接催促什么,只是告訴他:“自己實干是好事,但你也要抽時間到其他地方去參觀參觀,學學別人,盡快干出點兒拿得出手的成績來。你可是我作為人才向領導推薦的??!”

不久,傳來捷報的竟然就是陳通天。這讓胡干事感到大為欣喜。全縣諸多部門抽調的干部有更多的有利條件出大成績,但偏偏就是他推薦上來的陳通天一鳴驚人!陳通天真不辜負自己的推薦!

湄灣鄉政府傳來的捷報是有關陳通天的先進材料,材料上說,陳通天一下村就落實了千畝橘園,并落實了幾十萬元的建園資金。

村里千畝橘園已記不清是何時定下的規劃,多年來,各屆領導都只是紙上談兵,沒人能實現。陳通天到規劃地看了,那里的土質并不適應做橘園,可能就是這個原因,此前各屆領導都只是拿這個宏偉規劃來貼金,沒人真正下決心去實現。但陳通天在一次工作匯報會上聽杜副說:“關于這個橘園,來我這里直接匯報的領導至少已經有一個排了,說這說那的都有,我不喜歡聽?,F在誰能把這個橘園搞起來,把這個宏偉規劃實現了,我就佩服!”陳通天就在心里使了暗勁。

胡干事開始請示領導,動手編簡報。簡報的頭條就是陳通天在月亮洲村落實了千畝橘園的土地劃界和幾十萬元建園資金的消息。

簡報發出后,下面反映不錯。但陳通天那兒的內情到底如何,胡干事還得進一步了解,畢竟是這么一件大事,又牽涉到土地和資金兩大難題,如簡報有了虛假,那將難以讓人置信;再說,簡報可以從簡,如果領導再要他寫陳通天的個人先進材料,那就要更細一些;而像這樣的先進典型,領導肯定非常關注。于是,胡干事開始深入月亮洲村。

車窗外高入云端的雪峰山巔上還亮著零散的積雪,雪線連著片片白云拖過天際,看上去有些耀眼;雪峰山區里,在桃花盛開之前總有一場癩蛤蟆凍子的寒冷,很多草木仿佛都還在冬眠,只有路邊的豌豆已經上架,很多紫藍色的花瓣像一群群彩蝶;油菜蕻子長得又胖又高,已經看得見一些金黃的花串。過路的行人因為穿得有些臃腫,脖子像是縮短了一截……冬天確實還沒有過去,春天還沒有旺盛地到來,但胡干事的工作得盡量往前趕,越主動越好,春耕一到,事情就會更加多起來。

車子穿過一片馬尾松林,穿過一座高高的三拱引水渡槽再下坡,遠遠地就看到了月亮洲村銀亮的村部樓。

村部樓前面的山坡上已是挖山整地的熱鬧場面。于是,胡干事情不自禁地叫司機停車,步行到山腳下問了問正在挖山的村民。村民告訴胡干事,這是村里正在興辦的千畝橘園。他心里一陣熱乎,為自己發現陳通天這樣的人才感到好一陣欣慰。

胡干事問村民,現在土地都到家到戶了,這么上千畝土地是如何集中起來的?村民說,縣里來了位陳組長,把土地入股分紅了。

胡干事又問,土地分紅是要到橘園有收入,得幾年以后,你們現在信得過?村民說,陳組長今年就已經把每畝土地分了五百元紅利。

胡干事再問,現在這么多勞力來挖山,是做義務工還是有報酬?村民對胡干事笑了笑,以為胡干事來自另一個世界,說這年頭誰還做義務工?工資遲開了都沒人來!

胡干事問,工資怎么開呢?

村民非常得意地說,陳組長一天一開,他親自來給我們發錢!

胡干事也不得不笑起來,這實在是讓他感到有點兒不同尋常,他得想辦法在這里看出個究竟。

胡干事正和村民說話,陳通天戴著那頂草黃帽晃到他眼前,手舞足蹈地說:“同志們,加油干哪……”

村民趕快對胡干事說,陳組長來了!陳組長來了!

胡干事站著不動,也不跟陳通天打招呼,他要看看陳通天到底會作何反應。

陳通天離胡干事越來越近,直到胡干事面前時,他突然抬起頭來說:“喲,胡干事!深入基層來了?真是辛苦你了!”

胡干事說:“與你相比,我哪談得上辛苦呢!這么冷的天,別的工作隊都還在會議室里烤火做計劃,你們千畝橘園就上馬了!”

陳通天說:“要超常規發展嘛!”

胡干事說:“你這真叫雷厲風行??!”

陳通天說:“這里太冷,到村部去烤火吧!”

胡干事說:“我非常喜歡看看這熱鬧場面,這么多勞力挖山,到處紅旗招展,人山人海!聽村民說,每天的挖山工錢都是你親自在工地上兌現?”

陳通天說:“不這樣不行!我現在到了基層才明白,以前農民對干部的那點兒信任,不知怎么地都好像被耗光了!”

胡干事對陳通天這句話好像特感興趣,他很真情地點了點頭說:“是村委會讓你這么干的?”

陳通天說:“村里呀,膽??!我不聽那一套!”

胡干事在心里笑笑說:“你親自給挖山村民發工錢是個什么場面?”

陳通天一笑,說:“我現在就發給你看!”

胡干事怕影響工地秩序,馬上制止:“不用不用!”

陳通天當真就從身上抽出一捆百元的票子,站在那里用兩手做成一個肉喇叭,立刻編出兩句話來喊道:“老鄉們,今天我要去縣里有事,下午不知什么時候能回工地,現在就提前把工錢發給大家!”

胡干事還想說幾句什么話,再勸阻一下陳通天,可陳通天已經依次給挖山的村民發錢了。年紀大點的村民接了錢好笑,中年村民鼓掌,年輕的村民就把陳通天發錢的樣子用手機拍成視頻,還讓領錢的農民喊著:“陳組長,棒!棒!棒!”現場一片歡呼聲。

陳通天發完一把百元大鈔后,走過來拉住胡干事的手說:“走,給你匯報工作去?!?/p>

胡干事腳下滑了一下,陳通天一把將胡干事拉到自己背上說:“來,我背你下坡!”

胡干事立刻想起網絡上曝光的一些官員下鄉不注意細節被拍手機視頻而遭處分,他往下一蹲,賴在地上絕不上陳通天脊背!還黑下臉來說:“你快走開!看你像什么樣子嘛!你要讓村民看我的笑話嗎?”

陳通天若無其事地轉過臉來朝胡干事笑笑說:“這有什么?你到了我這里,我就要向你的工作負責,向你安全負責嘛!來,我背你!”

胡干事堅決不同意,說:“你快起來!要不然,我就要說你是侮辱我的人格!”

陳通天這才直起腰來,一雙手在褲腰上揩掉草葉和泥土,又習慣性地把草黃帽旋了半圈,讓帽葉轉到腦后,然后,似乎非常無奈地說:“好好好!碰到像你這樣的好干部,我還能說什么呢?我扶著你走下山總是可以的吧?”

陳通天一手扶住胡干事,挽著他的胳膊,勁兒大得簡直要把胡干事托在空中兩腳不得沾地。

村部樓里的設施一點也不落后,門外是排列整齊的太陽能電板,室內是一排很標準的檔案柜,完整的電教和網絡設備,還有兩頭翹翹的國學桌。只有在避人的地方才掛著些鋤頭、筲箕、草刀和水桶之類的農具。

大家圍著一盆炭火坐下來等候村書記。

村書記如約而來,拖著兩腳黃泥。胡干事握著他的手問:“你剛才也在橘園?”

村書記說:“這么大的工程,不守那兒不行??!”

一只大黑狗蜷縮在火塘邊閉著眼,嘴巴擱在雙腳上,肥胖得來了新人也不睜眼看看,更不愿叫幾聲。

胡干事開始了解陳通天在村里的情況。話題也是從橘園開始。

胡干事說:“你們村真是行動得快!”

村書記說:“這要感謝上級給我們村派來了陳組長這樣的好干部!”

按照組織上考察干部的慣例,胡干事跟陳通天說:“今天是來考察你的,你需要回避?!标愅ㄌ煲晦D身,想起村書記剛才夸他的話,偷笑著說:“那好,工地上正忙,我也丟不開!”

陳通天正要朝橘園工地上走,胡干事又叫住他說:“你褲子上有一塊白石灰要拍掉?!?/p>

陳通天一摸屁股說:“難怪老感到一陣一陣地冷風灌進來,原來是我的褲縫破了露出的白肉皮。一定是剛才蹲下身去數橘苗?!标愅ㄌ煊殖墒聡@了一聲說:“—個沒有女人的男人就這個窩囊樣子!”

胡干事苦笑一下,非常同情陳通天。

胡干事聽說過陳通天的婚姻問題。陳通天不是不愿意接觸女人,他約過好幾個女人一起見面吃飯,但一打聽他父母在偏遠的鄉下,城里又沒房,只是個樂意義務掃廁所的培植員,就都慢慢遠離他。他快四十的人了,身體也沒哪兒有毛病,就是找不到愛他的女人。

胡干事說:“你最近不是談了個女老師嗎?”

陳通天說:“她瞧老子不起!連她家里人也瞧不起老子!說老子只會栽樹,沒出息!”陳通天說著習慣性地把自己的草黃帽使勁拉了一下,又把帽檐轉到前邊來,說:“老子不出息那是老子不逢機遇,姜子牙和張飛也有背時的日子呢!老子有了機遇,就總有辦法讓別人瞧得起!別人能做到的那些事,老子沒有哪樣做不到!……”陳通天一斜眼,發現胡干事神色不對,立刻閉了嘴。

這幾句話的確讓胡干事感到了與往日不同的陳通天,簡直完全不像以前的那個老實寡言的陳通天說話??磥?,陳通天不是缺少想法的人。

陳通天一走,胡干事就開始召開座談會。

村干部圍著火塘坐成一個圈,胡干事依次把村干部看了一遍?;鸸夂蜏嘏姑總€人的臉額都紅亮起來?,F場氣氛非常好,胡干事在膝蓋上攤開筆記本,作好記錄準備,就開始說明這次的工作意圖是來考察陳通天在村里的工作情況。

胡干事來之前也沒有給村里說過會議內容,照說會議開始時大家考慮一下、準備一下再發言也是應該的,但是,沉寂的時間過長,胡干事就發現村干部開會和鄉里、縣里領導開會一個模式,一把手不開口,其他成員也都閉口如蚌。

村書記終于清理一下喉嚨說:“胡干事,我們村里真是有福氣。天上掉餡餅啊,能得陳組長這樣的好干部來村里工作。我們非常滿意,也非常感謝縣里關心我們村?!?/p>

胡干事正認真地做著記錄,村書記卻突然停下來不再講。胡干事催著說:“好,支書你說下去,多說點具體事例?!?/p>

村書記看了看支部成員才又繼續說:“陳組長一來,就要搞千畝橘園。我們說那地方土壤不是很適宜,他說可以改良;我們說資金沒有來源,他說他負責!我們說土地無法集中,他說他負責!我們說挖山沒有勞力,他說,他負責!如今,這樣的干部你到哪里去找嘛!”

胡干事說:“書記,請您再細談談,也就是說,陳通天同志是怎樣解決這個資金來源的,是怎樣把土地集中起來的,又是怎樣把挖山勞力積極性調動起來的?!?/p>

村書記情感復雜地笑笑,然后開始介紹情況。陳通天幾天時間就給村里貸回了幾十萬。有了錢,他把千畝橘園土地打上了紅線樁,找土地所有者談話,告訴村民土地入股了,橘園一有效益就分紅。村民不相信這話,陳通天馬上調整方案,實行當年分紅。村民還是不相信,說要一邊拿錢一邊交土地。這就成了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陳通天二話不說,一口答應,馬上就把第一年的紅利發給村民。村民無話可說,近千畝土地一下子搞定!如何集中挖山的勞力呢?說起來就更有意思。開始村里叫勞力來挖山,前幾天才來五個人!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來的還都是中老年人。村里真著急得不行,五個人要挖完這千畝橘園該要多長時間?陳通天一點都不急,每天收工時,他給每人發了一百元工錢。他跟挖山的勞力說,在家門口做事,吃自己家的好飯好菜,睡自己的老婆,一天一百元,一月三千哪!要比在外打工強許多!請你們告訴村里人,愿意來的都來,工錢還是一天一兌現!不幾天,這些人把自己的親屬男女老少都帶來了,很快就增加到幾十人,陳通天照樣收工時給大家發工錢,每人每天一百元,照樣做宣傳。這些嘗到甜頭的人又把自己的親屬帶來了,一星期之后就有數百人來挖山。在陳通天看來,就沒有辦不到的事!胡干事聽得如親臨其境,熱血沸騰。

村書記說完,胡干事要支部成員都講講,他要聽聽班子成員還有什么別的看法。村主任說他沒有要講的,秘書也說他沒有什么要講的,民兵營長也說他沒有什么要講的,只有兼任村出納的婦女主任挪了挪腳尖兒,是著急得有話要說但又不太敢說的樣子。

“這里沒有外人!”胡干事特意提醒她說。

婦女主任突然紅著臉說:“沒有什么要說的;真的,我沒有什么要說的!”

胡干事是談話的老手,他明白在這種場合越是不肯說話的人就越是有真話要說。于是,座談過后,胡干事說要到車里面去整理一下記錄。因為村部門口的公路還沒有硬化,有一道被農用車碾得太深的泥溝,小車底盤太低,過不來,就停在那頭的一個小山灣,離村部樓還有一段距離。司機開了暖氣,胡干事在車里坐下不久,就有人來輕輕地敲擊車窗玻璃。果然是婦女主任來了。胡干事開了車門,她不便坐進去,就站在車門外。胡干事只得搖下車窗玻璃跟她說話。她非常警覺地說:“千畝橘園是搞起來了,但是,要照他陳組長的這么搞下去,那村里的財務制度就全亂套了!”她一邊說話一邊極為警惕地不斷朝四處張望。

胡干事心里暗了一下說:“你別急,慢慢說,到底存在什么問題,你一個一個地說?!?/p>

她說:“村里以前有嚴格的財務制度,現在,不論大事小事陳組長都自己付錢,想付多少就付多少!我說他這樣不好,他總是不聽!”

胡干事說:“噢,這么不講規矩怎么行呢!”

婦女主任說:“現在我們書記把自己的私章和村里公章都一袋子交給陳組長拿著,由他蓋到哪兒算哪兒。不論什么方式,只要拿到錢就算本事!”

胡干事說:“書記對他也太信任了?!?/p>

婦女主任說:“不只是太信任的問題,那簡直就是……”

婦女主任一時還想不出個達意的詞兒來表達自己內心的疑惑、不滿與擔心。她忍了忍才又說:“如果我不是出納,我自然也會像書記那樣信馬由韁;我是出納,到時候賬目不清,我怎么向村民交代?現在上級嚴格要求村級財務要公開,弄不好村民就要上訪;一上訪,就會引起不安定,那麻煩可就大了?!?/p>

胡干事說:“那是那是!其實,財務規范不僅不礙辦事,還會有利于辦事嘛!村里財務是件大事,這些年,很多村不是不為老百姓辦事,而是在辦事過程中老出現財務問題,讓村民反感,嚴重影響干部的威信。你作為出納,應該好好履行出納的職責。你是對的!”

婦女主任說:“我現在根本就沒有辦法履行出納職責!銀行貸來的錢根本不經過我的手就花出去了!”

胡干事說:“問題真的這么嚴重嗎?”

婦女主任說:“真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花出去了又沒有正規票據,由他自己在一個本本上記個數字,或者就是一張白紙條,做賬的時候才挖空心思想辦法補漏洞?!?/p>

胡干事說:“那你要督促他及時報賬??!”

婦女主任說:“我督促過,但他總是說,你別管!我說我是村里的出納,就該管這些事,他就和我吵了起來。他還說,他沒來之前,村里根本就沒有錢,問我管什么?”

胡干事想起陳通天在工地上給挖地勞力發錢的得意樣子,他相信婦女主任這些話是真的。婦女主任堅持她的原則也毫無疑問是對的。胡干事提醒婦女主任說:“既如此,為何村書記不管管這事呢?”

婦女主任說:“每次我和陳組長爭吵時,書記總是罵我不對,問我是要把村里搞活還是管死?誰也不知道書記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胡干事說,“你做得非常對,根據這個情況,我會找書記談談?!?/p>

婦女主任馬上縮緊身子說:“你可千萬別說是我跟你說的這些事!”

談話還沒完,村書記就來到了車前??吹贸?,他是有意走來的,因為他黑著臉跟婦女主任說:“你一個人在那里嘁嘁嚓嚓地說些什么?”

婦女主任馬上溜走。書記走到車門口問胡干事:“剛才她跟你說了些什么?”

胡干事說:“還是說陳通天辦橘園的事?!?/p>

村書記說:“她會上不說,會后亂說!”

胡干事說:“會上主要是聽你說,她說多了怕喧賓奪主啦,怕影響你威信啦!”胡干事盡力為婦女主任打圓場。

城府再深的村干部到底也還是質樸,胡干事的幾句好話使村書記的臉色馬上和悅起來。他說:“女人嘛,就是愛講小話!”

胡干事開始明白村書記的心事。村書記一定是怕婦女主任把陳通天的這些事扯出來。這說明,書記并不是不知道陳通天這樣做不對,而是在故意放任??磥?,問題很復雜,跟村書記談談這些事是很有必要。

但事后胡干事又想,如果馬上找村書記談這個問題,村書記必然會認定是婦女主任多嘴;如果婦女主任把事情鬧大,那就必然會影響到陳通天的工作情緒?,F在這個千畝橘園正干得熱鬧,陳通天不干了,前功盡棄,那村里損失可就大了!但若將這些反映掩蓋下來,積羽沉舟,這個責任他怎么擔當得起?他善于發現人才的美譽豈不要毀于一旦?

七七八八的問題裹成了一個難以理解的線球。胡干事在著急和煩亂中想到了杜副。這塊工作是杜副總管,這么大的事情,不跟杜副說可不行;只要跟杜副說了,即便出了什么亂子,他也就不再有多大責任。

胡干事敲開杜副辦公室的門,把下村考察的情況如實作了匯報。杜副聽完情況后說:“剛剛發簡報介紹陳通天如何解決建千畝橘園的資金、土地和勞力的經驗,馬上又說他有什么問題,人家會說我們神經不正常!”杜副用筆頭敲著桌面想了想又說:“這樣吧,我抽時間去那里看看再說?!?/p>

胡干事心里一陣輕松。

杜副帶胡干事去月亮洲村那天,天氣很冷,寒風吹得有些放肆,倒掛在樹枝上的冰柱常常被抖落下來,碎如一聲風鈴。按照杜副的意見,沒有先找陳通天見面,而是先在現場看看。但車停下一會兒,陳通天就從山上拖著兩腳泥下來和杜副握手,然后又指手畫腳,大聲地指揮那些挖山的勞力。這兒那兒地嚷過一通,就來攙扶著杜副滿工地視察。

有了杜副,陳通天一路上就不再有精力親近胡干事。

胡干事見時間過去了不少,就悄悄地催著杜副:“杜副,時間不早了,還要找村書記哪?!?/p>

杜副說:“還找什么村書記啊,不找了,回去!”

胡干事就不知道杜副此刻是怎么想了。

離開千畝橘園,車里沒有別人,胡干事問杜副,怎么不去找村書記了。杜副轉過臉來,一臉的紅潤,顯然是有些意外的滿意和激動。他說:“胡干事,還用得著去找村書記了解嗎?耳聞不如眼見!目睹他在千畝橘園干得這么轟轟烈烈,親眼見到他兩腳泥水在工地上指揮,這還不夠嗎?才多長時間,他陳通天就干出這么大的成績來,這樣的干部你到哪里去找?不好好表揚,不好好保護,我們還去找他的問題?”

胡干事又覺得杜副的話也不無道理,可一美遮百丑,干事就不顧紀律,這肯定也不好,至少是不算完美,甚至還會事與愿違,把事情辦糟。胡干事婉言:“杜副,成績我們不能否認,現在的問題是他在經濟上……”

杜副打斷他的話說:“經濟上怎么了?這么大一個事業放在這里,扯不清的時候帶人來這里一看不就清清楚楚了嗎!”

胡干事疑惑起來:杜副是只要政績不怕問題?或者是認為經濟上太清白的人現在肯定干不成大事?或者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什么交易?

這個話,胡干事已經不好再往下說,那就暫時放放,如果下面意見太大,到時再對癥下藥吧。

婦女主任反映陳通天的問題就算到此打止。

婦女主任后來也幾次去找胡干事問過此事,但胡干事有很多的辦法將她說服回去:比如說,已經跟領導匯報了,過段時間再說;比如說,領導很重視,到時會有個意見的;比如說,再觀察一下看……反正在胡干事看來,應對一個村婦女主任,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千畝橘園剛剛栽下苗子,陳通天就在全縣干部會上作經驗介紹,地方電視臺播放了這個長新聞。這份榮耀讓他得到了從未有過的鼓舞。會后的星期天上午,他提了兩個袋子,經過一望無際的田畈,劃破滿目的油菜花黃,走進肖老師家里。

肖老師父親正低著頭使勁地在南瓜棚下面掏豬糞,背后突然有人大叫了一聲“爸爸”,他嚇了一大跳,猛然一抬頭,額頭撞在豬圈挑枋上,磕出一個大包來。轉臉一見是陳通天站在面前,心里更加來火,對著陳通天大吼一聲:“你滾開!”

見肖老師父親如此怒火,陳通天兩眼睜大,笑著說:“你要我陳通天滾開?沒那么容易!你過來,我們到屋里好好談談!”

肖老師的父親說:“你是老幾?我不認識你!我跟你談什么?”

聽到豬圈門口吵了起來,肖老師一家大小就都圍了攏來。

當著家人的面,肖老師父親更覺得自己得像個父親,像個家長,更大著聲說:“女兒的事女兒做主!我跟你有什么好談的?你要這么死絞蠻纏,我就讓這拖豬糞的搭耙跟你談!”說著就把搭耙揚在陳通天頭上,隨時準備挖下來。

陳通天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他朝周圍的人看了看,反而拉長脖子把頭湊近到搭耙下,閉上雙眼說:“你想拿鐵耙挖我陳通天呀!我告訴你:今天,站在你們面前的可不是往日在農藝公司里搞培植、掃廁所的陳通天!你今天要是一鐵耙挖死了我,那就是挖死了縣工作組的陳組長!那就是挖死了全縣的先進典型人物!我還要告訴你:今天我陳通天已經作好了犧牲的充分準備!我現在請你們一家人看清楚我手里這兩個布包:左手這個是炸藥包!右手這個是禮錢包!你們同意了,我出右手,禮錢包里這八萬元禮金就歸你們家了!你要不同意,我就出左手,我只需輕輕一拉左手這個炸藥包,就送你們一家歸西天!你們自己選!”陳通天說完就把兩個包舉起來讓大家看。

肖老師的父親還想和陳通天硬下去,肖老師的母親卻一骨碌跪在他倆中間,向左邊作個揖對陳通天說:“你饒了我們吧,我們同意就是!”又向右邊作個揖說:“老背時的,你還扛著木頭不轉肩,你自己不要命了,你還讓全家人都給你陪葬??!”

肖老師父親手一軟,肖老師母親把鐵耙搶走了。一手拉了陳通天,一手拉了肖老師父親說:“走,到家里坐下來說!”

陳通天不走,一骨碌跪下說:“岳父岳母大人,既然你們同意了,我陳通天就在二老面前有禮了!”于是,對著二老連忙作揖磕頭。

夏天的南瓜棚上葉正綠,花正旺,果正盛,一片蜜蜂采花的嗡嗡聲。

肖老師家人終于接受了那八萬元禮金,肖老師也就無奈地在油菜花鋪成的金色海洋里跟著陳通天走去。

但這事情被人反映到了胡干事那里。一場人命大案有了這樣一種結局,當然不是壞事,但胡干事在這件事上不能同情陳通天,陳通天這種強娶惡要的做法也實在是太不像話!胡干事把了解的情況反映到了杜副那里。杜副說:“這是真的嗎?”

胡干事說:“已經了解過了,人證物證俱在?!?/p>

杜副說:“這不是在強娶民女嗎?”

胡干事說:“就事情的本質來看,這么說也不算過分?!?/p>

杜副毫無猶豫地說:“你馬上通知陳通天到我這里來,我們兩人找他談話。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一定要處分他!”

胡干事考察干部無數,發現和舉薦干部人才無數,有的已官至副市長、副書記。一般來說,考察干部時只要座談三五個人,他就能基本作出結論,優點一二三,缺點一二三,后面盡量擴大的座談面都只是起到鞏固和印證。但對陳通天,從認識到現在,還真是無法用幾個優點幾個缺點來評價,這家伙有太多的未知數,很難量化到用序數表達。照說,這種事不該發生在陳通天身上,他舉薦陳通天時,陳通天的表現那么好!現在看來,關于人的事情并不那么簡單,人真是一切關系的總和!陳通天是不是一個城府很深又敢作敢為的人呢?那么,在農藝公司的日子,陳通天是被關在了魔盒里?如果這樣,胡干事就覺得自己是無意間為陳通天打開了潘多拉魔盒,那他善于發現和舉薦人才的美名將難保住。因此,這一回胡干事要趁杜副在場,好好地殺一殺陳通天的威風!最好是能盡早將他收回魔盒關牢起來!

陳通天到了,草黃帽,軍大衣,長筒雨靴兩腳黃泥。胡干事不想讓陳通天這樣走進辦公室,他指著石榴樹下的水龍頭跟陳通天說:“那里有水,你把兩腳黃泥洗洗!”胡干事的口氣有點兒像命令。

“我不洗!”陳通天也回得很硬。

胡干事有點悶火:“你為什么不洗?你是要做出在基層工作很辛苦的樣子給領導好看嗎?把泥水洗干凈,領導就不知道你在基層干工作了?”

陳通天說:“我不是做樣子,是真的從千畝橘園工地上趕來的!”

胡干事說:“你從工地趕來就不能洗掉兩腳黃泥了?”

陳通天說:“我帶兩腳泥就不能進你們辦公室了?當領導又不是當官做老爺,你們不是天天強調要下基層嗎?基層人腳上帶點泥巴就那么討嫌了?”

正大聲吵著,杜副站在辦公室門外招手說:“沒關系沒關系,大地上的黃泥巴比什么都干凈!進來吧!”

想不到杜副這回還這么詩意!胡干事不好意思,陳通天倒很得意!

走進杜副辦公室,胡干事有點不愿與陳通天為伍,把長沙發旁邊的那張高背靠椅拖后一點才坐下。陳通天卻老氣橫秋地坐在杜副正對面的長沙發上,一副恃功作傲的樣子。

杜副板下臉來說:“聽說你最近做了件大‘好事?”

陳通天耷拉著眼簾,低著頭若無其事地說:“不知領導說的是什么好事?!?/p>

杜副說:“什么好事你還不知道?”

陳通天說:“不知道。最近好事兒多著?!?/p>

杜副氣得提高了嗓門罵了句粗話:“你裝什么傻B?”

陳通天說:“我沒有!”

這時胡干事只得從中提醒一句:“你最近是怎么處理個人問題的?”

陳通天抬起頭來賴皮地笑笑說:“噢,那只是嚇唬一下他們,他們一投降我就收場了!”

杜副見陳通天說得如此輕松,就忍不住拍了桌子:“陳通天!你把炸藥包提進肖老師家里,不同意你們的婚事,你就要拉響炸藥包炸了她的家人。你還像個干部嗎?你今天必須老老實實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陳通天泰然無事地低著頭聽杜副說完,然后,把頭偏成一個歪脖子葫蘆,兩眼稍稍睜開一點縫,很頑固地瞧了瞧杜副說:“領導說完了?”

杜副余怒未息地又加了一句:“只要事實屬實,必須處分你!”

陳通天依然不驚不慌地說:“領導,你說完了那你也得聽我陳通天說說。你們是不知道那個肖老師有多高傲!她以為她很有文化,又長得漂亮,一條長辮子拖到了腳腕,就看不起我陳通天。我陳通天哪兒不好?我說盡了好話,就是得不到她和她家里人認可。我還不想個超常規的措施,肖老師可能就要在別人的枕頭上睡覺了!”

杜副硬著聲音說:“你好意思說得這么文雅!你這也叫措施?你這幾乎就像恐怖犯罪!”

陳通天說:“沒那么嚴重!”

杜副說:“還不嚴重?只要你拉響炸藥包,就是個爆炸案!”

陳通天一笑說:“那炸藥包永遠也拉不響!”

杜副說:“怎么拉不響?”

陳通天說:“那根本就不是炸藥包!”

杜副說:“那是什么?”

陳通天說:“我左手那個包里的八萬元禮金是真的,右手那個炸藥包是假的?!?/p>

胡干事懷疑陳通天是怕事情鬧大就歪曲事實,果然杜副也想到了這一點,他說:“你對組織要老老實實,不要以為沒有造成后果,你就調換物證,避重就輕,說假話推卸責任!”

陳通天舉起左手:“我陳通天對天發誓,組織和領導比我爹娘還親,我以腦袋擔保,絕不說假話!但也請領導理解,陳通天這么大年紀了,還沒有個女人,想起來也很悲哀!”

杜副見陳通天的動情樣子,稍稍軟了一下口氣說:“你啊你,無論真假,你都不該這樣干!現在……現在誰能證明你的炸藥包是假的呢?你又怎么說得清呢?你又讓我們怎么原諒你呢?”

陳通天從他身上那件寬松的軍大衣口袋里掏出香瓜大的一個布包放在杜副桌面上。

杜副下意識地往后一靠,將視線拉長,上眼簾壓得低低的,小心謹慎瞧了好一陣才說:“那天你帶的就是這個包?”

陳通天說:“就是這個!你可以看看,包底下還有當時的豬糞水浸著哪?!?/p>

杜副又認真看了看說:“這里面包的什么?”

陳通天說:“廢得發黃的老石灰!”

杜副說:“你打開看看?!?/p>

陳通天將包打開,杜副用手捏了捏,又聞了聞,的確沒有一絲炸藥味。胡干事也用手捏了一點聞聞,果然是石灰味。胡干事朝杜副笑了一下,杜副坐下來想了一會兒說:“就憑你一個人這么說,還不能算數,我們辦事一定要科學、要嚴謹!還要拿這個包去肖老師家里核實驗證,只有他們家人認可了才行。后天你再到我辦公室里來,我們再談。你聽清楚了嗎?”

陳通天說:“聽清楚了!后天再到這里來!”

杜副說:“你走吧!”

陳通天走后,杜副看著胡干事說:“你看陳通天今天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胡干事說:“這是個大問題,我也無法判斷,還是按你說的,帶上這個‘炸藥包去肖老師家里核實了再說?!?/p>

杜副說:“既然這么認真地代表組織找他談了這問題,就必須得弄個水落石出,我們現在馬上就去肖老師家?!?/p>

胡干事和杜副帶上那個“炸藥包”趕到肖老師家中。肖老師家里人一看都說就是這個包。胡干事這才告訴她家里人,這是個假炸藥包。

回來的路上,胡干事試探著問了一句杜副:“既是假炸藥包,就不大好處理陳通天?!?/p>

杜副說:“炸藥包雖然是假的,但影響很壞,也要從嚴教育!”

第三天,陳通天如約而至,依然是兩腳黃泥走進杜副的辦公室。杜副皺著眉頭,顯然是不喜歡陳通天這個樣子,只是忍著不說。

三人還是按照上次的位置坐好,杜副開始訓話:“陳通天,炸藥包的事核實清楚了。但你千萬不要以為炸藥包是假的就萬事大吉!告訴你,這件事情的影響是非常壞的,你必須從思想根源上作深層次的檢討?,F在給不給你處分,就看你檢討深不深刻!”

杜副朝胡干事看了看,意思是想胡干事幫腔。既然杜副已經說了意見,胡干事就只能表示擁護和落實,這是上下級之間的原則。胡干事說:“陳通天,杜副講的話你都聽進去了嗎?就看你檢討深不深刻!”

見胡干事和杜副都說完了,陳通天清了下喉嚨說:“我陳通天這都是為了工作?!?/p>

杜副馬上斥責陳通天:“你還強詞奪理?哪有這么為工作的?”

陳通天說:“我今天要把心里話都說出來,說錯了請領導批評指正?!?/p>

杜副說:“你說!”

陳通天說:“現在千畝橘園正干得熱火朝天,工作攤子正全面鋪開,多少事要做??!我陳通天哪有那么多時間談情說愛?我如果也像別人天天跟在女朋友屁股后頭談戀愛,還怎么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為了工作,我必須果斷處理好自己的愛情。我以前也是想不出個好辦法,那天在小禮堂聽領導作報告,反復強調要超常規發展,我思路一下子開闊了許多?!?/p>

杜副馬上顯出哭笑不得的神色。

陳通天繼續說:“村里沒錢,我陳通天搞超常規發展,把錢弄來了;土地集中不了,我陳通天搞超常規發展,把土地弄集中了;沒有勞力,我陳通天搞超常規發展,把勞力弄來了。面對遲遲定不下來的婚姻,我陳通天就想,能不能也搞一次超常規發展呢?我試了一下,果然有效,一下子搞定了!我從內心里佩服領導那天的講話,如果沒有那天的講話,我陳通天會在村里找不到工作思路,也不會這么快解決個人問題。領導的話真是講得好,對我在下面的工作有巨大的指導作用……”

陳通天把杜副捧成這個樣子,胡干事真有點啼笑皆非,但杜副自己不制止,胡干事又不好制止。杜副一直認真聽著陳通天把他想說的話說完,然后說:“陳通天,你說的話也不無道理。我也就不再批評你了,不過,以后一定要注意工作方法?!?/p>

胡干事大失所望,下了那么大的決心要把陳通天的問題弄一弄,現在弄出這么個結果來。杜副問胡干事還有什么要跟陳通天說,胡干事只得擺擺頭,一個字都懶得再說。

陳通天走后,杜副跟胡干事說:“這家伙還真是個人才!”

胡干事早先對陳通天的良好印象,現在已經開始加速減退,覺得陳通天現在過于善變,與當時義務掃廁所的老實作風已大有不同。但他現在又不好直接否定杜副的看法,只得不偏不倚地說:“杜副,我多少年給人作定論,直到此時我才明白,了解人真是個復雜事情,你多接觸一下才能看得清?!?/p>

杜副說:“這個陳通天不僅能實干,還有一套理論呢!他這套理論聽起來、想起來又還蠻有些意思?!?/p>

這也可以叫理論?這些理論想起來還很有意思?有什么意思?胡干事真想蔑笑,但又不敢。

這年年底,全縣鄉政府要換屆選舉,縣里將對各鄉政班子候選人進行考察。工作分工時,湄灣鄉班子的考察任務還是分給胡干事。胡干事一看副鄉長的候選人名單上竟然出現了陳通天,就很不高興地問部長:“這個名單是怎么定下來的?是不是杜副的意思?”部長不能告訴他是不是杜副的意思,只得說:“是主要領導會上討論的初步方案,還不是最后定板?!边@意思自然是還會有變化。

聽說還不是最后定板,胡干事心里又好受了一些。陳通天這種人不能再重用,至少目前不能再重用!胡干事把陳通天在農藝公司和下村的表現前后比較一番,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幸好,陳通天的考察工作落在胡干事手里!

去月亮洲村考察陳通天時,胡干事為了保密,選了個陳通天出差的機會,因怕陳通天在家里弄什么手腳。但讓胡干事沒有想到的是,月亮洲村的村干部對陳通天一片贊揚聲。胡干事幾次提醒婦女主任提點不同意見,婦女主任也還是跟在村書記后面說好話。這讓胡干事感到有點奇怪。吃中飯時,村書記被村民叫去有事,胡干事悄悄地蹲到婦女主任身邊說:“主任啊,你這回的態度和上回相比,差別怎么就這么大呢?”

婦女主任一下子就熱淚掉進了碗里。胡干事明白她心里有很大的委屈,說:“看得出來,主任你有心里話沒有說?!?/p>

婦女主任眨掉眼淚還堅持:“我沒有什么要說的?!?/p>

胡干事說:“你放心,我不會把你說的話傳給別人?!?/p>

婦女主任默默地擺了擺頭,表示她不相信。

胡干事明白自己的信任度出了問題,不得不說:“是不是上次你跟我說了陳通天的事,村書記批評你了?”

婦女主任說:“何止是批評?簡直是大發雷霆!”

胡干事感到問題嚴重了,趕緊解釋說:“我是絕對沒有跟你們書記說過那些事,可能是那天你站在車門口說話讓書記看到了?!?/p>

婦女主任說:“反正以后我是再也不向誰反映誰的問題了?!?/p>

胡干事說:“那也不至于吧!書記到底都說了你什么?”

婦女主任說:“他罵我蠢如耕牛!銀行的錢都是國家的,你不用就是別人用!陳通天把錢弄到村里來有什么不好?你我這些村干部,這么多年來按規矩辦事,銀行錢我們弄得來多少?公章是什么?是個橡皮砣砣!私章是一小塊死牛骨頭!在我們手里它們有什么用?用它作肥料都不如我灑把尿!只有到了陳組長手里才能變成錢!是的,他陳通天是亂花錢,但他就是花掉一半也總還有一半用在村里吧!惹他不高興了,不去弄錢,我們村里哪來這一半?不是又要死白眼!”

胡干事恍然大悟,明白了村書記為什么如此護著陳通天。胡干事把村書記這種“聰明”往深處一想,真是非??膳?!他十分深沉地說:“但是,借錢的賬可都要記在村里頭上呀!以后全要村里還賬哪!”

婦女主任說:“我們書記說,這是公對公的事,能還盡量還,還不起,誰還能把我們殺肉賣了?過些年,國家又會沖掉這些死賬的。以前這種事還少嗎?不敢花錢的人才是蠢卵!”

胡干事內心深處一痛,不再跟婦女主任說什么。他在想:作為最基層的領導,這太世俗了,他不能牽就,不能不對這些掏空國家的畸形事情引起警惕!絕不能讓陳通天這么稀里糊涂就當上副鄉長!

胡干事考察談話時,快談完了也還沒有聽到有關陳通天的負面意見,好像陳通天什么問題也沒有。胡干事感到著急,也感到棘手,他總不能憑自己印象給陳通天加上那些問題。好在他經驗豐富,對付這些事情還是能夠從容不迫。他想,找陳通天的對立面了解一下情況,那一定會找出陳通天的問題所在。選舉是差額選舉,胡干事仔細看了看副鄉長候選人排名,就覺得一定要找最后一位候選人談談。

最后一位候選人是譚石頭,譚石頭還在外出差。

胡干事專門等了一天,直到譚石頭回來時,他把譚石頭約到水電站,單獨請他一定好好談談陳通天的情況。

譚石頭說:“鄉里領導都說過了,我就沒說的必要了?!?/p>

胡干事說:“犁是犁路,耙是耙路。別人的意見不能代表你的意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p>

譚石頭說:“你最好不要聽我的意見,我一開口說話就是火上燒辣椒——嗆人!”

胡干事神態平靜,內心卻暗自高興起來。他說:“我就是要聽聽有辣味的意見!”

譚石頭說;“我對陳通天的看法和他們可能截然不同!”

胡干事說:“好啊,那你就說說嘛?!?/p>

譚石頭說:“他們看陳通天好像是位了不起的英雄,照我看,他陳通天是鮮花下的陷坑!糖水里面的毒藥!是這個時代的潰堤之蟻!他如不早收斂,將會是個大禍害!”

胡干事眼前突然一亮,如撥云見日一般,覺得這話才是一針見血,算是找到了知己。胡干事精神抖擻起來說:“很想聽你詳細說說?!?/p>

譚石頭看了看胡干事的臉色,大約也讀出了一種認同感,于是說:“陳通天以及和他關系密切的一些人,其實是在利用和擴大我們這個社會快速發展的無序狀態,來實現一己私利!我跟你說個細節:他到銀行貸款二十萬元,有接近一半的錢送給了為他弄貸款的相關人員,村里只拿回一半多一點;就是到了村里這些錢,又完全拿在他陳通天手上,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誰知道他給岳母娘家送的八萬元彩禮錢算不算在公款里開支?他整天高喊超常規發展,圖領導所好。我們不要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胡干事說:“你說得很有道理!”

譚石頭原是自動控制系畢業的優秀大學生,選拔來鄉里鍛煉后,大家對他卻頗有微詞,說他只會關心國家大事,不適應基層的實際工作。但是,胡干事對譚石頭的這番話深表贊同。

胡干事說:“你說陳通天的這些問題,難道別人都沒有發現嗎?”

譚石頭說:“哪里是沒有發現呢,有人就是以為自己聰明,想裝傻不吃虧;有人就是以為國家的事與自己無關!這就是深層根源!”

胡干事說:“現在的問題是村里、鄉里和縣里部分領導都說陳通天的好話,難道他們也要裝傻?也沒有大局觀念?”

譚石頭說:“他們說陳通天有問題對他們有什么好處?什么好處也沒有!而說陳通天的好話,一可以有橘園算政績,共享其成,二可以讓自己也在陳通天那兒沾到利益?,F在,很多人說話辦事不是論對錯大義,而是論對自己有無利害關系!”

這些話讓胡干事感到振聾發聵!回到單位后,他把考察情況向有關領導作了匯報。胡干事在說了一些陳通天的成績之后,也把陳通天身上存在問題的嚴重性如實說了出來。讓胡干事深有感受的是,杜副在聽陳通天的成績時總是微笑著,在聽陳通天的問題時總是拉長著馬臉。從杜副的神色已經看出了杜副的態度,但胡干事最后還是說:“陳通天要作為鄉政府的班子成員還不成熟?!?/p>

盡管胡干事的話說得很溫和,但杜副還是急不可耐地說:“村里、鄉里都說陳通天的工作很行,難道我們比村里、鄉里還更了解他陳通天的工作嗎?”

這個話有些不好回答,胡干事不好頂撞杜副,但胡干事知道自己此時應當堅持自己的工作原則。他說:“村里、鄉里也有說他存在問題的?!?/p>

杜副說:“這就要看是多數人還是少數人。如果是少數人說他有問題,說不定都是從自己的角度看問題。比如,村里那個婦女主任說陳通天存在的問題,是因為錢不從她手上過路了,她在做賬方面有困難;比如譚石頭要是說陳通天有問題,很可能就是譚石頭怕陳通天和他競選?!?/p>

杜副句句都說在關節上,既然他這樣熟悉情況,又有了這樣明確的指導思想,胡干事就不能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下級服從上級的組織原則誰都懂。

胡干事開始后悔:他陳通天走到現在這個臺階,自己是第一推手。于是,他不知道將來該怎么辦。最擔心的是,現在有杜副給陳通天撐腰,如果在陳通天的使用問題上,他自己放棄自己的意見,陳通天恐怕是弄不回魔盒了。

果然杜副又說:“如果陳通天不作副鄉長候選人,我們說不過去,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選票說話?!?/p>

會場上再無異議。胡干事更著急了,想了想說:“陳通天的人事、戶口關系還在農藝公司,還沒有在湄灣鄉參加選舉的資格?!焙墒履貌怀龈嗬碛煞穸ǘ鸥?,就把自己準備好的最后一著絕棋擺了出來,

杜副說:“這個——他不是前幾天已經辦好手續了嗎?”

胡干事說:“我不知道??!不會吧?”

杜副說:“你核實一下,如果沒有辦好就抓緊辦吧!”

胡干事一核實,果然是辦好了一切手續,也就是說,陳通天走在了胡干事前面,這著絕棋也已經破局。

全縣鄉鎮選舉時,還是胡干事分到湄灣鄉去聯系工作。胡干事心里不無謀劃,他倒要看看陳通天到底是個什么結局,難道譚石頭就真的選不過陳通天?

胡干事到湄灣鄉時大約早晨七點多,他是有意要早去一點的。

代表們也到得很早。食堂里殺了一頭豬,大家正八人一桌開始吃早飯時,陳通天到了。他還在大門口就悄悄地開始發煙,不是一人一支,而是一人一包,還是高檔煙。胡干事發現后不得不黑著臉對陳通天個別訓話:“陳通天,我現在嚴正地告訴你:這個時候你絕對不能給代表們發煙!”

陳通天故作無知地說:“為什么?”

胡干事說:“你難道還不知道今天要選舉?”

陳通天把草黃帽往下一扯,手舞足蹈地站在籃球場上大聲說:“各位代表,各位代表!我陳通天只顧給大家發煙,忘了給大家說明理由!這是我陳通天的喜煙,喜煙??!昨天我和肖老師扯了結婚證!這個與今天的選舉無關!無關??!我陳通天特此聲明!”

陳通天不來這個裝傻說明倒好,這么一說反而讓代表們越來越對陳通天變得親熱。大家都來表示祝賀。此時,胡干事想起陳佩斯與朱時茂演的那個小品《角色》,那個反面人物陳佩斯照樣能把鏡頭搶過去。

搞選舉有經驗的人,一看就明白選舉的形勢越來越有利于陳通天,好在胡干事手上還有一張王牌,那就是按照選舉大會的程序,選舉之前要由他來一一介紹候選人。這個環節的內涵并不復雜,也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表示傾向,但他還是在心里打了個埋伏。

候選人的排序是由姓氏筆畫決定的,“譚”字筆畫最多,所以譚石頭排在了最后。別的候選人,胡干事都只是照著表格上念姓名、年齡、學歷等等,最后念到譚石頭時,他加了一句:“譚石頭是組織上抽調來基層鍛煉的優秀大學生?!边@句話聽起來意圖很明顯,但任何人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他相信代表們肯定聽得懂。

有了這個介紹,譚石頭的選舉應當不成問題,但沒有想到,選舉結果出來后,譚石頭還是落選了,而陳通天卻以高票當選。

胡干事要等待的選舉結果是譚石頭選上,陳通天落選?,F在這個選舉結果恰恰相反。胡干事很失望,很著急,也不無歉疚!但是,在法制觀念越來越強的今天,選舉結果任何人也無權改變。這有選舉法!

胡干事違心地裝著高興,宣布了選舉結果之后,就趕緊回到縣里向杜副匯報。

選調下基層鍛煉的優秀大學生,上級組織都是重點關注的,每次選舉過后都要專門匯報情況,現在找個什么理由來向上級組織交代呢?胡干事跟杜副說:“應該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到位才讓譚石頭落選?,F在譚石頭怎么擺呢?”

“提拔他就地當副書記?!倍鸥闭f,像是早有預案。提副書記那當然是比副鄉長還用得重了!胡干事心里流過一陣輕松!

選舉批文和譚石頭的任命文件幾乎是同時下發。盡管譚石頭落選后在職務上還算是上靠了,但他是自尊心很強的人,他幾次找到胡干事說,他不當這個副書記也要在湄灣鄉干下去!湄灣鄉的人總有一天會看清一個真實的譚石頭和一個真實的陳通天!

胡干事勸他:“又不是你自己要的官,這是組織安排的,你應該樂意接受?!?/p>

文件發出后,縣委機關里很多議論傳到胡干事耳里,有知道內情的人在胡干事面前冷嘲熱諷:“胡干事,你真是干部的伯樂。這回你發現了陳通天這個了不起的人才??!”

這次的事情并不是胡干事所為,胡干事也不能說清這些內情,表面上冷靜地笑一笑作為回應,內心里如錐刺一般,遇了熟人也像做賊心虛,無地自容。

這樣的議論聽多了,胡干事越來越煩,有一次就與人爭執起來。幸好機關工委的田干事為胡干事說了句公道話,他說:“你們也別怪胡干事,賞識陳通天的人當年是胡干事,現在已不是胡干事,而是另有高人!”

這句話簡直讓胡干事大獲精神特赦,十分感恩!多日來,胡干事一直想說這句話,但自己就是不好說,既是說出來也可能沒人信,現在田干事終于幫他說出了。

以前,胡干事和田干事的關系一般,此后,胡干事就視田干事為知己。有一次胡干事問田干事:“你怎么知道現在賞識陳通天的人不是我?”

田干事說:“人在做,天在看!”

胡干事進一步問:“你別跟我玩包容萬物的鬼名堂《易經》,你具體說說,現在賞識他的人到底是誰?”

田干事說:“胡干事,你問這個話就不地道了,就不是把我當真心朋友了!這事兒你比我更清楚!你應該問,這個領導為什么賞識他,這個細節我的確比你了解得多?!?/p>

胡干事釋然,田干事就住在杜副的樓下。胡干事問:“你是不是發現陳通天經常到杜副那里‘走夜路?”

田干事笑笑說:“陳通天比誰都聰明!”

胡干事覺得,在陳通天的問題上,如果再遷就杜副,將來肯定不好收拾。但又擔心自己和杜副對著干必然會得罪杜副。該怎么辦呢?胡干事也只好摸著石頭過河,邊走邊試。

胡干事和陳通天在縣委大院門口突然碰面時,陳通天把草黃帽往下一拉就躲了過去,像這樣見面不打招呼,如路人一般,此前還有過幾次。前前后后的很多跡象都表明,陳通天已經不愿意和胡干事來往??吹贸鰜?,胡干事在陳通天背后使的那點兒“絆腳”,陳通天已經心知肚明。何況誰都不喜歡過于清楚自己的人!兩人實際上已是不宣而戰。

這一年,縣里評先進工作者時,最初環節還是胡干事負責具體把關。下面報上來的名單又有陳通天,而且杜副還個別給胡干事打了個招呼,說是不要再刷掉陳通天。此前,陳通天評別的先進時已經被胡干事刷掉過兩次。

胡干事照樣堅持陳通天經濟上不清,不能“帶病”評優。當然,胡干事不能和杜副對面干,他只能向自己直接領導匯報情況,然后通過領導向書記匯報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雖然把過程弄得如此彎曲而漫長,但杜副對胡干事的意見還是越來越明顯,胡干事也深有感受。

杜副決定要在月亮洲村召開一個發展村辦經濟現場會,目的是以正視聽。杜副說,要讓全縣人都來看看陳通天的成績,看看誰還會對陳通天不服!這個話誰都聽得出極有針對性,胡干事當然想到自己是被針對的主要對象。

現場會那天,杜副特地通知胡干事去參加,意圖就更加明顯。

從橘園開辦那天算起,已經幾年了,陳通天雖然升任副鄉長,但應村里要求,陳通天仍在月亮洲村蹲點,繼續橘園事業。實際上這個橘園就還是陳通天在那里操盤?,F場會開會的日子本是橘子黃熟的美好時節,但這一片橘樹卻是枯頭蔫面,橘果又少又小。

不過,大家走進橘園看到的卻是一箱箱非常漂亮的橘子擺在橘園。陳通天大把大把地將橘子送給杜副和與會的諸位品嘗,他還用衣服兜著橘子站在會場上演講:“大家來這里開現場會,我陳通天沒有多話可說,就是要大家多吃橘子!你們吃得越多,我就越高興!”

從紙箱里拿出的橘果,顏色和個頭都根本就不像本園出產的,大家開始說著嘲諷話笑起來。這時,杜副看著陳通天說:“陳副鄉長,你跟大家說說,為什么要大家吃得越多你就越高興?”

陳通天站在更高一點的土丘上得意洋洋地說:“這個很簡單。我來跟大家算一筆經濟賬,大家就會明白:你們在這里吃多了橘果是不是就要在這里大、小便?這人糞尿是不是橘園的好肥料?有了這么好的肥料培育橘樹,這橘樹是不是又會長得更快更好?這難道不是吃得越多越讓我高興的事嗎?”

大家以為陳通天是在開兒童玩笑,但陳通天話還沒說完,杜副就帶頭鼓掌。于是,大家也都跟著杜副鼓掌。

如果一笑而過,那倒也罷,問題是杜副在總結講話時還特地強調:“我們今天這么多參加會議的人,有誰能把吃橘果和橘園再生產聯系起來?有人還這也不服氣,那也不服氣,今天看了橘園,聽了陳副鄉長的講話,總該服了吧!”

杜副如果不說這些話,大家開過會也許誰也不當一回事;杜副這么有針對性地講話,胡干事就更加不服氣!他跟別人說:“這都是些什么奇談怪論!我要看他陳通天到底會玩出個什么花樣來!”

一看又是幾年。

又到了換屆選舉。有一天,胡干事一看鄉長候選人名單中竟然出現了陳通天。他實在坐不住了!

他知道,現在要阻止陳通天的仕途已不容易,但胡干事還是覺得自己守土有責,也是咎由自取,他不能辜負這些年來大家的贊美,他得重下一點降妖藥。

想了一天一夜之后,胡干事還是覺得要從陳通天的經濟問題入手。但從哪個節骨眼上動刀切開呢?胡干事沒有太多的時間去做這些具體事,于是,首先想到的是月亮洲村的婦女主任,但婦女主任畢竟只是個村干部,分量還是不夠。于是,又想到了譚石頭。譚石頭是優秀大學生,素質很高,搞事兒從不糊涂;加之他又是鄉里副書記,還分管紀檢這一攤子事,弄這事也名正言順,是最好的人選。而且譚石頭對陳通天又早有看法,弄陳通天的問題他應該既能堅持原則又會積極主動。

胡干事給譚石頭打電話,告訴他查一查陳通天辦橘園前前后后到底有多大的經濟問題。

讓胡干事喜出望外的是,譚石頭早已把這些事弄得一清二楚。他說陳通天在農商行和縣農行共貸款多少萬元,其中真正用到橘園充其量也就六成左右,還有四成左右都是陳通天隨意開支出去的,加起來好幾十萬哪!

胡干事心里又喜又驚,知道陳通天有問題,但想不到問題會有這么大!胡干事問譚石頭:“你這個數字是怎么來的?”譚石頭說:“是從一筆一筆賬目里查來的,有根有據,大的關鍵票據都有復印件?!?/p>

胡干事心里懸著的石頭落了地。他認定陳通天當鄉長的事絕對搞不成!

胡干事開始按程序跟領導匯報。找到杜副匯報時,胡干事以為杜副聽完匯報也會大吃一驚,會猛醒過來,不料杜副卻說:“是誰讓查陳通天的經濟問題了?”

胡干事不能往任何人身上推卸責任,特別不能推給優秀選調生譚石頭。他說:“是我要弄這個初步情況的。我們不能讓干部帶病提拔?,F在陳通天是鄉長候選人了,下面反映太大,萬一出了大問題,誰愿意負這個責任?其實也是我對領導負責,對陳通天負責!”

杜副說:“這不是個老問題嘛!借的款銀行有賬,辦的事也開過現場會,還老糾纏這些干什么?錢不借出來用,躺在銀行有什么用?能給社會、給人民帶來什么好處?”

胡干事感到杜副對陳通天已經超出了一般的認同,只好直奔主題說:“杜副啊,雖說這是老問題,但我們一直沒有弄清過。陳通天這個人在使用上可能要慎重,作鄉長候選人只怕欠妥?!?/p>

杜副說:“我也聽到過很多關于他的議論,不過那也都是些猜測。既然你調查過他有經濟問題,那就放一放再說,反正也不急,換屆要到下半年進行?!?/p>

杜副能這樣考慮,胡干事也不無高興。

過不久,上級有領導要來縣里掛點,杜副就把上面領導的點定在湄灣鄉,到了湄灣鄉又定在月亮洲村。陳通天明白,這是杜副在給他栽樹遮蔭。胡干事也想到了,這樣下去情況會變得更為復雜。

胡干事問過杜副,上級領導的點為什么要放在湄灣鄉月亮洲村呢?杜副說,上級領導的點上不出成績我們不好交差,把點放在湄灣鄉月亮洲村,總結起成績來就會有說的,有看的。

胡干事聽出來了,這其實就是杜副的想法。但胡干事覺得自己不能讓步。

正好,上級領導來蹲點,縣里要配合一名干部,胡干事找到縣委書記說自己熟悉那里情況,愿意配合上級領導辦點。胡干事要破釜沉舟,決不能讓陳通天這種歪風盛行。

剛把胡干事配合辦點的事定下來,上級領導就來了。

到了月亮洲村,大家陪上級領導先到橘園里視察。橘園本來有溝有坎,高低不平,但在陳通天腳下,幾乎如履平地。陳通天在橘園里飛起來,腳下的草叢一路斷裂聲,一上午,陳通天就像新買來的高音喇叭,功率十足叫了整整半天!

陪領導視察過后,大家在鄉、村辦公室坐下來聽情況匯報。胡干事對這一帶情況很熟,用不著白花過多的精力,就用心和上級領導的秘書進行交流。

章秘書三十幾歲,雖是書生相,但說話辦事卻干練老到。他在月亮洲村跟村書記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橘園辦到今天貸了多少款?”村書記有點吞吞吐吐地說了個數字。章秘書皺著眉頭說:“用不了這么多吧?”章秘書看問題深刻!

胡干事一下子對章秘書有了認同感。吃飯之后上車之前,胡干事找章秘書說了不少話,章秘書一直在追問橘園的貸款數額,但畢竟只是第一次見面,胡干事還是有所保留地告訴他:“沒有查過,不過也聽到過一些不良反映?!?/p>

胡干事一定要看準了人才能說真話!他的工作部門不容許他輕易出言。

四點多鐘,上級領導要返回,因為胡干事和章秘書特別談得來,章秘書就要胡干事坐在他車子上繼續談情況。

從村部到省道有一段泥巴公路,路上布滿了坑坑洼洼,上級領導的車子在路上被陷住,一加馬力,四個輪子飛濺起很多泥漿,連推都沒法推,人根本不敢靠近車身。大家下車正站在一邊想辦法時,陳通天從山上沖下來,跳進車子后方的泥水里。泥水淹過膝蓋,但陳通天不顧一切地大聲喊道:“來來來!大家一齊來到推車!司機加油門啊……”

車輪飛起來,泥水像水槍一樣噴擊在陳通天身上、臉上,陳通天的鼻子眼睛都立刻變成了一片泥水。胡干事吃了一驚,上級領導馬上阻止陳通天:“小陳你馬上走開,注意安全!”

陳通天仍然用肩膀扛著車屁股往前使勁,就像當年大慶油田王鐵人一般,并大聲地招呼橘園里的人說:“你們還猶豫什么?還看什么?首長車子陷在這里,你們還不快動手推車?要是戰爭年代,頭上有敵人飛機丟炸彈,那首長還能安全嗎?像你們這樣還能打勝仗?嗨喲嗬——加油!”

司機再次加油,車輪又將陳通天濺了一滿臉的泥漿。但是,陳通天扯起衣服抹了把臉,把眼睛抹出來了又繼續高聲吆喝著要大家使勁。大家都被陳通天感動了,橘園里的人有的往車輪下填石頭,有的往車輪下填沙土,有的用鋤頭柄撬車。一陣忙碌,車輪抓住石頭后,突然向前跳去,掙出了泥坑。大家手一松,站在那里看車子。陳通天卻突然控制不住重心,整個身體撲通一聲向前伏倒在泥水里。上級領導馬上跑過來扶起陳通天說:“小陳你怎么樣?跌傷了沒有?”

陳通天在泥水里掙扎著滾了幾下,爬起來說:“我陳通天明白了為什么車子推不上來,他們都沒有像我這樣真正把全部的力氣用在車身上!”

上級領導說:“小陳你趕快去洗洗,換上干凈衣服!天冷哪!”

車剛離開橘園,上級領導就轉過頭來跟胡干事和章秘書說:“這個小陳真是個實心人??!”

章秘書微笑一下并未答話。

胡干事對上級領導的說法持有異議,以為陳通天是故意在領導面前圖表現。他想把陳通天的平時為人說說,但一時摸不著上級領導的深淺,不好說那些和領導意見不同的話,就忍了。

離選舉的日子越來越近,陳通天作鄉長候選人的事又熱乎起來。意見還是兩種,一說行,一說不行。胡干事當然是朝著不行方面做準備,但杜副卻與以前大不一樣,他不再在陳通天作為鄉長候選人方面積極努力,而是有點順其自然的姿態。胡干事想起當初杜副要把上級領導的點安排到月亮洲村的事情,猜想是不是要讓上級領導來為陳通天說句話呢?

直到選舉前一個月,上級領導并沒有為陳通天打過任何招呼,胡干事想,陳通天這回當鄉長的事肯定黃了。但就在縣領導要拍板決定候選人時,杜副到部里來了。杜副問胡干事:“陳通天的事最近有什么新情況嗎?”胡干事說沒有。杜副笑笑說:“噢,你們部長會跟你說的?!?/p>

杜副就說這么幾句話,轉身走了。

那么,部長會跟胡干事說些什么呢?是來轉達縣領導關于換屆工作的人選研究意見?陳通天最后到底是通過了還是沒有通過呢?在胡干事印象中,部長從來是站在自己單位立場上的,他常說:“如果連自己單位的干部意見都不相信,那還相信誰呢?”胡干事想好了,如果部長說陳通天不能進入候選人,那他就給部長翹起大拇指;如果部長說陳通天要進入候選人,那他就盡最大努力說服部長。

果然部長來了,說:“胡干事,陳通天作鄉長候選人的事,你就不要再硬頂了?!?/p>

胡干事說:“部長,這個人不能再提拔,他的官越升得大,將來就越難收場!”

部長沉默了好一會兒,胡干事明白,他內心是認同胡干事這個觀點。但是,部長的幾個指頭在桌面上彈動了幾下之后說:“胡干事,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還需要幾個回合,不能操之過急。有些事你可以保留意見?!?/p>

連部長都頂不住,胡干事自然感到問題有點兒嚴重了。他馬上想到那天給上級領導推車的事,于是就說:“是不是上級領導說些什么了?”

部長說:“這不是你要問的事?!?/p>

胡干事沒有想到,陳通天的事會出現這種局面!

胡干事順口流出了句粗話:“陳通天他媽的弄得我們好被動!”

部長一走,胡干事心里還是憤然不平,就打電話問章秘書:“最近那個陳通天到你們那兒沒有?”胡干事其實是想打聽陳通天是否和上級領導有了來往。

章秘書說:“他現在直接找領導匯報點上情況了?!?/p>

胡干事欣賞自己的小計謀果然有效,繼續問:“領導那么忙,哪有許多時間聽他匯報?”

章秘書說:“領導非常重視基層工作,每次陳通天來,都要親自聽匯報?!?/p>

胡干事試探著說:“那領導對他評價很高吧?”

章秘書說:“這個我不清楚?!?/p>

胡干事說:“人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真難讓人看透?!?/p>

章秘書說:“我可是沒有跟你說什么??!”

胡干事馬上改口說:“不不不!我是說……其實……是不是因為上次推車陳通天跌進泥溝里讓領導感動了?”

章秘書說:“印象還不錯吧。傻得可笑!過年時,別人都是輕輕巧巧地來給領導意思一下,這個陳通天卻又擔兩條牛后腿送到辦公室?!闭f到這兒,章秘書也忍不住在電話里笑起來罵道:“哈里哈氣的!”。

胡干事說:“讓領導去做牛肉生意?送兩條牛腿這不為難領導嗎?”

章秘書說:“領導當然把牛肉拒收了,但這蠢事兒更讓領導感到他很踏實?!?/p>

裝傻簡直成了陳通天的一大智慧!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胡干事已經非常擔心往下的結局。

但在選舉前幾天還是出了問題,譚石頭那兒硬扛著,他說要在代表會選舉之前公布陳通天的經濟賬!

這個賬目一公布,后果就難以預料,至少代表們的贊成票就不會集中,陳通天肯定落選。要是市領導點上的選舉出了問題,那別的鄉鎮還怎么駕馭?會是什么局面?怎么收場?縣里領導非常著急。

縣里開了緊急會議研究這個問題,因為胡干事熟悉這個情況,也讓他列席與會。為保證選舉順利,杜副在會上提出把譚石頭調到別的鄉鎮去任職。其他領導考慮到這里面有上級因素,都沒有表示反對。杜副接著說:“從穩妥起見,這個還是請部長先找譚石頭談談?!焙墒滦睦锴宄?,杜副實在是怕選舉搞砸,其他領導也同此心理。

部長只好走出會議室,不知到什么隱蔽地方給譚石頭打電話,回來時一臉不高興。書記問他情況怎么樣,他說:“談不通。譚石頭說,這是個大是大非問題,就是調到別的鄉鎮去,選舉那天他也還要回湄灣鄉來向代表們掀蓋子?!?/p>

人不怕死,其勇可畏!領導們一時都感到無計可施。不是領導們沒有權力,而是現在不好亂用權,弄不好,別人把事情弄到網絡上去,那就非??膳?,上面追究下來,大家的日子都過不安寧!

會場的人都感到這道坎爬過不去時,書記說:“那就把原來的書記、鄉長都調走,提拔譚石頭就地當書記,把這個選舉工作交給他完成!”

有人馬上提出,這是絕棋,但太冒險!

書記說:“如果沒有更好的辦法那就只有這么辦!不過找譚石頭談話時,工作一定要做細一點,千萬不能透露陳通天選鄉長有什么領導的意圖?!?/p>

部長找譚石頭談話時要胡干事也參加。談話從表揚譚石頭開始,然后把縣里研究馬上提拔他當書記的事告訴他,接下來才說,陳通天選鄉長的任務也交給他了,但一定要保證選舉成功!

領導談過話就讓譚石頭表態,并說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講,不料譚石頭卻很樂意地說,沒有想法,服從組織安排,一定完成任務。

這就奇怪了!他怎么會一下子就沒有想法了?起碼他不能樂意拿陳通天當鄉長的事和他當書記的事相提并論吧?這個譚石頭也是一見官職就軟了骨頭?

胡干事在一旁用意深刻地提醒譚石頭:“領導在這兒,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說?!?/p>

譚石頭說:“我當書記,他陳通天當鄉長,我完全可以掌控他?!?/p>

原來譚石頭是這個想法。胡干事就斷定譚石頭還是嫩了點。他陳通天可以盤活縣里、市里的人脈,你一個鄉書記還能掌控他?但這個話胡干事就實在不好挑明。

領導見譚石頭接受了這個任務,就催著譚石頭:“任命通知馬上會到,你今天要當面立個軍令狀,保證這次選舉能成功!”

譚石頭說:“我保證百分之百成功!”

為保證選舉不出問題,任命譚石頭當鄉書記的通知在選舉前一個多月就到了鄉里。

雖然譚石頭在領導面前立過軍令狀,但選舉那天大家還是不無緊張,譚石頭太年輕,言過其實也不是沒有可能。杜副和部長都去了湄灣鄉,還非把熟悉情況的胡干事帶去不可。選舉前胡干事找了不少代表打聽意見,月亮洲村代表的意見胡干事當然是重點聽了,因怕譚石頭在代表里面暗中作梗;還好,代表們沒有什么不同意見。

選舉唱票時,陳通天以高票當選鄉長。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杜副和部長都迫不及待地走出了大會禮堂,各自站在一棵老樟樹下打電話給領導報喜。胡干事沒有向上級報喜的任務,他坐在會堂門口不僅沒有高興,反而突然感到自己這些天一直在身不由己地使盡全身解數做著違心事,像一根鏈條上一顆出了毛病的小螺絲釘,不得不跟著鏈條轉?,F在事畢,有了一種被人抽去筋骨一樣的疲憊,好在往后想想,還有譚石頭答應控制陳通天,這成了他最后一線希望。

陳通天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在代表們面前踱方步轉圓圈,時不時將自己草黃帽葉子往下一扯又往上一頂。陳通天并不想改變帽子的戴法,只是激動之后的一種習慣。

主持會議的譚石頭按照程序宣布由陳通天上臺講話時,陳通天幾乎是跳上會臺的。他給大家深深鞠了三躬,然后站起來表態:“我陳通天的一切都是組織給的!我陳通天的一切都是人民給的!請大家相信我陳通天!支持我陳通天!我一定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組織和人民……”

陳通天說得斷斷續續,有點兒語無倫次,但代表們不在乎陳通天此刻能說些什么,一個勁兒地給他鼓掌。

散會后,飯菜還沒有熟,代表們走出會堂在籃球場上曬太陽說閑話。會堂里沒有別人在場,譚石頭還在會臺上收拾資料。胡干事走上臺去跟譚石頭意味復雜地說:“你我都完成了一項非常艱巨的任務??!”

譚石頭笑笑說:“這算什么艱巨任務,順水推舟,舉手之勞!”

譚石頭是否有點驕傲了?胡干事敲打他說:“要是選舉不成功,兩位領導坐在這里,我們讓他們怎么走出你這個大門?”

譚石頭說:“能不成功嗎?!”

胡干事說:“下一步就看你如何駕馭這個陳通天了?!?/p>

譚石頭說:“沒事!”

兩人越說越神秘,就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后臺休息室坐下來。

胡干事說:“你別說得那么輕松?!?/p>

譚石頭說:“掌控陳通天絕對不成問題!”

胡干事吃驚地看了譚石頭一眼,難道譚石頭還深刻得很嗎?

回到辦公室,胡干事還在想譚石頭所說的“掌控”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隨便說說,還是早有謀劃?從胡干事的真實內心來說,真希望譚石頭能夠盡早完全“掌控”陳通天。

選舉過后,鄉里各項工作真的都有了新起色,譚石頭站得高,看得遠,發展全鄉經濟思路清晰,制定的規劃有長、中、近;而陳通天像一員戰無不勝的大將,譚石頭指到哪里,陳通天就打到哪里。這一年湄灣鄉是縣里全面工作的先進,也是市里全面工作的先進。上級領導幾次到縣里來表揚了湄灣鄉,說鄉里黨、政班子配合有力!

第二年,上級領導不再來蹲點。胡干事打電話請教章秘書:“縣里真的特別希望上級領導來掛點?!闭旅貢陔娫捓镄πφf:“別的地方更需要!你別著急,很快會有正式扶貧工作隊要進駐。那可不是陳通天那樣子!”

胡干事自作聰明地試探說:“掛得好好的,到別處去干什么?領導是不是發現湄灣鄉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章秘書囑咐說:“你可千萬別亂猜瞎說??!”

果然,新年春天到來的時候,陳通天出事了。

陳通天當上鄉長后,肖老師還是一副瞧不起他的樣子。這讓陳通天精神上很不好受。那天,陳通天喝了點酒,開始鬧翻身?;丶揖托碧稍谏嘲l上看電視,看到十點鐘,他坐正身子故意對著肖老師喊話:“我要洗腳!”

肖老師沒理他,照樣在她的電腦房里聽歌。

陳通天再大聲喊道:“我要洗腳!”

肖老師還是像平時一樣,并不把陳通天的喊叫當回事。陳通天跑進電腦房,捶打著門板說:“你耳朵塞棉花了嗎?我喊了幾次你沒聽見?”

肖老師說:“你洗腳關我什么事?”

陳通天說:“不關你的事?今天就要關你的事!你要給老子端盆洗腳水來!”

肖老師說:“你掐死我,我也不會給你這種吹牛拍馬、弄虛作假的人端洗腳水!”

陳通天說:“過去你瞧不起我陳通天也就算了;現在老子是鄉長,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再瞧不起老子,那就不行!”

肖老師說:“你這種人當了皇帝我都照樣瞧不起!”

陳通天更感到傷了自尊,就把肖老師雙手抓緊反到背后,要她認錯,不料她死活和陳通天對抗到底。陳通天忍不住火氣,打了她一耳光。她掙脫雙手從廚房里扛了把菜刀來要砍陳通天。陳通天以為她是做樣子嚇人,沒想到發瘋一樣的肖老師真就朝陳通天一刀砍來。陳通天用手一擋,手就砍傷了。陳通天沒有嚇住肖老師,反倒把自己嚇壞了,捂了流血的手,反過來一骨碌跪在肖老師面前說:“娘啊,我陳通天怕你了!你說要我陳通天現在怎么辦吧?”

肖老師說:“離婚!”

陳通天說:“離婚?老子給你買了新房,老子當鄉長了你還想離婚?你不怕丟人,我陳通天還怕丟人呢!”

肖老師說:“和你這種人過日子,那才叫丟人!和你離婚才是逃脫樊籬與牢籠!”

陳通天說:“什么翻犁牢籠,我陳通天聽不懂!你別又來莎什么比亞,托什么斯泰,老子跟你談大果實蠅你也聽不懂!”

肖老師說:“我們互相都聽不懂!分手!離婚!”

陳通天明白嚇不住肖老師了,馬上又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好了,莫吵!莫吵!我從今往后再也不向你提要求。我陳通天要請個保姆來,讓你什么事不要做,當鄉長太太好好享福!”

肖老師說:“我一看見你就像受罪!和你一分鐘都待不下去,要么你立刻就走;要么我立刻就走!”說著就從電腦房里提了挎包出來要走。

陳通天伸出頭看了看小區其他的門戶,上下左右也都還沒有人看他們的熱鬧,也就是說還沒有在鄰居面前丟人現眼,就說:“好啦好啦,我走我走!”陳通天拍拍下跪時粘在膝蓋的灰土,捧著受傷的手出門往鄉政府去了。

陳通天到衛生院包扎一下傷口,把在家里受的氣都變成力氣,和橘園里挖地施肥的民工一道干活。一天干到晚,澡也不洗就上床睡覺,連民工都嫌他身上怪味難聞。

陳通天這么堅持幾天之后,就轉到附近的鄉村找了一位十七歲的姑娘,要帶她到家里當保姆。這姑娘也姓肖,還讀過初中,就是不肯說話,但不是啞巴;到外面打過工,但很快又跑回家來,再也不肯出去。陳通天見她做家務事還是很聰明,就跟她父母談條件;月薪兩千,包吃包住。父母不愿為這個怪女兒做主,就要肖姑娘自己決定。陳通天跟肖姑娘一說,她竟然同意了。父母感到特奇怪,就問她這是什么意思,肖姑娘說,離家近,她可以回家照顧父母。原來肖姑娘不愿離家,是要對父母盡孝。父母笑了,他們就這個獨生女兒,原來這孩子這么懂事,這么實在,這么有孝心!真誤會她了!

肖姑娘就跟陳通天走了。

到了陳通天家里,話沒有說幾句,肖姑娘就開始做家務,那掃帚和抹布的功夫真是絲絲入扣。陳通天見她做事手腳很是麻利,心里很高興,就先給了她五百元。她不收,說:“我還沒有做多少事!”

陳通天說:“這不是工資,只是見面禮!”就強行塞進了肖姑娘的衣袋里。

陳通天又交代她要如何對肖老師好,說:“我現在是鄉長,肖老師就是鄉長夫人。你不要讓肖老師做事,要給她端洗臉水,端洗腳水?!毙す媚锒家灰稽c頭答應。陳通天就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欣慰和成就感,覺得自己在這個肖姑娘面前才真正像男人,像鄉長,像主人,有他陳通天想要得到的地位和尊嚴!陳通天放心地去了鄉政府。

周末時,陳通天回家一看,小區大門口的菊花怒放了,肖姑娘和肖老師正像姐妹倆坐在花叢中學習湘繡,背景花卉已經繡完,正繡花叢中一姑娘撕扇。陳通天原來還怕肖老師容不下這肖姑娘,現在這個肖姑娘和肖老師處得這么好,他心情更是好得也像盛開的花朵。晚上,肖姑娘一回家,陳通天就拉著肖老師要和她上床。肖老師把臉一黑,推開陳通天說:“放開!不然,我喊人了!”

陳通天就獰笑著在房門口和肖老師撕扯了一陣,又終于把肖老師按倒,氣喘吁吁地說:“你喊吧!讓別人來看看你這個惡婆娘是如何處理夫妻關系的!”

肖老師說:“我和你不是夫妻關系!”

陳通天說:“有結婚證!你今天必須跟我陳通天同床共枕!”

肖老師說:“你打死我奸尸吧!”

陳通天越來越覺得這個斯斯文文的長辮子女人,骨子里卻比男人還堅硬!他又只得軟下來說:“你現在當了鄉長夫人,我對你這么好,你還有什么不滿足?”

肖老師說:“我自己有腳有手,用不著你找人服侍我!”

陳通天拉了拉草黃帽,又裝著嘻嘻地笑著說:“別騙我!你不喜歡肖姑娘幫你做事?你不是很高興地和她在一起繡花嗎?”

肖老師說:“人家肖姑娘沒招惹我!她說了,她只是想在你這里做事討生活,兼著照顧她父母,我為什么要和她過不去?”

這個女人總是有她的道理!陳通天還要想句什么話來回答肖老師,肖老師趁機一翻身將陳通天掀出門外,將房門閂上。

陳通天反撲上來推了推房門,沒有一點兒松動!他拿鑰匙開門,內里打了反鎖。他的意志突然崩潰,往后一倒仰天躺在房門口的地板上,大哭大喊:“我陳通天在自己女人面前就這么失???就這么失???我在公司里當培植員天天掃廁所,我為了什么?不就是為自己有個出頭之日嗎?我陳通天費盡心機,當牛做馬,作妖扮鬼,我為了什么?不就是要有個出頭之日嗎?現在我陳通天連鄉長都當上了,別人打不倒我,自己的女人卻這么作踐我!老天爺,你睜開眼看看,你睜開眼看看呀……”

陳通天哭喊一通,心里輕松許多,又把兩眼睜開一條縫兒看看房門有松動沒有。房門還是一點兒松動也沒有。陳通天坐起來,既然肖老師對他一點兒同情都沒有,他還是回鄉政府去,過天回來再說。但一想,老子不走!就躺在這房門口!房里沒有衛生間,你姓肖的總要出來大小便吧?只要一開門,老子就沖進去抱死你往床上壓……

陳通天本想一夜不睡戰斗到天亮,但什么時候睡著了,到底這些天工作得太累。

天亮時有人開門的聲音驚醒了陳通天。陳通天坐起來一看,是昨天回家去照顧父母的肖姑娘來了。肖姑娘剛剛走得臉紅眼亮,今天又換了一身合體的新衣服。陳通天盯著她兩個奶子心里一動,說:“肖姑娘,你過來?!?/p>

肖姑娘非常聽話地走到陳通天身邊站著。

陳通天說:“你挨著我坐下?!?/p>

肖姑娘挨著陳通天在地板上坐下。

陳通天拉了肖姑娘的手說:“我陳通天待你好不好?你說真話?!?/p>

肖姑娘沒說話,只微笑著朝陳通天點了一下頭。

陳通天渾身躁熱起來,他想摸摸肖姑娘的身子,但是,馬上又縮了手,一是怕肖姑娘不同意,二是房里還有這個惡婆娘。于是,陳通天強制自己冷靜下來,使勁地用腳尖頂了頂房門,房門仍是關著,這種門鎖又看不出姓肖的是不是還在里面。陳通天想了想,就捶著門板說:“死女人,你出來,老子現在就跟你離婚去!”

肖姑娘被這突然的高聲大叫嚇了一跳。陳通天又溫柔地摸摸肖姑娘的手安慰她。

陳通天靜靜地聽了半天,房里沒有任何動靜。這才想起這個惡婆娘昨夜里一定是趁他睡著時溜走了。他摸出鑰匙來一開門,門果然開了,里面沒有人。陳通天走進房里看了看,一切仍像往日那樣整齊而冷寂。他自言自語地說:“三更半夜溜走了?也好,省得你在這里礙事!”

陳通天回過神來拉了肖姑娘的手說:“肖姑娘,你要可憐我。我昨晚上就躺在這地板上過了一夜?!?/p>

肖姑娘果然就有了同情陳通天的眼神。陳通天抓緊她的手往房里拉了拉,她也不反抗。陳通天不再有顧慮,兩手就把肖姑娘的胸前摸了一下。讓陳通天驚喜的是,肖姑娘不僅沒有任何反抗,還非常溫柔地接受了陳通天的愛撫。陳通天還從未得到過這種享受!他全身燃燒起來,把肖姑娘輕輕地放倒在床上,然后把門關上,從從容容地給她寬衣解帶。肖姑娘身子自上而下嫩亮得白玉一般,非常明亮而完整地展現在他眼前。他拋開所有的怨恨,拋開所有的壓抑和忍耐,放肆地走進了一個神魂顛倒的美妙世界……陳通天一邊興奮地親著肖姑娘,一邊還大聲地喊著:“惡婆娘,你來看看,我陳通天當了鄉長難道還沒有女人嗎?我陳通天難道還沒有女人嗎?我陳通天要氣死你!我要氣死你……”

事情剛要結束的時候,身后的房門突然開了。陳通天后悔自己一時過于激動忘了打反鎖,但此時已經遲了。

肖老師站在房門口一聲不出。

陳通天馬上爬起來下跪說:“我的娘啊,你怎么又回來了?”

肖老師仍不出聲,依然站著,像是驚呆了。

陳通天趕緊把肖姑娘用被子蓋好,生怕嚇著她。這讓肖老師感到十分難受。

肖老師強自鎮靜下來說:“你起來,我有話跟你說!”

陳通天馬上站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慌忙說:“我的娘啊,有什么話你說吧!”

肖老師說:“還輪不到你跟我說話!我在跟肖姑娘說話!”

肖姑娘仍躺著不動,但她說話了:“肖姐,有什么話你說吧!”

這就讓肖老師更加氣得滿嘴血腥味!肖老師本不想罵她,但還是忍不住問道:“你一個十七八歲的黃花姑娘,不感到害羞嗎?”

肖姑娘說:“害羞也沒用!女人反正有這一天!”

肖老師說:“你告訴我,是他強奸了你嗎?”

肖姑娘說:“我自己同意的!”

這個肖姑娘能如此說話,真讓陳通天刮目相看。

肖老師說:“那好,你起來穿好衣服!我正要跟他離婚,你就跟他過吧!”

肖姑娘說:“我還躺會兒?!?/p>

肖老師憋足了氣之后大聲喝道:“陳通天!”

陳通天又一骨碌跪在肖老師面前說:“到!”

肖老師說:“我們離婚去!”

陳通天說:“是!”

肖姑娘聽著兩人的腳步響出門外,響下樓梯,她才慢慢地坐起穿衣服。她在想,以后,她就把這里當自己的家了!這里離父母很近。

關于陳通天與肖老師離婚以及與肖姑娘的這些事兒,鄉里、縣里到處都開始傳言。胡干事有理由相信這些事都是真的,但還是打電話跟譚石頭進行了核實。譚石頭說,都是真的,說陳通天和肖姑娘出事的當天,肖老師就找到鄉政府辦公室和他說過,并且堅決要求離婚。

于是,胡干事就找陳通天談話,陳通天說:“那個姓肖的惡婆娘是個花崗石腦袋!我就是要這么做事氣死她!”

事情鬧到這個樣子,陳通天和肖老師離婚就很順利。但要和肖姑娘結婚又成了難題,因為肖姑娘沒到法定婚齡。

雖沒有結婚,陳通天還是把家都交給了肖姑娘。只要陳通天回到家里,肖姑娘也就不回娘家看父母。日子過得比和肖老師在一起時甜蜜多了。但這也并非全是好事,陳通天的工作積極性反而不像以前那么高。

不過時間不長,陳通天就醒悟過來,因為肖老師對他陳通天不好,他還能經常大把大把地給錢,現在肖姑娘待他陳通天這么好,他陳通天總不能反而沒錢給了。

不久,譚石頭打電話給胡干事,說他和陳通天還是鬧翻了。胡干事問什么原因,譚石頭說:“陳通天老毛病又犯了,現在又拿公款到處撒!我批評他幾句,他就和我拼命?!?/p>

胡干事長嘆一聲,安慰幾句譚石頭之后說:“這是遲早的事!在陳通天的問題上,我也不能表什么態,最好是你自己去找找杜副?!?/p>

譚石頭說:“找杜副?我還沒患失憶癥!”

譚石頭年輕氣盛,得理不饒人。陳通天也讓他越來越無法駕馭,兩人鬧得下不了臺,班子幾乎維持不了正常工作。于是,領導們議了幾個解決方案。第一方案是留下譚石頭,把陳通天調走。這個方案杜副不同意,他認為問題應該出在譚石頭身上,所以,要走的話,只能是譚石頭走。第二個方案就是譚石頭走人,干脆讓陳通天干一把手。但這個方案縣委書記和部長不同意,認為陳通天不成熟。第三方案就是兩人都走。但其他領導又說,兩個人都走會嚴重影響全鄉工作的連續性。

領導們統一不了意見,方案被擱置起來。

不過幾天,胡干事走進機關大院上班時,大院里正鞭炮齊鳴,鑼鼓喧天!胡干事不知道出了什么喜事,走近一看,只見一大幫村民扛著一面錦旗圍在機關大院里,那錦旗上寫著:感謝為民致富的好鄉長陳通天。落款是月亮洲全體村民。

胡干事對這些村民似乎有些面熟,一問,果然都是月亮洲村的。胡干事馬上打電話向月亮洲村的婦女主任了解情況,婦女主任說:“那都是陳通天自己制錦旗買鞭炮,開工錢請村民到縣里造勢的?!?/p>

人不要臉萬事可為!還能說什么呢!胡干事看會兒熱鬧,回到辦公室呆坐起來。

事情還真就按陳通天的意思運行了,陳通天主持全面工作,譚石頭被晾了幾十天。這幾十天里,胡干事真是心如刀切!直到譚石頭被任命為縣紀委副書記兼監察局局長那天,胡干事才頓悟過來,這是高人設計!

陳通天積極性無比高漲,趁上面要求招商引資之風,那個被譚石頭看得一錢不值的鄉辦化工廠,又被陳通天抬了出來。廢舊廠房的內外墻被刷得五彩繽紛,高大的反應爐被涂上紅紅綠綠的油漆之后樹立起來,倉庫里進了材料,招了不少農民工進廠。只要來了領導,陳通天就帶去那里參觀,說是引進的新科技項目,并描繪出無限光明的前景。陳通天又被需要典型的各個部門以紙質和電子版形式總結成發展鄉村工業的榜樣。于是,就有小道消息說,陳通天要到縣政府機關工作了,分管鄉企。

正在陳通天紅得發紫的這個時候,杜副突然接到陳通天的電話。陳通天在電話里哭著跟杜副說:“杜副啊,你快帶二十萬塊錢來解救我吧,我被人關在地窖里一個星期了!”

杜副以為是個詐騙電話,但聽陳通天哭訴了一會兒之后,確認那些話不含一點詐騙味!他正想問陳通天關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解救最好,陳通天的電話突然中斷。杜副想,肯定是被看守陳通天的人掐斷。

或者遲幾天,或者早幾天,杜副都不會這樣著急。這正是最為寒冷的大寒期間。杜副不得不停下晨練,轉身往辦公室里趕去。如果遲幾天那就是過年之后的事,如果早幾天那就可以處理好這事兒再過年,偏偏這個時候陳通天打來這么個電話!

杜副從來沒有想過陳通天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尤其沒想到會來得這么突然!這么惡劣!這么難以收場!在杜副看來,陳通天可出不得問題!于是,杜副想好的措施是:馬上組織解救人質和破案,把不良影響控制在最小范圍!

但事實證明,人言難滅!隨著事態發展,不僅沒人能控制,反而欲蓋彌彰。

陳通天被人私下非法關押,這無疑已經是一起刑事案件,破案任務就毫無疑問地落到了公安局頭上。

局里派的是最得力的刑偵隊劉隊長。杜副以為,這肯定是個很難找到作案人員的復雜案件,但在劉隊長看來卻十分簡單。他找到杜副核實了一下留在他手機上那個陌生的手機號,很快就查到這個電話號所屬區域和持機人姓名。

劉隊長跟領導匯報說,通話手機的持機人叫朱三坡,是鄰縣石頭村村民。初步查明朱三坡今年帶著農民工隊伍在湄灣化工廠打工,廠里拖欠農民工不少工錢,農民吵到鄉政府要錢,但陳通天不僅不給錢,還出言不遜,大罵農民工無理取鬧,要派出所抓人。農民工不服,深夜將陳通天用麻袋罩了一車子拖走,要拿錢贖人。

案子辦到這兒,公安那邊就說,最好是縣里去一位領導同劉隊長一起去接人。但這類丟臉的事,領導出面不合適,決定由胡干事協同公安去解救陳通天。

胡干事和劉隊長坐車在雪峰山區跑了大半天,找到了朱三坡所在的村子。這是一個很大的古村落,到處殘存著高墻和石大門,據說明朝時,這村里出過一位為民做主的大清官,現在這些人都是那位大清官的后人。

胡干事問斜靠在石獅上吃飯的一位大漢:“請問朱三坡家住哪兒?”

那大漢說:“這里就是!”

胡干事問:“那朱三坡在不在家?”

大漢說:“我就是!”

劉隊長說:“我們要見陳通天?!?/p>

朱三坡說:“帶錢來了沒有?”

劉隊長說:“我們要先見人!”

聽說來人解救陳通天,很快聚了好些村民,他們堅持要先見錢!

胡干事是第一次出面解決這類問題,難免有些急切,想說幾句硬話,劉隊長不讓,悄悄地告訴他,在異地辦案,要特別謹慎,這種情況千萬不能莽撞,尤其像這種文化發達的古村,現在很可能還有人在外為官,弄不好就有可能激化為更難處理的矛盾,讓自己難堪。于是,胡干事沉默下來。

劉隊長舉重若輕,像是開玩笑地跟朱三坡說:“錢是錢的事,人是人的事!人都不見哪里就能談錢呢?農貿市上做生意也是見了貨才能談價嘛?!?/p>

朱三坡說:“你放心,陳通天殺肉也不過百來斤,賣一百塊錢一斤,也賠不了我們的工錢!我們不要人,只要錢!”

劉隊長說:“錢好辦!”

朱三坡說:“那行!我帶你們去見人!”

繞過一座山,再過一道彎,就到了一座荒山腳下,看到一個人字形茅棚,茅棚邊有一個中年壯漢守著。

朱三坡說:“到了?!?/p>

茅棚中間是一個深深的土陷阱,朱三坡對著黑黑的深處喊道:“陳通天,有人贖你來了!”

“哎呀呀!我的娘呀——”胡干事聽得出,這的確是陳通天的聲音!

劉隊長說:“那好,把人先弄上來看看!”

朱三坡說:“要是交了人,他欠的錢問誰要?”

劉隊長說:“問我要!”

這時候,朱三坡打了電話,叫來了幾十人,都是來討要工錢的。

胡干事想,事情壞了,沒有帶錢來,肯定接不走人。

劉隊長卻不慌不忙,從內衣里像玩魔術般地取出十幾捆票子晃了晃說:“錢,都在這兒!你們現在把陳通天弄上來,我要跟他說話!”

劉隊長就是劉隊長,總把事情預想得這么環環緊扣,胡干事一直不知道劉隊長還暗里帶著那么多的現金!

朱三坡將籮繩和筲箕放下陷阱,陳通天被拉了上來。

劉隊長馬上拍了現場照。

陳通天還是戴著那頂草黃帽。劉隊長趕緊問陳通天:“你現在身體怎么樣?”

陳通天說:“還好?!?/p>

劉隊長說:“能走路嗎?”

陳通天說:“能?!?/p>

劉隊長說:“那我們走!”

朱三坡他們幾十號人馬上圍住說,不付錢不能放人!

劉隊長說:“那好,你們把欠錢的證據都給我,我回去也要報賬?!?/p>

劉隊長以為他們拿不出原始證據,這樣他就有足夠的理由可以領了人不付款。沒有想到圍上來的人都把那些欠條遞給了劉隊長,劉隊長又轉給陳通天看,問陳通天:“這些欠條是真的嗎?”

陳通天睜開眼,認真看清每一張欠條都是自己寫的之后說:“是真的!”

劉隊長忍不住說:“你真是活該!”

于是,劉隊長打電話請示杜副,說這邊已經見到了陳通天,就是一定要付了所欠的農民工工錢才能放人。杜副回說:“救人要緊,只要真是欠了農民工的工錢,不付也不行,那就付吧!你把那些欠條帶回來再協調處理!”

錢一付清,帶人就順順當當。朱三坡還留劉隊長、胡干事和陳通天到家里客客氣氣地吃了中飯,又還代表村民向陳通天道歉,說明他們只要自己的工錢,絕無整人的惡意。

回來的路上,劉隊長問陳通天:“朱三坡他們打過你嗎?”

陳通天說:“沒有,他們的確是只要工錢。我的一日三餐也從未斷過?!?/p>

胡干事忍不住對陳通天慨嘆:“我想不到你會落到這境地?!?/p>

不料陳通天卻說:“這也有你的一份功勞!”

胡干事說:“怎么就有我的功勞了?”

陳通天說:“是你最初把我推到這條路上的?!?/p>

胡干事說:“是你后來變了,沒有走正道?!?/p>

陳通天鼻子里一笑,說:“正道?是的,我義務掃廁所的當年,的確是想走正道,但是,當權力和金錢把面前之路照得通亮之后,還會有蠢人去尋找遠處不明有無的正道嗎?”

胡干事說:“陳通天,你靈魂病了!病得很重!”

陳通天說:“靈魂?如果一個人的靈魂病了,那你可以怪我一個人;如果很多人的靈魂病了,那你得問問管理靈魂的上帝!”

陳通天不再說話,一路都不再說話。但胡干事非常明白陳通天還想說的是什么。

領回陳通天之后,上上下下議論紛紛,問題弄得非常復雜。最為棘手的問題是,為解救陳通天所付的那十多萬元最后無人認賬。接人的劉隊長為了應急,當時是作為辦案工具從公安局借出的?,F在杜副要鄉政府認這個賬,鄉政府的領導說,集體沒有研究,班子成員都不知道這些事,欠條又都是私人寫的,鄉財政無法負責。杜副又要縣財政局想辦法解決,縣財政局領導婉言拒絕,說是實在沒有辦法解決這類問題,財政吃緊得很,工資都難保,而且紀律很嚴,不敢擔這個責任!

在錢的問題上,杜副也后悔自己當時因為急于贖人,還是想得過于簡單,沒有通過集體研究。

這樣一扯皮,在局里借的錢還不了原,劉隊長一氣之下只有把陳通天寫的那些欠條交到了紀檢會。

正好紀檢會在查辦這個案子,負責此案的又正是譚石頭。譚石頭帶人到銀行、村里、鄉里查賬,已有近百萬元資金在陳通天手里不明不白。這又讓很多人著急,尤其是杜副。杜副找到縣紀委,想在譚石頭那里探聽一下案子的走向,但譚石頭不露一絲口風,懶得和他多說話,只告訴他,案子已交到了上級紀委。

于是,陳通天開始調動一切力量進行應對,從縣里到上級一些部門,凡此前有點兒關系的,無論部門和職務,陳通天都找了,結果得到的答復都如出一轍:現在上面抓得太緊,不敢為這類與錢有關的麻煩事出面說情。

陳通天不僅調不進縣政府,還連鄉書記職務也被撤掉。

如果官職丟了級別待遇還在,也許陳通天能強忍下去,尤其還聽人說要抓了他關起來,開除他的公職,他徹底絕望了。別的他都不說,特別舍不得的就是一心一意跟著他過日子、對他特別溫順的肖姑娘!陳通天前后一想,把自己行賄的明細賬本交給了紀委,跟紀委的人說:“我陳通天要將功補過!”

果然,一些與陳通天有經濟牽扯的人開始被約談。月亮洲村的村書記被約談之后,人們再也找不到他。直到第二天,人們才在橘園中找到他的手機。開起手機看到了他發給陳通天的短信:陳通天你這個狗日的!我被你害得晩節不保,無臉見人,我只有悄悄地在這橘園里結束自己……

不過幾天,杜副也在會場上被紀委來人帶走。就在杜副被帶走的當天黃昏,陳通天找到胡干事門上敲門。胡干事開門一看是陳通天站在門口就蒙了:他陳通天不是被紀委帶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但準備關上門時,陳通天已經一腳插進了門內,門已無法關上。

陳通天說:“我是因為立功被暫時放了回來。你別害怕,我是來感謝你的!”

胡干事一看陳通天的臉色就明白這是說反話。但他強自鎮靜起來說:“別客氣,有話好說?!?/p>

陳通天說:“我想問問你,我為什么會落到現在這下場?”

胡干事說:“這個,你得問杜副他們!”

陳通天說:“杜副他們已經被關了,沒法問?!?/p>

胡干事說:“最要問的還是你自己!”

陳通天說:“我自己弄不明白了才來問你!”陳通天一邊說話一邊解開手里的疑似炸藥包。此刻,胡干事也弄不清這炸藥包是真是假。他正嚇得沒有退路時,肖姑娘來了。他知道,陳通天深愛著肖姑娘,靈機一動,他親切地喊道:“陳通天,你肖姑娘找你來了!”

陳通天抬起頭,眼睛狠狠一亮,果然是瓷佛一般的肖姑娘立在他背后。他放緩了打開炸藥包的速度,而就在陳通天催著肖姑娘離開時,胡干事悄悄報警成功。

幾位干警很快趕到,陳通天束手就擒。

胡干事目送著陳通天的背影和那個疑似炸藥包,想想今后舉薦人才的事,他實在感到后怕,感到兩腳發軟!但當他想起自己與陳通天的關系清清白白,又立即抓住面前的欄桿往腳腕上使勁,終于能站直身子抬起頭來如釋重負地慨嘆:“這該關進魔盒了吧!”

新年的早春二月,月亮洲村真的迎來了縣里的第一批扶貧工作隊。

責任編輯:易清華

猜你喜歡
通天干事石頭
青山綠水幸福長
別小瞧了石頭
石頭里的魚
什么樣的人“愛上了開會”
手到病除
“交接”
要為干事而為“官”
“印通天下”集結號活動成功舉辦
我可以向它扔石頭嗎
打前站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