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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恥

2021-04-07 04:18重木
湖南文學 2021年2期

重木

坐在客廳的沙發里,我突然就想到魯迅曾經寫的一篇回憶文章,關于他祖父因科場舞弊被貶,家道中落,他每天要跑鎮上的中藥鋪子為生病的父親抓藥,為此看盡冷臉白眼,直到成年后都依舊對此耿耿于懷。此刻,我覺得自己真的就能理解魯迅當時的心情,雖然江玲笑著給我端來水果和糕點,但心里卻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強烈的羞恥感。

剛才應該等衛宏禮下班回來后再上來的,也就不必忍受此刻江玲的噓寒問暖。這是我第三次見她,并不熟,如果不是因為衛宏禮,我們或許還能有些話可聊,但如今這樣,也就只能裝著熱鬧和盡職地應付了。無論怎么說,此次前來有求于人,臨來前Jay也再三囑咐,要笑臉迎人,有問必答,就算心里一千一萬個不愿意和反感,今天也要咽在肚子里,不能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任性。我當然理解他說的,嘴上也是答應著,但坐在來的公交車上時,身體里卻依舊幾乎是下意識地產生一股難以抑制的惡心感。于是我趕緊下車,在路邊干嘔了半天,最后還是泄氣地走到附近的公交車站,等下一班車。

“前兩天你爸還說起你,說下個月就是你二十二歲生日了,想給你個驚喜?!苯嵝Φ?,“吃啊,別客氣,就當是自己家?!?/p>

我笑著點點頭,伸手拿了塊餅干,在江玲的目光下囫圇吞棗地塞進了嘴里,又馬虎地嚼了兩下便咽下去,結果就感覺整個食道被餅干的邊緣劃傷了,火辣辣地疼。

趁我喝水的時候,江玲目光瞟了下客廳墻上的鐘。剛才衛宏禮在電話里說六點半下班,現在應該在回來的路上。江玲站在那里,似乎比我還不知所措,最后又走進廚房,不一會兒又走了出來。

“今晚就在這里吃飯吧?!彼f,“煮的飯也夠?!?/p>

Jay說,如果他們邀你留在那吃晚飯,你就答應,畢竟今時不同往日。

我便點了點頭。

“等會之翰和之琪也都回來,你們也是很久沒見了吧?”

聽到衛之翰也回來,我就知道自己剛才頭點得太早了。

“他倆現在一個高中一個初中,成績都一般般,以前你爸還會管管,但現在工作忙也沒時間管了,都丟給我。以后如果你有空了就多來家里玩玩,也順便教教他們,也都不是外人?!苯嶙M了那把單人沙發里。

和見江玲的次數一樣,對衛宏禮的這一對兒女,我也完全不了解。和他們的聯系,也只不過是一次意外而已。而且,我和他們兄妹也從來沒把彼此當做什么親戚看待,更不要說兄弟這回事了。第一次見面衛宏禮讓衛之翰衛之琪叫我“哥”,讓我頓時覺得毛骨悚然,如果不是吳琦芝站邊上用手狠狠地敲了下我的手肘,我也是絕對不會應聲的。衛宏禮似乎很心滿意足,一臉笑容地對吳琦芝說:“你把孩子教得很好!”

吳琦芝女士也不是什么善主,冷漠地答:“我知道?!?/p>

或許是因為日子久了,人老了心就軟了,對吳琦芝當初答應衛宏禮帶我去見他這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二十多年都這么挺過來了,如今怎么就慫了?后來問吳琦芝,她拍了下我腦袋,說:“老娘做的決定還要你來批評!”大概還是不想讓我知道吧。

當傍晚的夕陽從客廳的陽臺上落進來時,坐在向陽沙發里的江玲看起來還是很年輕,似乎就和我第一次見她時一樣,完全沒變。但仔細算算,從第一次見到她到現在已經過去快五六年了。她只比吳琦芝小兩歲,但看起來好像差了十幾歲。周五的早上,趁著吳琦芝還沒醒,我坐在床邊看了她一會兒。她的變化清晰可見,整個人好像是突然縮水了,一下子變得又憔悴又顯老,而這些日子在醫院的各種折騰和來回跑,更是耗盡了她眉心上的那股氣勢。尤其在那時的睡夢中,就像是只幼鼠般,讓人心酸。

所以此刻當我看到江玲保養完美的面容時,心里升起的除了迷惘還有那股熟悉的憤懣。身子就好像坐在一排鐵釘上,無法安寧,但又能怎么辦呢?任由心中再不平,再翻江倒海,面上卻依舊不能泄露一絲一毫。還好對這些技巧我也早已經學得滾瓜爛熟,有時吳琦芝罵我是“人精”,但每次罵完她就笑,而我也不想看她那時候的表情,因為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樣的,所以就不必再看了。無論如何,吳琦芝在我面前都是位拉嗓子、二話不說就動手的女俠,哪會是眼角含淚的角色?大概是沙子吹進眼里了。

或許也因此才讓我自己的感情道路這么崎嶇吧?因為前前后后有三位前任在分手前夕或分手時說我“心思深沉”與“涼薄”,其中一位還語重心長地告訴我:“你首先要學會去愛人!”所謂三人成虎,前兩任這么說時我覺得錯不在我,但當第三個人也這么說,我還是悄悄地在心里左思右想了很久,是不是問題真就出在自己身上。如果真能把自己當作分析的對象好好研究,我如今的性格或許確實和成長的經歷有關吧。我的“原生家庭”復雜得像部小說,也因為如今沒人看小說了,所以我也就不愿意和人說起這些,即使在親密關系中也不例外。

吳琦芝也不知道這些事,她也不必知道。我們之間幾乎有種先天的默契,彼此都對自己的行為和選擇負責,所以之后的一切后果也就都得自己去承擔。好多話很難說出口,所以也就不說了,但吳琦芝畢竟還是我媽,她大概一眼也就能把我望穿了吧。

我出神的時候江玲又說了許多事,關于衛宏禮的,關于衛之翰衛之琪,關于他們這個家的。從前兩次見江玲的印象,我估計她大概有點蠢,腦子不靈光,她憑什么就覺得我會對他們家的這些事感興趣?大概是因為那股奇怪的感覺和此刻我們就坐在她家的客廳沙發里的緣故,讓她覺得我或許是個朋友,一個親戚甚至是家人——江玲大概也不會蠢到真把我當成什么家人吧。在她這些瑣碎而日常的寒暄中,我一方面覺得厭煩,但另一方面在心底卻也有些嫉妒,并沒什么具體原因,就是一股難以自控的嫉妒感油然而生。

“還有兩年就畢業了吧?”她問。

“是?!?/p>

“畢業后有什么打算么?是繼續讀研究生還是工作?”

“工作?!?/p>

江玲點點頭,“早點工作也好!”

我看她欲言又止,也大概猜到了她沒說出的后半句是什么,心里像被突然戳了下,覺得自己隱秘的心思被人偷窺了。

“你成績這么好,以后肯定能找到份好工作?!彼f,“之前你爸還說,等你畢業了就到他公司幫他。你弟弟妹妹現在還小,按如今的成績看以后也都是沒指望的。你爸也就只能靠你了?!?/p>

“我專業和他公司不對口?!?/p>

“這沒關系,畢業了你爸先帶你一兩年,自然而然就熟了。而且你現在學的這個文學,以后找工作大概也不容易?!?/p>

我謹遵Jay的囑咐,笑著點點頭。

江玲又看了眼鐘,“平時你爸這時候都已經到家了,今天怎么這么晚?”

陽臺上的晚霞在漸漸地消失,江玲打開客廳的燈,一下子就讓夜晚掉了下來,鈷藍色的夜幕突然有點像天花板,壓著人,有點喘不上氣。

“我能用下衛生間嗎?”

“哎,客氣什么?就你左手邊那個?!苯嵴f。

反鎖上門,我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臉色有些死氣沉沉,提著勁笑了笑也有些嚇人?,F在心里是迫不及待地想跑,隨便找個理由離開這里,趁著夜幕回去,收拾陽臺上的衣服,然后裝進包里,明早給吳琦芝送過去。

Jay發來信息,問進行得如何?

——彼此客套中……衛宏禮還沒回來。

——別太為難自己。我這邊在等宋杰的消息,他大概能幫我們周轉些。

——好。

Jay發來個愛心。

又對著鏡子做了半天心理建設,然后吐氣,在嘩啦啦的水聲中走出衛生間。

“你爸說已經進小區了?!苯嵴f,“你有戒口不吃的嗎?”

“沒有?!?/p>

“能吃辣嗎?衛之翰之前說想吃川菜,所以我今天準備的都是川菜,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吃辣?!?/p>

“可以?!?/p>

“我還是少放些辣?!苯嵴f,“我們家人都能吃辣,你爸也是無辣不歡。也不知道他一個無錫人怎么這么喜歡吃辣?!?/p>

聽了這話我還挺高興的,因為我其實并不能吃太辣的東西,一吃就上火,滿嘴口腔潰瘍。吳琦芝也是,所以這點我隨她。從我記事開始,耳邊就經常聽到吳琦芝說我這樣隨她,那樣隨她,好像我就是她的一個小型復制版似的。但記得有一次小學家長會,吳琦芝坐在我旁邊和一個家長聊天,聊著聊著就說到我長得像誰,那個女人出口就說:“你兒子長得不像你,肯定是隨他爸吧!”我看到吳琦芝臉頓時就黑了,當時還真怕她會出手打人家。在回去的路上,我什么也沒敢說,但還是聽到吳琦芝自己在那里說個不停,最后還指著我說:“你長得就像我。以后如果誰問你長得像誰,你就說長得像我,聽到沒?”

當時屈服于她的淫威,我只能點頭認慫。后來想起這件事,心里卻也覺得開心。但即使如此,一個改變不了的現實卻是,我長得確實挺像衛宏禮。這是我長大后才發現的,在那個曾經在我成長中有些模糊印象的“叔叔”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大概也是因為這一點才讓吳琦芝對我總是有股氣吧?這個在她眼前晃了二十多年的兒子總會讓她想到自己人生里那些匆匆忙忙做下的決定和為此而承擔的后果。這么一想,吳琦芝當年沒把我丟在馬路邊已經是菩薩心腸了,即使后來我惹得她炸毛,她也沒說過像“當初就應該把你丟了”或是“不要生下你”這些話。

坐在沙發里,我已經把他們家的客廳巨細無遺地打量了三遍,衛宏禮卻依舊還沒回來。江玲已經在廚房里洗菜,我坐得實在無聊,便走到陽臺上漫無目的地看著。衛宏禮家的小區雖然并非位于市中心,但卻也是繁華地段,放眼望過去,高樓大廈鱗次櫛比,地上空中都星星點點,熱鬧非凡。一時間讓我有些恍惚,好像突然到了另一座城市。

從我和吳琦芝住的房子的陽臺望出去,是在夜晚晦暗的光中顯露出的破舊工廠的殘影。以前那個區是工廠聚集地,所以我們住的房子也是曾經的工廠宿舍,從外面看了無生機,住在里面也有種身居地洞的感覺。但即便如此,這棟房子也還是吳琦芝在二〇〇一年頂住了父母和朋友們的阻攔而一意孤行買下的,當時一下子就讓她積蓄了多年的荷包見底了。后來她告訴我,如果不是舍不得,當時就會把我送給一直沒孩子的大姨媽家了。畢竟那時候她還年輕,周圍的人都勸她找個人嫁了。但是誰又愿意娶個帶著拖油瓶的女人呢?

當吳琦芝帶著我來到這座城市時,她絕對想不到幾年后衛宏禮會從北京下來也在這里落腳,安家立業,闖出一片名堂。所以當他們再次遇見的時候,衛宏禮突然心血來潮覺得要對我這個兒子負責,而吳琦芝給他的回答也依舊和當初一樣,兒子是她一個人的。

其實對吳琦芝和衛宏禮當初到底怎么回事,我也是從讀高中開始后才靠著自己沒事磨吳琦芝和她的老友小江阿姨,才一點一滴拼湊出來的。吳琦芝和衛宏禮一開始就不是什么情侶,按照現在的說法,他倆大概也就是炮友關系,結果一不小心吳琦芝懷孕了。根據我的推算,吳琦芝當時大概也就二十三四歲,衛宏禮比她大一歲,當時正讀書,準備到北京繼續深造。整件事大概也就像以前那些肥皂劇情節一樣,衛宏禮嚇得不知所以,吳琦芝這位女俠就一咬牙自己做了決定,生下我,自己帶。而也因為這件事,她和家里鬧翻了,最后生我的時候還是在我大姨媽家。

我問吳琦芝:“衛宏禮知道你把我生下來了?”

“知道?!眳晴フf,“生了你之后的一個星期,我就告訴他了。但是他沒看到你,我沒讓他看?!?/p>

“你當時就沒想過你倆湊合著一起過?”

吳琦芝笑道:“我為什么要和他湊合?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有什么好湊合的。你是我生的,和他有什么關系!”

“之后他有來看過你?”

“來過兩三次,”吳琦芝說,“你四五歲的時候他還來看過你。就在他結婚之前?!?/p>

其實在之后衛宏禮也還來過幾次。我記得初中時就見過他,當時只模糊地喊了聲“叔叔好”便回房間寫作業了。后來好像還有一次,但每次見面都很短暫,不是因為吳琦芝故意攔著,就是因為后來我知道他是誰后也不想和他有什么來往。知道的時候并沒什么怨恨,因為我就是在沒有父親的情況下長大的,所以并不覺得有個父親失去了,只覺得突然冒出個人說是我父親,有點莫名其妙。

“怎么站那里吹風了?”江玲說,“你先開電視看看?!?/p>

沒過多久,玄關處便傳來開門聲,衛宏禮回來了。我走回客廳,先看到的卻是衛之琪,他比我上次見到的時候又長高了,已經長成小少女了。迎面看到我,她先是臉上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換了鞋子走進來的衛宏禮說:“連哥哥都不知道喊了!”

衛之琪臉一紅,嘟囔著喊了聲“哥”,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反應才算合適,便笑著點了點頭。衛之琪也咧嘴笑了下,跑回自己房間了。

“坐吧?!毙l宏禮對我說,“什么時候回來的?”

“有半個月了?!?/p>

“放假了?”

“還沒?!?/p>

“學校都還好?”

“挺好?!?/p>

“家里呢?”

“還行?!?/p>

“你……”

“怎么一回來就問這些,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審訊小巖呢!”江玲正把燒好的菜端到餐桌上,聽到我們的對話。

“衛之翰還沒回來?”衛宏禮問。

“剛才發了信息,說馬上就到?!?/p>

“下午他們班劉老師又打電話給我,說衛之翰在學校里和人打架鬧事。你知道這件事嗎?”

“我哪知道?”江玲說,“之翰受傷了?”

“他要是受傷了才是教訓!”衛宏禮說。

“兒子也難得回來一次,等會吃飯時你就不要說了,吃過飯再說吧?!?/p>

衛宏禮沒作聲,目光落在電視上。我從側面看了看他,發現他鬢角上竟然已經星星點點,心里不由一驚,也才突然想起來他馬上就要五十歲了。第一次見到他時留下的印象如今已經很模糊了,留下的都是后來高中時他去學校和家里找我時的模樣,似乎和現在并沒什么兩樣。對于他,我并不是很熟悉,或許就連吳琦芝對他也所知有限,而即使我們存在血緣上的聯系,但我想也不大可能解決這個難題。

“之前我給你媽打電話,她說你不準備繼續讀研究生了?”

“是?!?/p>

“還是得讀個碩士,否則以后出來怎么找工作?”衛宏禮說,“現在本科不值錢,前段時間我公司招聘,學歷是本科的根本不看。你再去讀個碩士,不要讀文學這些沒用的,就讀個企業管理,未來你就到我公司幫忙?!?/p>

“我不想讀?!备杏X今晚上終于說了句心里話。

“有什么困難么?你盡管去讀,不要考慮其他事情。如果是你媽的問題,我去和她說?!?/p>

“是我自己不想讀?!?/p>

衛宏禮沒再說話。

我并不怕他,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抓住了他的把柄,而能讓他吃癟。這種感覺很爽,好像由此能一消壓在心上的那些莫名的東西。讓他難堪,讓他權威掃地,讓他閉嘴,這種欺負人的快感有時候就像是報復,即使現在我因有求于他而來,卻依舊還是控制不住這股想羞辱他的沖動。

“我想和你說件事?!?/p>

時間差不多,能夠進入主題了。

衛宏禮點點頭,示意我繼續說。

“我媽……”

我剛開口,就聽到開門聲。江玲也從廚房走出來,對著玄關里的衛之翰說:“你小子怎么這么晚才回來?你爸都比你先到家?!?/p>

“路上碰到同學,就一起玩了會?!毙l之翰說。

“你哥來了,先打個招呼?!苯嵴f。

“哪個……”看到我,他還沒說完的話也就斷了。在衛宏禮的目光下,他沖我點了點頭。

“嘴巴啞了,連哥都不會喊!”衛宏禮說。

“是不好意思了,”江玲笑道,“先去洗臉吧,喊你妹出來吃飯?!?/p>

衛之翰扭頭進了臥室,門“砰”地一聲關上,衛宏禮剛想發作,江玲就趕在前面說:“小巖,過來坐吧。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就隨便燒了些,你看看合不合口味?!?/p>

我磨蹭著走到餐桌旁,衛宏禮拉過一張椅子,說:“坐吧?!比缓笞谖遗赃?。

衛之琪從臥室出來的時候耳朵上還戴著耳機,江玲私下把它扯了下來。她在我對面坐下,鼓著嘴,伸頭探著桌上的菜,“老媽,你是不是又忘了我說的,炒菜不要放這么多油!”

江玲端著西紅柿蛋湯從廚房出來,“你現在這么小就不吃油了,營養怎么能跟得上?我給你準備了你喜歡的湯?!?/p>

“你沒看到現在電視上的女孩有多瘦!”衛之琪說,“我現在已經是極限了,再胖以后在班里還待得下去么?”

“你問你小巖哥,問他覺得你胖不胖!”江玲笑道。

衛之琪看了我一眼,嘴里嘟囔著說了些什么。

衛宏禮說:“你如果能把這些心思多用點在學習上,以后也就不愁了?!?/p>

“現在女孩都這樣……”衛之琪不悅地說了句。

江玲在女兒身旁坐下,“小巖,你別客氣,就當是在自己家,喜歡吃什么夾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愛吃什么,不敢給你夾?!?/p>

“我自己來?!?/p>

雖然日常里和吳琦芝打打鬧鬧,沒大沒小,但我們都有的默契是在外人面前也還是不能給彼此丟面子。所以從初高中到如今的大學,她也沒給我惹出什么幺蛾子,我在學校也謹守分寸,不會讓老師抓毛去騷擾她。所以其實從我懂點事之后,我和她之間的許多事便已經不必明說了。就像衛宏禮,雖然不時也會提到,但自始至終也沒仔細地聊過,似乎唯有這件事,始終在她心里是個疙瘩。因此我也就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去惹她,但私下里該找該問的依舊還是通過大姨媽和吳琦芝其他朋友的一些只言片語中知道了個大概。

衛之翰甩著一手的水,還沒等衛宏禮發作,江玲就給他塞了幾張紙巾。飯桌之間,我和他不時就有目光交匯,然后彼此移開,當作什么也沒發生。但在這之前我曾在兼職的酒吧遇見過他一次,而且那次剛好是Jay帶其他朋友來那邊喝酒。

我也不知道他們家平日里的飯桌上是什么樣的,但這一次卻能感覺到明顯的沉默和尷尬,原因大概也就是我突如其來的到訪。在這之前最后一次見衛宏禮,是他去南京出差前,特地到學校找我,要帶我出去吃飯。我找了個要上課的理由推了,最后兩人就站在西區食堂前的馬路上,對峙了一會兒后便各自離開了。

這些年,衛宏禮的許多行為都讓我覺得好笑,無論是到吳琦芝那里宣稱我也是他的兒子,還是之后纏著我說些有的沒的,都讓我覺得他是個秀逗的男人,似乎腦子短路失去了一大塊記憶,對之前自己的所言所行都忘得一干二凈。也不知道是他真的天真還是過分自負,反正當時吳琦芝面對他時雖然態度冷淡,但等他滾蛋后就破口大罵。罵完了就坐在客廳的沙發里不言不語,好像力氣都在剛才耗盡了。我看著她,心里有些難受,但也沒走過去,只是默默地退回房間,留她一個人在那里。

衛宏禮對吳琦芝說,他希望能把自己這些年不在我身邊陪伴長大的日子補回來。而他的意思就是希望吳琦芝開個價,看看能用多少錢來彌補。而我后來也才知道,一開始的時候衛宏禮似乎還自告奮勇地說愿意每個月給吳琦芝打一筆錢,用作我的撫養費,但吳琦芝一分錢沒要。

“你當時怎么那么傻?不要白不要!”我笑她。

“就你小混蛋聰明!”她順手打了下我后腦勺,“當時你老娘也是硬得不行,哪要靠他一個男人吃飯?”

我嘿嘿地笑道:“現在呢?現在又覺得后悔不?說實話!”

“現在想想也挺后悔的,沒想到養你這個臭小子竟會這么花錢?!?/p>

“你哪天空了算算,我以后十倍補給你?!?/p>

“十倍就想打發你老娘,你也是個鐵公雞!”

雖然當時覺得吳琦芝人傻,但當這好事落到我頭上,我卻也重蹈覆轍,做了個相同的傻決定,沒要衛宏禮給的錢。當時高中還沒畢業,他在校門口堵住我,讓我上車,為了不讓其他同學看笑話,我也就上了車。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嶄新的卡,說里面有多少多少錢,給我做零用,買點衣服和吃的。

當時聽了他的話,就好像自己似乎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熱的狀況中,缺衣少糧,生活難堪。而當時也想著如果要是讓吳琦芝知道了我的這些想法,她肯定也要哭笑不得。衛宏禮要給我錢的時候,面容嚴肅,態度堅決,好像是個領導或老板在給自己員工分派任務似的,看著可笑。這時候我甚至都會為衛之翰兄妹倆的處境心生同情,也不知道他倆是怎么熬過來的。

大學的時候我曾選修過一門關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課,里面講的許多事情都似乎和一開始的家庭狀況有關,而其中又總是和父親有關。所以當講臺上的教授一臉迷糊地講著俄狄浦斯情結或其他什么男孩既害怕父親,又崇拜最后還可能弒父的事情時,我也是覺得又好笑但又想著似乎也真還有那么點道理,但也僅此而已。因為我首先知道自己并不戀父,更不崇拜父親,對于父親這個概念雖有印象,但它始終沒能成為我覺得生命里缺失的東西,它只是沒有,僅此而已,并沒有那些復雜的糾纏不休和心理問題。

但情況到底如何,或許我這個局中人也不能真的看清,所以對衛宏禮始終也都是敬而遠之。我對他以禮相待并不是因為他是我父親,而只是因為他是個陌生人。所以如今自打的巴掌就落在這里,我登入這個陌生人的門,求他幫忙。

吳琦芝的病已經不能再拖了,無論那些搖頭晃腦的醫生是不是在忽悠我們,她的手術都需要做,并且越快越好。在癌細胞面前,吳琦芝就是一身鋼筋鐵骨最后也是不夠啃的。雖然以前吳琦芝總是打早晚兩份工,供著我讀書上學,后來經大姑父的朋友介紹到這里進了廠上班,生活境況開始穩步上升,大富大貴是遙不可及,但基本的溫飽和生活卻也不差。吳琦芝拼了命地努力著讓我不必過得太窘迫,與其他人有太大差距,所以對錢也沒什么不切實際的想法或自卑。但當她生病,醫院的各項開銷像流水般嘩啦啦淹過的時候,那層很努力才建構起的生活的最基本的尊嚴便一下子就碎掉了,稀里嘩啦地撒了一地,頗為難堪。

吳琦芝并沒瞞我她生病的事,那天早上拿到檢驗報告后的一小時就給我打了電話。也就在電話里她告訴我自己生病了,問最近能不能回去一趟。而我當時也就立刻意識到,她所說的“生病”或許并非什么發炎感冒,所以當天下午便請了假買票趕了回去。在吃晚飯前,我們坐在客廳的沙發里,她告訴我自己檢查出了胃癌?!安皇峭砥??!彼a充道。

當時我心里雖然早已有了準備,但一下子腦袋里還是嗡嗡一片,卻也沒很久。我問她:“醫生有建議的治療方法?”

“說做手術?!?/p>

“那就做手術?!?/p>

所以就這樣,我們很快就達成共識,然后吃晚飯。第二天我陪她去醫院問主治醫生具體的治療方法,一腦子的專業術語和身體里各種器官的名字似乎在那一上午讓我學完了。我坐在吳琦芝身旁,她專注地聽著醫生說話,我看到她放在腿上的兩只手卻攥得緊緊的,好像抓著什么寶貝似的。我把自己的手覆在她手上,她也沒看我,只是繼續聽著。

醫生把整個治療過程解釋得清清楚楚,而問題最后還是落在我們這邊,即這個治療過程不僅僅只是一場手術,圍繞著手術的還有各種前期藥物治療,以及手術后的繼續觀察和恢復等等,而這些零零總總加一起需要的費用卻是我和吳琦芝一時難以負擔的。所以在回去的路上,我對她說:“要不把房子賣了吧!”

吳琦芝“噗嗤”笑出聲,像有神經病,然后又看了我眼,說:“房子不能賣,我找人借點湊湊也大概差不多?!?/p>

吳琦芝有次曾說過,那棟房子是以后給我結婚用的。但可笑的是,大概在她或是我的有生之年,我大概都是結不了婚的。后來在和Jay認識不久后,我和他提起這件事,他還挺蠢萌地安慰我說:“說不定哪天就能了呢!”當時就覺得這人傻得可愛,卻也因此就被那股莫名的樂觀迷住了。

“小巖?小巖,怎么吃飯還走神了?”江玲說。

“什么事?”

“就是你們學校,也是985了,現在還容易考嗎?之前衛之翰模擬考考了三百分左右,能上嗎?”

“肯定上不了!”衛之琪搶白道。

衛之翰瞪了她一眼,“吃你的飯!”

“按照你現在的成績和學習動力,以后能不能上二本都難說?!毙l宏禮突然說,“整天在學校里還闖禍搗亂,不學無術,到時候你如果去了???,我的臉也就被你丟完了?!?/p>

“誰在乎!”衛之翰低聲地說。

“你現在別把本事都用在我身上,到時候你有本事拿成績來讓我閉嘴?!毙l宏禮說,“明年如果你能考上吳巖的學校,我給你賠禮道歉!”

“讀985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還不是……”衛之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脫口而出的話說了一半看到我的目光便戛然而止了。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后又只是埋頭吃飯。

“還不是什么?”衛宏禮聲音也提了起來,“現在你翅膀硬了,說你都還不樂意了!今天你班主任打電話給我,說你在學校把人打進了醫院,你現在能耐多大啊,沒人能管得了你了。你自己說,我說錯了嗎?你從小到大吃好穿好,要什么有什么,比一般人家的孩子不知道要幸運多少倍,比你吳巖哥的環境要好多少?但現在你看看你自己,哪一樣能和人家比的?我說你還不樂意,我冤枉你了?”

衛之翰抬起頭,臉色既憤怒又難堪,“那和我有什么關系!還不是你自己不負責任,生了兒子都不知道管……”

衛之翰話還沒說完就被江玲打斷,“越說越不像話了,你爸教訓你,你聽著就是了,還頂嘴!現在就回你房間去,飯也別吃了!”

“不吃就不吃,也不稀罕!”衛之翰一邊說一邊把筷子摔在桌子上,一支掉進湯里,濺到了衛之琪衣服上。

“你這人怎么回事!”衛之琪叫道。

“你也回房間去!”江玲對女兒說。

“憑什么???我還沒吃完呢!”

“回房間去?!?/p>

衛之琪看江玲臉都黑了,便閉了嘴,放下碗筷哼哼唧唧地回了房間。

一時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該放下筷子還是裝著沒事繼續吃,就卡在這里,進退兩難,而邊上的衛宏禮卻依舊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繼續吃著。江玲看在眼里,氣不打一處來,“啪”地一聲放下筷子,說:“現在高興了,就讓你一人吃!”說完也沒看我就起身走進了衛之翰的臥室。

待江玲走了,衛宏禮才丟下筷子,說:“都讓你阿姨給寵壞了!”

見證了剛才的一幕,我心里突然產生了一股慶幸,慶幸自己不是長在衛宏禮的家庭里,慶幸衛宏禮當年離開我和吳琦芝,慶幸我沒有父親。衛宏禮剛才的失敗是如此的可樂,讓我一下子獲得了某種似乎是報復的快感,并且也由此莫名其妙地讓我覺得自己也是那么的理直氣壯。

“你再吃點吧,”衛宏禮說,“別管他們!”

我點點頭,又胡亂地吃了兩口便放下了筷子。

“有件事我想和你談談?!?/p>

“什么事?”

“能去你書房說?”

他看了看我,說:“那就去書房說?!?/p>

我走在他身后,默默地吸了口氣。

衛宏禮的書房就像是電視里看到的那些有錢老板的書房,紅木桌子和書柜,里面放著各種未拆封的西方經典全集和看樣子也從來用不到的文件夾。桌子上空空蕩蕩,靠左上角的地方放著一尊黃石雕成的公牛,昂著腦袋,一對角沖天。書房里還有一張灰色沙發靠墻放著,上面掛著一排衛宏禮和別人的合影。

他沒坐辦公桌后的椅子里,似乎是擔心太過正式了,便示意我也坐沙發里。

聽吳琦芝說,衛宏禮后來去了北京,在那里跟著當年在學校里認識的老師一起做外貿,摸爬滾打了幾年,累積了一筆啟動資金后便開了自己的外貿公司。我也是后來才知道,衛宏禮出生在蘇北,家庭小康而已,后來考到北京和開公司也完全依靠自己。說起這些事的時候,吳琦芝臉上神情怪怪的,如果不是我對她很了解,還真就會以為她是在拐著彎稱贊衛宏禮。

之后遇到全球經濟危機,北京的公司一蹶不振,衛宏禮才回到這里,但也沒要幾年的時間,公司便重新在他手里活了過來,到如今也比曾經在北京時的格局要大許多。這些事只有一小部分是從吳琦芝那聽來的,因為她其實也并不是很了解。更多的是我從網上和其他一些途徑打聽所得。

“說吧,你想和我談什么事?”

他走到辦公桌前的抽屜里拿了包煙,又順手開了窗子,風吹起厚重的窗簾,像是污染嚴重的河水泛起的滯重的波瀾。他重新坐回沙發,剛準備點煙,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把煙盒往我面前一遞。我也沒客氣,就接了下來。他似乎有些驚訝,點了火又把火機給了我。

“現在都會抽煙了!”他突然笑道。

“高中時就會了?!蔽艺f。

“你媽知道么?”

“知道。她自己不是也吸煙?!?/p>

衛宏禮笑了笑,說:“以前也沒見她抽過?!?/p>

“你們也沒認識幾天?!蔽艺f。

也沒看是什么煙,好像有些沖,喉嚨火辣辣的。

“我來找你要筆錢,”我說,“之前你也說過要給我一筆錢,我現在想要了?!?/p>

“為什么現在想要了?遇到什么事了?”

環顧了四周也沒看到煙灰缸,衛宏禮起身走到辦公桌后,又從剛才拿煙的抽屜里拿出了個煙灰缸。

“你江阿姨不喜歡煙味?!彼f。

“這筆錢我自己有用……”

“你媽不知道你來我這吧?”

“這件事和吳琦芝沒關系?!蔽艺f。

就在剛才那一瞬間,我決定隱瞞吳琦芝生病的事情。雖然來此之前一直準備著如實相告,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當我看著面容保養得依舊非常好的衛宏禮的時候,心里突然產生一股強烈的沖動,碾壓著來此之前堆積在心底的那些難堪和羞恥感,就像火焰般讓我覺得這是衛宏禮欠我的,欠吳琦芝的。這筆錢我要得理所當然,沒什么可恥或心虛的,為此我甚至連隨口編一個借口都不愿意了。

衛宏禮把煙蒂擰滅在煙灰缸里:“就像之前我和你媽,和你說的,我想補償你們,而且無論你們是否愿意,你吳巖都是我衛宏禮的兒子,所以以后這里的家產也肯定有你一份。你比衛之翰懂事,也有打算,這筆錢我給你,但我還是想問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煩了?”

“沒什么麻煩事!”我說,“放心吧?!?/p>

他盯著我看了會兒,最終只能作罷不再問。

我把煙灰缸放在辦公桌上,突然想起件事,“衛之翰有和你說過他上次在酒吧碰見我?”

“沒聽他說。他去找你麻煩了?”

“不是,就偶然碰到?!?/p>

“你還在那家酒吧兼職?上次就和你說了,如果想兼職,無論是我公司還是其他你感興趣的地方,你只要說一聲,我都能幫你弄進去。酒吧那地方龍蛇混雜,你一個大學生待里面也不安全?!?/p>

“在里面做得挺好的,暫時不想換?!?/p>

“你馬上……”

衛宏禮話還沒說完,就有人敲門,江玲開了門看了看衛宏禮,又看了看我,說:“小巖,你先到客廳里看會電視吃些水果,我和你爸說幾句話?!?/p>

我點點頭,走了出去。

客廳里空無一人,餐桌上的飯菜也都還在。我坐進沙發里,有種好像是傍晚剛來時候的感覺,仿佛自己落入了一個時間循環中。如果真如此,那估計就是地獄。

電視里還在沒完沒了地絮叨,我也一直在走神,直到眼角看到有個身影才回過神,看到衛之翰從廚房冰箱里拿了一瓶水,正路過客廳。我們視線又撞在一起,一會兒后他突然歪嘴笑道:“我爸知道你的事嗎?”

“什么事?”

他盯著我,似乎在用眼神向我打暗號,一副高中生小崽子自鳴得意的模樣。

“你沒和他說?”

“你想讓我和他說?”

“你隨意?!?/p>

他在那里又杵了半天,看我不理他了才頗為得意地離開。我又在客廳枯坐了近十分鐘,衛宏禮的書房門才打開。江玲原本面無表情,看到我便又立刻換上了戴了一晚上的笑顏,說:“剛才也沒吃飽吧!難得來一次還讓你碰上這些事,阿姨實在過意不去,等你下次再來,一定好好款待!”

“沒事?!蔽艺f,“時候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p>

“讓你爸開車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坐地鐵就行?!?/p>

衛宏禮說:“我送你回去?!比缓缶筒挥煞终f地走到玄關,開始穿鞋子。

“家里也沒什么好的能給你帶回去,這兩盒餅干是衛之翰舅舅從美國帶回來的,你帶回去嘗嘗!”

“不用了……”

“別客氣,你拿著,都是自家人,客氣什么??!”江玲一邊說著一邊把兩盒餅干往我懷里塞?!翱?,拿著拿著!衛之翰衛之琪,小巖哥要走了,你們也不出來說聲再見!”

衛宏禮已經換好鞋站在門邊,我把兩盒子放在玄關地毯上,快速地換了鞋子,然后轉身走了出去。

“哎,餅干別忘了!”江玲拎起地上的盒子,“你拿著待會放車上?!?/p>

衛宏禮點點頭。

江玲穿著拖鞋送我走到電梯前,又說了幾句,直到電梯上來。

在電梯里,衛宏禮說:“你回去把卡號發給我,明天就轉過去?!?/p>

“嗯?!?/p>

外面漆黑一片,小區路上的燈光都籠罩在茂盛的香樟樹叢里,曖昧不明。我跟著衛宏禮往他停車的地方走,就仿佛是在一座迷宮中。

“無論如何,你我有血緣關系。打斷骨頭還連著筋,有任何事你都隨時可以打我電話或是來找我?!弊咴陉幱袄锏男l宏禮兀自地說著,“以前的事情現在無論說什么都已經是那樣了,現在才是最重要的!”

“也不是針對你,我就是那樣長大的,沒有父親,以前沒有,現在也不需要了?!蔽艺f,“血緣也就僅僅只是血緣,我自己又不能選擇。對我來說,父親是做出來的,你的行為能讓你成為父親,不是因為什么血緣,而你就是一個不盡職的父親,和血緣也沒任何關系?!?/p>

“你現在還小,不懂這些,等你以后做了父親,你就……”

“我以后不會做父親!”

“你……”

在聳立的高樓和茂密的樹叢之間,我看不清衛宏禮的面孔,但或許也可想而知,只是心里想想也就覺得挺開心的。沒想到這句話竟然這么輕易就脫口而出了,就好像是對著一個陌生人似的。

衛宏禮什么也沒說。我看到前面就是小區大門。

“我自己坐地鐵回去?!?/p>

在門前的小廣場上,我看清了衛宏禮的面容,這么多年了,印象依舊模糊。有時候我都想不起來第一次見到他時留下了怎樣的印象。在橙黃色的燈光下,他表情看上去十分滑稽,好像既震驚又生氣,既迷茫又自負,一時間五官都不知道該如何準確表現而擰在一起,像是炸過的麻花。

“這筆錢,就當是你還的債,還吳琦芝的,以后你也就不必再覺得有所虧欠,今天都一起還了。從此之后,我們互不相欠,還像以前一樣各自過各自的生活?!蔽艺f,“餅干我也就不要了,還是留給衛之翰和衛之琪吃吧?!?/p>

衛宏禮木然地立在那兒,似乎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但我已經要走了。今天一天都沒去醫院看吳琦芝,突然有些想她。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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