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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

2021-04-07 04:18喬舒亞·費里斯
湖南文學 2021年2期
關鍵詞:杰伊野餐微風

喬舒亞·費里斯[美國]

喬舒亞·費里斯,美國當代作家,生于伊利諾伊州丹維爾市,在佛羅里達州基韋斯特島長大,現居紐約布魯克林區。他的小說經常在《紐約客》《依阿華評論》《草原大篷車》等雜志上發表。他的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曾分別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終選提名、巴恩斯和諾貝爾發現獎、海明威筆會獎、曼·布克短篇小說獎、國際迪蘭·托馬斯獎,并于二○一○年被《紐約客》雜志提名為“四十歲以下的二十位作家”。

她丈夫回家的時候,她正站在橋上喝酒。在她的下面,鄰居們倚靠在低矮的小門廊上,他們開心地哈哈大笑,以此慰藉。有個看不見的人用一把掃帚在小院子里弄出了嘩嘩的聲音,像春天的風吹拂著褐砂石。

“我在橋上!”薩拉斜端著酒杯,俯視著周圍大聲喊。她丈夫站在六英尺的水泥陽臺上,可將大街橋盡收眼底。

街上孩子們吵鬧的聲音在藍色的天空中飄蕩。然后,微風徐來。微風穿過樹林的樹枝,將嫩葉的銀色底面掀起,風從她身邊吹過時,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微風,上帝啊,微風!她暗忖。像這樣的風你得到過多少次?大概一生有十幾次……風已經走了,刮到了街區,提高了速度,或者逐漸停息了。她先是麻木,隨后產生了興奮的感覺和輕微的恐懼。

她喝完酒,走下橋,回到家時杰伊正在翻動數不清的郵件。

“喂?!彼f。

“今天你想要干什么?”她問他。

“哦,”他把一個看起來像是信用卡的東西舉到空中停下來,“我無所謂,你想干什么?”

“就沒有你想干的事情嗎?”

“我想干你要干的事情?!彼f。

“那么,你必須由我提出來啰?”

他終于看著她了,“你叫我回家,所以我們就該干事兒?!?/p>

“因為我想要干事?!?/p>

“我也要干事?!彼f。

“好,”她說,“那么,我們來干事吧?!?/p>

“讓我們來干事吧,”他說,“你想干的是什么事?”

她想要在中央公園里進行一個野餐。他們從附近的一個地方買了三明治,坐火車進入曼哈頓。他在微風中打開一個方格子圖案的毯子,把它鋪在一棵像一頂華蓋似的樹下。在柔和的微風中,樹葉輕輕地上下擺動,仿佛掛鐘的秒針似的。她身穿一條亮綠色的背心裙,配有一條細細的白色腰帶;他穿著去年的寬松短運動褲,他的腿就像月亮一樣白。他們吃了三明治,喝了一點酒,然后站起來投擲一種“弗里斯比”牌飛碟。離開之前,他們走進附近的一個雜樹林,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就在幾分鐘內如饑似渴地完成了整個冬天不曾做過的事情?,F在好了,他們可以回家了。但是,現在時間還早,他建議去一個啤酒園,在那里他們可以和朋友們一起度過最后的冬天。不一會兒他們的朋友出現了——韋斯、雷切爾,還有帶著狗的莫莉。他們喝酒聊天,一直到打烊。在去地鐵途中,薩拉蹦蹦跳跳地走在他的前面,然后又蹦蹦跳跳地返回到他身邊,撲到他的懷里。

在列車上,他告訴她,還要去看一場電影。是一個超級英雄人物后續之事的3D電影續集。

她伸出手阻止了他?!敖芤?,”她說,“對不起,親愛的,今天晚上我不能看電影了?!?/p>

“為什么不能?”

“看電影太老套了,”她說,“難道你不厭倦電影嗎?我們整個冬天這么長時間,所干的全部事情就是去看電影?!?/p>

“但是,我買了票了,票都買了,錢都付了?!?/p>

“我們可以退票,”她說,“我不想看電影?!?/p>

“我計劃事情的時候,你總是對我說你喜歡?!?/p>

“就是一場電影,”她說,“又不是在巴黎的一個周末,今天晚上我不能坐進電影院了,杰伊。我會發瘋的?!?/p>

“十一點鐘才開演,等電影演完時黑夜差不多就結束了?!?/p>

“誰的黑夜結束了?”她說,“誰的特別之夜?”

他不明白,“你搞得那么激動干什么?”

她的注意力轉移了,她沒有回答?;疖嚌u漸慢到了爬行的速度,現在完全停了下來?;疖嚍槭裁赐O铝??當微風在人的肩膀上漸漸消失的時候,他們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地鐵的深處。這里是城市提供的無數煩心事的下層社會:障礙重重,耽誤時間,街道狹窄,人們對不能按時到達的列車憂心忡忡,站起來尖叫,踢門。他們強烈向往的事物本該是有限度的。他們本可以走過布魯克林橋,在途中停下,欣賞一下太陽落山的景象。

她站了起來。

“薩拉?”他說。

列車開始動了——雖然不足以使她顛得東倒西歪,但足以讓她重新坐下。她沒有回應,也沒有看他。

她離開餐桌,開始走向啤酒園的女廁所。在下垂的已經褪成了白色的橫幅標語下走著,經過一箱子破爛的提基神像火炬。再過去一點,厚厚的塵土遮沒了一堆塑料椅子。在漫長的冬天,啤酒園只開一兩周時間,而且看起來已經被一個夏天粗暴的使用弄得臟兮兮的。

幾個小時前,在橋上,她開始相信,她在這個城市里生活了這么些年,這是上天賜予她的最溫和也是最舒緩的一天。街區教堂的鐘聲突然響起。天空中的藍色使她感慨萬端。一朵云彩如同平靜的大海里的冰川緩緩移動。她向下看,密切注意到了緊挨著小橋的那棵樹,于是折了一根樹枝。在那根樹枝上,她有了新的發現,上面出現了白色的蓓蕾。還是在這里,在銹跡斑斑的棚欄里,幾條瀝青路面的街區,都已經春回大地了。然后,微風攪動了她的情欲,一陣震顫從她的脊柱傳到她的靈魂,她的雙眼涌出淚水。她有靈魂嗎?像這樣的時刻,絕對有。微風??!那天她是在書桌旁度過的,一直低著頭,耗去了那天的整個時光,快餐盒飯使她快樂,很好——快餐盒飯,能量飲料,還忙里偷閑在線買了鞋子。然后,是催賬單和今天的這個意外收獲。就像初吻一樣令人激動和無可挽回。這是她的一天和僅有的生活!這取決于她做的事情,無愧于這一天的時間。那一刻,她在橋上思忖,現在她在女廁所的鏡子里審視著自己的眼睛,審視著她布滿了眼尾紋和變得憂郁的眼睛,她害怕她做出的一系列糟糕選擇,擔心失敗。

她離開了衛生間。杰伊默默地喝著酒,他被一桌桌人快樂的氣氛所包圍。他們的朋友對他不屑一顧。

“我們能走嗎?”她問。

他站起身來。他們還沒有走到橋那兒,她就在出租車里打起了瞌睡。

他們登上地鐵階梯時,她看了一眼吊燈,說太晚了。這時他們便找了野餐的食物,又買了酒,走著去了公園,把一切都拋在了腦后,他們將在黑暗中吃飯。

“后面你怎么辦?”杰伊問。

“咱們過馬路?!彼f。

“如果我們不去公園,你說我拿著這破毯子干什么?”

他們離開路緣遲了一步,發現自己被困在兩車道之間的一個水泥隔離墩上了。汽車川流不息,他們寸步難行,無計可施。

“你想干什么?”她問他。

“不,不,”他說,“你就是想取消野餐。你要負責?!?/p>

“是我提的野餐?!彼f。

她需要一個抉擇,挽救這個生命時刻的抉擇。但是,現在能干什么?這該死的交通!一億個燈光,每個燈光都能照到草地上。

“那個賓館怎么樣?”她問。

“什么賓館?”

酒水的價格會非常高,而且沒有微風,但賓館的大廳卻可以看到中央公園的美麗景色。這要比坐在燈光昏暗的酒吧里等待現做的三明治強。他們可以晚點吃飯。

走了不遠的路,他們乘坐電梯上樓。大廳像休息室一樣,在三十五層樓。接待員們正在有序地核收客人,在他們后面,仿佛第一幕劇剛剛開始演出似的。窗外的遠處,中央公園被一分為二:最西面的樹林,坐落在一幢幢高樓大廈的下面,被淹沒在一層陰影之中,而其余的樹木則一覽無余,在燈火闌珊之中挺立。樹上的樹葉在銀色大于綠色的微風中微微顫動。

他們不得不先在酒吧坐下。然后,女招待過來叫走了他們。一旦在有一排排座位的休息室坐下,他們面對的外部世界,就像在巴黎的咖啡館一樣,可以看到其余的背光的樹。他們喝著爽口純美的白葡萄酒。夜色靜謐,美輪美奐。

在地鐵里,人們仍然感覺好像是在冬天似的。有熱風,有些令人不可思議的漩渦般的寒冷,有污染站臺的剎車摩擦鐵軌的焦糊味道——但是,就是沒有一絲微風。根本就沒有像春天一樣那么清澈、那么怡人的微風能夠進入這里。即使在汽車里,他們呼吸的也是上個世紀的空氣。冬天很快就會過去:地鐵里形成了兩個季節。

火車駛進了車站。乘客們紛紛從座位上站起來,站在銀白色的門前。他們等了又等,最后車門打開了,他們走了出去,率先獲得了自由;她仍然有時間吃飯。人們從前面的車廂走過,然后站臺空了,但火車的門卻都沒有關上。這列煉獄般的火車似乎正在喘息,吸入空氣,再把空氣放出去,搞得毫無意義。這時,廣播里說:“女士們,先生們,我們臨時受到了列車調度員的控制?!币粋€荒唐的小上帝操作了廣播開關。像這樣的事情在站上一個接著一個地發生,而且,每站之間,時行時停,令人惱火。

關門的警鈴響了,但是什么也沒有發生,火車沒有動彈。她在外面坐在長椅子邊上。她轉過身,只給他一個側面。

慢慢地,她說:“我完完全全寧愿自殺,今天晚上也不愿意去看電影?!?/p>

他揚了一下眉毛,好像某個星期三的下午在他的辦公桌旁,一個火警鈴聲給他帶來了突然的無期徒刑似的。雖然這是一個夸張,但是她平靜的聲音很柔和,令人驚恐又很誠實。

“好吧,”他說,“我們不去看電影?!?/p>

路上好走了。他們走出機動車道的中心隔離帶,匆忙穿過街道。但是,他們不知道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于是他們在一幢大樓的陰影下閑逛。街上的行人不理不顧地把他們推到了眾所周知的目的地,幾個計劃是事先安排好的,這個城市的八百萬人似乎都在密謀反對她,進行了秘密和緊急的聯合。

“薩拉,”他說,“你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說,“但是,別做那樣的事情?!?/p>

“什么樣的事情?”

“我們應該做什么,杰伊?”她一針見血地說,“我們應該做什么?”

“難道不是一回事情嗎?”

“不是?!?/p>

她花費了十分鐘時間在她的手機上搜尋什么東西。他后退幾步,蹲靠在小屋旁邊一棵細高的樹上。她打了個手勢,他站起來,跟著她,在后面保持一步的距離。在下一個拐角,他們等著過馬路,這時一輛出租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嚇了他們一跳。之后,他們趕上了一個紅燈。他們終于到達了要去的那幢大樓,那個帶有休息室且外面的風景一覽無余的大樓。電梯在運行中的時候,她不停地按按鈕。

電梯門開的時候,他們是最后出去的。觀光電梯只經過了接待區,顯示出在這個天色暗淡的時刻,59大街燈光如織,樓宇林立的景象。銀行家們都在橋上,她想。鋪天蓋地的濃蔭正在滾過銀色的樹梢,把樹葉變成了深綠色。

所有的桌子都被人占了或者被人預定了。女招待記下了杰伊的名字?!拔覀儽仨氃谶@兒嗎?”薩拉問他。

“難道這不是你要來的地方嗎?”

女招待看著他們,“別客氣,先坐在酒吧里吧?!彼龑λ麄冋f。

“謝謝?!?/p>

“多長時間有空位子?”薩拉問。

女招待不知道。她一點兒都說不準什么時間有空位。他們去了酒吧,在那里默默無語地喝酒。

她本想要一次野餐,可是地鐵使她的計劃落了空。然后他們又被困在機動車道的中心隔離帶,進行了毫無意義的爭吵,要做的事情什么也做不成。難道是她,她單獨一個人,幾天晚上在那個問題上那么叫人捉摸不透,指責來指責去,就像一個陌生人從對面的一個房間伸出一個手指頭對著她嗎?或者這是一團亂麻的生活的停滯不前和障眼法:杰伊的真實性,必須考慮他想要的不平衡,不管那可能是什么?因為他不愿意把事情說出來,或者這事情與他格格不入,那么她希望怎么說出這件事情呢?或許毫無秘密可言。也許他僅僅是想看一場電影。

他們等待位子的時候,最后一抹曙光消失了,享受微風吹拂的一切可能性早已被在酒吧里一輪又一輪的狂飲減少。到了有桌子的時候,她已經感覺醉眼迷離,目光茫然了。他們進行了最后一飲,離開了酒吧。

他們想在商業中心的一家便宜的意大利連鎖店吃晚餐,但是在他要進入餐館之前,他倆打了一架,于是離開了那家餐館。他們到家以后,兩人不再說話。在他打破沉默以前,他們在黑暗中躺了很長時間?!拔冶緛硎强梢匀タ慈账麐尩碾娪暗??!彼f。

他們下到樓梯底下的時候,她一把抓住他,轉過身去,他拉住她的手,迅速返回到他們來的方向,上到樓梯上,進入令人愉悅的黑夜。她深深呼吸了春天的空氣,想著要丟掉地鐵這個東西,寂靜的藍色天空肯定了她的良好判斷。但是,他卻有點兒迷惘了。

“我們干什么?”

“咱們別去地鐵了吧,”她說,“我可忍受不了那個地方,并不是現在忍受不了。咱們去散步吧?!?/p>

“到哪兒去散步?”

她領他到西邊的布魯克林橋。在人行道上,她蹦蹦跳跳地走到前面,然后停下來等他,然后再蹦蹦跳跳地走到前面,然后轉過身子微笑。就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他們在位于曼哈頓和布魯克林之間的地方停了下來。河灣里水波漣漣,在輕輕的拍擊中滾滾翻動,在河水把石頭變成黑色之前,銀花翻滾,鱗波蕩漾。她面無表情地抬頭仰望,一下子看到了天空中一個地方直插云霄的大橋尖塔,證實了此時此刻再也無問蒼天了,這輩子再也沒有比被人理解這么好的事情了。她用兩只手緊緊地抓住鋼索,又一次凝視著西下的夕陽。照射在建筑物上的殘陽柔和了,各種顏色更加黯淡了,等一會兒,肯定會毫無疑問地消失殆盡的。陽光漸漸地消失了,一道令人憂郁的陰影籠罩了一切——大橋,河水。這使人體會到了懸浮索冰涼的鐵的感覺。她松開鐵索,跳動強烈的脈搏中血液又流回到了她的雙手。那天晚上,她的雙眼第二次充滿了淚水。

當最后一抹陽光消失的時候,她把身子轉向他,說:“你認為那怎么樣?”

他一臉蒙逼地看著她?!笆裁丛趺礃??”他問道。

當她發現自己全身上下穿著衣服坐在浴盆邊上對她的婚姻的未來充滿懷疑的時候,時間已經快十二點了。

他們等待酒水的到來等了很長時間。她認為這家酒吧的位置很氣人,什么都看不見,而且他們面對著普遍不受人歡迎的方向。除了酒瓶和酒杯子的影子,他們什么也看不到,而外面的陽光也漸漸消失了,陰影正在迅速地覆蓋著樹木。

到這兒來真是一個糟糕透頂的主意,他們認為他們可以奇跡般地落坐一張桌子。她想要這座城市的所有地方都不準人進入,只要那些地方始終能為她提供方便就行。實際上,這是根本行不通的。到這個地方來享受生活樂趣真是愚蠢——地方狹小,超額預定,提前賣完。而且,好像選擇了這個錯誤的地方還不是最壞的,最壞的是所有的選擇和幻想的東西只是現在才產生了:散步過橋,和莫莉在啤酒園喝酒。燈光閃爍,人群喧囂,派對歡鬧。即使待在小橋上,觀看街坊四鄰的人在黑暗中走動也是好的。與其看著眼前的這些東西,還不如動用她的權力進行二者必具其一的選擇。就像這樣把他們圈在一個酒吧里度過一個晚上,她是怎么認為的呢?

她把兩條腿擱到凳子和橫條之間,極力轉向他?!皩Σ黄?,杰?!彼f道。

“為了什么?”

“為了匆匆忙忙跑出家門,為了我決定不去地鐵?,F在來到這兒真是個錯誤的決定。咱們做件事情吧?!彼f道。

“好啊,”他說道,“比如做什么?”

他問了第二次后,一股在公園里的欲望在她心里油然而生,藏在樹林里,俯身彎腰,手指插進土里,感覺到他把她的內褲褪到了她的腳踝。正當她腦子里想,他們不會完全不被人看見,然后她就感覺到了沖撞,最后會對她有些粗野,實施周密的周末性生活滾床單事宜,一個勁兒地干她,干她干得又狠又快。之后,讓過路的人無視他們,無視傍晚一片樹林里白花花的肉體。那時,她沒有被排斥在外的感覺,她感到他達到高潮的那一刻,她也會達到高潮。然后,當他漸漸垮塌下來的時候,她便恢復了常態,整理好她的太陽裙,對他微笑,諸如此類等等,夫妻生活的一切乏味的室內氣氛都會煙消云散。

“聽起來好像你已經想好了,薩拉,”他說著在酒吧的桌子下面拉住她的手,“說吧,什么事情?!?/p>

她鼓足勇氣湊過去進行了一番耳語。

“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彼f道。

但是,她卻失去了勇氣。

“我真的不知道,”她說道,“你想干什么?”

他建議在上火車之前,他們在附近的地方買一些三明治。但是,這個附近的地方??!她對這個附近的地方非常厭惡。他們是靠那個菜肴過日子的,因為她只能記得住那個菜肴。那時,她爬出地鐵后才知道,他們犯了一個錯誤。找野餐的食物是要費時間的,而他們又沒有這個時間。但是,如果由于沒有時間去尋找食物而取消了野餐,那么,如果不是時間問題,他們還有什么?直到晚上結束,時間浪費了又浪費。一夜又一夜,直到她的生命結束。春天的一個夜晚能夠使她發個小瘋,開始認為她的那些個選擇,要么就是一個野餐,要么就是死亡。杰伊要向前沖鋒了,胳膊底下夾著毯子,向他相信要繼續進行的野餐發起沖鋒,這時她停下了。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轉過身子,然后慢慢朝她退了回來。

這一下子,他心里搞不明白了,今天和前幾天有什么不同。他沒有對天氣有無微風和突變挑三揀四,或者天有微風和天氣突變這些事情的自然過程,太過普通而不能慶祝一番,對他產生了什么影響。如果他可以選擇的話,甚至今天他會工作到夜里,在某個聚苯乙烯泡沫塑料槽的辦公桌旁美餐一頓,然后找她去看一場連續放映的夜場電影。一旦回到家,他就會癱在床上,好像白天的一切冒險旅行除了精疲力竭的美好回味以外,耗盡了他的所有事情似的。她要當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一個更好的人,而他自己不當家卻也十分樂意。

她做了一系列糟糕的決定,現在她追尋到了作出這一系列糟糕決定的原因。這就是不放棄三明治的原因,或者是去地鐵的原因,或者是在錯誤的時間一頭扎進曼哈頓的原因。是白天沒有離開她沉浸在那個不夠融洽的小橋的原因,或者是愚蠢地破壞了那種融洽氣氛而去尋覓更好的東西的原因。弄一切別的事情,那就是個錯誤。

“什么事?”他問道。

她準備告訴他。她抑制住自己的驚慌,準備向他和盤托出,這時她說,“謝謝你拿著毯子?!?/p>

他看了看他手里的毯子,“當然?!彼f道。

他們找到食物,把它帶進公園里以前,陰影早已占據了樹林之間的地方。當他們把食物放到毯子上的時候,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見是他,但是,當收工的時間到了的時候,天已經黑得看不見他了。

正當薩拉在遠處急忙穿過餐桌的時候,莫莉抬頭向眾人的大笑聲望去。薩拉穿過一個為啤酒園的進出口照明的生銹了的鐵棚垂花飾,然后消失不見了?!昂?,杰伊?”莫莉說道。

她都走了一條街區那么遠了,他才趕上她。

“喂,”他說道,“喂!”

“結束了!”她大聲喊道,“結束了!”

“什么結束了?”他說著便要去抓住她,“別動,別動!”

她停止了抵抗,把頭靠向他嗚咽哭泣。淚水順著他的襯衫流了下來。過路的人急切地想要見識一下這恍如隔世的場面,圍著他們,有的人還折回來看熱鬧。

“春天?!彼f道。

“結束了?”他把她的臉搬到他的胸前,看著她,“薩拉,”他說道,“春天剛剛開始?!?/p>

他錯了。春天轉瞬即逝,就像小橋上的微風似的刮過去了。然后,夏天急匆匆地闖進來了,仿佛小汽車的排氣管似的又熱又悶,她不能在市里再過一個夏天了。光陰荏苒,斗轉星移,轉眼樹葉就變了顏色,又到了冬天,漫長的冬天,一年又一年的忍耐,一年又一年的堅持,直到她永遠都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的最后一刻結束。

“告訴我你明白了,”她說道,“請你告訴我你明白了,杰伊?!彼吭谒膽牙飺u了搖頭?!拔液ε滤懒??!彼f道。

“發生什么事了?”他問道,“怎么了?”

“我們在做什么?我們為什么到這兒來?”

“哪里?”

“我們還能做什么?”

“我們做了很多,”他說道,“我們進行了野餐,現在我們又和朋友們在一起。你為什么這么心煩意亂???”

“難道我不該做我要做的事情嗎?”她問道,“或者,難道我應該做我不要做的事情嗎?”

“你說的是什么事情???”他問道。

她不愿意回到啤酒園。她非要他離開。于是,他向朋友們說了再見,并讓他們放心,一切都沒事。然后,他回到了他離開她的那個角落。她已經坐著出租車在回到布魯克林的路上。她從房間收拾了一些東西——她的避孕藥、化妝品——一個小時后,她到了莫莉的家,又離開了。

酒吧的女招待走過來把他們引到大廳的一個桌子旁。59街的高樓大廈通向市中心便驟然中止,長滿了樹木的公園里格外靜謐。

現在,黑夜很快消除了樹上的綠色。一分鐘后,似乎黑暗把樹木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它們成為了一體。黃色的出租車失去了自己的顏色,變成了漂浮在空中的一團團燈光。黃色的出租車遇見了神秘的人影便在路邊停下,那些陰影:它們在這個時刻抓到了什么,會讓她逃過捕捉嗎?她必須做一件事情。

“杰伊,”她說道,“你知道我一直想在公園里做什么事嗎?”

他正在無聊地撕啤酒瓶上的商標,“什么事?”他問道。

“湊近點,”她說道,“我必須小聲說?!?/p>

女招待對他們在酒吧里的緊緊擁抱從不干涉。他們喝完最后一杯酒,離開了。從街上出來,在公園的陰影里,他問道:“你有心情吃飯嗎?”

“當然?!彼f道。

“有還是沒有?”

“我說過當然了?!?/p>

“我們應該待在這兒,還是去市中心?”

“都可以?!?/p>

于是,他們乘了一輛出租車到市中心去了。這是他們能夠想到的最佳選擇:到市中心吃另一頓晚餐。她打開出租車的車門,款款走到路沿,仿佛一群喧鬧的陌生人走出劇場的門廳來到大街上似的。他們在午夜喝個半醉。她想要放棄杰伊和他的毯子還有晚餐計劃,隨它們去另一個世界吧。

杰伊關上車門,出租車司機把車開走了?!澳阆氤渣c特別想吃的東西嗎?”他問道。

“沒有?!?/p>

他們在一個地方停下來,看著菜譜,“看起來這菜對我很合適?!彼f道。

“還行吧?!?/p>

“你沒有為這菜欣喜若狂吧?!?/p>

“我必須為這菜發瘋嗎?就是頓晚餐嘛,誰稀罕啊。還好吧!”

“如果我們要在那里扔下一百塊錢,應該會更好?!彼f道,“那應該是一個你要去的地方?!?/p>

“啊,看在他媽的冬天的面子上?!彼f完,開開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家鋪著方格子桌布的意大利餐館,絕對不可能有任何特別的地方。有空調!這里沒有微風,只有一股循環的冷氣。如果杰伊不在身邊,她就會走出去的。這對時間是一種有意的冒犯。春天的第一天,這個地方竟然有令人窒息的冷氣,這簡直是要人命啊。

她要了一張兩個人的桌子,然后轉過身,朝杰伊打了個手勢示意他進來。他沒有動。她跟著女招待到了桌子旁坐了下來。他通過窗子瞪大眼睛看著她。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她竟然拿起菜譜,開始看菜了。如此這般,這個夜可怎么過?。涸谶h離公園野餐的一家廉價的意大利餐館……

她沒有看見他開門。周圍一片嘈雜,他提高了嗓門。

“我他媽的不想在那兒吃!”他大喊一聲。

嚇人一跳,她望著他的頭消失不見了,然后門慢慢地關上了。很快,她要待下來的決心比以前更大了,但是人們卻都轉過身盯著她,這使她感到尷尬不已。和人家比比,她感到非常困惑,人家那朋友和情人十分美好的小聚會,被可能是另外的伴侶弄得毫無負擔,無拘無束,堪比美味佳肴,生活更加美好的活動選擇,而人家的菜上得也像命運安排好的時刻似的那么快。

他們離開酒吧的時候很興奮。這是沒有料到的。這個夜晚也同樣沒有料到。不光能眺望遠處的公園,還能欣賞近處的樹木。直接走過去看著樹,進入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在電梯里,她幾乎不認識他了。他面帶著她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笑容,一直在上下打量著什么。這幾乎足以把他們從一個漫長冬天的刑期和其枯燥乏味的臥室系統中釋放出來。

外面,最后一抹陽光從天空消失了。他們被老式街燈的銀白色燈光引入了公園。她的心臟不穩定地怦怦直跳:他們將在那兒做這種事???他們會被人看見嗎?究竟是怎么干這個事情呢?像一個緊急任務呢,還是更加從容不迫什么的,放慢速度,擴大危險,加強緊張感,兩個人所做的厚顏無恥的事能讓人覺得很有新鮮感嗎?

他們在公園里走得越來越深,一直走到迷了路。他們停下來,往兩個方向看了看。然后,她拉著他的手,催他進入了黑暗的樹叢里。

他們親吻的時候,他急火火地解開了皮帶扣子。她自己也脫掉了她的內褲。之后,她轉過身子,把兩只手撐到地上,等待。

她等了又等。

“你需要幫助嗎?”她小聲問道。

“噓……”他出乎意料地說道,“你聽到那個了嗎?”

“什么?”

他不吭聲了。

“杰伊?”

“我需要一些幫助?!彼f道。

她轉過了身子。幾分鐘后,她把她的雙手又撐回到了地上。她等待著。

“我又泄了?!彼f道。

她站起來,主動撣掉了自己身上的土。

“那樣也好?!彼f道。他快速把皮帶扣住。她伸出手在他的頭上彈了一下。

他們兩個人之間有著一種本質的不同——他也許會稱她是“永不安寧”,她也許會稱他是“沾沾自喜——這在他們結婚以前沒有公開化,或者,只能作為一種可能性,剛一暴露就又隱藏起來了。當他們互相提出他們缺點的時候,經常在爭吵當中,他們兩個人把這看成是似乎不合情理的指責。然而,一旦能夠發現和指控她桀驁不馴的話,她便認為這是一個尋找更多的生活方式、尋找更多的冒險活動,在規定的時間尋找正確的事情來做的方法。這不是一個以家庭為中心的人,這不是一個經??措娪暗娜?。

但是突然,她停住了。什么東西造成她這么深不可測,她很納悶,竟然比她指責他還深不可測?夜復一夜地,她著急上火地未能在這個問題上找到原因……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她解釋不清楚的事情,永遠歸屬于事物的另一面。她想這一定是對他厭倦至極了。他現在肯定是信服了,她永遠都不會找到原因的,說真的,也沒有什么原因可找的。

她沒有在他身邊。他花了一分鐘時間才發現了她。他轉過身,然后慢條斯理地走回到她身邊。

她伸出手,拉住他的手?!敖芤?,”她說道,“今天晚上你想干什么?”

“我想,我們去吃野餐?!?/p>

“那就是你想要干的事情嗎?”

“當然,”他說道,“難道那不是你想要的事情嗎?”

“我是不是太可預料了,杰伊?”

“因為你喜歡野餐?”他問道。

他摟著她,他們一路走到公園。吃完野餐后,他們在黑暗中躺在毯子上,又一次談論了生孩子的事。

乘車到市中心他很沮喪,而且他們走下出租車時他心情沉重。從餐館到餐館,而她每次都要看立在外面的菜譜牌子,他的情緒很低落。

“你特別想吃什么味道的菜嗎?”

“沒有?!彼f道。

“你只想回家嗎?”

“什么都可以,”他說道,“隨你?!?/p>

“哦,我可不想回家?!彼f道。

她選擇了一家無害的意大利餐館。她想要把身子轉向他表達她的憤怒,他們竟然在春天的第一天吹空調,但是她知道,他沒有心情。這家餐館比她預料的喧鬧聲要大,實際上,要想變得清靜點只有在他們坐定以后了。他們看了看菜譜,這菜譜無論給他們留下了什么樣的印象,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了。最后,他決定定下這個方格子桌布的桌子,放下了他為野餐帶來的方格毯子。

“你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嗎?”

他聳聳雙肩。

“杰伊,”她說道,“沒關系,真的沒關系?!?/p>

“也許對你沒關系?!彼f道。

“對不起,我只是說說而已?!彼f道。

“那你為什么動我的頭?”他說道。

“什么?”

“你必須彈我的頭嗎?”

她又看起了菜譜。她彈他了嗎?她是無意的。她只是想讓他感覺更好一點。她抬起頭看著,過了一會兒,她發現杰伊正在用熱切的目光凝視著房子那邊。她循著他的目光追蹤到一張桌子,追蹤到那里的男人,他是誰,她心里想道,在每個方面都與他截然相反:一眼望去,很有魅力,在那張桌子旁正進行著一個熱情奔放的談話。他是紐約長得最帥的男人。他應該知道和她在公園里干什么。她認為杰伊死死地盯著他,帶著郁悶而又強烈的妒忌之心,也可能根本就是純粹的好奇心,一個反映,一個希望。他想要成為那個人,或者至少成為像他一樣的人:泰然自若,氣宇軒昂,貪色成癖。雖然他絕對改變不了了,但是,從他個人來說,他還是想要改變,就像她一直夢寐以求地想要成為別人一樣。

他們在靜靜地等待他們的飯菜,沉默不語,悶悶不樂,在那個熱鬧的地方,顯得很是奇怪。他們雖然吃得很快,但時間還是永遠地耗費了。他們一回到家,他就上床睡覺了。她走出去來到小橋上。什么微風撲面對她都沒有作用,她心里清楚,當她正在世界上尋找的一切事物早已經從她的內心深處暴露出來的時候,黑夜幾個小時前就結束了。是不是夜持續得不長,難道夜真的不夠長嗎?去尋找更多的東西就是個錯誤。她是不是早該把關于微風的事情告訴杰伊,與他一起分享那無聊而又飛逝的時刻——為什么不是她分享呢?他也許已經明白了。后來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是一個禮物,她浪費掉了。

他們從公園里走出來,招呼了一輛出租車。司機拉著他們消磨了大量時間。他們吃過晚餐,然后找了一家可以在那里慢慢喝酒的酒吧。他們沒有說很多話。

“你肯定你想要做這種事?”他向她問道。

“我給你說過了?!?/p>

“我知道,可為什么?你在地鐵上那么固執?!?/p>

“那你想干嘛?!彼f道。

到離開的時間了。她從酒吧里站起身來。

“好吧,”他說道,“但是那對我絕對是一個很偉大的事情?!?/p>

“我知道?!彼f道。

“而且,你想要做的事,”他說道,“我們做不了?!?/p>

“我給你說過沒關系?!彼f道。

他們離開酒吧,走到了劇院。他們看了連續劇一直看到結局,然后回家了。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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