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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吟的芳春

2021-04-07 14:32傅菲
湖南文學 2021年2期
關鍵詞:斑鳩筑巢獼猴桃

傅菲

鳥事

每天都有幾十只鳥,在公元的房墻上,嘰嘰喳喳,這讓我十分羨慕。早上,我坐在義欽門前喝茶,看著對門公元的房墻,鳥從磚窟窿里探出頭來,“嘁嘁嘁”,叫得好不快活,似乎在說:新的一天來了,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屋檐下,鳥如壁虎一般吸(爪抓住墻磚)在墻上,歪著頭,朝路上行人看。鳥大多是麻雀、鹡鸰、山雀和鵯,也偶爾有斑鳩、噪鹛。有兩截PVC管(浴室排氣管)伸出二樓墻體,斑鳩或噪鹛愛站在這里,把橫管當作懸崖上的粗枝,噓溜溜地叫。四樓有一扇沒有門窗的窗戶,麻雀成群地飛進去,也不知道去了屋里找什么吃。

在中篷巷,只有公元的房墻(沒有粉刷的裸磚墻),天天有鳥在嬉戲。它們嘰嘰喳喳地叫,它們拍著翅膀跳來跳去,它們在墻上追逐——它們的快樂是無窮無盡的。中午,墻上的鳥,更多了。我又一個人坐在義欽小院子,望著墻上的鳥。我數了十幾次,也數不出墻上有多少只鳥:鳥跳來跳去,跳得我眼睛發花。有時,我一個下午都坐在這里,看墻上的鳥。我問了好幾次公元:“你四樓有鳥進去筑巢孵卵嗎?”公元說:“沒上去過。我爸上去過,寒冬的時候,有上百只鳥在樓上過夜?!?/p>

“這么多鳥,來我樓上過夜就好了?!蔽艺f。我太想有鳥來我樓上過夜了。我幾次想把自己四樓的窗戶門窗拆卸下來,都被我爸否決了。我爸說,山上那么多樹林,鳥住的地方,比我們闊綽,你看看人多可憐,一輩子睡一個房間,在一棟屋子里生活,鳥想去哪座山哪棵樹筑巢,隨時去,一年至少換一個地方筑巢生活,比云游和尚還自由。我便開始埋怨給我建房的師傅——建房時,我對師傅交代,在四樓的房墻上,留十幾個墻洞,方便鳥筑巢。師傅把我的話,拋之腦后,一個墻洞也沒留。

有許多種類的鳥,喜歡與人親近,甚至喜愛營巢在房墻洞、瓦縫、煙囪、窗臺、閣樓、空房間,與人共居屋檐下。我二哥的廳堂(大門內門頂)筑了一個燕巢,我每天去看一次燕子。三只雛燕趴在窩里,聳起毛茸茸的腦袋,長著黃喙,“嘻嘻嘻”,叫著,等待喂食。大門關了,燕子從樓頂天臺的門洞飛進去,飛下樓道,來到一樓。樓道成了一條連接天空的鳥道。鳥的道路四通八達。

每棟屋舍掛著紅燈籠。紅燈籠從正月初一至元宵,夜夜通紅如天上的街燈。平常時日,燈籠懸在屋檐,并不點亮,斑鳩在燈籠里筑巢。燈籠像個婚房,紅綢暖帳,日日笙歌。孝紅的老婆說:“斑鳩年年來我家燈籠安家,孵了好幾窩小鳥了?!?/p>

炎哥養了一只黃貓,專偷吃魚、肉,還跑到床上拉體物。炎哥的愛人和我說:“買了肉,放在廚房,還沒切,我去洗手間,肉就被貓偷走了?!蔽覌屃涝陉柵_上的年夜魚,被貓啃去半截,只好扔掉。義欽養在水池里的兩斤多鯽魚,過了一夜,剩下幾片魚鱗。黃貓蹲在孝紅屋檐下,仰著頭,瞇著眼,對著燈籠看。燈籠里的雛鳥喳喳叫,黃貓伸出舌苔,舔嘴巴。黃貓跳起來,伸出爪子,可怎么也夠不著燈籠。我媽用一根竹梢,趕貓,責罵一句:“你這個死吃的家伙,偷吃那么多魚、肉,又想吃斑鳩了?!秉S貓“喵喵”叫兩聲,灰溜溜跑了??蛇^不了一個時辰,貓忘記了竹梢,又回到屋檐下,對著燈籠看,像個好奇的猜謎孩童。

己亥年初,雖已立春,天還是特別冷,陰雨綿綿,斑鳩、山雀、麻雀、烏鶇、小仙翁、白鹡鸰等鳥,進入廚房吃食。我也不關廚房門,讓它們自由出入。鳥吃食太困難了。我把四樓其中一間空房間,敞開門和玻璃窗,在地上撒谷子。頭三天,只有零星的幾只麻雀來,很細心地啄食谷粒,過了一個星期,斑鳩和烏鶇來了。我三天撒一次谷子,撒了七次。我坐在四樓樓梯拐角處,看著它們吃。它們邊吃,邊扭過頭看我,把我當作一個稻草人。

有一個魚簍,是我請篾匠青師傅編的。魚簍大,肚子滾圓,簍口如缽。我取來十公分粗的PVC管,橫出四樓外陽臺,管子套進簍口,黑紗包緊,雨傘遮住魚簍。這是我做的人工鳥窩。在陽臺外的管口,我撒了谷子。我的預想是這樣的:鳥在管口吃食,會進入管子,發現管內“別有洞天”,既透風又防風,既透光又遮光,還是個天然躲避天敵的地方,太適合營巢了。過了夏天,我也沒發現有鳥進了魚簍。

我不死心。初春,鳥即進入孵卵季節?;鸢啉F、竹雞等鳥類,日日發出悅耳響亮的求偶聲。庚子年立春前,我又做了一個另外樣式的鳥窩。我找來船形小籃子,筢了糙糙的稻衣,揉軟了,平鋪在籃子里,如搖籃。我把籃子放在二樓曬臺。曬臺有三平方米,呈“U”形。我舀了米、碎玉米、黃粟各半碗,撒在曬臺上。曬臺下,一株忍冬長了五年,爬滿了墻,藤蔓遮了半個曬臺。天天有許多鳥來曬臺吃食,站在欄桿上嬉鬧。過了三月,我仍沒發現有鳥在籃子里筑巢。我再也不去看籃子了??赡苁俏易龅娜斯B窩,太粗陋了,鳥嫌棄。我這樣想。

過了初夏,我去曬臺曬被褥,發現籃子里有十幾片鳥羽毛,稻衣被鳥趴得嚴實,鳥屎曬干了。初級飛羽如一把棕扇,纖羽白如銀雪,正羽灰如鉛云。我也看不出,這是什么鳥的羽毛。我懊悔,自己太沒耐心了。鳥出窩了,才發現鳥來育雛。

鳥來我家,筑過巢。我的廚房單獨另建在屋后,有一個磚砌的長煙囪拱出屋頂。廚房只用過一次,平常堆雜貨。有一次,我在三樓曬臘肉,看見一只上體藍黑色、翅具白斑、下體前黑后白、后部白色的鳥,叼著一只蜻蜓飛進煙囪,我生了疑問:“難道煙囪里藏著搖鵲鴝的鳥巢?”煙囪有四個小窗口,囪頂蓋個瓦帽,鳥從窗口進出。我坐在陽臺,看了一個上午,我記了一下,兩只搖鵲鴝進出煙囪,計七次。一只下體前黑后白(雄鳥),一只下體灰褐色(雌鳥),交替進煙囪喂食。怪不得,院子里天天歌聲(鳥的鳴叫)不絕,悠揚婉轉,充滿著生命的希望。

搖鵲鴝屬鹟科鳥,尾如折扇打開,姿色俏美,鳴聲風流,性喜活潑,被人稱為四喜鳥,喜歡在家畜圈欄里覓食,吃蟲及蟲卵、軟體動物,因此也被鄉人稱為豬屎雀。搖鵲鴝與人非常親近,叫一聲搖一下尾巴,像一個吹著口哨的無憂少年。它熱衷于泥墻或老樹找洞穴營巢,安貧樂道。張志和在湖州謁見顏真卿,寫《漁歌子》贈之:“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蔽矣X得張志和不是寫漁翁,而是寫搖鵲鴝??晌疫€是第一次看見搖鵲鴝在煙囪里營巢,且還看不見巢。再也找不出比煙囪更適合營巢的場所了,陰涼、干燥、通風、避雨、防天敵,不被外界干擾。家就是避難所。

老房子沒拆的時候,有單獨一棟矮房子,作豬舍。豬圈上橫隔了許多木條,木條上堆稻草或柴火。矮房子外有兩棵棗樹,和一塊菜地。搖鵲鴝常在稻草上筑巢。棗樹是它們的樂園,呿呿呿,終日叫個不停。棗樹砍了之后,搖鵲鴝很少來我院子了。鳥去鳥來,季節的風車輪著轉,煙囪成了搖鵲鴝的長生塔。

老房子有一層木樓,在年少時捉迷藏,我常躲在木樓上。木樓放籮筐、蓑衣等雜物,也放了有兩副空棺材。有一次,我悄悄爬上木樓,想藏身棺材,我看見一窩小鳥窩身在里面。小鳥滿身黃灰色羽毛,毛茸茸,見了人,“嗚呿呿嗚呿呿”,驚駭地狂叫,撒開翅膀,昂著脖子,甩著喙,喙頭如彎鉤。我連忙下樓,語無倫次地說:“棺材里有一窩鷹?!倍嗄曛?,我才知道,那不是鷹,而是草鸮。鷹則筑巢在門口大樟樹上,站在樹底下,可以看見臉盆大的枯枝搭建的鷹巢。鷹的羽毛黑如木炭。鷹試飛,會有雛鷹落進樹下的水稻田。早稻剛揚花,稻浪一層層,如重嶂疊巒。雛鷹落水,羽毛濕透,飛不起來,“呀啊啊,呀啊啊”呼叫。老鷹在盤旋,卻無計可施。我撿過雛鷹,養在籠子里,喂魚喂蝦,它不吃,“惡狠狠”地瞪著金色虹膜的眼睛。它對人類有一種天生的憤怒和警惕。

我發現(沒有科學論證),在盆地,鳥筑巢的高度,與飛翔的高度緊密相關。高空飛的鳥,如白鷺、普通鵟、杜鵑、山鷹,均筑巢在高樹或懸崖上;中低空飛的鳥,如麻雀、柳鶯、繡眼鳥、相思鳥、灰雀、斑鳩、鹡鸰、環頸雉,在草叢、灌木叢、竹林、墻洞安居。巢越高,巢盆越大。

村里的墻體,大多粉刷了,喜歡在墻洞筑巢的鳥,開始“移居”到瓦縫、窗臺、伸出墻外的粗管子里。天蒙蒙亮,麻雀鉆出瓦縫嘰嘰叫。啟叔還住在瓦屋,雨季前,翻一次屋漏,瓦翻蓋一遍。每年翻屋漏,翻出十余個麻雀窩。公元家兩截伸出墻面的PVC管,直通浴室吊頂上面的空閣。斑鳩鉆進管子,在空閣筑巢。公元說,我洗澡的時候,斑鳩在唱歌,如在山中泡溫泉。

孝春的房子是半裸磚墻的。他房子東邊和北邊,是大片的菜地和樹林。樹林不大,但樹很高,有香椿樹、樟樹、泡桐。我每天去看看。搖鵲鴝、噪鹛,常在他屋頂上叫。他屋子常年冷冷清清,鳥帶來了生機和喜慶。對于一個久病的人來說,他聽得懂鳥聲該多好。

路路的房子,在巷子的岔路口,有一個大院子。院子里種了兩棵梨樹、一棵枇杷樹、一棵棗樹、一株美人蕉。院子常年鎖著柵欄式的大鐵門——房子自建好,十余年無人居住。果樹上,聚集著很多鳥,果熟時,鳥更多,啄食水果。枇杷初黃,我看見灰樹鵲在黃昏時,天天來到樹上——樹上昆蟲太多了。屋后是一片菜地,有一次晚邊,我去山邊小路散步,路路的爸爸在拔大白菜。路路的爸爸很客氣,說:“我這個白菜鮮甜,拔兩株去炒年糕吃?!蔽液屠先苏f著話,看見斑鳩、麻雀往房子四樓窗戶飛進去。我問老人:“四樓是不是有鳥在筑巢啊?!崩先苏f,人不住了,鳥住,四季住。

庚子年四月,我請裁鋁合金的師傅,給我四樓天臺做個小陽光房。師傅拿著卷尺來了,量了長寬:三點二米、一點二米。在進天臺的門頂釘不銹鋼架,以鋼化玻璃制頂。我請求師傅,記得在屋檐下三十公分的水平線上,以等分的距離,打四支四十公分長的鋼筋條進墻體。師傅問:“做這么小的陽光房,干什么用呢?擺個茶桌都不夠啊,不如把天臺全蓋了?!蔽乙矝]回答。

可能是師傅太忙,也可能是面積太小,到了五月底,小陽光房才蓋好。我扛了八塊木板上樓,擱在鋼筋條上。我用轉蓋的垃圾桶做了一個人工鳥箱,放在木板上。我左看右看,越看越滿意。我又用紙箱,做了兩個人工鳥箱。在地上、木板上、鳥箱里,撒了一碗白米、一碗碎玉米。我想,天臺沒有植物,墻體又光滑,鳥很少會來到天臺上。鳥吃食、營巢,需要一個生態環境,光有食物還不足以吸引鳥來。年冬,我得在天臺種植果蔬。我拿卷尺量了天臺,估算了一下,可以種一棵棗樹、一棵金桔,再種幾株黃瓜、金瓜。有了植物,鳥有了枝頭。干完了事,渾身濕透,頭發上、衣服上沾滿了灰塵?!澳阍趺聪駛€掃地和尚,太臟了?!蔽覌屢娢遗铑^垢面下了樓,很吃驚地問我。

在與人親近的鳥類中,我發現燕子非常聰明,超出我想象。四月,一雙燕子在我二哥廳堂的門頂上筑巢。我二哥一家人白天外出做事,門窗關得嚴嚴實實,燕子怎么飛進去呢?燕子從樓頂天臺敞開的門,經過樓道,飛進飛出。這個發現,讓我激動無比。

斑鳩、搖鵲鴝、麻雀、白頭鵯、白鹡鸰等鳥,喜愛在屋舍某個角落筑巢,可它們孵卵的季節已過。我只有等來年,它們(或其中的一類)來鳥箱營巢。我想零距離地記錄鳥筑巢、孵卵、喂食,記錄雛鳥破殼、長毛、吃食、試飛、出窩。我得天天守著它們。想想這個事,都覺得很有意思。沒有比這個更有意思的事了。我記錄過黑領椋鳥育雛、記錄過黑水雞家族三年蹤跡史,這個觀察和記錄的過程,也是我見證和重溫生命的過程,讓我學會敬畏生命。從筑巢到雛鳥出窩,每一天發生的平凡事情,鳥付出了巨大的愛與生命的熱情,感人至深。愛造就鳥光輝的一生。

每一只飛翔的鳥,如星宿綻放。

春信的形式

楓楊林河灘一帶,有兩個????家族生活。自去年十月,????每日在河水較深的水域覓食。今年(庚子年)二月十三日,雨水之后的第三天,在長約一華里的河道,我早晚踱步四次(往返),也沒見????的蹤影。河水已漫上了草灘,疏疏的枯草被水漾著。我想,會不會河水上漲,????不出來覓食呢?但這不大可能。????是游禽,不是涉禽,水略有上漲,不影響它們覓食。

十四日,清晨六點半,我裹著厚厚的大衣,豎起衣領,守在楓槐樹下,靜等????出來。樹下的蘆葦叢,有????的巢穴,我年前就探尋到了。守了一個多小時,????也沒出來。十五日,十六日,十七日,我又去探尋了,仍不見它們。我確信,????已離開饒北河,飛向北方。我很不情愿地自嘆:春天來了。

南來北往,既是鳥定期的遷徙,也是時間的一種戒律。萬物都在時間的戒律之內,發生、成長、衰亡。我穿上球鞋,背了一個帆布包,便去蹬屋后的山了。我媽說,下了幾天雨,你怎么想到去爬山了呢?我說,山頂上,有一個與我們不一樣的世界。屋后的山并不高,海拔約四百來米。山上的樹木以油茶樹、杉樹、松樹和木荷樹居多,山頂有一塊籃球場大的石灰石巖。巖石平坦,縫隙里長了一種叫卷柏的植物。在盆地方圓十里之內,我只在這里看到卷柏。卷柏根須很細,抓土吸收水分,到了深秋以后,處于瀕死狀態的樣子,葉卷曲枯黃。它就像一個在沙漠中被渴死的人,脫水窒息,然后被沙埋了,成了木乃伊。

而自然之物,在復雜的生存環境之下,會出現假象,有時即使是死,也是假象。饒北河有一種魚,叫點唇銀鮈,體長,側扁,棲息在有礫石的河道,屬鯉科銀鮈屬。我們撈上它,放進木桶,它已經死了,翻出白白的魚肚,眼睛也翻白。我們用樹枝撥弄它,它直挺挺地躺著。我們以為它死了,扔進河里。它忽溜一下,鉆入深水里,轉眼不見。草蜥也會假死,受了傷害,無法脫逃時,草蜥躺在溪邊巖石上,一動不動。只要它翻轉身子,就幽靈一樣溜走。樹也會假死。海拔四百米至一千二百米的南方山嶺,一種方言叫苦樹的灌木,生長在這個海拔高度,秋后即死,葉枯枝斷,樹皮發白??鄻湟话闵L在石崖的薄土上,靠雨水而活??梢粓龃河隄蚕聛?,苦樹又活了過來,半個月內,樹皮發青,樹葉蓬勃翠綠。卷柏也會假死。

第一場春雨到來,卷柏返青,莖葉舒張發脹,像卷心菜。我們還分不清這場雨,究竟是冬雨還是春雨。冬雨催腐,春雨催生。這是冬雨和春雨最大的區別。也似乎在告誡我們:將生之物源于已腐之物,已生之物必成朽腐之物。在季節交替之際,人對自然的敏感性,顯然不如動植物。大多數人依據歷書和節氣,來認識時間的節律,而非來自觀察物象。我登山,詢問卷柏:春天來了嗎?

指甲摳一塊卷柏莖上的皮,莖露出了青藍色。我確信,早春已潛入了山野的活體。

風依然很冷,嗚嗚嗚,刮得臉生痛,針扎一樣——倒春寒開始了。雨綿綿,很勻細地下,有時下一整天。有三個熬過了嚴冬的八十多歲老人,在短短幾天之內,后腳趕前腳地離世。每故去一個老人,我媽媽坐在廳堂,叨念半天。她跟我說離世老人的一生,說他們的坎坷,說他們的晚年?!霸匐y走的路,也走完了?!闭f完,我媽媽仰天長嘆一句。她沒有說出口的,我知道。我盡可能地安排時間,陪著我媽。尤其在寒冬寒春。

雨歇了。我拿起柴刀和木鋸,給石榴樹、梨樹修枝。石榴樹散枝太快,在發葉時期,枝干抽很多芽,鳥喙啄殼一樣,芽尖啄破樹皮,瘋狂地長。趁它們枝干光禿,我把大部分枝干鋸下來,用塑料皮封住鋸口。我還沒看到落葉樹發芽。楓槐、楊柳、厚樸、杜仲、棗樹、香椿、栗樹、山毛櫸、梓樹、桑樹,它們的枝莖剛剛發青,但還沒有幼芽。石榴樹、梨樹在春臨之前,越剪枝,幼發枝葉越繁碩。一部分的死,成就了更多的生?;蛘哒f,生,永遠在取代死。讓我意外的是,石榴樹的樹干上,爬了很多蜒蚰。蜒蚰又稱蛞蝓,屬軟體動物,和蝸牛很相似。蜒蚰無殼。我一直弄不明白,蜒蚰來自哪里。早春時,它是最早來到我院子里的陌生來客,在端午之后又消失。蜒蚰爬過的地方,留下黏糊糊的黏液。它生活在陰濕的石縫、樹干、水池底下,晚間活動,太陽上升之前躲起來。它是春天的先知。端一個鹽盒,把鹽撒在蜒蚰的身上。蜒蚰在半分鐘內脫水,化為一攤水。我把花架移開,每塊石板下,都有蜒蚰蜷曲在地面上,黃黃白白的顏色。我用樹枝挑一下它,它蠕動起來,四處亂爬。鴨子發現蜒蚰,唰唰唰,把它刷得干干凈凈。

每天,我得去峽谷四處走。峽谷無人。山道一路斜坡而上,沿著山彎轉。這幾日,每次去,我聽到半山上的山谷有一種鳥,叫得十分響亮,“嘟嗚?!絾鑷!鄙焦韧耆氖?,種下的茶樹成了野茶,二十幾座老墳被箬竹、泡桐、女貞樹、海桐、棕樹遮沒了。養蜂人在荒草地帶,擺了二十來箱蜂??词厣搅值娜?,偶爾也上山檢查林木。他問我:“這是什么鳥,叫得這么孤單?”

我說,是黑喉噪鹛。

他說,這個鳥,肯定很好看。

我說,為什么。

“它的名字太復雜,誰也記不住。給鳥取名字的人,費了很多心思。好看的鳥,才值得費心思?!笨词厣搅值娜苏f。

“名字和好不好看,一點關系也沒有?!?/p>

“它叫聲很特別。這樣的叫聲,只有一種。這種鳥,就這段時間叫得慌,其他月份很難聽到它叫得這么密集?!彼嗉獗恍薅塘怂频?,口腔含著水一樣說話。但我聽得不費勁。

“你聽過很多鳥叫吧?!蔽艺f。

“山壟走了三十多年,太熟悉了。哪里有野豬,哪有山麂,我都知道。還是鳥好,叫起來好聽,就是不知道鳥的名字?!彼沃茸?,說得很起勁??赡芩f話的機會少,在山林待得久了,會慢慢失語。我也沒再接話。我怕他傷心。黑喉噪鹛一直在叫:嘟嗚?!絾鑷!?/p>

噪鹛是畫眉科鳥類,在盆地,無處不在。在溪邊,在稻田,在菜地,在山谷,在開闊的河灘,它們小群生活。黑喉噪鹛大多生活在低地的矮灌木林,或茂密的草木間雜處。在早春,群落分散,雄鳥獨獨去尋找一片小山林,發出悠遠的叫聲,呼喚伴侶。它的求偶聲非常感人,“嘟嗚?!?,吐出千樣幽怨萬般孤獨。它上揚婉轉的聲調,令我讀出這樣的蘊意:我不想被孤獨地遺棄,快來吧,春天來了,我渴望伴侶。叫聲伴隨著春風吹來,吹向即將蒼郁的山野。

楊清明是個很愛移栽山苗的人。他見我種果樹,便對我說:“你來幫我看看我種的獼猴桃?!蔽乙苫蟮卣f:“你種的獼猴桃,和別人種的不一樣嗎?”

“你來看看,我不懂才叫你來看?!彼f。我跟著他,拐過屋角,過一條田埂路,到了他家。他把我領到屋前側邊的墳前,脹著酒臉說:“獼猴桃藤粗吧?!?/p>

“當然粗。你的獼猴桃架剛好把墳遮住了,真是個好主意。這株獼猴桃至少種了七年,可以摘一籮筐獼猴桃?!蔽艺f。

他探下身子,把指甲輕輕摁在丫節上,說:“你看看,今年的幼芽啄出皮了,很快發出了?!蔽彝炱鸺毺贄l,看了看,每個丫節冒出綠豆大的芽苞。我說,“只要再來一場雨出兩天太陽,芽苞一下子抽葉了?!?/p>

“每年出很多葉,花很多,把架子壓彎了?;ㄔ俣嘁矝]用,不生獼猴桃。我冤枉種了這么多年?!?/p>

“怎么不會生?你是哪里買的種苗?”我又疑惑了。

“這樣的苗哪用買。有一年去斗塢摘獼猴桃,這一棵,我就摘了一蛇紋袋。獼猴桃甜得像酒釀。我狠狠心,把它挖下來,種在這里。誰知道它不結果?!?/p>

“花粉傳授不了,有花無果?!?/p>

“我不明白這個道理。它種在我菜地里,長了藤,一個果也不結。這個世界上,哪有這種道理?!彼鶐?,說,“我叫你來看,你說一個理給我聽。給它下那么多肥,指望結果泡泡酒?!?/p>

“獼猴桃分公母。你栽的這株是母的。母樹開花,要公樹花粉傳授過來,母樹才會結果。你這里沒有公樹,所以只開花不結果?!?/p>

“藤還分公母,第一次聽說?!彼ζ饋砹?,說:“明天我上山再挖兩株下來種,今年就有得吃了?!?/p>

看完了獼猴桃。我說,你來我家坐坐,喝一杯好茶。他說:“茶喝不來,我要么喝水,要么喝酒。應該我請你喝茶,你反倒請我喝起來了。你說一個理給我聽?!?/p>

“哪有那么多理說?!蔽艺f,“獼猴桃這么早萌芽,我是第一次看到。桃樹梨樹還是皮糙節硬,要過一個月才發芽?!?/p>

“哎呀,你這個都不知道。春雷一聲響,獼猴桃第二天冒苞?!?/p>

“誰聽得出天上打的,是冬雷還是春雷啊?!?/p>

“太容易分出來。冬雷咕隆隆隆隆,放連珠炮。春雷咕隆,咕隆,咕隆,天空像玻璃裂開?!彼逼仓^,說得很認真。他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節律在關鍵的刻度上,會發出我們難以察覺的號令。如空氣的濕度、植物皮層的色澤、動物的叫聲、水溫、風向和雨陣等等。春臨秋至,是改變生命形態的兩個節點。譬如說雨陣。雨的到來是有陣勢的。冬雨來自西北山,烏云蓋住了山頂,像被一口黑鍋倒扣著。云厚厚的,密不透風。云下,風在掃蕩。我看不見風,云留下了風的形狀。云層下的散云,如一團拋在湍急水流的肥皂泡。雨從西北山一陣陣黑過來,出現了陰陽天:視野看見之處,被雨罩了的,如黑水橫流;沒有雨的地方,如溪水清亮。雨陣像被狼追著跑的羊群,舍了全身氣力跑,往南邊低矮的盆地跑,跑著跑著,跑到我們屋頂,雨嘩啦啦,從瓦溝傾瀉下來。

春雨(哪怕是第一場春雨)則不一樣。云從山脊往天上涌,涌出一層白浪,白浪推著白浪,浪頭從南山塌下來。雨細細密密,看起來是油青色,雨點圓(落在頭上,不是尖尖的顆粒感),慢慢過饒北河。有時過不了饒北河,但不停,風把雨星子吹過河。雨像一群蜜蜂,飛著飛著,落在田野里,哪兒也不去了。春雨像個走路的人,慢慢走,走一程歇一程,走走歇歇,或者一直慢慢走,日夜不停地走,因為它要走遍大地,把溫暖的口訊帶給每一個人,帶給每一綹根須,帶給每一雙翅膀??谟嵶鳛楣爬系挠嵪鬟f,印在水井里,印在樹皮里。被口訊所通知的萬物,面容再一次清潔,心腸更柔軟,精神勃發。走路的人,也有急迫時候,把閃電當作馬車,揮著噼啪作響的銀鞭,向北狂奔。趕路的人,總是心急的,想把口訊一次通告完成?;蛘哒f,趕路的人拋棄了歸途,急需和最遠的等待者秘密接頭,他們在野外擺茶,說悄悄話:一年一度的重逢多么寶貴。

——我很冀望自己是那個最先接到口訊的一撥人。我在盆地及盆地附近山壟,閑走了半個多月。我去被遺棄的梨樹林,去亂墳岡,去露出河面的小草洲,去十幾年也無人耕種的爛田。在那些地方,隱藏著很多時間的密碼?!坝粲酎S花無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币粋€新的季節來臨,對于任何生靈,都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我不可能無動于衷。事實上,所有的生靈都為此作好了充分準備,或赴生,或赴死,或死而復生。生與死,畫出生命的圓。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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