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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詢、虞世南與魏晉南北朝的書學傳統(上)

2021-04-13 03:28鄭成航
中國書畫 2021年3期
關鍵詞:歐陽詢尺牘士族

◇ 鄭成航

歐陽詢(557 641)與虞世南(558 638),同為冠冕唐初的重要書家,二人基本同齡,都有由陳入隋、由隋入唐的人生經歷。人們在談論這一時期的書史時,免不了將二人進行比較(圖1、圖2)。除了直接比較書風,論者也著眼于歐、虞的書學來源,如阮元(1764 1849)在《南北書派論》中,將歐、虞分別劃入南北兩派的譜系中:

南派由鍾繇、衛瓘及王羲之、獻之、僧虔等,以至智永、虞世南。北派由鍾繇、衛瓘、索靖及崔悅、盧湛、高遵、沈馥、姚元標、趙文深、丁道護等,以至歐陽詢、褚遂良。南派不顯于隋、至貞觀大顯,然歐、褚諸賢本出北派,洎唐永徽以后直至開成碑版石經,尚沿北派余風焉。南派乃江左風流,疏放妍妙,長于啟牘,減筆至不可識。而篆、隸遺法,東晉已多改變,無論宋、齊矣。北派則是中原古法,拘謹拙陋,長于碑榜,而蔡邕、韋誕、邯鄲淳、衛覬、張芝、杜度篆、隸、八分、草書遺法,至隋末、唐初,猶有存者?!?〕

阮元以南北兩派區分歐虞二人,雖然略顯粗糙,卻基本符合魏晉南北朝至隋唐書法發展的情況。阮元眼中的南北差別,既包括書風(南派“疏放妍妙”,北派“拘謹拙陋”)、書體(南派為“減筆”行草書,北派篆隸等“中原古法”),也包括功用的一面(南派長于“啟牘”,北派長于“碑榜”)。

有意思的是,南北兩派有著共同的源頭,即漢、魏之際的鍾繇(151 230)。阮元的依據當來自鍾書“三體”的說法。晉宋時期的羊欣(370 442)稱:

鍾書有三體:一曰銘石之書,最妙者也;二曰章程書,傳秘書教小學者也;三曰行狎書,相聞者也。三法皆世人所善?!?〕

顧名思義,“三體”的劃分依據是功用。從嚴肅鄭重的銘石書,到日常文書所用的章程書,再到親友相聞的行狎書,“三體”功用的正式程度逐漸降低,而日常性、私密性則逐漸升高。此外,“三體”的區別也包括書體,在當時大致對應隸書、楷書、行書〔3〕。由此亦可推斷,在風格上,“三體”間也有著端謹與靈動的差別。梁代庾肩吾稱鍾繇“妙盡許昌之碑,窮極鄴下之牘”〔4〕,正道出了鍾書靜、動之兩端??梢哉f,鍾繇的“三體”書標志著魏晉南北朝的書法發展的新階段,建立了包括功用、書體、書風三重關系的書學傳統,其影響頗為深遠。

圖1 [唐]歐陽詢 行書張翰帖 25.1cm×31.7cm 紙本 故宮博物院藏

此外,南北朝至隋、唐初,正是政權不斷更迭,南北對峙交融的特殊時期,也是文字演進、書風發展逐漸成熟的過程。因此,分析歐、虞的書風,不能忽視該時代的社會、文化因素。本文將從這一時代的書學傳統出發,考察歐、虞在不同時期的身份際遇及書法創作,探尋兩者之間的關系。

一、兩種傳統及其書寫者

對晚近的書家來說,除了師承、敕令、應酬等客觀因素之外,可以憑個人的追求或偏好來選擇各種書體、書風。而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文字的演進尚在進行,書法被廣泛地運用于各種不同的公、私場合,故以用途與媒材劃分的“三體”,與后世以形式區分的篆、隸、楷、行、草等書體頗有不同〔5〕。

如前所述,銘石書與章程書、行狎書的正式性和日常性互異。銘石書適用于寫碑、題榜等正式、公開,富有紀念性與儀式感的場合。書體通常為該時期的官方正體(如魏晉時的隸書,南北朝以后的楷書),偏于保守,有時甚至滯后于日常所用。公元5世紀末葉,銘石書的主流書體已經演變為楷書〔6〕,而篆、隸等古體,仍長期用于碑額、榜額等銘石書領域,甚至部分碑刻的正文。風格上,典型的銘石書大多嚴整、方峻、尚法度、重裝飾。章程書與行狎書則適用于文書、尺牘等相對日常的領域(尺牘書則更加私密)。經過以“二王”代表的士族書家不斷推進,章程書與行狎書新新不已,變成了妍美簡便的行書。同時,章草也被改造成更流暢縱逸的今草。由此形成了真書、行書、今草三種新興書體并重的局面,確立了縱逸、流暢、尚天然、重變化的風格特點〔7〕。根據功用與書體,我們可以從中概括出“銘石書”和“尺牘書”這兩個頗具差異的書學傳統〔8〕。

此外,當時的書者并不能自由地選擇這兩種傳統。事實上,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參與“銘石書”和“尺牘書”的主體人群,在社會地位、門第官階以及地域上,都存在明顯的差異(雖然也有少部分的重合)。簡言之,引領“尺牘書”發展前沿的,主要是東晉、南朝的士族書家;從事“銘石書”者,以出身寒族、地位相對較低的北朝或南朝書吏居多。

“妙盡許昌之碑”的鍾繇,并沒有留下任何可靠的碑刻〔9〕。事實上,傳世的漢魏碑刻絕大多數沒有書者署名,承擔銘石書丹任務的主要是善書的文吏。魏晉時期,士大夫寫碑題榜的例子雖也于史有征(如漢魏之際的梁鵠、韋誕,都曾題寫宮殿榜額)。然而,對于士人,尤其社會地位較高的門閥士族而言,寫碑榜終究是繁重而危險的苦差〔10〕。而更讓士族無法接受的是以書法為業的職業化身份,這種身份會在日后掩蓋他們在政治、文化等方面的成就。南北朝時期的社會也基本延續了這一分化現象,尤其是“衣冠南渡”的南朝。有學者統計,南朝石刻書人悉為正六品以下(梁官八班以下)的低級官吏或釋道之流。北朝則稍有不同,頗有高官(從五品以上,或北周從九命以上)參與,然究是少數〔11〕。

除了書家社會地位的差別,南北朝時期的特殊政局,也造成了兩種傳統在南北發展互異的局面。南梁士族王褒(約513 576)北上以后,與北周書家趙文淵(唐以后避李淵諱改為“文深”,生卒年不詳)之間的事跡,可以很好地說明這一問題。

王褒出于瑯琊王氏,善尺牘書(圖3)。其書師法姑父蕭子云,蕭書則出于王獻之,屬于典型的“士君子之流”(張懷瓘語)〔12〕。趙文淵出身相對寒微,其父遐“以醫術進,仕魏為尚藥典御”,文淵“少學隸楷”,是北周題碑書榜的國手〔13〕。(圖4)王褒入關以后,貴游等翕然并學褒書,文深之書,遂被遐棄。文深慚恨,形于言色。后知好尚難反,亦攻習褒書,然竟無所成,轉被譏議,謂之學步邯鄲焉?!?4〕

北朝貴游日常攻習的,當是尺牘書。需要指出的是,王褒的書藝,至少在唐人的評價中還算不上十分高明〔15〕。即便如此,他的尺牘書也足以讓相對古質的北朝書家相形見絀〔16〕。除了單純的書法以外,促使貴族們改體的真正原因,恐怕還在于王褒“地胄清華”的士族身份。趙文淵知道自己沒有扭轉“好尚”的能力,乃至遭受邯鄲學步之譏,從中折射出寒族書家以藝事人的卑微地位〔17〕。

圖2 [唐]虞世南 積時帖拓本(局部) 紙本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事實上,僅憑高超的書藝,還不足以成為出色的尺牘書家。梁人庾元威說:

王延之有言曰:“勿欺數行尺牘,即表三種人身?!必M非一者學書得法,二者作字得體,三者輕重得宜。意謂猶須,言無虛出,斯則善矣?!?8〕

庾元威將王延之(421 484)所謂“三種人身”解釋為(一)善于書法,(二)善于選擇合適的書體,字法恰當,(三)文辭輕重得體,含蓄自重(言無虛出)。漢魏以來,尺牘書法與尺牘文章是難以割裂的,史籍中常見的“善尺牘”,就有“善尺牘書”與“善尺牘文”二解,有時兼有二意〔19〕。作為一種應用類的文體,尺牘文章除了講究文采詞藻之外,更要遵循嚴格的書寫規范即“書儀”。作者要根據所論事件性質、通信雙方之關系,乃至時節月令等氣候因素,采用恰當的格式規范,斟酌用語,方為得體。這要求作者對雙方身份地位、世系家族,包括士族圈子里的流行時尚都有充分的了解〔20〕。庾元威警告子弟:

圖3 [梁]王筠《至節帖》(王褒與王筠時代相近,其書風當相去不遠)。掃描自《真宋本淳化閣帖》(第四卷),文物出版社2013年版,第10——11頁。

圖4 [北周]趙文深書《華山神廟碑》。掃描自《北周·趙文淵華岳頌》(書跡名品叢刊·第一七九回配本),二玄社,1972年,第40、41頁。

(尺牘)乖錯者,州望須刺大中正,處入清議,終身不得仕。盛名年少,宜留意勉之?!?1〕

可見尺牘撰寫中的“潛規則”,對于士族來說也是要時時注意的。若非經過優越的文化教育,或者缺乏士族生活的陶染,很難輕易掌握。這就決定了“善尺牘”者大多出身不凡,而出身寒族者則將面臨一道“技術壁壘”,輕易難以逾越。

趙文淵的尺牘書雖然遭到擯棄,卻能夠通過銘石書折服南朝士人:

世宗令(文淵)至江陵書景福寺碑,漢南人士,亦以為工。梁主蕭詧觀而美之,賞遺甚厚?!?2〕

是故王褒每遇寫碑之事,便推舉趙文淵書寫〔23〕。北朝的銘石書勝過南朝,當與碑刻在南北朝社會的應用有關。北朝樹碑之風盛行而南朝禁碑,這導致了兩地銘石書發展的不均衡。

值得注意的是,王褒曾與趙文淵合作創作《河瀆碑》,王撰文,趙書丹〔24〕。這又揭示了王、趙二人身份的差異。如前文所述,漢魏南北朝以來的碑志,低級文吏負責書丹,撰文者地位則較高。撰者把握碑志的核心內容,即文章,除了具備文學素養以外(王褒即是“博覽史傳,尤工屬文”者〔25〕),他們還與碑主、建碑者關系密切,或者干脆就是同一層次、同一家族中人。而書者更多的是服務 甚至服役,他們大多沒有撰文的能力或資格〔26〕。當然,建碑書丹又離不開這些書手,他們與士族形成了一種互補關系,趙文淵與王褒的合作就是具有代表性的一例。

由此,我們能夠大致勾勒出這兩種涇渭分明的書學傳統,牽涉到書者的身份、地域、書體書風等多重關系。簡而言之,即寒族書家(北朝居多) 銘石書(嚴整、公開),士族書家(南朝居多) 尺牘書(自然、私密)〔27〕。這樣的關系,也隱藏在歐陽詢與虞世南身上。

二、“猛將”與“行人”

《書斷》在對比歐、虞書法時打過兩個比方:

歐若猛將深入,時或不利;虞若行人妙選,罕有失辭?!?8〕

不知是出于巧合還是有所暗指,張懷瓘以“猛將”喻歐,以“行人”喻虞,這兩種身份與二人的出身確有關系。

歐陽詢之祖頠(498 563)、父紇(537 570),在陳時先后任廣州刺史。歐陽氏史稱長沙臨湘之豪族,徐陵、江總為歐陽頠所撰碑志中,稱其舊望出自渤?!?9〕。然陳寅恪先生則懷疑歐陽氏本為嶺南之蠻族:

獨歐陽頠一族,史雖稱為長沙臨湘人,然與嶺南殊有關系?!础蛾悤范弧妒捲蕚鳌犯健兑齻鳌芳啊赌鲜贰芬话恕妒捤荚拏鳌犯健兑齻鳌?,俱有“始興人歐陽頠”之語。豈長沙之歐陽一族,本自始興遷來,其目頠為始興者,乃以原籍言之耶?……(中引歐陽詢狀貌丑異事)則是詢本形貌之丑怪,史乘固有明徵。雖其遺傳所目,源于父系,或母系或父母二系,皆不可知。若取歐陽氏本出始興一事,參以《宋書》所載徐豁之言,或《通鑒》所載殷闡之語,殆是俚或溪之種歟?夫歐陽氏累世之文學藝術,實為神州文化之光輝,而究其種類淵源所出,乃不得不疑其為蠻族?!?0〕

陳代初年,歐陽一族在交、廣一帶掌有軍政大權〔31〕。歐陽頠雖少時“專精習業,博通經史”〔32〕,但考校頠、紇之生平及其家族,仍屬于武將的性質,所謂“有助于軍國”。呂思勉先生曾指出:

陳世交、廣之域,歐陽氏實擅大權……以上所言,為交、廣緣海之地,為文明及財富所萃,政權亦托于是。大抵能樹威德者,皆久居其地之豪族?!?3〕

由此可知,歐陽氏即便不是蠻族,也屬久居交、廣之地,與蠻族雜處的軍事豪族,雖擅有大權,卻顯然不是“貴胄清華”的衣冠士族。在士族政治貫穿始終的南北朝時期,以士族為“清”,武職、吏職為“濁”。清濁之分,往往比官品高低更重要。后來歐陽紇為朝廷所疑而造反伏誅,歐陽詢竟成為罪臣遺孤,實可謂出身冗濁。

虞書所比況的“行人”,為古代官名,黃寶實《中國歷代行人考》稱:

古之所謂行人,即今之外交官。居則擯相應對,出則朝覲聘會?!?4〕

南北朝時期,各政權出于政治軍事考慮,彼此間派選行人進行大量外交活動。為了達成使命,行人的任用須經“妙選”,《北史·李諧傳》描述了行人所需的素質:

既南北通好,務以俊乂相矜,銜命接客,必盡一時之選,無才地者不得與焉。梁使每入,鄴下為之傾動,貴勝子弟盛飾聚觀,禮贈優渥,館門成市?!?5〕

可見“行人”必須兼有“才”(才能)與“地”(門第身份),出色的南朝行人,足以在北朝貴族子弟中引發“明星效應”(正如王褒入關后的景況)。

虞氏一族,正是會稽名門。虞世南之父虞荔(502 561)深得陳文帝(522 566)器重,“常引在左右,朝夕顧訪”〔36〕。虞荔死后,文帝“知其二子博學,每遣中使至其家將護之。及服闋,召為建安王法曹參軍”〔37〕。

虞世基、虞世南兄弟受到了優越的教育,也憑借天資與勤懇,將門第優勢轉化成了文采與學識,獲得了陳、隋名士的首肯與皇室的器重?!杜f唐書·虞世南傳》載:

世南性沈靜寡欲,篤志勤學,少與兄世基受學于吳郡顧野王,經十余年,精思不倦,或累旬不盥櫛。善屬文,常祖述徐陵,陵亦言世南得己之意。又同郡沙門智永,善王羲之書,世南師焉,妙得其體,由是聲名籍甚。

……

陳滅,與兄世基同入長安,俱有重名,時人方之“二陸”。時煬帝在藩,聞其名,與秦王俊辟書交至,以母老固辭,晉王令使者追之?!?8〕

作為南朝文士之翹楚,虞氏兄弟在隋以文學見重。虞世基尤得煬帝寵信,得以成為少數進入政權核心的南朝士人之一〔39〕。虞世南在仕隋的二十九年中累遷至秘書郎,屬于典型的“清官”,主要負責參與制定禮儀、撰寫詩文及編纂圖書等文藝之事。虞世南在朝以“峭直”事君,在家甘守清貧,刻意與兄長劃清界限,又曾勸族人虞綽與權臣楊玄感絕交〔40〕。這些行為似乎說明,虞世南不如兄長那樣得寵,某種程度上是他的個人選擇:與權力保持距離,以免被卷入政治旋渦,從而保全家族。大業十四年(618),煬帝被弒,虞世基被誅。從世基的下場來看,虞世南的選擇堪稱明智。

綜上可知,張懷瓘以“猛將”與“行人”比喻歐、虞,可謂恰當。

陳太建二年(570),歐陽紇被誅,歐陽詢時年十四。幸運的是,他被著名文士江總(519 594)收養。江總以文學見重于梁、陳兩代,官至尚書令。歐陽詢得到江總的親自教導(“教以書計”),也隨其游歷。陳后主時期,文人喜好游宴,把促膝聚觴、宴集賞樂作為激發文學創作的條件〔41〕。江總作為陳后主朝的“首席文人”,也當有機會攜歐陽詢參加各類文會。洪邁《容齋隨筆》中《歐率更帖》一則,是歐陽詢回憶其青年時在鄱陽與文士交往之事:

圖5 [唐]李世民《晉祠銘》飛白書額。掃描自《晉祠銘·溫泉銘》(中國書法選 36),二玄社,1989年,第2——7頁。

臨川石刻雜法帖一卷,載歐陽率更一帖云:“年二十余,至鄱陽,地沃土平,飲食豐賤,眾士往往湊聚。每日賞華,恣口所須。其二張才華議論,一時俊杰;殷、薛二侯,故不可言;戴君國士,出言便是月旦;蕭中郎頗縱放誕,亦有雅致;彭君摛藻,特有自然,至如《閣山神詩》,先輩亦不能加。此數子遂無一在,殊使痛心?!逼澤w吾鄉故實也?!?2〕

按太建八年(576),江總在太子詹事任上因行為不端而遭免官,本年歐陽詢恰好二十歲〔43〕。鄱陽的文會很可能發生在江總被免官后的幾年中。從歐陽詢對當年的文會與文士的贊賞與懷念來看,此類經歷必定讓他獲益良多。因此,出身冗濁的歐陽詢,通過養父江總獲得了近乎士族子弟的教導與閱歷,具備了“累世文學藝術”的條件。

在隋朝,歐陽詢任太常博士,官階不高(七品),卻也算得清選之官,主要是參與修撰前代歷史,以及文學、書法等事〔44〕,尤其得關隴貴族李淵(566 635)的賞識,被“引為賓客”〔45〕。

總而言之,歐、虞在陳朝都獲得了相當優越的教育,具備了成為一流文士的知識與才能,也同樣經歷了仕途平淡的仕隋生涯(不同的是,對于虞世南來說,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但在依舊注重門第的隋唐之際,歐陽詢的冗濁出身,與虞世南的清貴家世、年少成名,依舊有著顯著的差別。這與二人的人生境遇與書法,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系。在二人年過花甲之后,隋末的政局板蕩與唐初的權力斗爭,又使得這種差異變得更加明顯。

三、歐、虞入唐后的身世浮沉

唐高祖武德四年(621),李世民(598 649)破竇建德(573 621)于虎牢,歐陽詢、虞世南入唐。虞世南和剛入隋時一樣,馬上被李世民引為秦府參軍,尋轉記室,并以本官兼任文學館學士。歐陽詢作為李淵昔時賓客,在武德年間累遷至給事中,這是其一生中最顯達的官階(五品)。此時的歐、虞,因太子李建成(589 626)與李世民之間的奪嫡之爭,被分劃入兩個對立的政治陣營〔46〕。李世民的最終勝出,則直接導致了二人在貞觀朝以后政治地位的懸殊。

虞世南原本不屬于任何政治勢力,又是閱歷豐富、文華出眾的南朝文士,正好能幫助太宗處理即位之后的各種矛盾、消除“得位不正”之影響。因此,虞世南成為太宗在政治、禮制、文學、書法等多方面的重要顧問。虞氏素來謹慎明睿的性格,雖然“志性抗烈”,也贏得了太宗發自真心的贊賞(相較之下,魏徵的進諫則往往引發太宗的不快)。太宗稱“虞世南于我,猶一體也”〔47〕,顯示出君臣之間有著類似知己和導師的親密關系。

或許因為高祖、太子的最終失勢,導致歐陽詢在武德年間的史料也相對匱乏,但一些蛛絲馬跡或可表明,他在武德朝也扮演了與虞世南類似的角色。

比如歐、虞在兩朝都是類書修撰的主要成員:武德七年(624),歐陽詢與裴矩(548 627)、陳叔達(572 635)奉詔撰成《藝文類聚》一百卷;貞觀五年(631),虞世南偕魏徵(580 643)、褚亮(560 647)、蕭德言(558 654)等編成《群書治要》五十卷;貞觀七年(633),虞世南繼魏徵繕寫四部群書〔48〕。

此外,據《冊府元龜》載:

(武德)九年(626),四月,給事中歐陽詢奏上《帝德論》,帝覽之稱善?!?9〕

《資治通鑒》載:

(貞觀六年閏月)戊辰,秘書少監虞世南上《圣德論》,上賜手詔,稱:“卿論太高。朕何敢擬上古!但比近世差勝耳。然卿適睹其始,未知其終。若朕能慎終如始,則此論可傳;如或不然,恐徒使后世笑卿也!”〔50〕

《帝德論》與《圣德論》當是高祖、太宗二帝對于自身帝王形象的塑造,歐、虞分別在武德、貞觀兩朝承擔了這一重任。

在書法方面,高祖與太宗,也都親自對歐、虞的書藝給予了最高的評價。高祖謂歐:“不意詢之書名,遠播夷狄,彼觀其跡,固謂其形魁梧耶!”〔51〕太宗謂虞:“虞世南死后,無人可以論書?!薄?2〕太宗與虞世南商略書法之事廣為人知,高祖與歐陽詢之間很可能也有過類似的書法之交。唐人竇臮在《述書賦》稱高祖“運龍爪,陳睿謀”,竇蒙注云:

神堯皇帝隴西李氏諱淵……又王右軍書柱作爪形,時觀者號為“龍爪書”。高祖師王褒得妙,故有梁朝風格焉?!?3〕

竇氏所謂“運龍爪”當為雙關語,以“龍爪”譬喻高祖之威權,也兼指其擅長的“龍爪書”?!褒堊眰髡f是王羲之所創,其實恐是南朝以來流行的雜體書之一。按《述書賦》文意,高祖的龍爪書學自王褒,然而此體實則正是歐陽詢所擅長,《冊府元龜》載:

歐陽詢為太子率更令……其八分、龍爪、古篆,世無及之。飛白尤妙,議者方于蕭子云?!?4〕

表1 歐陽詢、虞世南撰、書碑、志、額一覽表

可見歐陽詢在武德朝的政治、文化、藝術等多個方面都頗見重用,然而卻最終在玄武門之變后化為烏有。

事實上,太宗與歐陽詢在書法上也頗有“共同語言”,二人皆善“飛白書”〔55〕。太宗本人偏好此體,曾于宴飲之時作此書贈予眾臣,也曾以飛白書題寫碑額及批答疏奏〔56〕。(圖5)歐陽詢恰是唐初飛白書的佼佼者,《書斷》中入選該體“妙品”的五人中,唐代唯有歐陽一人,并贊其“飛白冠絕,峻于古人”〔57〕。即便如此,太宗似乎并未對歐陽詢的“冠絕”的飛白書表示過贊許(抑或沒有公開表示,因而其言不傳),反而對整體評價遠遜歐陽的錢毅頗為看重,這可能是出于一種有意的忽視〔58〕。

聯系前文所論碑志撰、書者人群的社會地位分析,歐、虞在隋唐兩代撰、書所撰、書的碑、志、額、銘統計如(表1)〔60〕。

由上表可知,虞世南在隋唐兩朝所撰碑志文甚多(尤其是貞觀朝),而書碑者通常另有其人。雖不排除虞氏書碑早毀或湮滅不聞的可能,但究其大宗,實際情況當是如此。朱關田先生認為,虞世南在唐初書碑較少的原因是“書名未起”〔61〕。實際上,銘石書丹之事,實與虞氏身份不符,非所愿為(或者也可以說,虞世南在銘石書方面書名不顯)。

反觀歐陽詢,其撰述大多在隋及武德朝,貞觀以后則幾乎“失聲”(所撰《溫彥博墓志》恐亦后人偽造),僅能書丹之作不斷問世。值得注意的是,歐陽詢在隋所書《姚辯墓志》《元壽碑》為虞世基撰文,貞觀朝《杜如晦碑》為虞世南撰文,其與虞氏兄弟之合作分工,與昔時之王褒、趙文淵何其相似!如前所述,撰文者通常優于書丹者。歐陽詢與虞世南都擅長文學與書法,兼有撰文與書碑之能,二人在晚年撰、書碑志情況,鮮明地反映出二人在當時的地位差異。

歐陽詢崎嶇碑碣之間,年過八旬尚且不免,這也是漢魏南北朝以來大多數銘石書家的命運〔62〕。其碑主或請托者雖多為唐代開國重臣,甚至帝王敕令,也掩蓋不了歐陽詢晚年為一“高級書手”的身份〔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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