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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唯一的合影找到了

2021-04-15 11:22陳平原
南方周末 2021-04-15
關鍵詞:中山大學資料魯迅

本文作者陳平原與饒鴻競先生合影。

饒鴻競(1921—1999),廣東興寧人。魯迅研究專家。生前曾任中山大學圖書館副館長,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曾參與新版《魯迅全集》的注釋工作。

★我在中大讀研究生時,真正無話不談的,并非吳、陳二位導師,而是排名第三的饒先生。有一陣子我精神狀態不好,晚上在西操場徘徊,竟然有十點鐘敲門的莽撞,饒師不以為忤,三言兩語,舉重若輕,很快為我驅散滿天烏云。

吳宏聰先生(1918—2011)晚年曾叮囑我:要為饒鴻競先生(1921—1999)好好寫篇文章,他是個好人,且對你極關心。作為及門弟子,我當然曉得;可就是資料缺失,始終找不到寫作的感覺。這讓我很糾結,也很愧疚。曾在若干文章中稍為提及,但都沒能充分展開,比如:

我在中山大學念碩士時,有三位導師:近代文學方面我受教于陳則光先生,現代文學則以吳宏聰先生為主,至于新文學書籍以及魯迅著作版本等,這方面的興趣與能力,主要得益于饒鴻競先生?!牢业挠^察,他有“把玩書籍”的興趣,每回見面,總是侃侃而談,然后不無炫耀地亮出某本好書。80年代后期,我開始出書,他叮囑,凡是論述的,不必送;若是史料或談論書籍的,一定要寄來,因為他喜歡。(《“愛書成癖”乃書生本色》,2008年9月24日《中華讀書報》)

文章的意思沒錯,可就是顯得有點“虛”。那是因為,我隨饒先生讀書雖兩年有半,但那時年輕,總以為來日方長,每次談話都直奔主題,對導師的閱歷及心境不太關注。

關于饒先生的懷念文章,除了原中大中文系主任吳宏聰的《心香一瓣 聊寄哀思——悼念饒鴻競同志》(《魯迅世界》2000年第1期),再就是曾任廣州魯迅紀念館館長的張競的《悼念饒鴻競和李偉江兩教授》(《魯迅世界》2001年第1期)。吳、張二位前輩與饒先生關系密切,且都是“魯學”方面的同道,有過不少精誠合作。為何不見學生輩的追憶文章? 這就說到饒先生的坎坷經歷——雖一輩子都在中大工作,可輾轉多個工作崗位,難得有真正的傳人。

1946年,中山大學因抗戰勝利從梅縣遷回廣州石牌。那年,從西南聯大轉來的助教吳宏聰,與此前一年中大畢業留校的饒鴻競相遇,因都是梅縣客家人(吳出蕉嶺而饒屬興寧),性情頗為相投。此后半個世紀,二人多次共事,在工作中互相支持。故吳文除了情真意切,更提供不少難得的傳記資料。如1952年院系調整,時任校長辦公室秘書的饒鴻競如何“才思敏捷,出筆奇快”,且因“他分內的工作,處理得有條不紊,深得許崇清校長、馮乃超副校長的信任和贊賞”;“1959年調任中大學報主編,在主客觀條件都相當艱難條件下,堅持雙百方針,為中大守護著這塊學術凈土”。1973年饒先生轉中文系任教,1982年調任中大圖書館副館長;調走前夕,與吳宏聰、陳則光聯合招收碩士生——我就是那個時候入門的。正因“主戰場”是校部機關或圖書館,在中文系教書時間不長,饒先生真正的學生很少,這也是其身后寂寞的重要原因。

吳先生在悼念文章中稱:“他是廣東最早一批有志于‘魯學研究的學者,他在中文系參加了注釋《而已集》和編輯《創造社資料匯編》的工作,這兩項都是國家科研重點項目,工作量很大,特別是注釋《而已集》,要求很高?!别埾壬ぷ骱芡度?,與同為注釋組成員的陳則光、李偉江等,將“1927年前后廣州出版的報刊全部翻閱一遍,發現不少與《而已集》有關的資料,最值得重視的當然是《慶祝滬寧克復的那一邊》佚文的發現了”。吳文提及,“鴻競同志參加了注釋《而已集》的全過程,殫精竭慮,力求完美,他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這里必須加注——那是個全國性項目,中大沒有獨立署名權,具體誰在做以及怎么做,我們只能在同時代人的追憶文章中看到。好在中大中文系借此機緣,編纂了《魯迅在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76年10月),那是實實在在的科研成果。該資料集共285頁,第一部分選輯魯迅在廣州的部分著述,第二部分介紹1926—1927年間中共在廣州出版的與魯迅密切相關的四種刊物,第三部分則是當時跟魯迅有過接觸的人的回憶文章,最后附錄魯迅在廣州時期著譯編目。全書以保留史料為旨趣,所有“編者注”都非??酥?,拒絕進一步發揮,表面上偷懶,實則避免了時代陰霾,時過境遷仍值得參考。

張競追憶文章中有一段話,可作為吳文的補充:“談到魯迅著作《而已集》注釋工作,是1975年在中山大學中文系吳宏聰教授領導主持下,有陳則光、饒鴻競、金欽俊、李偉江等學者參加,……在我印象中饒鴻競教授似乎做了更多的具體工作?!瓝醪浇y計,1975年和1976年的《而已集》注釋本初稿,共有注釋條目571條(占75頁,每頁896字)共66800字。正式定稿的詮釋條目260條,共約49280字。刪去311條條目,近約2萬字?!抖鸭返男伦⑨尡緝热葚S富,更具科學性。魯迅著作的注釋文字是集體研究成果,一律不署參加注釋工作者的名字,謹此敘述歷史,記錄饒鴻競、李偉江的芳名,以示紀念?!边@種時代轉彎處的漩渦與褶皺,若非當事人或同時代人詳加說明,后人是很難體會到的。

張文另一段話,更是讓我浮想聯翩:“1975年注釋時,共有注釋條目l4條,其中有一節內容頗為值得深入研究:‘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國大半。在討論這條注釋時陳則光教授說,為了這節文字的注釋,中文系曾向全國各地發出征求意見,均未得到確切的解釋?!庇浀?984年初夏,我來燕園參加博士生面試,王瑤先生親自主持,試題中就有如何理解魯迅先生上述那段話。王先生肯定也收到過中大注釋組的征求意見信,知道我是從那里來的,故意出此難題,以試探我的學術視野。既然是中大老師們關切的難題,耳濡目染,多少有所體悟,據說這道題我答得不錯,王先生很滿意。

“文革”后期各大學分工合作,注釋魯迅著作,最終成果凝聚為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魯迅全集》。一開始是上頭布置的政治任務,須堅決執行,論述立場自然深受那個時代意識形態的影響。但參加者崇敬魯迅,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認真考辨,無征不信,發掘了不少新資料,可以說體現了那個時代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最高水平。隨著時代急遽轉型,到了1980年代中期,此全集注釋暴露出很多紕漏與缺憾,亟需重新修訂,那是后話??梢赃@么說,“文革”后期的注釋《魯迅全集》,對于扭轉浮夸學風,提振學術興趣,形成求實共識,鍛煉學術隊伍,起了關鍵性作用。正因其用一種特殊形式保留了斯文一脈,使得“文革”結束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迅速崛起,參與思想解放大潮,一時間成為顯學。

同樣是集體項目,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初刊、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重印的《創造社資料》上、下冊,屬于“中國現代文學運動·論爭·社團資料”叢書,已經允許署編者姓名了。編者饒鴻競、陳頌聲、李偉江、吳宏聰、張正吾等,都是我在中大念書時的老師。這里的臺柱子,明顯是饒先生:除了排名第一,更因他曾任創造社主將、1951—1975年間主政中山大學(先任副校長,后為黨委第一書記)的馮乃超先生的秘書,對相關資料十分熟悉。此書收入馮乃超的《藝術與社會生活》《冷靜的頭腦》《中國戲劇運動的苦悶》《怎樣地克服藝術的危機》《他們怎樣地把文藝底一般問題處理過來?》《魯迅與創造社》等六文,想必饒先生編得很用心,也很開心。即便如此,該書同樣十分克制,沒有前言,僅一頁《編后記》。至于編者的見識及功力,主要體現在頗為詳盡的《創造社大事記》和《創造社資料索引》。

吳先生文中提及饒先生學養豐厚,著意弘揚“魯學”,不時以筆名“發表一些資料性考證文章,探幽索微,自有其學術價值”。因不明就里,我只讀過其以本名刊出的《關于蔣徑三資料兩件》(《魯迅研究動態》1988年第2期)等。不過,饒先生當圖書館館長,建魯迅研究資料室等,搜集資料嘉惠學界,比自己寫文章更用心。1980年代中后期,我和夏曉虹合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收入1907年創辦于香港的《中外小說林》多篇文章;此雜志在晚清非常重要,流傳至今卻極為稀少,中山大學恰好藏有十六冊,于是我請饒先生幫助復制。夏曉虹編《<飲冰室合集>集外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尋訪清光緒二十三年刻本《論語公羊相通說》,也是饒先生出手相助。不僅如此,知道夏曉虹在編梁啟超的集外文,饒先生還主動代為留意,寄來過一些他認為可能有用的資料。有的夏曉虹已經找到了,有的則未曾知曉,屬于饒先生的發現,如梁啟超1909年為橫濱大同學校同學錄的題詩手跡。有趣的是,大凡復制稍為多頁的資料,饒先生都會鎖線裝訂成冊,手工活如此精細,一看就是愛書人。

樂意分享資料,以成人之美,我相信得到饒先生幫助的研究者不少,只是不見得都像方仁念說得那么直白:“中山大學圖書館長饒鴻競先生向來‘主張資源共享,反對資料封鎖。當他獲悉我們撰寫《郭沫若傳》時,特從廣州《民國日報》上抄錄了一系列郭沫若當年在廣東活動的有關資料給我們,還叮囑將資料整理發表,供廣大郭沫若研究工作者參考。先生的好意可感,茲遵囑作《郭沫若與廣東大學文科風潮》?!保ā豆魧W刊》1988年第3期)

將資料興趣轉化為個人著述,在饒先生,最值得稱道的是《億兆心香薦巨人——魯迅紀念詩詞集》(中山大學出版社,1986)。那是一本小冊子,小32開本,135頁,照樣沒有前言后記,只以王季思、端木蕻良的詩詞代序。正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內行人一看,就明白此書的分量及編者的心情。2019年去世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專家張恩和先生在《<民族魂魯迅>序》(《魯迅研究月刊》1991年第9期)中稱:

一九八六年春節剛過,我和唐弢先生應中山大學之邀,一道到廣州講學。在一次招待宴會上,中大圖書館長饒鴻競先生贈唐先生和我各一冊他編的《億兆心香薦巨人》。這是一本魯迅逝世后人們為紀念這位偉大戰士和作家所寫的詩集,作者多為文化名人;詩的總量雖不算多,書卻編得很有特色。唐弢先生是著名作家、學者、魯迅研究專家,我看見他接過這詩集時,臉上泛出喜悅的表情,一再稱贊饒先生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

集中所收柳亞子、郁達夫、鐘敬文、葉圣陶、許壽裳、田漢、沈尹默等同時代文人的舊體詩詞固然精彩,最值得推薦的,還屬眾多學生及追隨者的詩作,尤其是聶紺弩的《為魯迅先生百歲誕辰而歌》(二十一首)。因《散宜生詩》廣為傳播且聲名顯赫,我這里更想引述胡風寫于1957年的《悼念魯迅先生》:

恥笑玲瓏能八面,敢收盤錯對千端。園中有土堪栽豆,朝里無人莫告官。一樹蒼松千載勁,漫天大雪萬家寒。難熬長夜聽狐鬼,慢煮烏金鑄莫干。稍為知曉當代中國政治風云的,當能理解胡風此時此刻思接千載、懷念魯迅先生的苦澀心境。

這冊魯迅紀念詩詞,端木蕻良除了貢獻“代序二”,還有三首哀悼魯迅詩篇??晌腋胩峒暗?,還是收入《端木蕻良文集》第八卷上冊(北京出版社,2009)的兩首詩作。一為《遙寄饒鴻競兄》:

人生難得百年歡,南山東西魂夢寒。海角傳來歌古調,天涯拍遍夜倚欄。另一首同樣懷人,有“墨池指畫潮連海,紅豆神思月落泉”句,最讓我興奮的是詩題《贈饒鴻競何美清伉儷》(第461頁)。因我當年多次拜訪饒師,美麗優雅的師母總是點頭微笑,打過招呼,端上茶水或綠豆湯,就進屋做自己的事去了,以至我一直不曉得師母的姓名及經歷。這回有了姓名,借助電子檢索,查到其刊發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興寧文史》(廣東省興寧市政協文史委員會編)的《關于何天炯資料四件》(第五輯)、《關于何天炯資料補錄》(第六輯)、《大革命時期第一次東征攻克興寧情況報道四則》(第七輯)、《大革命時期第二次東征興寧情況史料三種》(第九輯)、《何天炯寄宮崎寅藏詩初稿手跡》(第十九輯)等。各文引言多次提及中大圖書館,文后則署某年月于中大,再加上曾在《廣東圖書館學刊》1981年第2期上發表《談談圖書分類的思想性問題》,不難判斷師母何美清女士是在中大圖書館工作。

《興寧文史》第五輯(1985年11月)上有《興寧縣立女子中學概況》(葛澤庭),文中提及抗戰時興寧女中辦學情況:“當時教導主任是黃梅清,教導干事何美清,專任教師有……”這讓我知曉何美清女士與饒先生一樣,都是梅縣(現梅州)興寧人,這就難怪其特別關注家鄉文史資料。

1995年12月出版的《興寧文史》第十九輯,除刊何美清《何天炯寄宮崎寅藏詩初稿手跡》,還有饒先生的《魯迅收藏興寧籍作者的木刻作品》。潛心家鄉文史資料,可以說是饒何夫婦的共同愛好。興寧籍版畫家中,饒師對荒煙(1920—1989)特別欣賞,尤其是他為蕭紅小說《生死場》所作系列插圖,還有各種抗戰木刻集必選的《末一顆子彈》,以及為紀念聞一多先生而創作的版畫《一個人倒下,千萬人站起來》,饒先生都曾指點我仔細觀賞。我到北京讀書后,饒師建議拜訪著名版畫家荒煙,還寫了介紹信,因我不擅交際而落空。

1989年2月荒煙先生在京去世,3月饒先生在廣州撰《哭荒煙》二首:

星沉藝苑早春寒,兇訊如雷驀地傳。北望京華悲遠路,傷心飛淚過云天。藝苑刀耕五十春,精雕細鏤廣知名。丹青史冊垂千古,不負辛勤此一生。詩后自注:“《抗戰八年木刻選集》(開明書店,1946年)‘作者簡敘說荒煙是‘一個最耐心于精雕細鏤的木刻家?!边@兩首詩與《荒煙傳略》(饒鴻競與人合撰)等,刊1990年6月發行的《興寧文史》第十四輯。多年后我潛心研究晚清畫報,且對抗戰版畫一直很有好感,與饒先生早年的提點不無關系。

我在中大讀研究生時,真正無話不談的,并非吳、陳二位導師,而是排名第三的饒先生。有一陣子我精神狀態不好,晚上在西操場徘徊,竟然有十點鐘敲門的莽撞,饒師不以為忤,三言兩語,舉重若輕,很快為我驅散滿天烏云。我猜想,大概是在領導身邊待過,經歷較多風雨,見識過大世面,知道如何開導暫時迷航的學生。沒有順著你的情緒,而是當頭棒喝,且點到即止。日后我當老師,也曉得關鍵時刻長輩的關懷不一定要婆婆媽媽,有時刻意冷處理,讓學生經由一番痛苦掙扎,自己走出來,那樣效果更好。

離開母校后,我曾多次回去演講,順便探訪先生的故居。走近西操場邊那棟略顯破敗的小樓,不再有我熟悉的溫馨燈光。三年前,我在中山大學設立“吳陳饒紀念講座”,紀念碩士階段的三位導師,中文系制作精美的海報及紀念冊時,吳陳二位照片很好找,獨缺饒先生的照片,動員各路人馬翻箱倒柜,最后只能在檔案館里復制了一張黑白證件照。

這讓我既沮喪,又懊惱,明明記得某年回母校,我帶著相機,就在小禮堂前,請路邊學生幫我們師生合影的,可就是無論如何找不到。幾次提筆,一想到連一張合影都沒留下,馬上慚愧得無地自容。

那天夏曉虹為她即將出版的新書尋找圖片,竟在一個不常用的相冊里發現1995年4月17日我和饒先生的合影,就在中大的草坪上!說實話,那一瞬間,我高興得落淚了。真是蒼天有眼——2021年是饒先生誕生一百周年,就在這節骨眼上,那幀隱沒多年的師生合影突然現身,給我提供了再次面對先生慈祥目光與爽朗笑聲的絕好機緣!

2021年3月31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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