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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條河流

2021-04-18 23:55曉寒
雪蓮 2021年3期
關鍵詞:太平

男人搖下半截車窗,伸出一只肥壯的手,拇指和食指捏著張十元的鈔票,那是張嶄新的票子,仿佛剛剛從印鈔機里飄落到這雙養尊處優的手上,并不明亮的光線,照亮了票面上江水穿過峽谷時泛起的波紋。向太平用雙手接了過來,道了謝,深深地鞠了一躬。這套機械性的動作他已經完成得十分熟練。

緊挨在后面的一臺藍色寶馬開始死命地按喇叭。向太平瞟了一眼,隱約看到里面坐著個年輕的女人,左手抓著手機,右手像被抽去了骨頭一般,死氣沉沉地搭在方向盤上,咖啡色的墨鏡把一張臉弄得灰蒙蒙的。他把目光挪開,望向后面的紅綠燈,這是他習慣性的動作,隔一會兒便望一下,那些從未停止跳躍的數字,不緊不慢,冷冰冰的,像高高在上的神一樣,似乎主宰著他的命運一般。在他張望之前,紅色的數字正在毫無表情地跳動,帶著它的使命,從75秒,一路跳到了3秒,2秒,1秒。此刻,綠色正奔涌而來,像來勢洶洶的春色覆蓋了蕭瑟的冬天。

這血紅的75秒,原本是屬于向太平的。不過,從現在起,他不需要了,他要把它還給這座城市。

向太平幾個大步跨到人行道上,挺直了身子,對著天空揮舞著右手,他感覺到了來自這只手的力量,這只淪落的手,本來是可以把天空戳個窟窿的。他第一次發現,花自己的力氣把身子挺直的感覺真好,不過他又有些不習慣,這幾年他從未這樣直起過身子。他習慣了弓著腰,像一個一直處于勞作狀態的農民。

這可愛的75秒,這可惡的75秒。

向太平大步向前走著,傍晚的風鉆出身邊的木欒樹冠向他撲來,在他耳邊低低地唱著,他仍有些恍惚,腦子里莫名其妙地蹦出這兩個句子。

車子開始移動,像負重的螞蟻一樣,隨著速度加快,轉眼變成了一條浩浩蕩蕩的河流,他仿佛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這和他第一次見到的情形差不多。

那是很多年前九月的一個上午,他去市里的一所重點高中報到,下了車背著簡單的東西走出車站,門前的大街上,車子一輛挨著一輛駛過,陽光潑在車頂上,反射回水一樣的光芒,蕩漾的波光晃花了他的眼睛。面對著這條陌生的河流,他感到茫然,局促,無所適從。他呆呆地站在車站門前的廣場上,似乎自己的腳已經不知道走路了。黑壓壓的腦袋朝著不同的方向飛快地移動,像飛舞著的亂糟糟的黑頭蒼蠅,有幾次把他撞得打了個趔趄。一個少婦牽著條斑點狗向街對面走去,她昂著頭,邁著優雅的碎步,臉上的表情和身后的狗一樣漫不經心,波浪式的頭發一甩一甩的,裹著她的白裙子在車子的縫隙中躲躲閃閃,看得他背上的冷汗咕嚕咕嚕地冒了出來。

相比之下,向太平還是喜歡家門口那條河流。河水那么溫馴,泛起清幽的波紋,一聲不吭地犁過那一大片田野。人們在田里種水稻,蔬菜,玉米,也種黃豆,高粱。一年四季,像有一雙無形的手把各種顏色涂滿田野,那樣飽滿和燦爛,揮灑著生命的光芒。這些色彩,是田野和季節最幸福的表達,時間的手像牽孩子一樣,領著它們嵌入他的骨血,成為他肉體的一部分。

天氣晴朗的周末,向太平會背上那個米黃色的書包,穿過屋坪里的老柚子樹,踏上門口那座三搭木橋。他慢悠悠地走著,河水在橋下慢悠悠地流,一腳下去,他感到灰白的木橋在輕微地搖晃,偶爾還會發出吱呀的響聲。到了橋頭,左拐,繞過一大蓬覆盆子,四棵臉盆粗的楓樹出現在眼前,楓樹下的瓦屋就是娟子家。個子不高的毛叔每次都笑呵呵的,瞇縫著眼睛,那張寬臉上的皺紋被笑容偷偷地藏了起來。他伸出粗糙的手摸著向太平的頭,太平,你和娟子都要好好讀書,長大了考到城里去過好日子。向太平聽了,抓著頭望著他傻笑。毛叔抓一把花生或者瓜子放在桌上,說一聲認真做,莫貪玩,轉身背起鋤頭下地去了。這是他的生活,不是在家里就是在菜地里,娟子讀書的錢都指望著那一塊菜地。

每天去上學時,向太平站在屋坪里,雙手卷成喇叭狀擱在嘴邊,朝著河對面喊一聲,娟子,走啦。不管是否答應,一會兒工夫,扎著馬尾巴的娟子便從橋上蹦蹦跳跳地過來了。

稻子收割后,田野空曠,向太平喜歡和娟子領著一群孩子在田野里奔跑。田野軟綿綿的,一眼望不到頭,他們歡笑著跑得飛快,帶著稻草香的風在耳邊呼呼地叫著,蚱蜢和綠尾巴的四腳蛇嚇得四處亂竄。不遠處,河水像一條藍色的玻璃帶子慢悠悠地飄過,一叢叢野菊花鑲嵌在這條帶子上,在陽光的撫摸下,送過來橘黃色的溫暖的光芒。曾經,他和娟子一樣,對自己不斷長高的身體充滿了厭惡,一旦長高了,便再也不能在河邊的田野里淘氣了。但這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情,他們還是不由自主地長大了。

等到他倆長大后,門前的田野大部分荒蕪了,長滿了雜草,再也看不到絢麗的色彩,聞不到稻子和瓜菜的清香。這么好的土地,就這樣荒蕪了,向太平每次回來看到,心里就像被灌滿了什么東西。他在想,他要用自己學到的本事,重新喚醒這片土地的生機。

暮色像一滴墨汁滴到清水里,在立交橋上洇開,很快淹沒了橋身,然后像水一樣漫延到左邊的體育運動中心,后面是那座種著法國梧桐的小山,山背后掩藏著一所職業院校。遠處有了稀稀拉拉的燈火,暗啞,昏黃,像沒有睡醒的眼睛。

向太平沿著人行道向前走著,走到一個垃圾桶旁,他停下了腳步,把手里那塊牌子啪地一聲掰成了兩截,然后丟到地上狠狠地踩了幾腳,再一片不漏地撿起來扔進垃圾桶里。他看著躺在綠色垃圾桶里支離破碎的牌子,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滋味。

一切都結束了。

他使勁地吐了口氣,接著不停地搓手,仿佛要把那塊牌子沾在手上的氣味徹底地搓掉。

這塊牌子是他花四十塊錢在一家廣告店里做的。他去第一家廣告店的時候,跟店主談好了價錢,店主看了他要做的內容后,陰沉著臉說,你連個證明都沒有,這個我不做。他不敢回話,像賊似地逃了出來。到第二家店子的時候他換了個法子,先把內容給店主看了,然后丟下一句話,四十塊做不做?他開出的價錢是第一家廣告店的兩倍。店主是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沒有猶豫,很快就給他做好了。事實上,這就是塊長五十厘米寬二十厘米的小牌子,花不了什么成本,打幾行字,弄塊泡沫板往上一貼就搞定了。

走了約摸半個小時,到青園路的時候,向太平感覺到餓了。這可能是條件反射,他經常在青園公園拐角那個楊家面館吃面。他走進面館,里面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一個面色臘黃的中年女人一搖一晃地從里屋走出來,系著條白底藍花沾滿油漬的圍裙,手里拿著個灰不溜秋的遙控器。

還是雜醬面嗎?女人心不在焉地問。

這是女人每次都要問他的一句話,他聽到這句話后,機械地點一下頭,這么久了,他一直都是用這個動作和女人做最簡單的交流。等到面端上來,他匆匆吃完,付完錢匆匆離開。自始至終,他不說一句話,也不給任何人留下搭訕的機會,盡管他知道,隨便唬弄幾句壞不了什么事情。

這次,他回了句話,極其簡短,好像多幾個詞語要花他的錢似的。牛肉面,外加三兩酒。女人似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張著嘴望著他。雜醬面只要六塊,牛肉面加上三兩酒,得十八塊。他沒有重復剛才的話,照例默默地坐在那個熟悉的角落里等待。已經說得夠明白了,他確信女人聽清了他的話,女人的一條腿殘了,腦子可沒有殘。過了會,女人似乎明白過來了,說哦,好,就來。

吃過面,喝完酒,腦子開始暈乎。向太平把皺皺巴巴的錢碼整齊,用手撫平,拿筷子壓在小條桌上,轉身走出面館。以往他總是隨手把錢往桌上一丟,有時硬幣落在桌上,發出當的一聲,他感到幾道異樣的目光在他身上掃過,他懶得去理會,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走了幾步,向太平回頭望了一眼,很快又轉過頭來,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回頭。門前那棵臘梅葉子開始泛黃,有幾片落在樹下的麥冬上,隨時都有可能被風卷走。他收回目光,摸出根煙點上,猛吸了幾口,煙進入他的五臟六腑,再到手上和腳上,然后被他大口大口地吐出來,在眼前越堆越多。隔著煙霧,一街的燈火像在對著他擠眉弄眼。

打開出租屋的門,擰亮燈,向太平似乎覺得少了樣什么東西。他在仔細想到底少了什么,突然他想起來,是手里那塊牌子,原來他每天進門就把牌子放在門角的鞋柜上。

這該死的牌子——他在心里罵了一句,抬起右腳向鞋柜踢去。他不清楚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砰的一聲,鞋柜一個跟斗撲倒在地上,兩扇門啊呀一聲打開,像一只空洞的眼睛,不解地張望著他。他有些不耐煩地抓住鞋柜的門,一把推回到墻邊,剛松開手,好像聽到樓下傳來一聲隱隱約約的咒罵聲。

罵吧,使勁罵吧,反正老子就要離開這鬼地方了。他似乎余怒未消。

向太平倒了杯水,咕咚一聲喝下去,在椅子上坐了會,心情平靜了許多。他覺得不該和一塊再也不存在的牌子賭氣。

他掏出手機準備給娟子打個電話,告訴她一切都結束了,好日子要開始了。但他很快把手機放回衣兜里,他準備今晚就到她那去,這樣,他能盡快把這個好消息當面告訴娟子,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他想以最快的速度逃離這座城市,盡管這座城市和他沒有什么冤仇。

向太平在手機上訂好了票,離發車還有兩個半小時,趁著這段時間,他收拾好了東西,把屋子掃得干干凈凈,然后洗了個澡,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他要把所有的東西都從這間屋子里帶走,包括煙味、汗臭以及深夜里的嘆息和夢囈。他不想別人進入自己的過去。未來的日子還長如流水,他更不想在煎熬中打發那些白天黑夜。

干完這些,時間還綽綽有余,他打算躺在床上打個盹。近來睡眠不好,昨晚做了一夜的夢,就像他剛剛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一樣,半夜里常常被惡夢驚醒,醒來發覺一身的冷汗,像十二月天洗了個冷水澡。他夢見自己被幾個彪形大漢追著打,打得頭破血流,他們罵他是該死的騙子。夢見警察給他戴上手銬,一腳把他踢進一間漆黑的屋子。不過昨晚做的不是那樣的惡夢。他夢見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四周波濤洶涌的綠色把他圍了起來,鳥在空中撲打著翅膀,有一條河流從遠處劃過,閃著綠色的水光。

向太平知道,心底的那個夢想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剛開始,向太平心頭那個夢想一直處于搖擺不定的狀態。盡管這是他和娟子兩個人的決定。大四那年他去日本千葉縣做了一次訪問交流,就是在這段日子里,那個夢想才真正長出了根須,深深地扎進了他的心里。

那是抵達日本的第二天上午,他們坐著敞蓬電動車,沿著平坦的瀝青路進入一家蔬菜基地。剛下車,向太平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了。放眼望去,一畦畦的菜地整齊劃一,各種色彩互相交錯,一直鋪向盡頭。路上像被水洗過,一點灰塵都沒有,路兩邊種著些不知名的草,絲線般的葉子襯托著指尖大的紅藍相間的花朵,像一群小姑娘笑著歡快地向前奔跑。和原先想象的忙碌恰恰相反,看不到弓著的背影,聽不到鋤頭扎進泥土的響聲,藍色的天幕下,一群群鳥馱著云彩輕快地掠過,不經意間,將落落大方的叫聲直直地砸了下來??諝鉂駶?,清涼,瓜菜的清香像風一樣滔滔不絕。他覺得自己就像那個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一雙腳不知該朝哪兒邁。

向太平腦子里有一個疑惑,把幾百畝蔬菜打理得這樣精致,得多少人才能做到呢?后來他才知道,在當地,一個農戶一般種200畝地,只要雇三個人就行了。耕地,起垅,施肥,噴藥,收割,清洗,包裝,清一色機械化。施的肥都是經過了發酵和消毒的有機肥,用小塑料袋裝著,乍一看,還以為是超市里包裝精美的食品。

面對著一片長得比樓還高的西紅柿時,向太平想起了家門口那片田野。一切都像是命運的安排,讓他出生在這樣一個地方,上的是農大,學的是作物栽培與耕作學專業。憑借自己的專業優勢,努幾年力,完全可以讓家門口那片田野變得和眼前一樣。還有一點,娟子學的是市場營銷,熟悉資金運營和銷售,兩個人一起干,稱得上是珠聯璧合。想到這些,向太平渾身奔涌著一股力量,他仿佛聽到自己的血在歡樂地沸騰。

從日本回來,向太平念念不忘那段日子,天天在內心勾勒一幅美好的圖畫。在他和娟子的努力下,門前那一大片田野變成了花園式的蔬菜基地,紅色的辣椒,紫色的茄子,黃色的玉米,黑色的高粱,一年四季輪換著不同的色彩。他和娟子還住在自己的老房子里,晚飯后手挽手沿著菜地里的瀝青路漫步,一路穿過閃爍的螢火,聽蟲子和鳥隨心所欲地叫著,聞著泥土、葉子、花朵和瓜果的清香,享受種菜人最樸素的幸福。

畢業的日子越來越近,身邊彌漫著一種兵荒馬亂的感傷。教室和宿舍里看不到人影,一些有背景的,已經通過各種渠道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剩下的這些都是沒有門路的,一大清早便出了校門,在長街短巷忙著推銷自己,像在賣一種滯銷產品,只要能銷出去,價錢低一點也不計較。只有向太平是個例外,每天對著電腦敲敲打打,為自己的夢想做準備。他心里鉚足了一股勁,出了校門,就是夢想的起點。

上鋪的陶飛拍著向太平的肩膀說,太平,都去找工作,你卻縮在宿舍里躲清閑,真想回去種田???看著他一臉的焦灼,向太平故意說,急什么,還早著呢。陶飛聽了氣得眼睛鼻子擠成了一塊,我看你真是讀書讀蠢了,懶得管你。我和向陽他們喝酒去,說完風風火火地出了門。

向太平知道陶飛已經應聘到了一家園林公司,每月五千塊,并非多么榮耀的一份工作,還是讓一些同學羨慕不已。想到傍晚在宿舍外的走廊上看到那些熟悉的身影回來,有的滿面紅光,有的一臉愁容,聽到歡樂的尖叫或者冗長的嘆息,他的心里掠過一絲酸楚,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扎了一下。四年的努力,就是為了一個飯碗嗎?他有些想不明白。

那天向太平再一次去了導師戴建勛家里,這并不是他樂意做的一件事情,只是戴教授是他這個專業的權威,與國內的高科技農業園和科研機構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以后方方面面都離不開他的支持。沒想到的是,這次見到向太平,戴教授顯得十分激動,拉著他的手問東問西,還留向太平在家里吃了頓飯,拿出珍藏的茅臺酒招待他。席間,戴教授一直笑聲不斷,并表示全力支持,過些日子就去向太平那里實地踏勘。

出了門,向太平還是一頭霧水。在這之前,他去找過一次戴教授。那是晚上,把向太平讓進門后,戴教授似乎很疲憊,癱在一張紅木椅子上,默默地聽著向太平說他的想法,直到他說完,戴教授都沒有插一句話,也沒有正眼望他一眼。最后,戴教授開口了,語氣生硬,顯得很不耐煩,太平,這事不是想搞就能搞成的,年輕人不要頭腦發熱。然后站起身來,拍著向太平的肩膀,先回去,再好好想想吧。明擺著是下逐客令了。今天,導師怎么一反常態,向太平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幾天后向太平才知道,戴教授一直看好并計劃鼎力扶持的胡佳林突然改變了創業的決定,最終沒有拗過他當區長的父親,去了一家效益非常好的上市公司。戴教授在他身上下的功夫一夜之間付之東流,有如被人在背后猛地捅了一刀。他得知這個消息后,哪里還顧得上師長的涵養,在電話里把胡佳林大罵了一通。據說,胡佳林也沒怎么分辯,任由他大發雷霆。只在最后回了幾句話。老師,您別生氣,思來想去,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擔不起您交給我的重任。我爸要我捎幾句話給您,他說,謙讓是一種美德,這種實現夢想的機會應該讓給比我更優秀的同學。戴教授聽了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把手機往地上一摔,手機碎得七零八落,屋子里到處是尖利的碎屑。

當然,這只是傳言,版本并不一定那么準確,可能有很多夸張的成分,但這件事確實是存在的。平時,戴教授對胡佳林便青眼有加。向太平也能理解胡佳林,在現實的誘惑下,夢想只是一件昂貴的外衣,不是誰都能穿的。想當初幾十個人來到這里的時候,誰的心里沒有過花花草草的夢想?幾年時間的消磨,到現在都花落葉敗了。

雖然自己只是胡佳林的替身,但向太平還是為此感到開心,他甚至覺得應該找個機會好好感謝胡佳林,請他吃一頓飯,喝兩杯好酒。是胡佳林把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導師推到了自己身邊,成為他實現夢想的強有力的支持者。

娟子從家里打電話來,她把他倆的想法跟她爸說了后,她爸半天沒有回話,好幾天臉上都是云遮霧罩的。電話那頭,娟子顯得憂心忡忡,她說,太平,看樣子情況不樂觀,你要作好思想準備。

向太平說,娟子,你放心。你爸就是一時還沒想通,再說他也不了解情況,等我回來后請他過來吃頓飯,喝點酒,把我們的想法好好跟他聊聊,前前后后說開了,我想他肯定會贊成的。

娟子嗯了一聲,能那樣是最好。

喊毛叔到家里吃飯,不是一回兩回了,是常有的事。不過這次是個例外,向太平精心作了準備,弄了一桌子菜,買了兩瓶上好的瀘州老窖。那天傍晚下著雨,毛叔進門時菜已上了桌。他把傘往門角里一丟,一屁股坐在桌子前,向太平敬煙,他接著。向太平敬酒,他也不推辭。向太平說著他的想法,毛叔一邊認真聽,一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直沒有說一句話。他陰沉著臉,繃緊的肌肉把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座小山,瞇縫的眼睛瞪得老大,兩道濃眉彎彎曲曲,像一團亂麻那樣難解難分。

向太平的父親勸他,兄弟,你這是何必呢,孩子們的事就讓他們自己做主吧。毛叔望了他一眼,沒有回話,端起一杯酒吱的一聲喝了下去。那聲音尖利而驚悚,像一只老鼠被貓咬到不停地掙扎時絕望的叫聲。

漸漸的,毛叔好像是有了些醉意,他端著酒杯的手突然一晃,一杯酒全潑在了手上。他站起身來,把手伸到燈光下,又似乎是伸到向太平和娟子的眼前,抽一張餐巾紙慢慢地擦。擦完,把兩只手都伸出來,掌心向上,對著燈光反復地看,像是在進行比較,確認到底擦干凈了沒有,頓了一會兒,他接著去抽第二張餐巾紙。這雙手向太平和娟子都太熟悉了,曾經反復撫摸過他們的頭。粗糙,黝黑,像老松樹皮一樣,布滿了堅硬的老繭。娟子瞟了一眼,趕緊低下了頭,伸手去抹眼睛。向太平的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地堵住了。

毛叔確認擦干凈后,坐下來,自己倒了杯酒喝了下去。他把杯子放下,嘆息了一聲,第一次吐出一句話,你們大了,你們的事我管不了,我醉了,得回去了。說完拿著傘起身去開門。門吱呀一聲打開,外面是朦朧的白,雨點打在老柚子樹上,噼哩啪啦地響著??邕^門檻時,毛叔的身子晃了一下,娟子趕緊上前去扶他,爸,你慢點。毛叔順手一推,娟子打了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上,她感到了那只手里隱藏的悲傷和憤怒。毛叔撐著那把老油布傘,搖搖晃晃地消失在雨水中。

以前毛叔來家里吃飯,總是有說有笑,和父親左一杯右一杯,直到酒精篡改了面部的顏色,放射出紅色的光芒,舌頭開始打卷。一個說,不喝了,再喝,就醉了。另一個說,還喝一杯,就一杯。咕嘟一聲把那一杯喝完,他們也不挪位子,喝著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從東邊說到西邊,從地上說到天上,根本沒有向太平和娟子插話的余地。想到這些,站在屋檐下的向太平覺得整個人被掏空了一般,好像隨時都會變成一根羽毛,向著雨水淋漓的天空飄去。

當晚,向太平一夜無眠,在深夜一陣陣的風雨聲中,眼前老是晃動著毛叔這雙手。父親也有一雙這樣的手,只是他沒有亮出來。這樣一雙手,像是一本沒有文字的書,延續了幾千年土地的底色,隱藏著命運的密碼。不過毛叔并不知道,土地也有幸福的顏色,命運不是血脈,不會一代接一代地延續,只會被一代又一代地改寫。向太平仍然希望借助于時間,讓毛叔慢慢懂得這些。

第二天,毛叔通過向太平的父親傳過話來。要結婚可以,要在家門口搞高科技農業也可以,先在城里買套房子再說,要不沒有商量的余地。父親在對向太平轉述這些話的時候,一個勁地搖頭。你毛叔這次真是碰見鬼了,聽那口氣,好像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

向太平認為這是毛叔阻止他們搞高科技農業的借口,他并不相信毛叔能說到做到。后來,向太平幾次去毛叔家,希望再坐下來好好談談。每次毛叔看到他一進門,便把自己關進房里,任憑向太平怎么敲門都沒有反應。

娟子說,太平,別急在一時,我們慢慢來。我爸就這脾氣。

向太平說,我知道的。

碰了幾鼻子灰后,向太平認定毛叔不會松口,慢慢失去了信心。他想起胡佳林,胖乎乎的圓臉,一副憨厚的樣子。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是不是也被現實逼到了墻角,陷入了四面楚歌?

火車在夜色中向著娟子駛去。

車廂里燈光晦暗,坐在向太平身邊的女孩戴著藍牙耳機,似乎在聽一支什么曲子,雙手不停地在手機屏幕上劃拉。

這情形,讓向太平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個夜晚。他也像現在一樣坐在火車上,只不過火車正開往北方的一座城市,戴教授知道他的情況后,很是無奈地嘆息了一陣,幫他在一家果疏公司找了份工作。出發之前,他和娟子坐在河邊的一棵老榆樹下,幽藍的河水在腳下無聲無息地流淌。

娟子把頭埋在他胸前,太平,你別怨我爸。

向太平點頭,我不會的。

我們一起努力,吃兩年苦,就會有我們的房子的。娟子把頭越埋越深。

向太平沒有說話,摟住娟子,越摟越緊。

眼看著快到點了,向太平起身去趕車。走了一段路,向太平回過頭,看到娟子正向他跑來,朝他不停地揮手,太平,我們都要好好的,有時間我來看你。

夜風沙沙地吹過,掀起娟子那一頭長發,有幾片枯黃的樹葉悄無聲息地落在她頭上。

剛上火車不久,娟子便給他發來微信,太平,東西我都準備好了。你要的那本書,放在箱子的最底下,三桶方便面放在最上面,我怕你餓了時找不到,北方天冷,冬衣我都為你準備好了。這語氣,像是生死訣別,向太平的眼角變得潮濕起來。

工作不累,主要是技術上的指導,播什么種,施什么肥,噴什么藥,什么時候施,施多少,這些對向太平來說,都是輕車熟路的事情,很快他就適應了這份工作。

想起這些的時候,微信響了,向太平拿起手機一看,是狐貍發來的。狐貍說,兄弟,這向情況如何?向太平沒有回話,他不想回。盯著狐貍的頭像發呆。那是個灰色的頭像,一截赤裸的身子伏在河岸上,上半部脊椎兩邊各有三塊鼓起的硬邦邦的肌肉,下半部的皮膚上,布滿了針扎般的毛孔,怪異而恐怖,讓人目不忍睹。就像他那段糟糕的日子。

向太平在果蔬公司做了八個月便辭職了,他算了一下,六千塊一個月,除去日常開銷,咬緊牙關攢下五千。照那樣下去,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買上房子。他急需找一份高薪水的工作,苦一點累一點臟一點都沒關系,他打小就不是一個怕吃苦的人。

幾經輾轉,他回到省城找到了份推銷醫療器械的工作,名義上是家公司,實際就是一些散兵游勇湊在一起,在萬家路的芙蓉小區租了套房子,專門向附近的老人推銷醫療器械,有按摩床,按摩椅,各種花花綠綠的保健品。向太平的工作就是負責向老年人介紹各種產品的功能,沒有底薪,但有高達百分之五十的提成。頭一個月,他拿到了一萬二千元,他覺得這份工作不錯,至于體面與否,他并不介意。經歷了一些事情后,他覺得只有有錢才叫體面。

那天向太平剛到公司,一個干瘦的女人領著一個只有幾根白頭發的老婆婆闖了進來,把一個按摩枕頭和一袋子保健品往地上一丟,你們這是什么產品,花了一萬多元,結果什么效果也沒有。女人一屁股蹾在地上,頭發披散開來,號啕大哭。我們家就兩個女人,還要養兩個孩子,我婆婆信了你們的哄,把孩子讀書的錢都花光了。女人可能是氣極了,抓起地上的枕頭使勁一撕,這一下向太平驚呆了。這個號稱泰國進口的具有多種功效的按摩枕頭,里面竟是一堆海綿碎屑,有幾塊海綿通身是霉點,已經變成黑色了。

向太平呆呆地站了幾分鐘,沒跟任何人打招呼,轉身離開了這里。滿街的人依舊行色匆匆,他對夾在人流中的自己充滿了厭惡。原來,他覺得干這事賺的是老人們手里多余的錢,他們買健康,自己拿工錢,雙方都高興。沒想到不知不覺中淪為了罪惡的幫兇。

一路上,向太平都被這種罪惡感折磨著,他想找個人說說,隨便誰都行。他打了個電話給陶飛,陶飛聽了說,算了,太平,都過去了,別去想了。還是想想接下來怎么辦吧?

接下來——向太平沉默了片刻,不無沮喪地回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怎么辦。陶飛說,如果一時沒找到合適的事,可以考慮去搞下納米貼膜,去網上買臺機子,一天下來小幾百不是問題。向太平頭一回聽說納米貼膜,有這種事?陶飛說,早有了,是你不關心身邊的事,先了解下吧。掛了電話,向太平上網搜了下,又到幾個公園轉了一圈,發現貼膜的多,但納米貼膜的比較少,他決定試一試。

開張那天,生意不錯,向太平貼了十五臺手機,一臺三十塊,除掉成本,差不多有三百的利潤,向太平覺得天無絕人之路,沒想到陰差陽錯地碰上了這個不錯的活。

一天下午,向太平正在烈士公園門口給一臺手機貼膜,手機是剛買的,他也就弄得用心些。正在他用酒精擦屏幕時,幾個城管跑了過來,其中一個絡腮胡子不知是心情不好還是什么原因,二話不說便搶奪他手里的東西,拉扯之間,手機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外殼飛得老遠,屏幕裂了好幾條縫,鍍膜機也摔爛了。為這事雙方開始扯皮,機主是個少婦,她也認為是城管的責任,和向太平前前后后跑了五趟城管局。最后的結果是,城管方面不再追究向太平亂擺攤的責任,也不罰款,其他的事自己負責。法制科的人丟下一句話,如果不滿意這個結果,可以申請行政復議或者起訴。向太平感到憤憤不平,明明是城管的錯,怎么要自己負責?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聽從這個強加給自己的結果。復議和起訴都不是他能做的事情,光時間上就耗不起。

機主很同情他,自始至終沒提一句賠償的事。向太平再三表示歉意,從卡上取了五千塊錢塞到她手里,她一分沒要地推了回來,默不作聲地走了。向太平很感激她,即使她全部收下,也是理所當然。他早在網上查過了,那款手機的標價五千元。

向太平本來想著先干一陣子再說,沒料到才干了三天就出了這檔子事。錢沒賺到,反而賠進去一臺千多塊錢的機子,耽誤了那么多時間,受了一肚子的窩囊氣。

向太平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一雙腳又酸又痛再也走不動了?;氐匠鲎馕輼窍?,他買了三瓶小郎酒,一包花生米,坐在床沿上將三瓶酒就著花生米喝了下去。這是他第一次喝這么多酒,腦子里像有一窩馬蜂在嗡嗡亂叫,他趁著酒勁在一個搶紅包的微信群里說了陣胡話,具體說了些什么,他記不太清了,反正就是感嘆人生的艱難和不平之類,然后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醒來時口渴得厲害,喝了一大缸子水感覺好了些,但太陽穴還是一陣陣抽痛。

微信嘟地響了一聲,是一個叫做狐貍的人在加他,他想都沒想就點了接受。

狐貍很快發過來一句話,兄弟近來心情不好?

向太平從來沒有和陌生人聊天的習慣,這一次卻鬼使神差地和一個陌生人聊了起來,他知道,這時候除了和一個陌生人聊天,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把自己的遭遇一股腦兒告訴了狐貍之后,似乎渾身輕松了許多,太陽穴也不再那么痛了。

這時狐貍蹦出一句話,如果兄弟想賺錢,我倒有個路子,如果你真愿意干,我就告訴你。不干也沒關系,就當我講了個笑話。

向太平飛快地打出一行字,只要有錢賺的事我肯定干,我現在做夢都在想著賺錢。

沉默了半天,狐貍把賺錢的方法告訴了他。向太平盯著屏幕上的字愣了半天,說實話,一天能賺上千塊錢,他心動了。但他又告訴自己,這種騙人的缺德事不能干,寧可餓死也不能干,何況現在還不到餓死的地步。那時的他,就像風中的秋千一樣搖擺不定,一個勁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向太平想起前幾天去看房子的情景,那天從城管局出來,鬼使神差地走進了一個售樓部。接待他的女孩披著頭厚厚的黑發,偏胖的臉上堆滿了笑容。先生要買什么樣的房子?當他坦誠地說明自己的意思后,女孩像個雙面人似的,立刻換成了另一張臉,現在還想買六千一平的房子,你腦殼有病吧?伴著這句話,是四周投來的像看恐龍一樣的目光。兩個保安上來一左一右架著他,走走走,開什么玩笑,莫在這里吵事。連推帶搡地把他轟出了門。

呸——向太平朝著售樓部那扇旋轉的玻璃門方向吐了口痰,罵了聲王八蛋后飛也似地逃開了。他覺得一雙腳越來越重,沮喪和絕望幾乎耗光了他全部的力氣,連抬腿都顯得極其困難。從那時起,他發誓要不惜代價地賺錢。

想到這里,向太平內心的天平開始慢慢傾斜。

狐貍見向太平不理他,再沒有發話過來。

向太平盯著屏幕看了一陣,把狐貍拉入了黑名單。他覺得自己有些不地道。

對不起,狐貍兄弟。

走過出站口的鐵柵欄時,向太平聽到頭頂的鐘敲了十一下,回聲在夜色里顫動,像是教堂里的鐘聲。

門前的廣場上,不時有人走過。天下著細細密密的雨,傘沿上墜著明亮的水珠。他這才記起,娟子在微信里告訴過他,這是座多雨的城市,一天的時間有半天都在下雨。

向太平拿出手機再次撥娟子的電話,還是關機。

娟子來到這座城市的時間,和向太平去另一座城市的時間隔不了幾天。就在向太平聽了狐貍的建議決定賭一把的時候,娟子來省城看他。她看到向太平的那一刻,淚差一點奪眶而出。消瘦,憔悴,頭發亂糟糟的,與那個意氣風發的他相比,像是變了一個人。但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笑著問,太平,你還好吧?

向太平說,我呀,好著呢。

談話之間,向太平告訴娟子,自己要離開省城了,同學幫他在外地找了份薪水不錯的工作。

娟子聽了未置可否。指著窗臺上的一盆仙人掌說,這仙人掌怎么長得這么好,還開了花呢。這盆仙人掌不知是房東的還是前任租客留下的,向太平從沒去管過它,任由它自生自滅,反正這東西爛賤。娟子起身去看,她似乎對這盆花特別感興趣,一會兒伸手去摸那朵花,一會兒俯下身子去嗅,一會兒又把盆子轉來轉去。向太平說,你不是不喜歡仙人掌嗎?娟子說那是以前,現在不同了,人總是會變的??戳撕靡魂?,娟子才轉過頭對向太平說,我也打算去南方一座城市了。她說她同學有個親戚在那里開了家大排檔,下午四點開始上班,到晚上十二點,工資比她以前高三倍。

在外面吃過晚飯回到出租屋,他們坐在一起說話。娟子一會兒喝水,一會兒上衛生間,一會兒站起身伸個懶腰。她好像越來越缺乏坐性了。一點多的時候,娟子對向太平說,不早了,我們——睡吧。

那晚他們第一次睡在了一起,娟子在撕裂的叫喊聲中變成了女人,在向太平的肩膀上留下了一排牙印。天亮的時候,娟子又和向太平滾在了一起,完事后向太平看到娟子的眼里有隱隱的淚光,他以為自己傷害了她。以前有幾次向太平委婉地表達了這個意思,娟子一口拒絕了,她說要等到結婚那天把自己完整地交給他。沒想到這一次娟子表現得那么積極主動。

娟子擦了下眼睛,笑著說太平,沒事,反正我遲早都是你的女人,只要你記住今晚就好。她停了會,接著說,我們一起努力干,很快就能買房子的,然后我們回去,實現我們的夢想。娟子把頭靠在向太平的胸前,一只手死死地抓著他的手臂,指甲快要勒進他的肉里去了。我們都會好好的,好好的。她望著天藍色的窗簾,喃喃著,聲音很低,像夢囈一般。

曙色一點點擦亮窗簾,向太平感到娟子的身子在微微地顫抖。

想起這些,向太平的心里又溫暖又感傷。

向太平沿著古榕路漫無目的地走著,雨沒有停,一直在密密地落,兩邊的榕樹葉子上嘀嘀嗒嗒地掉著水珠。筆直的街道泡在雨水里,像一條黝黑的河流,安靜,沉默,義無反顧地扎進燈火深處。車子斷斷續續地駛過,屁股后騰起一股雨霧。不時有一對對年輕的男女摟在一起,親昵地說著什么,或者笑著從人行道上走過,歪歪斜斜的傘沿上,雨點綴成一串珠子,將落未落。風來得慢,來得溫柔,被不同的燈光染成復雜多義的顏色,潮濕,暖和,懶洋洋的,透出種說不清的曖昧,吹得向太平的心無著無落,涌上一陣陣莫名的慌亂。

其間,向太平三次撥打了娟子的電話,但一直處于關機的狀態。

也許她正在上班,要等到十二點后才會開機,反正也不到一個小時了。他這樣安慰自己。

向太平拐進一條小巷,看到一家門臉很小的夜宵店,生意冷清,守店的胖子正在手機上看一個搞笑視頻,笑得嘴都快合不攏了,露出兩排被煙熏黃的牙齒。他上前打了招呼,要了一碗腸粉,一瓶炸彈二鍋頭。把最后一口湯喝光時候,炸彈二鍋頭也見了底。

向太平帶著幾分酒意走出夜宵店,穿過一家燒烤攤,攤子前一個矮個子高顴骨的女人正在烤一條魷魚,滋滋地冒出煙來。他順著小巷往前走,他得把剩下的這點時間走完,到了十二點,就能見到娟子了。明天,他要把娟子帶回去,在城里買一套房子,讓娟子做自己幸福的新娘,然后回到老家,完成他們的夢想,做一對快樂的種菜人。

往前幾步,有一個老人擺了個小攤,賣梳子,據老人說是黃花梨的。向太平挑了一把,拿在手里往前走。他想,以后就用這把梳子,天天為娟子梳頭發。

巷子不長,巷子口正對著紅綠燈,這幾年,向太平對紅綠燈格外敏感,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會盯著看,不自覺地數著上面跳躍的數字。此刻,斑馬線的兩頭正是紅燈,上面顯示45秒。他一秒一秒地默默念著,終于到了最后一秒。等候在對面的人像溪水一樣,嘩地一聲向這邊涌來。

突然,向太平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向太平一個激靈,梳子掉在地上,啪的一聲,斷成了兩截。

【作者簡介】曉寒,本名張曉,湖南瀏陽人,中國作協會員,小說見《四川文學》《野草》《山東文學》《都市》《短篇小說》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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