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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 廣州

2021-04-18 15:42陳小虎
雪蓮 2021年3期
關鍵詞:石牌公共汽車站臺

風雨中翻滾的紙片兒

天長得真快,那臉容剛剛還像十八歲的少女那么潔凈,轉眼間就跨到了更年期,陰沉、不滿、怨恨、滄桑,像一個在肉菜市場被小販短了一兩肉的主婦。風像她饒舌的姐妹,跑過來添油加醋,呼呼呼地嚷個不停。天黑了。樹搖了。地上的紙片、袋子像加了油一樣四處奔跑、飛舞。車的速度慢了,前后燈亮了。人開始跑了。人車紛雜的黃埔大道一下子清凈了很多。

公共汽車走走停停??看暗娜税衍嚧瓣P上。車頂的天窗依然打開著,雨點從那里掉進來。有人往邊上擠,車箱內浮起了一些騷動。這么小的一方天地,又怎么能夠抵擋紛沓而來、四處飛濺的雨珠呢?那個矮矮、胖胖的女子就站在天窗的下面,雨點散亂地落在她的肩膀、背上。水在她的衣服上一點點洇濡,成一個小小的圓圈。一個又一個小圓圈慢慢地連在一起,成為一片。她踮起腳尖,伸出手,但她碰不到天窗的拉手。她看了看周圍,有人在看著她,但更多的人望著窗外。她的臉有些紅了,惱怒、害羞、無可奈何。我把提著的藍色背包掛在肩膀上,用力一跳,抓住天窗的拉手,一拉,天窗就合上了。她看著我,沒有什么話。

車像負重爬坡的牛車,一點一點往前挪。我看到黃埔大道東往西那路上的車輛排起了列隊,紅紅的燈像漂浮在河道上的航標。廣州城就是這樣,一到下雨天,所有的馬路都塞車。那些路,路上的車,還有這座城市,像被雨打暈了一樣,無精打采,死氣沉沉,仿佛一動也不會動了。公共汽車又變得沉靜了,聽不到說話的聲音,“嘩嘩嘩”“啪啪啪”的響聲從車的身上傳開來,在車箱里游蕩、回響。有人垂著腦袋打瞌睡,有人雙眼在四周打轉,有人望著窗外。他們的臉上張掛著憂慮。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攔住了一些人回家的路。

瓢潑的雨線,彌漫的雨絲,還有昏暗的天空。路那邊的樓房已經模糊成一片,樓房上那些招牌的漢字被雨遮住了。汗酸味、狐臭、咸魚味、香水味、口臭、酸瓜味、柴油味,混雜在一起,在車廂的每一個地方游蕩。我多么希望有人把車窗打開,但沒有。有人大大咧咧,毫不在乎;有人皺著眉頭,腦袋搭在肩膀上;有人捂著鼻子,呼吸艱難。那個矮矮的女子靠著椅背的一邊,用紙巾捂住嘴巴。她的臉色非常難看,像一朵枯萎了好多天的花。她可能快要嘔吐了。車??吭谫迥莻€站又啟動時,我就聽到有人吐了。一股腐臭的味道在車里慢慢擴散。那個時候,我已經像一個趕路的小腳女人一樣,從車后面的過道擠過人墻,站在靠近后門的地方。下個站,就是石牌村了。

公共汽車在離站臺還有大約10米的地方停下來,車門尖叫著裂開嘴巴。站在我前面的那個小伙子用一張報紙頂在頭上,第一個沖出去。一個女孩子斜跨著坤包,一只手撩起連衣裙的下擺,一只手抓住車門的扶手往外張望,雨水打在她的頭發和裙子上?!霸趺床话衍囬_近一些,這個司機真是的?!蔽衣牭剿穆裨?。她拿下坤包,舉在頭上,下去了。一個頭發差不多掉光了的老人,在那個女子的后面猶豫著,站在他身邊的人問他,下還是不下。他用廣州話回答,“要落,要落!”雨從車門撲進來,踏板濕漉漉的,靠門的那些椅子也濕了。就有人催促他快一點。他回頭看了一眼說話的人,抓住車門的橡膠圈,一只腳探出去。雨打在他的頭上,很快,就流到了臉上和脖子。我看到他的褲管全濕了。地上的水已經淹沒了他的腳背。我把藍色的背包抱在胸前,弓著腰,從車門最下面的踏板往前跳。雨像劍一樣射在我的身上。就那么一會兒,我的臉上全是雨水,我的眼鏡蒙了。我的褲腳濕了。我的皮鞋里面都是水。我用手壓住眼鏡時,屁股被撞了。一個小孩子碰到我。他的母親一把拽住他,迅速跑向站臺。我跟在他們后面,深一腳淺一腳跨上站臺。

公共汽車搖搖晃晃又開走了,濺起的水花漫到站臺上。站臺里面站滿了人。一個漂亮的演員性感地笑著,嘟著小嘴巴,指著一排五顏六色的手機,在她的一邊,一個靚麗的模特被一圈易拉罐包圍住了。在那個模特的旁邊,一個家庭婦女模樣的過氣明星笑容可掬地擺弄洗衣粉。一個名氣很大的男演員一只手拿著一盒藥,那是專門治腎虧的。一個女的趴在他的肩膀,說,你好,我也好。一個女子雙手叉著腰,挺起胸脯,在她的粉紅色文胸上,印著六個大字——“高度決定一切”。這六個字長長的、高高的,非常醒目。每天,我都要在這些人的目光中下車,穿過這條車水馬龍的黃埔大道進入石牌村。我已經記住了他們的模樣和表情。但這個時候,我看不到她們。躲雨的人把他們蓋住了。

記得我剛到廣州的時候,城市里的公共汽車站臺都是那種雨棚式的,頂上是凹凸起伏的塑料板,呈土黃色,支撐的是鐵管,日曬,風吹,雨淋,還有飛揚的塵土,顯得陳舊、老土,有些難看。雨落在上面,一片噼里啪啦的聲音。模樣不漂亮,但實用,特別是在多雨的南方。一如老城區里的那些騎樓,是行路人躲雨的好地方。后來,這座城市為了建設國際化的大都市,把那些站臺換成不銹鋼的,頂上是兩片狹小的鐵片,還立上燈箱廣告牌。漂亮了,但也就只剩下漂亮,不能遮風擋雨呀。就像這座城市的那些人行天橋、過街隧道,它們總是和公共汽車站相距幾百米遠。有多少人愿意多走一公里的路才到達馬路的那一邊呢?穿馬路的依然故我,天橋和隧道卻少人問津。為什么就不建在站臺的旁邊或者把站臺移到那些天橋、隧道的邊上呢?為什么就沒有考慮到趕路人的艱辛、給趕路人方便呢?后來,我明白了,他們不用擠公共汽車,他們不用經風歷雨,他們不會在陽光下、風雨中穿行,他們從轎車里出來就可以抵達辦公室或者回家。風雨和他們無關,人行天橋、過街隧道和他們無關。任何決定如果和決策者的利益沒有必然的聯系,它就會變得虛幻、可笑。刀子從自己的身上劃過去,那叫痛;刀子插在別人的身上,那只叫流血。

我站在站臺靠外的地方。風裹著雨落在我的左邊,衣服已經和皮膚粘在一起了。我想往里面挪,但找不到空隙。和我乘同一輛車的老人、小孩和小孩的母親站在我的旁邊。他們的身上也濕了。沒有人會在靠里面的地方為他們挪出一個位置的。我想起看過的一篇報道,《文匯報》上的。一群人在公共汽車的站臺上避雨,那些年輕人自覺地站在外面,為老人、小孩和婦女們筑起一道溫暖、晴朗的墻。那是發生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事情。那時正提倡“五講四美三熱愛”。我依稀記得這篇報道獲得了全國的新聞獎。20年的時間過去了,時間在流逝,社會在進步,人們學會了往站臺里面縮。我禁不住就笑了。

一道閃電在我笑的時候突然出現,映照出飛快奔涌的黑云猙獰的面目;一聲霹靂隨后響起,恍惚就在自己的耳邊炸起。那個小孩抱住了他媽媽的腿,我看到了他驚恐的雙眼。他母親把手放在他的頭上,輕輕地摸著,“不要怕,媽媽和你在一起?!憋L更大了,像一個喝醉酒開車的家伙,魯莽地橫沖直闖。雨更粗了,斜斜地撲過來。近在咫尺的石牌村籠罩在一片煙霧之中,海關大樓、我叫不出名字的高層商品樓、高高的牌坊、密密麻麻的房子像生長出來的亭臺。石牌村比平日多了一份神秘、魅氣。那些屋檐下的人,在飄飛、彌漫的雨霧中像恐怖片里的主角。我看到牌坊前面那座保安亭的遮陽傘被風刮下來了,在地上翻滾。兩個保安跑出來,把它拖進牌坊里面去。

路上的車比剛下雨時少了。車的速度明顯快了。又一輛公共汽車靠站。地上的水再一次漫上了站臺。幾個人從車上沖下來,跳躍著上了站臺。公共汽車走了。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他們。

他們拉著一輛小板車,男的在前面拉,低著頭,女的跟著后面。男的一條深色褲子,光著上身;女的穿一條褐色長褲,一件圓領白色文化衫。車上堆滿了紙片、紙板,還有一些黑色的大塑料袋,不知道里面裝了什么。一片紅白相間的塑料布罩在小板車上面。車把的兩邊各懸掛著一個紅色的塑料桶。他們站在我身邊時,我才看到,那兩個桶已經壞了,沒有底座。

雨水把他們全身都潑濕了,衣服貼在身上。那女的沒有穿乳罩,她的乳房耷拉下去,烏黑的突顯在胸前。我猜想他們的年齡快五十歲了。他們把小板車停在我的旁邊,女的站在人行道上,男的在雨水中撥拉著那塊塑料布。如果那些報紙、紙板濕了,就值不了多少錢。一斤一毛五,淋過雨的就只是幾分錢了?!敖心憧禳c,你還慢慢的。你看,都濕了?!蔽衣牭侥桥脑诼裨??!扒懊嬉苍谙掠?。反正都會濕的。呵呵?!蹦械倪呎f邊笑。我也笑了。我想起那個迂腐書生躲雨的笑話。是啊,到處都是雨,怎么能夠躲得開呢?“下雨也要躲呀,也要走呀?!迸拇舐暤卣f。

風又大了,呼嘯著,一陣陣。雨卻小了?!白甙?!”男的拉起小板車,招呼她的妻子。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在車輛和車輛之間的空隙里躲閃。他們想橫過黃埔大道。我相信平時他們就是這樣過去的。那座過街隧道挺遠的,而且一級一級的臺階不好走。風刮起那塊塑料布,一些紙片兒被吹走了,在風雨中的黃埔大道翻滾,很快,就停下來。那女的跑過去,男的把車停下來。這個時候,一輛黑色轎車從隧道里出來,飛快地闖進我的視線。我聽到一聲非常刺耳的急剎車的聲音。我看到那個女的飛了出去,然后,像一個球一樣落下來,然后,在地上滾了滾。一些紙片蓋住了她。

我跑過去。轎車上的人沒有下來。我看到血,鮮紅的、冒著熱氣的血在雨水里緩緩流淌。

石牌村:下午時刻

【下午2點】灼熱的太陽把石牌村通往黃埔大道的那段路烤熟了。躺在陽光下的路面,像漂浮在水面上的魚的鱗背,灰白,散發出一種腥氣。有人把一盆水潑灑在路上,他還沒有轉身,那水就停下了漫溢的腳步;他才剛剛走回到小店里,水就干了,一點痕跡都沒有,好像什么都未曾發生過一樣。他無奈地搖搖頭,幾顆汗珠掉在地上。那臺直徑差不多有一米的電風扇“呼啦啦”地轉個不停。一點清涼的感覺都沒有,相反,卻讓人覺得更加燥熱了。

遠遠看去,那路是白茫茫的一片,路上沒有人。偶爾的一兩個家伙,在屋檐下躲躲閃閃地跳躍,他們夸張的動作驚醒了那條打瞌睡的狗。狗掙扎著站起來,抖抖身子,又躺下去。

黃埔大道入口牌坊旁邊紅色的保安崗亭,上面立著一把大傘,寬度明顯超過兩米。傘上印著一個巨大的、傾斜的綠色瓶子。那瓶子似乎隨時就會掉下來砸在行人的腦袋上。我一直不明白那傘豎立在那里干什么,擋風,擋雨還是擋陽光呢?一個保安站在亭外早餐店的屋檐下,和一個穿粉紅色衣服的女孩子聊天。女孩在那家早餐店上班。我經常就從她手里接過包子或者饅頭。她的同伴坐在長長的椅子上,東歪西倒地打瞌睡。他們的聲音很輕,好像怕吵醒了別人午睡似的。另外一個保安趴在亭子里面的桌子上,他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濡濕了。幾只蒼蠅落在他的背上,像粘住了一樣,“嘎吱嘎吱”響個不停的電風扇也沒有驚嚇到它們。

崗亭旁邊那家報攤伸出了一個長長的支帳,賣報紙的中年婦女在彎腰分撿剛到的報紙。她的衣服也濕了。我走近報攤,她直起身子,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幾根頭發粘在前額上,像畫上去的一樣。我遞給她十塊錢買一份《羊城晚報》。她找回給我的錢是濕的,報紙是熱的。

小巷子里那些士多店就陰涼多了。那間小士多店的老板把腳架在小方桌上面,仰著脖子在睡覺。他的頭不時往左邊偏一些,又慢慢地往右邊移。腦袋的位置居中了,他的喉嚨迅疾發出一串響亮的呼嚕聲,然后,又往左邊偏下去,再往右邊移。老板娘坐在貨架的后面,手里拿著蒼蠅拍,“啪”的一聲,她就用兩個手指捏起那只已經斃命的蒼蠅丟在地上。她的腳下已經密密麻麻,那數量應該接近一百只。但和昨天相比,還是少了差不多一半。

那家快餐店的盆盆盤盤還擺在外面的桌子上,花花綠綠的剩菜上面爬滿了蒼蠅。兩個胖乎乎的服務員,一個坐在門口摳鼻子,一個在挖腳丫子。老板光著上身站在門檻上,目無表情地看著桌子。幾個小孩子背著書包從桌子前面經過,蒼蠅在他們的腳步聲中驚慌飛起,盤旋,然后,又落下去。孩子們已經快到小巷的盡頭了。石牌小學的鐘聲響起來了,他們飛一樣地往前沖。

一個穿著黑色背心、白色長褲的女子拉著深紅色行李箱在小巷子走走停停。她的右手扇子一樣揮舞著,但仍然驅散不了烈日留在臉上的痕跡。小巷子兩邊那些士多店的人都盯著她的背影,女人的表情驚訝、尷尬,男人的就豐富多了:興奮、好奇、莫名其妙,還交頭接耳。而她不知道,她的白色褲子上浸映開一朵鮮紅的印記。

【下午4點】多年前讀過路遙的那篇《早晨從中午開始》的文章。住在石牌村的日子里,我總是對別人說,石牌村的早晨從下午4點開始。

士多店的老板從打盹中突然醒過來,像做了一場惡夢。他把手放在心口上,用力壓了壓。電視機上的那場戰斗還沒有結束,日本鬼子端著槍在往村子里沖。如果把鬼子引進石牌村,他們就變得蒙頭蒙腦,找不著北了。游擊隊員在屋頂、窗口隨便打一槍,肯定就能放倒一個敵人。石牌村真是個打游擊戰的好地方。彎彎曲曲迷宮一樣的小巷子。抬頭不見天的狹窄??梢院翢o障礙跨越的屋頂。他就笑了。妻子正彎下腰取東西,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旁邊發廊的兩個女孩子接過方便面就走了。門口,一個拎著行李的男子在探頭探腦,他問,到綠荷大街怎么走。綠荷大街分了東西南北中五段,你要找哪一段?老板站在這個男子的前面。一個短暫的打盹讓他覺得精神了很多,心情也好起來了。那個男子把一張皺巴巴的紙片遞給他,他走出店子,站在小巷子的中間,指著前面這個看起來很焦急的男子,告訴他說,一直往前走,在第二個巷口左轉,往前,右轉,再往前,在一棵大樹那里左轉,然后,右轉。那人一臉迷茫,很困惑。老板笑笑說,你還是打個電話,讓你的朋友來接你吧。第一次來石牌村的人,都找不到地方的。

那些發廊都把門打開了,一直到凌晨2點以后。小姐們坐在塑料小凳子、或者洗頭的靠背椅上。她們都朝向小巷子,朝向從小巷子經過的每一個人。她們都化了妝,但手法實在讓人不敢恭維:臉上涂抹著厚厚的粉,但不均勻,一邊淡一邊重;眉毛描畫得太粗了,彎曲得太低了;口紅太猩了。她們大多穿著低胸衣、短裙。她們把腿叉開,露出各種顏色的底褲。坐久了,她們就在小巷子里四處游蕩,對經過她們身邊腳步稍微遲緩的每一個男人拋媚眼。如果那個男人停下腳步,離他最近的女子就和他搭訕。其他的則不緊不慢地走開,但耳朵高高豎起。如果你在石牌村看到一個空著手的男人走在前面,有一個這種打扮的女子和他保持不即不離,那么,十有八九他們之間已經把交易談成了。

運貨的三輪車走了。太陽從賣肉的那一邊移到了賣雜貨的地方。肉菜市場又迎來了一個高潮。那些老板們把紙牌收起來,回到了自己的檔口上?;丶艺湛春⒆拥睦习迥?,帶著孩子匆匆趕來。把孩子放在一邊,就開始干活,不時還大聲地吆喝著孩子的名字,擔心走遠了。曾經有一個潮汕人的小孩被人不知不覺地抱走,那個老板娘就瘋了。走在小巷子的人,像流水一樣涌向肉菜市場??湛帐幨幍氖袌?,一下子就飽滿了。婦女們走了,下班的年輕人來了,最后一撥,就是那些干苦力活的。

巷子里多了一些走走停停的人。那是租房子的。他們停在一塊塊寫著“房子出租”的紙板上,記下上面的電話號碼。信號不好,他們打電話像吆喝一樣。就有人走過來,問他們想租多大的房子。然后,領著他們在巷子里一遍遍地轉悠。一些人在第二天把行李搬過來,一些人再也沒有邁進石牌村一步。

大排檔開始準備晚上的飯菜了。小女孩蹲在門口撿菜、洗菜,年紀大一點的,在忙著擺放桌子、椅子。穿著白衣服的廚師進進出出。露出一個大肚子的老板坐在門檻邊的藤椅上抽煙。他的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那個煮飯的大大的電飯煲插上電了。每次經過那里看到它,我總是懷疑,有那么多人吃飯嗎?但服務員告訴我,一個晚上他們要煮三次飯。

修鎖的中年男子等來了這一天最大的一單生意,兩個年輕人出兩百塊錢請他上樓開鎖,說鑰匙丟了。中年男子瞇縫著眼睛,臉上的傷疤使他顯得有些丑陋。他問,遠嗎?就在后面。一個年輕人回答。哪條街呀?年輕人支吾了一下子,說不上來。他又問,遠嗎?不遠,就在后面。這個時候,他的手上多了一支香煙。他瞧了瞧,是芙蓉王,聽說挺貴的。哪條街呀?他又問。年輕人的臉色就有些變了。一個把聲音壓得低低地說,你去還是不去?他又把眼睛瞇縫起來,那張臉更丑了。去又怎么樣,不去又怎么樣?去,就兩百塊錢;不去,以后你就不要想在這里擺攤了。中年男子瞇縫的眼睛從這個轉到那個,從那個轉回這個,沒有話。那兩個年輕人對視了一眼,暗暗地做了個手勢,走了。中年男子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他軟軟地靠在椅子上。都四點了,老婆怎么還不送綠豆湯來?他拿不定主意,老婆來了,要不要把剛才的事情告訴她。

【下午6點】太陽慢慢地退卻著自己的威嚴,往西邊滑溜。高樓輕而易舉地就把它的臉面擋住了。但它的余威還在,像一個生氣的老人,沉著臉,一言不發,久久不肯躺下去。這個時候的石牌村,不僅熱,還悶,仿佛像被蓋子捂住一樣。

士多店的老板把圓領的T恤下擺撩起來,露出了圓圓的肚皮。他站在士多店門口的臺階上,一只手夾著香煙,一只手摸著土黃色的肚皮,抬起頭,對著狹隘的天空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伏在公共電話上的幾只蒼蠅飛起來,旋了兩圈,又落在電話機上面。

他的妻子正轉身從密集的人群中擠過去,停在一個賣青菜的檔口前面。她把手中的一塊草魚、一斤豬肉和六個雞蛋小心翼翼地放在身邊的空地上,一邊問價錢一邊把綁好的一捆青菜解開?!按蠼?,像你這樣買菜,我們都不用吃飯了?!辟u菜的小伙子阻住她,“你要買就一捆買,不能挑來挑去?!薄澳憧茨憧?,這些爛葉子我怎么買?”她拿著一片爛掉的葉子理直氣壯地說。那個小伙子搖搖頭,招呼別人去了。

那些大排檔也變得像肉菜市場一樣熱鬧了。他們把桌椅擺到了外面的空地,一張緊貼著一張。下班的年輕人把它們全都坐滿了。遠遠看去,就像一場大型的聚餐。他們忙著打電話,招呼還在路上的朋友;忙著把冰凍的啤酒瓶打開,傾斜著把面前的酒杯倒滿;忙著吆喝服務員,快點上菜。那些服務員在一大片矮矮的人群中,穿梭,忙碌,從這張桌子轉向另一張桌子。我看到那個新來的小女孩,端著一盤椒鹽鴿子走向外面時,手中的盤子斜了,幾塊鴿子肉掉在地上。她站著,手足無措,一副欲哭的樣子。領班跑過來,用手把肉塊撿起來,放在盤子上,擺好,然后,靠近她的耳朵,我聽不到她說了什么。我看到她輕輕地推了那個小女孩一把。小女孩兩只手緊緊抓著盤子,向人群走去。

報攤上那疊高高的《羊城晚報》矮下去了。賣報紙的那個中年婦女又把一盆水倒在前面的地上。她把肩膀上的毛巾取下來,用力一拎,然后,放在椅子的靠背上。她把椅子搬到電風扇的前面,欠著屁股坐下去,一只手不停地捶打著腰。一些人走過來,放下一塊錢,拿走一份報紙。她只是微笑和他們打招呼,她已經沒有辦法像早上一樣,站著和他們說話了。

工地上的民工還沒有停歇下來。他們把石牌村村民建房子的活承包下來,他們想早一點干完。那個小伙子在村口挑起一擔沙子,隨著下班的人往小巷子走。他低著頭,沒有人能夠看清他的臉色。他的父親和別人一起,抬著一包水泥,憂慮地看著他的背影,他知道兒子的心事。唉!他聽到了一聲嘆息。是自己的,還是兒子的?他抬起頭,兒子的身影在密密麻麻的人流中,變得模糊不清了。

更多的人從公共汽車下來,像水一樣涌進村口,流向小巷子。他們的腳印,把一絲絲的暮色帶進了石牌村。

【作者簡介】陳小虎,廣東陸豐人,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青年文學》 《散文》《天涯》《作品》等。著有散文集《九月陽光》?,F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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