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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的翅翼

2021-04-18 23:55呂峰
雪蓮 2021年3期
關鍵詞:河灘燕子鳥兒

1

村莊在大運河畔,是人的村莊,也是植物的村莊,鳥兒的村莊。

村里人對鳥兒有著極深的情誼,這種情誼有著漫長的時間基礎,可能隨著第一戶人家的落戶,可能隨著第一棵樹的栽種,那些鳥兒便在此居住、生息、繁衍。對村里人來說,每一種、每一只鳥兒都是朋友,甚至是家人。黎明時分,鳥兒的叫聲掀開了村子一天生活的序幕,像赤腳的農夫在軟軟的耕地上辛勤撒種。

對于那些鳥兒,我只熟悉寥寥的幾種,如麻雀、燕子、啄木鳥、斑鳩等,更多的是不知名的鳥兒,也不知它們藏于何處,頗為神秘。那些鳥兒各有各的領地,麻雀、燕子等是屬于村子里的鳥,和人相依相伴;烏鴉、喜鵲、啄木鳥是屬于林子的鳥,至于翠鳥、白鷺、野鴨則是屬于河灘的鳥。無論是村子里的鳥,還是林子里的鳥,或是河灘上的鳥,都是真正的國王,可隨心所欲,無所不能。當它們在天空起伏著身姿,空中開始充滿生動的舞蹈。

麻雀是鳥類中的平民,它迷戀鄉村,最能夠與人和諧相處、同存共榮。在潛意識中,一看到鳥字,立刻會想到體形嬌小、毛色灰土、鳴聲短促的麻雀,它是跟雞鴨貓狗一樣深入生活日常的飛禽。麻雀習慣于守護,不習慣遠飛,一旦選擇了一座村莊,它們會樂此不疲地在此留守。

麻雀喜歡隨處安家,屋檐下,墻洞里,草垛中,只要有個擋風遮雨的地方就好,巢的材料就地取材,在房前屋后隨隨便便叼些散落的雞鴨鵝毛即可。事實上,一個巢窩可反復使用,讓一代又一代的麻雀居住下去。即便多年后,在那些高低不一的墻洞中,每年春天依舊有麻雀飛進飛出的身影。

麻雀自由自在,恣肆灑脫,它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從一個路口抵達另一個路口,從一家的房頂抵達另一家的房頂,從一方樹叢抵達另一方樹叢。麻雀也是快樂的鳥兒,自由自在地飛,自由自在地唱,把細碎的歡樂如細雨般播灑。你高興也好,悲傷也罷,都會跟它一起樂呵呵地忙碌著,一起忙忙碌碌地樂呵著。

一天到晚,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單一的音調不停歇地平衡著鄉村生活的動與靜?!叭昙茵堎e侶,我家多鳥雀?!庇讜r,父母到田間勞作,我在寂靜的院子里,可與一群前來湊熱鬧的麻雀,度過一段冗長的時光??此鼈冊谖蓓敱嫩Q,看它們在天空疾飛,成為生活中熟悉、親切的場景。

如果說麻雀是散養的鳥兒,燕子則是家雀。燕子,羽毛黑白分明,雙尾似剪刀,如迎春花般被視為春來的象征。當大地走出寂寞的寒冬,燕子便從南方趕來迎接春天。它們一個個邁著輕快的步伐,沉湎在春風里,時而幾只、時而幾十只地蹦跳在樹枝上,錯落有致,劃出一條條的五線譜,演奏起春天的大合唱。

運河的春天來得特別早,人還沒從冰天雪地的寒冬里完全回過神來,在南方潛伏的燕子便陸續回來了,它們“啁啾啁啾”地叫著,在低空中四處飛著,尋找能筑巢繁育的地方。燕子喜歡把巢筑在檐下或屋梁上,它們在前屋后屋的屋檐下旋轉,有時多達十余只,整個院子內外呈現出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氣氛。

眨眼間,一群群突然冒出來的春燕,往返穿梭于麥田的溝渠、河流的岸邊,銜起一口口細細粘粘的泥土,再飛到屋檐下或走廊里,然后,一粒粘一粒,要不多久,一個漂漂亮亮的燕窩便出現在房梁上。它們開始與人毗鄰而居,開始在這個堪稱偉大建筑的巢里生兒育女,繁衍下一代。

燕兒只撿旺家飛。有燕子來筑巢,那是興旺發達的征兆。窮家小戶,旺宅高門,都在意燕子的光臨,把燕子在自家的房屋中筑巢、繁育,看成是一件喜慶事兒。檐下添了一對喜氣洋洋的燕子,心里便平添了一份舒悅的吉祥。誰家燕子開始筑巢,誰家燕子哺出了新燕,誰家新燕開始試飛,都是被孩子們熱烈關注的大事,像大人們談論天氣和年成,燕子的生活細節也被孩子們不厭其煩地談論著。

每年春天都有燕子來我家的檐下筑巢,這巢,家里人從不讓亂動,它們在檐下安穩地坐著。我常常一個人坐在擺著亂七八糟農具的屋中,看成燕給雛燕喂食。雛燕從巢中伸出頭來,張著紅紅的小嘴,“嘰嘰”地叫著。我好奇地注意到,燕子喂食的順序從未錯過,誰也不多吃,誰也不會被餓著。

燕子是登堂入室勤勞無比的家庭成員,每天早早出去覓食,捕捉害蟲。祖母經常哼唱一首兒歌:“我不吃你的谷,我不吃你的米,我只借你的房檐避避雨。請你別打我,請你別罵我,我會為你把害蟲除!”在童稚的心中,很難想象一個沒有燕子飛舞呢喃的春天會是什么樣子。

到了深秋,燕子開始盛大的集會。在那些紛紛揚揚、飄飄蕩蕩的樹上,厚厚密密、重重疊疊的燕群在飛翔。初升的朝陽,被罩上燕群織成的一張巨網,只漏下疏疏朗朗稍縱即逝的光。一群群燕子相繼在村子里消失,融入云間,融入藍天。院子開始冷冷清清,山林也空空蕩蕩,天空變得寂寞荒涼。

老鷹是少見的猛禽,也是村子的稀客。當有老鷹飛過時,大人小孩,都會停下手中的事兒,仰著臉看半天,直到它消失在天盡頭。幼時,我對老鷹有一種毫無理由的喜愛與癡迷。一有時間,就爬上樹,或坐在田梗上,昂首望天,期待一只老鷹從眼前飛過。運氣好時,會看見一兩只盤旋飛翔的鷹,像一粒種子那么大的黑點,穿過白晃晃的陽光,落到翻耕過的土地上,或落在高高的樹梢上,尋找獵物。

老鷹是空中的王者,兩只碩大的翅膀,讓它可隨心所欲的飛翔,可肆無忌憚地捕捉獵物。遇到了獵物,它像一支激射的箭矢,“嗖”地沖向地面。等你再看時,它已騰空而起,鷹爪上掛著一只正在掙扎的獵物。記憶里,最驚心動魄的場景是老鷹抓野兔。我不止一次地看到過老鷹與野兔的殊死搏殺,看得心驚膽寒。

村里人不喜歡老鷹,因為它總是趁人不備時,叼走一只雞或鴨。誰家的雞鴨要是莫名其妙地丟了,都會懷疑被老鷹叼走了,并詛咒它。我親眼見過一只老鷹叼走雞的情形,它停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上,先選中地上的美味,然后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看到沒有什么危險,“嗖”地一下騰空而起,沖向獵物。在一陣雞飛狗叫中,它抓起一只雞飛走了??粗ルu的情形,我發現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是另外一回事,母雞哪有保護小雞的能力??!

對村里人來說,每一種鳥兒都是靈異之物,它們持有神秘的身份,不停地飛翔,不停地用歌唱的方式來與萬物溝通交流。因為它們的飛翔、鳴唱,村子也生出了千雙萬雙翅膀,翼翼然欲翔欲飛,似乎在下一個瞬間,也會振翅飛去。

2

村子外樹多,林子大,鳥也多,它們有著這樣那樣的名字,有著各種各樣的姿態和形貌,唯一相同的是它們都有翅膀,都會飛。它們在天空、在原野、在叢林,穿梭如織。喜鵲和烏鴉是林子里最多的鳥,或者說林子就是它們的地盤。人在村子里刨食,喜鵲和烏鴉在林子里叼食,人與鳥相互廝守,相安無事。

喜鵲喜歡“喳喳喳”地叫,雖然叫聲粗糙,卻是吉祥的鳥,俗語說“喜鵲叫,喜事到”。村里人對喜鵲有著莫名的好感,幻想著每天都有它的光臨,以期帶來好運。祖母常說,你出生的那天早晨,好幾只喜鵲站在門前那棵槐樹上,“喳喳喳”地叫個不停,把初冬清冷的早晨,叫得溫暖如春,格外生動。在喜鵲的歡叫聲里,一個生命“呱呱”墜地了。

燕子把巢安在檐下或屋梁上,與人毗鄰而居,享受著人的殷勤照拂。喜鵲不然,它喜歡將巢筑在高高的樹梢,生怕別人驚擾了它。在人開始春忙時,喜鵲也開始筑巢孵蛋。喜鵲壘窩很講究,堪稱鳥中的建筑師。它不辭辛苦地叼來樹枝、泥巴,把窩壘得牢固、美觀,且有頂棚遮天,真正能起到遮風擋雨的效果。喜鵲的窩都不小,一個窩拆下來,樹枝能煮三大鍋稀飯。

冬天,一場北風呼嘯著到來了,給林子披上了一身的霜,地面上的草也枯了,在風中瑟瑟地顫抖著,人看了,也禁不住地瑟瑟發抖。落盡葉子的樹梢、樹干、樹林,像一張七瘡八孔的漁網,網不住過往的風,任它“咣當”作響,任風呼嘯而過。一棵棵樹站在河灘上,平時隱藏在繁枝茂葉中的鳥巢凸顯在了眼前。鳥巢數不勝數,呈盆狀,在空曠的林子里,很容易引起人的敬畏。

一年冬天,日暮時分,夕陽的余暉在樹梢上跳起了舞,閃耀著點點金光。林子里不見人聲,父親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從林子中經過。突然,天上傳來“喳喳喳”的叫聲,那是喜鵲的叫聲,開始只是一聲兩聲,孤獨而嘹亮。緊接著,一只只、一群群喜鵲從巢洞中,從林子深處,從我不知道的地方,從四面八方飛來,密密麻麻停滿了高高低低的樹梢,把寂靜的林子弄得一片喧鬧。眼前的景象令我心驚,突如其來的鵲群像一場始料不及的風暴,仿佛是精靈在聚會,黑壓壓閃動在天地之間,讓我想起牛郎織女在鵲橋相會的傳說。

烏鴉,村人俗稱老鴰,全身烏黑,如同巫師的斗篷,泛著綠光,會做木工的祖父常在嘴里念叨,這老鴰比墨斗還黑。黑色是一種帶有神秘性的色彩,蘊藏著某種不為人知的力量。烏鴉一身的黑羽,讓它擁有了無限的神秘感,讓人惶恐不安。事實上,人們之所以怕見烏鴉,是怕那緊跟其后的神秘與未知。以至于在隨后的日子里,只要聽到烏鴉的叫聲,尚來不及捕捉到它的身影,都會習慣性地先吐口水,如同條件反射般。在那天接下去的時間里,心上似乎掛了一個水桶,七上八下,說話、行事都小心翼翼,生怕惹禍上身。

烏鴉很少光臨村子,似乎在遵守某種秘不可宣的約定。有一次,一只烏鴉不知為何闖到了村子里,或者說闖入了家中。它披著一身令人發怵的黑羽,煽動著翅膀,在院子的上空不停地飛著。最后,它落在了窗外。當時,我剛從睡夢中醒來,它對我瞪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睛。在它的注視下,我的頭上、背上都是汗,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最后,竟“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那只烏鴉無動于衷,黑亮的眼睛依然瞪著我。直到哭聲將母親喚來,它才“嗖”地消失在天空深處。

一個不知害怕為何物的少年,竟然被一只烏鴉嚇哭了,現在想來,頗為可笑。后來,常去給守林子的聾子爺送吃的,烏鴉見得多了,也就見多不怪了。那些烏鴉或立在樹椏上,目光像一陣風,掃過山野;或用翅膀拍打周圍的空氣,如海浪拍打礁石,“啪啪”作響,打破這方天地的靜謐;或從遠處銜來食物,在巢里進進出出。

啄木鳥也是林子里的???,它敲打樹干的聲音密集、有力,像打擊樂隊的演奏,“咚咚咚”,那音律和節奏里深含著天才的創意。每一次,我都奇怪木頭在啄木鳥的嘴下,竟會發出如此奇妙的聲音。每一個音節是如此精巧,眾多鳥兒發出了龐大的和聲,以至于讓我感到所處之地就是一座闊大的音樂廳。

每年都有貓頭鷹在樹洞里孵蛋。有一年,我從樹洞里逮了兩只貓頭鷹的幼鳥。傍晚,我正逗它們,貓頭鷹竟順著幼鳥的氣息,來到了我家。它站在院墻外的桑樹上,使勁地叫著,“咕咕咪咕咕咪”。后來見我無動于衷,竟像老鷹般俯沖而下,向我啄來。母親聽到動靜,忙從屋子里出來,見此情形,狠狠地罵了我一通,“造孽啊,造孽啊”,邊罵邊讓我把幼鳥送了回去。

再后來,在聾子爺那里見過一只瀕臨死亡的貓頭鷹。那曾經自由飛翔的翅膀,毫無生氣地癱作一團,尖銳的爪子彎縮著,仿佛發出痙攣之聲,眼睛睜得大大的,威嚴的目光里埋著深深的遺憾和不甘。那一刻,我的心隱隱作痛,我怎么也不能把它同那個用利爪尖嘴攻擊我的貓頭鷹聯系在一起。

林子里的鳥很少光臨村子,只有冬天下雪了,才飛到村子里覓食。它們落在墻頭上,院子里,屋檐下,撿拾撒落的谷物,啄食人們遺留在樹上的柿子、石榴,以及掛在屋檐下的玉米、柿餅、大棗等。村里人也不吝嗇,常常掃去積雪,撒上些谷子,那些鳥兒也不怕人,慢悠悠地吃著,人過來了,最多飛到院子邊的樹上或屋脊上,待人離開,繼續享受它們的饕餮盛宴。

3

運河的水是自由散漫的,運河里的魚是自由散漫的,河灘上的鳥兒也是自由散漫的。

蕩漾的清波,潮潤的河風,蔥蘢的叢林,給鳥兒的繁衍提供了條件,提供了庇護。河灘上的鳥兒很多,成群結隊在水面游弋、追逐、戲水,像一艘艘戰艦在列陣、在攻殲、在追擊,給河灘、給天空帶來無限生機。

秧雞、野鴨、翠鳥是河灘上常見的鳥兒,也是熟悉的鳥兒。秧雞的數量很多,幾乎每一處河灘都有它的蹤影。秧雞,黑黑的,小小的,頭頂有一撮紅色肉冠,像一簇小小的火焰燃燒在黑炭似的身體上。秧雞喜歡棲居在葦叢中,用蘆葦來掩蔽它的身影,然后“咕咕咕咕”地叫著,那聲音與眾不同,讓人從心里生出一份喜悅。

野鴨學名水鳧,嘴扁,腳短,趾間有蹼,頭和頸是灰綠色,頸部有白色的領環,上身黑褐色,腰和尾上的覆羽為黑色。雌的野鴨為灰褐色,一點兒不漂亮,只有雄的野鴨才有漂亮的羽毛,似乎鳥兒都是如此,如孔雀、野雞等。人與鳥不一樣,女人才喜歡華麗的衣裳,花花綠綠的,在風中招展。男人們很少見鮮亮的衣服,黑、白、藍、灰四種色就囊括了一年四季。印象中,祖父和父親常年都是黑色或藏青色的粗布大褂,一如他們黝黑的面孔。

野鴨雖以鴨名,卻能飛翔。它們喜歡成群結隊棲息在河灘上,像一群即將出席宴會的鄉村紳士。一只挨著一只,浮于河面,一有聲響,便“嘩啦”一聲,向深處群起而飛,黑壓壓的,像天邊卷來的一大團烏云,頗有遮天蔽日的味道。冬天是野鴨最難熬的季節,閑下來的村里人常捕來打牙祭。

捕野鴨的網和捕魚的網不一樣,網眼有一定的彈性,大小剛好鉆進鴨頭。野鴨覓食,好扎猛子,遇見喜歡的水草,爭先恐后,一個猛子扎下去,鴨頭鉆進了網眼里,后退退不得,往前則越竄越深,??吹绞畮字灰傍喸谒袚淅鈦y竄。用網捕野鴨也有招數,網的中間常放些媒鴨,也就是家鴨。那些媒鴨的腳上拴了磚塊,不能游遠,也不能逃走,不停地游動著、叫喚著,“嘎——嘎——”野鴨聽到伙伴的呼喚,信以為真,斂翅落下,真可謂是自投羅網。捕回家的鴨子,可與地瓜粉皮、栗子同煮。如果是煲湯,味鮮且美。

翠鳥是河灘上最漂亮的鳥,飛起來,像一塊移動著的翡翠,帶給人想象的空間。翠鳥的羽毛油潤有光澤,尾部有尾腺,能分泌出油脂,沾水不濕。它的叫聲脆生生的,聽得人渾身透徹爽快,像夏天吃拔過涼的西瓜。翠鳥機靈,根本捉不住,甚至都不能靠近看個仔細,稍微一點聲響,它便一個轉身,“嗖”地飛進葦叢中,空留清脆的叫聲在水面飄蕩。翠鳥是捕魚的高手,它喜歡站在一截水中的樹樁上,眼睛盯視著河面的動靜。一有目標,迅疾地夾緊羽翼,俯沖下來,叼起魚,快速飛走。

春水漲起,白鷺整日在水面轉悠。白鷺天生麗質,色素的配合,身段的大小,恰到好處。它們帶有幾分憂郁幾分孤傲,或如智者般屹立水際,或與愛侶款款偕行,或展翅飛翔迂緩,姿勢隨意、自然、閑適。在如鏡的水面上,它們汲水而舞,輕歌縈繞,倩影婆娑。

春天的河灘除了鳥,還可以拔茅針。茅針是茅草的幼芽,上面是略帶紫色的葉子,下面是嫩綠的芽。剝掉外面的皮,白白的,嫩嫩的,吃到嘴里甜絲絲的,要化了一般。后來長大了吃棉花糖,也沒有它好吃。整個春天,每個孩子的口袋里,都時刻裝著茅針,嘴邊自然也充溢著春天的味道。

到了夏天,河水泛濫,水退去后,河灘上長出了一片片地角皮,黑黑的,滑滑的,嫩嫩的,散發著水汽。村里人稱地角皮是大地的耳朵,我不知道它們能聽到什么,是風和水的和弦,是星和月的對話,還是鳥兒和鳥兒的交談。葦蕩中時不時地擎起一個個粗大的黃色花柱,那是香蒲草,又稱水燭,嫩芽稱蒲菜,是有名的水生芽菜。

夏日的陽光烘烤著大地,人也沒有了精氣神,河灘邊的樹蔭就成了避暑的絕佳去處。陽光灑落下來是慢的,水面緩緩涌動是慢的,林木輕輕搖曳是慢的,躺在樹蔭下,一邊聽著蟬聲,一邊看鳥兒游弋。游弋是飛翔的另一種姿勢,那些鳥兒一只只擁簇在水面上,慢慢融入河面上落日金黃的影子,人也好像變成了一只慵懶的鳥兒。

到了秋天,有些鳥兒要南飛,我們就可去蘆葦叢中撿拾鳥蛋,這些遺留下來的鳥蛋是孵不出幼鳥的。野鴨的蛋最多,白皮的,青皮的,撿回來,怎么吃都是美味。母親好用來腌咸鴨蛋,蛋白如嫩豆腐,橘紅色的蛋黃溢出金黃色的油,晶瑩剔透,顏色像初夏的落日,吃在嘴里細膩綿密、油潤醇香。

咸鴨蛋的腌制有兩種方法,一種將粗鹽溶于清水中,再把鴨蛋放入鹽水中浸泡;另一種將粗鹽用水化后,與黃泥拌成糊狀,將鴨蛋包裹住,放入一個密封的壇子里,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即可食用。

咸鴨蛋的吃法是用筷子戳開一個小口子,掏著吃??曜宇^一扎下去,“吱”地一聲,紅油就冒出來了。吃完,我習慣性地拿過來再瞅一瞅,里面殘留的蛋白,也會摳出來吃干凈。若是見到那黃澄澄、亮晶晶、油膩膩的咸蛋油,滲透到了蛋殼外面,會不自覺伸長舌頭,“吱溜”一圈,舔了又舔,哪怕只有一點點,也覺得美味。

招待客人宜帶殼切著吃,切好的咸鴨蛋圍成一圈,擺在盤子里,青色的蛋殼,白色的蛋白,橘紅色的蛋黃,像一朵朵盛開的花。切咸鴨蛋也有技巧,切之前先用刀尖在蛋中間磕個小縫,再切開就不容易變形,且蛋殼邊緣整齊,沒有碎屑。

說起吃咸鴨蛋,還有一個笑話。一位城里的姑娘到村子里相親,男方家備了一桌子豐盛的菜。姑娘獨獨對咸鴨蛋的蛋黃情有獨鐘,最后所有的蛋黃全進了姑娘的嘴里,只剩下如小船般的蛋白,讓人哭笑不得。后來,姑娘成了這個家的一份子。咸鴨蛋能成就一段姻緣,也算是一件美事。

撿拾鳥蛋之余,可采摘菱角,把橢圓形的長木澡盆拖進水里,雙手先揪住岸邊裸露的樹根,人輕輕地坐入盆中,松開手,劃一劃水,采菱的小船兒便蕩漾起來,水波一圈又一圈,消失在遠處。嫩菱,皮脆內嫩,鮮美爽口。老菱,肉質潔白如玉,粉而不膩,燒燉煮無一不可。烏菱的兩角鐵鉤般翹起,皮巨硬如鐵。吃的時候像劈柴,拿起菜刀,手起刀落,烏菱被劈成兩半兒,剝出里面的肉,有一種軟香,生食,熟吃,均可,且是不一樣的味道。

河灘上,更多的水鳥只聞其聲,不見其影。它們像跟人捉迷藏似的,全藏在蘆葦深處,只用叫聲逗著你放下心事,陪它們玩耍。有時,你躡手躡腳循聲而去,只看到一個個影子驚飛遠遁,留下驚鴻一瞥。

魚老大是捕魚高手,也是河灘上鳥兒的守護者。大風襲來,魚老大夫婦就沿著河岸,深一腳淺一腳地把跌落的幼鳥送進巢里,或帶回家飼養,小魚小蝦足夠鳥兒吃的了,養再多的鳥兒也不怕。在魚老大那里,可見多種多樣的魚,也可見平時只聽聞名字的鳥兒。那些鳥兒長大了,魚老大也不留,隨它們來去自由。

河灘的天空一派神秘,水面幽深,一道道鳥影肆意飛翔,一聲聲鳥鳴肆意傳播,隨著它們的起起落落,人的想象也被安上了翅膀,開始任意飛翔、馳騁。

4

鳥聲,蟬聲,蟲聲,雪聲,松聲,水聲,都是大自然奇妙的聲音,讓人覺得不虛此生。鳥聲最妙不可言,在某個曙光從遠方顯現、大地氤氳著薄紗似的霧氣的清晨,或在夕陽西墜、余光染紅整個天際的黃昏,它突然響徹在耳邊,傳遞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話語。

從幼年開始,每天都在鳥鳴中醒來,光陰也在鳥鳴中倏然而過,如白駒過隙。黎明,鳥聲如定了鈴的鬧鐘,準時把我從睡夢中喚醒。鳥聲透著細瓷的質感,清清純純地穿窗而過,落在枕邊。大自然最黑暗的那段時光也被它驚醒,黎明在驚訝里一下子張開了眼,開始變得白白的、亮亮的。

鳥聲此起彼伏,我也睜開了惺忪的雙眼,依稀看到窗外的樹上有無數的鳥兒。它們不甘寂寞,各占枝頭,或來回飛舞,或斂翅靜立;或啁啁啾啾,短促而明快;或唧唧喳喳,粗糙凝重;或吱吱扭扭,柔弱婉轉;或鳴啼百囀,清脆悠揚。它們各有聲調,各有情趣,讓人耳不暇接,如聽音樂會。那些活潑潑的鳥兒在一種哨音的引奏下,用嘹亮的歌喉,為清晨的到來抒情歌唱。

鳥鳴像一道道清泉倏地流過心田,像灑落的音符陡地種在情感的罅地上,心胸變得舒緩、開闊、悠然。因為鳥兒,我對村莊有了一個詩意的構想,樹蔭叢里,簡約的村莊在熹微白光中顯現出模糊輪廓,四周霧靄縈繞,看不出具體影像,只有院子里的枝葉間,成群的鳥兒跳躍啁啾,細碎的叫聲催醒了昨晚貪玩遲睡的頑皮兒郎。

有鳥兒的日子是溫馨的,有鳥兒的日子是快樂的。鳥兒的叫聲是鳥兒的語言,是一只鳥兒與另一只鳥兒的交談,是一只鳥兒對另一只鳥兒的呼喚。人與鳥,也是生命和生命的交談,歡樂與歡樂的交融。鳥兒的語言純凈、透明,從它的鳴囀里,我聽到了藍天白云的對話,聽到了清風細雨的對話。一只只鳥兒是來自天空的信使,帶來了云間的消息。

鳥兒是樹的花朵,哪怕是隔著暮靄,也能聽到鳥兒在夜風中歌唱。

布谷鳥是受人優待、惹人憐愛的鳥兒,體形大小和鴿子相仿,較細長,上體暗灰色,腹部布滿了橫斑,飛行急速無聲。淳樸的農人,將它看作是一種提醒農時、催生豐收的吉祥之鳥。在緊要的農事時節,村里人祈禱它的叫聲能更歡暢些、更緊湊些,這樣,當年的莊稼豐收就大有希望。

我對布谷鳥的情愫自小滋生。天清氣爽,鳥鳴蟲啁,興致勃勃地盯螞蟻搬家外,還喜歡聽布谷鳥吟唱。立夏過后,基本上晝夜都能聽到那高一聲低一聲、遠一聲近一聲的鳴叫,“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在薄霧籠罩的清晨,在旭日當空的正午,在晚霞如織的黃昏,清脆、激昂、悅耳的聲音,和著谷雨的氣息,撲面而來,催人奮進,不經意的幾聲清音,如沐天籟,如聆梵音,那種酣暢淋漓,讓人難忘。

那時,只要一聽聞布谷鳥的叫聲,我即莫名地歡快、興奮,全身帶勁,趕緊丟下手中的活計,堂前屋后、漫山遍野地去尋它,只為一睹它的姿容。在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奔跑與追尋中,布谷鳥早已掠了翅膀,飛過樹林,掠過河灘,匿了蹤影。在我難過得想要哭時,在遠處的樹梢之巔,又傳來了宏亮的“布谷布谷”聲,委屈的心靈才算有了一絲慰藉。

布谷鳥的別名不少,如杜鵑、子規等。相傳,古代的一位帝王,因德才不夠,只能在閉塞的蜀中盤踞一片天地,最后,這個羞愧的帝王化作子規鳥,飛天而去。如是,布谷鳥才總是唱著“不如歸去”的歌兒,唱著它失去的一切,唱著它向往的一切。后來,聽祖父講,布谷鳥喜歡倒吊在樹枝上叫,到最后,血從舌頭上滴下來,滴到杜鵑花上,花就染紅了。

可能是因為此,布谷鳥雖長得不漂亮,卻深受人們喜愛。每個人會根據心境的不同,把它的叫聲也演繹得有所不同。對于祖祖輩輩同泥土打交道的農人來說,布谷鳥的叫聲是在督促人“下地干活,下地干活”。在我看來,布谷鳥的叫聲代表著一個忙種忙收的節令,也代表著某種離別、相思的幽怨,帶有一種亙古的凄美,古老又蒼涼。

幼時,村里人喜歡養鴿子。屋檐下,房頂上,懸掛或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鴿子籠,灰鴿子、白鴿子都有,進進出出,極為熱鬧。早晨和傍晚,一群群鴿子或在藍天上飛翔,或在屋頂上駐足,或在樹梢間盤旋,伴隨著的是鴿哨發出的聲音,清脆悅耳、平靜祥和,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讓人不由地駐足觀望。

第一次養鴿子是在十歲左右,它是一位遠房親戚送我的禮物。當我看到四只可愛的小灰鴿轉著圓溜溜的黑眼睛怯怯地望著我時,竟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用什么方式歡迎它們。我趕緊找來紙盒、木棍、木板、鐵絲,做了一個糞便可以漏到下邊的簡易鳥箱。從此,放學后照顧鴿子成了我的一件大事,喂食、喂水、洗毛、清理鴿籠,且樂此不疲。

鴿子慢慢長大,身體一天天結實起來,體態修長豐滿,羽毛油光發亮,泛著熒熒的彩虹的光芒。這時,可以給鴿子戴鴿哨了。我便提著籠子去找眼鏡爺。眼鏡爺讀過私塾,喜歡遛鳥、斗蛐蛐,也是做鴿哨的高手,能做出好幾種形狀的哨子。眼鏡爺一邊做,一邊講鴿哨的知識,什么四筒哨、五聯哨、梅花哨、九星哨之類的。沒多大工夫兒,一個精美的梅花哨就做好了。

鴿哨做好了,系鴿哨也有講究。眼鏡爺讓我按住鴿子的翅膀,他小心翼翼地把鴿哨穿在中間四根尾翎的根部,然后用一根細鐵絲穿過哨鼻,兩端一搭一扣,鴿哨就牢牢系好了,任鴿子怎樣翻飛回旋,都不會掉。從此,每天早上,放鴿子、聽鴿哨成了一件雷打不動的事情??粗亲杂勺栽诘纳碛?,聽著那無拘無束的腔調,仿佛有甘甜的酵母粉末斷斷續續撒進心房,滲透到心底,一顆心變得柔軟、松弛起來。

在暮暮朝朝的陪伴中,那些鳥兒如潮水般,蕩漾出無限的風情,氤氳出無數的念想。漂泊異鄉,對故園的記憶是鄉風鄉俗,是河鮮魚肴,當然也少不了鳥兒。念起時,那些動人眼目的身影,那些略帶暖意的鳥聲,像朝霧、像海水、像音波,在無風的清晨,在寂寥的黑夜,在我的心中彌漫開來。

【作者簡介】呂峰,1979年生。江蘇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會會員?,F已發表出版作品200余萬字,見于《人民日報》《大地文學》《中國鐵路文藝》《雪蓮》《散文百家》《當代人》等報刊,著有《屋頭青瓦是誰家》《夢里天堂:一城一景一味》《一器一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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