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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的后裔

2021-05-14 12:25熊生慶
鹿鳴 2021年4期
關鍵詞:獵戶小媳婦叫花子

熊生慶

可惜我只記得這么多,不能完整地給你把故事講完。

——題記

麻子

麻子懶懶地踱到滴水巖口,俯視升騰的炊煙和錯落的青瓦房。

從滴水巖往下看,也里古(地名)像個大木盆,盆中間是大楸樹,樹下是敞口水井,曬場就在水井前。房子牛糞般圍著曬場向四周擴散,東面是村口,西面是陡如斧劈的祖山。高聳入云的祖山樹纏藤繞,老人仙游后,安放他們肉身的棺材會被請到祖山山腰上的洞穴里,那里停著無數的祖先亡靈。南邊是羆老大的酒坊,北邊是韓木匠的木匠鋪子。這些,麻子再熟悉不過了。他伸了個懶腰,自言自語道,偏是這太陽正暖和,卻又落山了。

一天中,麻子大部分時間在睡覺。滴水巖上原有個破廟,麻子被趕出來后,左右沒有去處,索性在這破廟里住下來。那頹圮的舊墻和殘損的瓦礫經他一收拾,倒也能遮擋風雨,只是獨自住這小廟中,到底不比寨子里,甚是枯寂。

麻子知道自己沒病,病在身上,是好是歹哪能不知?要說病,麻子想,頂多是種皮膚病,和麻風病差著十萬八千里呢!可所有人都覺得他病了,他那麻子臉上,冷不丁冒出十來處膿瘡,不僅臉上長,手上腳上也長。人見了麻子,只覺恐怖,便把他趕出來。

起初,麻子死活不愿走。他想,雖說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但好歹有孑老屋,幾塊熟地,這要走,不得餓死?可當人們全都攆他,咒他,打他時,他不得不走了。幺老祖祖八十了,也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尾隨人群圍住麻子家,麻子出得門來,老祖祖邊用拐杖杵地邊罵麻子,天殺的,你不活大家還要活,得了麻風病,早晚跑不掉,你的臉,你的手,你的腳,你身上每一處都會一點一點爛掉,你早晚要死,一個人死還嫌不夠,想把這怪病傳給大家嗎……人們七嘴八舌,吵了一會,也不知誰先動手,麻子后背一熱,一把掃把呼地拍上來。

麻子尋思,如果真像老祖祖說的那樣,會一點點爛掉,最后死掉,那走也是死,不走也是死,何苦將這病傳給大家?但他始終不信得了麻風病,得麻風病的人,渾身潰爛而不覺疼痛,可這膿瘡不僅疼痛難當,還癢得不行。

人們咒他,攆他,打他,麻子想氣卻氣不起來。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印象中,爹娘的樣貌只似一團漿糊,他想不清楚,久而久之,就不愿再想了。老祖祖咒麻子最兇,可小時候,老祖祖吃一口半口也不忘麻子。他人勤快,手腳利索,老祖祖雖不是親祖祖,疼他卻不比親祖祖少。他不敢忘記大家的好。話說回來,若別人得了麻風病,他也一樣懼怕。

麻子在夜深人靜時悄悄梭回老屋,把家里的苞谷洋芋,鍋碗瓢盆鐮刀鋤頭一應背上山來。那一晚,夜貓子叫了三次?,F在,膿瘡已漸好轉,他仍不敢回,也決計不想回了。他已經習慣了山上的生活,介日與草木相伴,鳥獸共棲,落得個清靜。他想,只消捱過三伏天,翻過滴水巖,向東繞過鷹嘴崖,往猴子溝方向走上三五日,找個開闊處開幾塊地,種一畦菜,熬過冬天不成問題。到時候,準要多開些地,那密林深處,誰也找不著,搭個小房子,把地種上,再向山里尋些野味,日子舒坦,活得成。

一年前麻子去過猴子溝,獵戶帶他去的。那時獵戶還沒失蹤。他們在猴子溝盤桓了十幾日,打到的野兔錦雞不計其數,甚至打到了一只獐子。獵戶喜出望外,他告訴麻子,他有三年沒打到獐子了。麻子也高興,若不是獵戶,他做夢都想不到世上有如此美麗的地方。

猴子溝是獵戶起的名字。獵戶說,他第一次到猴子溝,確是追猴子追來的。猴子沒追著,誤打誤撞找到了這里。打那次回來,猴子溝的景象就一直深深印在麻子腦中。

那是秋天。清晨,麻子站在山頂遠眺,青黛色遠山層層疊疊推開去,白霧濛濛,鳥鳴啁啾,沉睡了一夜的蒼松古木在晨光中聳動著身子,整個叢林湖水微瀾般輕輕晃動。人在林中,只聽得水滴啪嗒,那是昨夜的露珠抖落了。露珠一粒粒灑在密林下的草叢和青苔上,鋪滿松針和落葉的的草甸子濕潤而柔軟。及至黃昏,金燦燦的光從葉片的縫隙間漏下來,金光閃爍,仿如置身夢境。山巒由近及遠,目光所及,金黃、青黛、火紅各色交相錯落,似雜花生樹,斑斕炫目。而夜幕降臨,叢林闃寂無聲,漫天星辰閃閃爍爍,清涼的月光幽幽灑下,仿佛回到亙古的永恒里。

眼下,麻子已在這破廟里住了兩月有余。他一次次想起人們追趕他時可怖的情景,他們拿著掃把鋤頭,大喊大叫,他拼命跑,像一只偷食的野狗。每當這時,麻子總不由自主地想起猴子溝,似乎猴子溝有種神奇的魔力,種子般在他心底生根發芽。

麻子想得入神,突然聽得山腰處嘁喳細響,他直起身,木匠佝僂的身影徐徐向小廟爬來。

木匠

韓木匠覺得自己老了。

他才五十出頭,可他覺得已經老了。

有時候,一個人的衰老是從心里開始的。身體的衰老不可怕,每個人都會老,都會死,都會被請上祖山,和祖先們團聚??膳碌氖巧眢w還未衰老,心卻老了。也許,韓木匠覺得老了的,還包括比他小了整整十三歲的小媳婦。

人活著要有體面的房子,死了,要有體面的棺材。這些日子,韓木匠一直琢磨著給自己打一口棺材。棺材當然越大越好,活著的人,誰嫌房子大?但房子和棺材的不同之處在于,房子可以用不同的木料來蓋,青岡木、老黃松、白楊木、攀枝樹、老楸樹、大椿樹、梧桐木、老梨樹、核桃木……棺材不一樣,只有那些死得不干凈的人,才會用雜木湊的棺材。大凡走得干凈利落的,都要用“一棵杉”,從棺蓋,到底子,到板壁,都得是整板,不能湊。

韓木匠十二歲學木匠,打家具、蓋房子、打棺材,他干了一輩子,修下房子二三十棟,打下棺材百十來副,家具不計其數。這一次,輪到給自己打棺材了。他想用一生的手藝,給自己打一副最大最體面的棺材。

哪里去找這樣大的杉木?這成了擺在木匠面前的難題。大杉木不是沒有,祖山上多的是,但祖山上的樹,不光他韓木匠不能砍,就是神仙老兒來了也不能砍。韓木匠訪遍了四鄰八鄉,沒一棵他瞧上眼的。一籌莫展之際,他想起了獵戶。

獵戶是山里的能人,別說找樹,就是要找棵針尖大的藥草,只要山里有,他也能給你弄來。獵戶和麻子最要好,他失蹤前,曾帶麻子進了幾趟山。眼下,獵戶失蹤了,要想找大杉木,只有到麻子那里去試試。麻子也姓韓,按輩分,得管木匠叫叔。木匠硬著頭皮,上了滴水巖。他想,只要和麻子保持距離,那病不至于飛到身上,再說,就算染上病,眼下也沒啥可怕的。只要能從麻子嘴里掏出點有用的東西,讓他干什么都成。

木匠爹生前最放心不下的是沒能給他娶上媳婦,賴只賴木匠爹娘給他生成了這模樣,沒姑娘瞧得上。生下木匠不多久,娘跟竄寨郎中跑了。打從木匠記事起,人都叫他駝子,一叫就是很多年。等他學成手藝,一家一家做下人情,人們才慢慢改口,叫他木匠。

小媳婦是木匠在桑村打家具時領回來的,說是領回來,就是領回來的。沒有行茶過禮,沒有婚宴酒席,炮仗都沒放上一掛。不是木匠不想,實在是不知道這親該從何認起。小媳婦是從南方逃難過來的,關于她的身世,木匠就知道這么點,再問,小媳婦半字不說。到了桑村,前夫收留了她,不想二年春上前夫勾搭上同村寡婦,小媳婦被趕出來,住進破牛棚。木匠從桑村把小媳婦領回來,徑直上了祖山,雙雙跪在洞前,木匠說:“爹,我娶媳婦了,你安心吧!”這就算結了婚。

這是小媳婦在老韓家的第七個年頭。開始那兩年,木匠白天賣力,晚上賣命,可任憑他怎么賣命,好好一壟地,硬是連個屁都沒長出來。藥都被木匠吃盡了,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土里長的,樹上掛的,水里游的,木匠自己吃,也逼著小媳婦吃。小媳婦不愛說話,卻暗暗倔著勁,她尋思該是木匠的毛病,木匠一不留神,她就悄悄給藥倒進了灰堆。吃了藥,木匠一日比一日拼,人都累塌了。他急呀,恨不能伸手去摳,摳出個胖小子??尚∠眿D的肚子就是鼓不起來。這二年,木匠懶了,漸漸泄氣了。夜里,他常常做噩夢,常常被夜貓子的叫聲驚醒。無數次,他一身虛汗從夢中醒來,小媳婦睡得比死人還沉。也有可能,他覺得自己老,是某種身體變化投射到心里的隱秘反應。

從發現小媳婦打嘔的那天起,木匠就歇下了活計。他掰著手指頭算了三天三夜,算來算去,還是左榫不接右卯,牛頭不對馬嘴。木匠蔫了,短短幾日,他冒出不少白發。真的老了,他想。

對木匠的到來,麻子并沒表現出多大興趣。麻子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也越來越不喜歡和人打交道。等到天邊最后一抹殘霞被遠山隱去,麻子才回過頭,看著身邊的木匠。

我活不長了,木匠說。

我都沒死,你急什么?

想找根大杉樹!木匠又說。

我沒有。

你不知道哪里有?

麻子瞟他一眼,慢吞吞地說:知道,就怕你得不到。

木匠有些氣,惱祖山上的大杉樹誰不知道?他覺得麻子在糊弄他。

麻子慢慢朝破廟走去,我指的是別的地方,他說。

木匠一把拉住麻子,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只要你肯告訴我,我留一口棺材錢,剩下的都歸你。

麻子蹴在木墩上,緩慢地點燃柴火,捉了兩顆土豆扔進去。

我想要你做木工的那套家伙什,麻子說。

一件不留,不,半件也不留,木匠興奮得跳起來。興奮中,小媳婦熟睡的樣子又一次閃過腦海,他不禁打了個冷顫。稍稍鎮定后,他問麻子,你說的大杉樹在哪里?

猴子溝。麻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到。

猴子溝

木匠起個大早,臉也不洗,架鍋炒苞谷花。

寨子里三歲小孩都知道,若要進山,苞谷花比啥都管用。嚼兩把苞谷花,灌通水,能管住大半天肚子。他找來只小麻袋,炒一鍋倒一鍋,炒到太陽出來,他掂了掂麻袋,這才開始喂牛。他邊喂牛邊磨斧頭,牛吃飽時,斧頭已經被他磨了三遍。

小媳婦疑惑地看著木匠,他不說話,似笑非笑地背上背簍,牽上老耕牛出了門。

木匠走得慢,老黃牛也走得慢,他們磨到滴水巖已是晌午。麻子對木匠不太放心,他又問了遍,你說的話算數?算數算數,木匠趕忙應道,說話不算數死全家。

那晚,他們在一個叫亂石崗的地方過夜。

路越來越難走,他們走得越來越慢。很多地方都得用彎刀先劈開灌木叢,才夠老牛鉆過去。一路上,木匠嘴巴閑得慌,他不停找話說。麻子有時應上兩句,有時哼哼兩聲,更多時候,麻子埋頭走路,像是壓根沒聽見木匠的話。木匠沒奈何,只好和牛說話。

牛阿,你也老了,走得這樣慢呢!牛阿,往后地都不要你耕啦,只要你順順當當給我把杉樹拖回來,你就是咱老韓家的恩公了。牛阿,杉樹大著呢,來來回回,咱要走三趟阿!牛阿,你不著急呢,拖一趟杉樹歇三天,木匠不是不識好歹呢!牛阿,你要知足呢,你是也里古走得最遠的牲口呢,給你開眼界啦!老牛聽著,用沉重的粗氣回應木匠。這讓木匠多少有些寬慰,他覺得,和牛說話比和麻子說話來勁多了。

不知爬了多少座山,下了多少個坎,第三天傍晚,轉過一段長長的緩坡后,一片開闊的河谷出現在眼前。麻子眼睛一亮,猴子溝,他說。

站在緩坡上望去,夕光照耀下,一條黃橙橙的小河自北向南緩緩流淌,將密密實實的青黃色林子一分為二。河谷開闊,晚風吹得人如癡如醉。風過處,林子唰啦啦響起優美的樂音。鳥兒不時從林間躥起,騰向空中,打一圈呼哨,又消失在叢林深處。杉林,杉林,木匠激動地喊了出來。老牛冷不丁發出一聲長長的“哞”聲,如虎夢囈,林中鬧成一片。那聲音在山谷中回蕩,久久不曾散去。

木匠甩開老牛,三步并兩步梭下緩坡,朝山谷奔去。

他們終于走到猴子溝,找到了杉林。

木匠花了兩天時間,砍下一棵大杉樹,切成三截。他原本指望麻子能幫忙,哪知麻子天一亮就沒了蹤影,直到黃昏才回來。他把整個猴子溝走了個遍。木匠拉墨線彈過,三截大杉木,打一副好棺材,綽綽有余。這三截木頭,在木匠眼里已不是木頭,一副漆得油光水滑的棺木仿佛已經擺在他眼前。

那個清晨,牛吃足草、喝足水后,木匠從背簍里取出枷柦架在牛脖子上,枷柦的另一頭用三根大抓釘鎖緊最大的一截杉木,木頭的尾部再用兩根抓釘鎖死一條長麻繩,麻子上前牽牛,木匠拖住木頭尾巴上的麻繩,他們開始返程了。

可千萬別小瞧這枷柦和抓釘的力量,有這兩樣東西,牛和這截大杉樹就牢牢地拴一塊兒了。麻子牽牛開路,木匠拖住麻繩掌握方向。他們一前一后,像架了一架大馬車。

第一趟,他們回到也里古,比預計的時間晚了一天。麻子不敢進寨,到了村口,麻子就回了滴水巖,木匠讓牛自己在前面走,他換到后面拉麻繩。

歇了三天,他們又進了山。第二趟好多了,輕車熟路,返回也里古時比預計的時間早了半日。

可壞事就壞在這第二趟上,木匠精疲力盡地回到家中,叫了半晌沒人應。他推開門,家里空空蕩蕩,早沒了小媳婦的蹤影。

木匠急了,他一急就要罵人。他邊罵小媳婦,邊大聲喊她的名字。黎翠仙……黎翠仙……你在哪里?木匠挨家挨戶找了個遍,挨個把人問了,就連從不搭話的羆老大都問了??墒菦]有人,沒有人看到小媳婦,沒有任何人知道小媳婦去了哪里。

那一晚,木匠連夜趕去桑村。他到桑村時天已放亮。第二天傍晚,他拖著沉重的身體孤身回到也里古。水米不進,他睡了三天三夜。

木匠第三次離開也里古的頭一天,天氣漚熱得要命,寨子里來了個叫花子,打著蓮花落,還唱起了《引路歌》。木匠昏昏沉沉地出門,看人們把叫花子趕到村口,他又踅回屋,把缺了口的斧頭草草磨了一遍。磨斧頭時,木匠突然想起了獵戶。又失蹤一個?他這樣想。就這樣巧?就這樣巧。

獵戶

如果一個人向水討吃的,久而久之,會變成魚形,如果向土討吃的,會變成牛馬形,如果向山討吃的,會變成鳥獸形。而獵戶,就是那個向山討吃食的人。獵戶一家祖祖輩輩都向山討吃食,祖祖輩輩都叫獵戶,他們的名字,也許連自己都忘了。

說獵戶有鳥獸形其實不夠準確,如果你在山里陡然間碰上他,不被嚇死也得被嚇丟了魂。獵戶,怎么說呢,他實在和只大野猴沒什么區別。如果不是那桿土漆漆得錚亮的老火槍,任誰也不會覺著這是個人。一頭濃密的披肩毛發,兩顆眼珠子幽幽閃著冷光,身披鳥羽和茅草織成的蓑衣,腰纏草裙,赤腳蹬地,兩三丈高一棵大樹,只消他一騰一送,呼呼幾下就能上了巔。跑起來,直如虎奔豹突,只聽得枯枝一陣快速的脆響,林子里倏而溜出一道涼風,眼見齊腰深的茅草林子喀啦啦往一邊倒,霎時間就沒了獵戶的蹤影。麻子跟他進山時,無數次被這樣甩在路上,要等獵戶跑夠了,他撿一棵要高的樹梭上去,尖起陰瘆瘆的嗓子,麻子麻子地叫起來。

麻子不光懂得鳥獸的語言,還能學著它們叫,錦雞、斑鳩、畫眉、夜貓子、野猴、獐子、泥豬……吱吱、咕咕、啾啾、哇哇、呼嘟、咀咀……興致上來時他換著叫,叫不停,遠遠聽到這叫聲的人還以為是鳥獸趕集。好在麻子還經?;氐酱謇飦?,他從山里打來各種各樣的野物,一部分換成酒食,一部分風干,晾在他瓦房的檁子上,作為越冬的吃食。

有一陣子,木匠總央著獵戶給他找這樣那樣的草藥,獵戶順手給他捎來,木匠勻些錢給他,他轉身換成燒酒,喝得心滿意足。喝醉酒的獵戶喜歡串門,人們見著他,跟見西洋鏡似的,拿他上下打量,小孩子們甚至揪住他的頭發胡子,嚷著要他學鳥叫。這是獵戶難得的會笑的時候,他笑起來,露出兩排黃板牙,發出咿咿呀呀的怪聲,叫孩子們又哭又笑。

那個火紅的黃昏,獵戶從山里回來,卸下野物,拎上木桶直奔水井??柿税肴?,獵戶把捅一扔,大半個身子撲進了井中。把水喝足,獵戶翻起身子,靠在井邊的捶衣石上納涼。這是初夏,按說天不該這么熱,可這幾年天氣一年怪似一年,獵戶記得,去年初冬天上滾了炸雷,前年的冰雹砸得樹都脫皮了,而今年,卻這樣出奇的熱。歇了一陣,太陽都搭上村口的山頭了,可獵戶還是覺得熱。他站起來,嘿嘿一聲怪笑,索性蛻掉草裙,撲通一聲扎進了井里。

清幽幽的井水浸得獵戶從頭涼到腳,他又飲馬般灌了一通水,干脆縮起身子,朝井底沉下去。越往下沉,井水越涼,直到有了冷意,他才浮上水面,深吸口氣,又再沉下去。這時的獵戶像個頑皮的野孩,玩起了他喜歡的游戲,他樂此不疲。

也不知是第幾次,獵戶從井里探出頭,聽到井邊上傳來一陣細細的腳步聲。他用手指把頭發梳向腦后,隨即,一張白里透紅的臉蛋搭向了井里。只在一瞬,那張臉蛋一陣煞白,哇的一聲大叫出來。

獵戶楞了一下,趕緊躍上水井,是我,是我,他急忙喊到。小媳婦早被嚇得坐倒在地,洗衣盆子摔成兩瓣,衣物落了一地。獵戶自然地伸出手,想把小媳婦拉起來。小媳婦回過神,正待站起,她忽然僵住,兩只眼睛直勾勾射向獵戶胯間。獵戶朝她眼光所到處看去,不禁一窘,急忙縮回了手。小媳婦抬起頭,臉上紅也不是白也不是,獵戶也看著她,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一個可怕的念頭劃過獵戶的腦海,他想起了那只他曾經追了兩日兩夜也沒追上的野鳳凰。

那是一只多么漂亮的鳳凰阿!獵戶一抬頭就看到了她。那一瞬間,獵戶幾乎癡倒。他從未見過鳳凰,但他一眼斷定,那就是鳳凰。如果這樣美麗的鳥兒不是鳳凰,那還有什么配稱之為鳳凰?那鳳凰遒足兀立,胸脯微挺,五色交織的羽毛斑斕炫目,兩粒滴溜溜的眼睛如寶石般耀眼。她時而游弋林間,時而輕飄飄飛起,那飄逸靈動的長尾巴若浮若游,若靜若動。靜時如花開月半,動時如蕩漾金波。鳳凰游弋林間時,似有一團幽靈之火,灼灼燃燒;當她飛起,恍如五彩祥云,攝人心魄。

獵戶癡了。他時而奔跑,時而躲藏,他相信鳳凰也看到了他,他以為鳳凰故意遛他??上?,他追了兩天兩夜,最后,鳳凰一聲清笛般長鳴,消失在莽莽群山之中。

鳳凰

有什么辦法可以讓一個人徹底忘掉過去呢?很多次,她這樣問阿蠻。阿蠻是她的前夫。

辦法很多,但我得先知道那是怎樣的過去。阿蠻反問她。

將一段很長的記憶從腦袋里剪掉,類似剪頭發,剪線頭,隨便剪斷什么東西那樣,有辦法嗎?她答非所問。與其說是問阿蠻,不如說是在問自己。問自己,總比別人可靠得多,除了自己,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別人,她想。

但后來,阿蠻說,忘記其實很容易,不要想,不要說,慢慢就忘掉了。

她學會了沉默。相當一段時間里,她幾乎就做到了。

可第一次著銀衣、穿百褶裙那天,往事又翻涌的潮水般浮上心頭。那是她到也里古的第二天,木匠從箱子里托出一頂銀冠、一只銀項圈、兩只銀耳環、兩只銀手鐲,然后又托出銀飾底下的三套已經發霉的“嘔欠嘎給?!?,鄭重其事地排在她面前。嘔欠嘎給希是苗語的說法,她知道,那是苗族最漂亮的繡花盛裝,在桑村時她已見過。木匠說,在也里古,每個男人到了十六歲,家里都會置辦好這套行頭。娶媳婦用的。

站在銅鏡前,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穿上這樣一身衣服。那是誰?是我嗎?她在心里輕輕地問。當然沒有人回答,也不會有人回答?;秀敝?,她又聽到了那一陣緊似一陣的哀嚎,一陣緊似一陣的呼救聲。她看不清那些鬼頭兵的臉,她躲在柴堆里,死死捂住嘴巴,眼睜睜看著阿爹阿媽倒在血泊中,眼睜睜看著弟弟被擄走。她幾乎已經忘了那段永遠也沒有盡頭的路,可是現在,她又想起來了,她無數次餓暈在路上,醒來,又繼續走。人們都說,往西南方向走,那里有活路。她就這么一路走過來了。

她不喜歡嘔欠嘎給希,回頭換上對襟青布衫,她長噓了口氣。好在木匠也沒硬來。

木匠難看是難看了點,但待她委實不錯。能活下來就不錯了,一開始,她確實是這么想的??伤蚕胍獋€孩子,像弟弟那樣白白胖胖,又乖又聽話的孩子。過了一年,兩年,慢慢的,當她一次次從夢里醒來,她拍醒木匠,木匠一次次泄了氣,心里慢慢就涼了開來。夜里,她躺在床上,輕撫著自己寬闊的腹部暗自尋思,木匠到底比不得自己。他比她整整大了十三歲阿!一年又一年,漫長的時日中,許多事,就漸漸由不得她了。就好比獵戶的突然闖入,那也由不得她。

自打在井邊撞上獵戶那天起,她就丟了魂。白天,她依舊默默地做著手上的事,可每當夜晚降臨,就控制不住去想那個黃昏,沁涼的井水,和獵戶灼人的燙。一種深深的罪惡和突如其來的幸福擾得她措手不及,以至于獵戶要她在每個火紅的黃昏爬上祖山,和獵戶在祖山上幽會時,她根本沒法拒絕。那些日頭晴朗的上午,她一遍遍告誡自己,夠了,不能再去了,到此為止吧!可是,當黃昏降臨,她又會故意牽著牛,或是背上拾柴的背簍,七彎八繞地爬上祖山。

星星點點的夕光從密林的縫隙間漏下來,灑在他們壯碩的身體上,柔軟的草甸像一張寬大的溫床。獵戶說,從今以后,你就叫鳳凰吧!她沒見過鳳凰,可她喜歡鳳凰這名字。

是不是穿上嘔欠嘎給希,就更像鳳凰了?她問獵戶。

整個也里古,我敢肯定,只有我家沒有嘔欠嘎給希,獵戶說。

她的眼里閃動著淚水。但真正讓她下定決心的,是她日漸隆起的腹部,或者說,是木匠反復打磨的斧頭,以及他想象中的巨大的棺材。再笨的女人也能讀懂木匠的心思,更何況是個懷著身孕的女人。

木匠進山,給了她充足的時間作準備。她特意去了一次荷落,在荷落的集市上,她把所有的銀飾都換成了火藥。獵戶告訴她,要在山里好好活下來,就需要充足的火藥。在集市上,她還碰到了一個綠眼睛的叫花子。除此以外,實際上她也沒準備啥,不過是枯坐在屋子里,完成從黎翠仙到鳳凰的一次次預演。

那個黑云密布的傍晚,他們爬上滴水巖頂后,在山梁上坐了很長時間。很長的時間里,獵戶只說了一句話。他說:“再也不會回來了?!兵P凰癡癡地望著腳下這個生活了七年的寨子,關于黎翠仙的場景一幕幕在她心里閃過。他們起身時,天上突然壓過來一大片夜貓子。夜貓子遮住了天空中黑壓壓的云層,把整個也里古上空圍得密不透風。那個瞬間,鳳凰心里突然冒出一個恐怖的想法,她對獵戶說:“要是這些該死的夜貓子把這也里古埋了就好了!”

獵戶沒有說話。他輕輕扶著她,慢慢向密林深處走去。

“就算當叫花子也不回來了”,鳳凰說。

叫花子

秋老虎到了這一天格外地毒辣,漚熱的村子一片死寂。

人們被洶涌的熱浪逼回屋里,毛焦火辣地喝著涼水,睡他們的懶覺。偶爾有一兩只夾著尾巴張著大嘴的狗蔫蔫地晃過墻根,一忽兒又不見了。大人小孩都患上了昏睡癥,誰也不愿多說一句話,多挪一下身子。

這時,村口處遠遠傳來唱蓮花落的聲音。

人們窩在屋里,那聲音哀哀傳來,起初,只能聽到凄涼婉轉的唱腔,聲音越來越近,聽得出,唱蓮花落的人由村口慢慢往村里走來。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蒼老中帶幾分嘶啞,透著深深的哀婉。每一個常年在外流浪乞討的叫花子,他們的蓮花落無不是哀婉而悲戚的:

“一卯一年天干旱嘛哩,哩呀蓮花;一卯二年水來淹嘛哩呀蓮落,蓮花落;一卯三年天氣好嘛哩,哩呀蓮花;六月初二打大霜嘛哩呀蓮落,蓮花落;我家下了一石二斗種嘛哩,哩呀蓮花;沒有一顆收進倉嘛哩呀蓮落,蓮花落……”

蓮花落把也里古唱醒了,人們支起耳朵聽。把他的凄慘生世唱了一遍,又唱他這些年行走的艱辛,唱好心人給他吃白飯,唱惡人追著他打。唱完這些,叫花子唱腔一變,用一種類似和尚唱經般的調子唱起了《引路歌》:

“地盤泥祖,古老仙人;孤墳野鬼,彝蠻仡佬,隆踵蔡家;幽魂渺渺,夜府沉沉;遠的伸手,近的張口……有車上車,無車上馬;無車無馬,各散四方?!?/p>

在也里古,只有很老的老人們能記住幾句《引路歌》,也是東拼西湊。據老人們講,這歌原是祭祀鬼神唱的,在久遠的年代,但凡能唱這歌的人,便是風里雨里去,水里火里去,也能平安歸來。只可惜歲月變遷,不知在那一輩上,這歌失傳了。

人們驚訝于老叫花子竟會唱《引路歌》,火辣辣的秋老虎下,一唱就是幾個小時。眼淚淺的媳婦們,被他唱得潸然淚下。男人們吸著旱煙,煙絲燃燒的呲呲聲把沉默推得更加深遠??商鞂嵲跓岬靡?,誰也不愿出門,誰也不愿走向灶頭,給他盛一碗冷飯。

叫花子唱累了,在曬場邊那棵楸樹下坐了下來。他沒有去敲任何一家人的門。

下午,熱氣漸漸退去,人們推開門,從家里走出來。

有個小孩端碗冷飯,放到叫花子身旁,跑開了。不一會,一個老太太捉了兩只煮熟的紅薯,放到了冷飯上。又有個小媳婦炒了碗玉米花,用碎布片包好送來。叫花子看都沒有看。

兩只狗在曬場上撕咬,大黃狗明顯占了上風,黑狗被咬得頭破血流。叫花子頭也不抬。

曬場上圍了群人,他們邊看狗撕咬,邊看奄奄一息的叫花子。

他又臟又臭,渾身上下沒塊整布,深陷眼窩像個大豁子,長長的頭發扭成了條,樹皮似的臉上似有千溝萬壑??吹贸鰜?,他已經很老了?!八懒藛??”有人小聲問。傻根朝他扔了塊石子。叫花子轉向人群,睜開了眼睛。

人群一陣躁動,叫花子睜開眼睛的那一瞬,人們嚇得連連后退?!熬G色的”,有人說。他的眼珠子是綠色的。他的眼珠子只有一粒黃豆那么大。從來沒有人見過綠眼珠的人。

叫花子推開冷飯,撐著楸樹站起來,緩慢地走到曬場中間,突然縱聲大笑。打架的狗不知什么時候跑掉的,笑聲詭異而可怖,小孩們飛也似的朝家里奔。

很快,大人們操上家伙圍攏。叫花子站在曬場上,大聲說:“我不要你們的飯,我要你們每家給我準備兩斤大米。大米準備好,我走后,七七四十九天,你們都要來楸樹下燒香磕頭?!比藗兠婷嫦嘤U,誰也想不到個要飯的叫花子會提這樣無理的要求。

“瘋子”,有人大聲罵道?!隘傋?、瘋子”,人們罵得越來越兇。

叫花子又笑起來,現在人們已經不那么怕他了。他用一種帶著哭腔的聲音說道:“你們要是不按我說的做,這個村就要大禍臨頭了,我是在幫你們!”人們也笑了,比他笑得更大聲。沒有誰會相信一個瘋叫花子說的話。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沖向叫花子,不待他回過神,拳腳雨點般一頓胖揍。

黃昏時分,人們把傷痕累累的叫花子拖到了村口的牌坊下。

叫花子抬起頭,看到了木牌坊上掉漆的“也里古”三個大字。

天邊滾起陣陣驚雷。那晚大雨如注。雨停后,夜貓子直叫到天明。

暴雨

天剛放亮,也里古就被傻根的哭聲嚇醒了。

昨夜雨停后,夜貓子鬧到天明。這會兒,人們正沉浸在夢鄉,睡得正甜呢!

傻根哭是常事,人們都習慣了。他幾乎不睡覺,白日夜晚的,在寨子里鉆來鉆去,什么時候他想哭就哭出來了。但傻根這次哭得不像傻根,他哭得撕心裂肺,地動山搖。

木匠出門最早,他要進山。牛和他最先遇到傻根。

“龍……龍……”,傻根邊哭邊喊。

木匠逮住他,問道:“什么龍?”

傻根鼻涕眼淚一股腦攪在臉上,“大龍……說話……吃人”,他說。木匠費了很大的勁才聽明白。

木匠一驚,趕忙問傻根,龍在哪里?

傻根朝村口虛抬指頭,隨即掙開木匠,跑了。

木匠扔下牛,往村口疾疾跑去,直跑到牌坊下。村口空空蕩蕩,雨后的空氣里散發出泥土的清香。木匠轉過身,準備折回去牽牛。這時,對面跑來了幾個人,“太陽要出來啦!”木匠喊?!袄病边€沒喊完,跑來的人突然定住腳,中邪一般都軟到地上。他們張大了嘴,仰著頭。木匠一怵,不由得連連倒退,抬頭往牌坊上看去。

這一看,幾乎要了木匠的老命。一條巨大的黑蟒盤在牌坊上,張開血盆大口,正朝木匠頭頂探下來。木匠腦袋“嗡”一聲響,隨即軟倒在地。跑,跑,情急之下,心里只剩下個跑字??伤耐溶浀孟駜筛鶢€面條,連站都站不起來。木匠以為一切都完了!

就在他準備閉上眼的瞬間,黑蟒突然一仰頭,牌坊猛然搖動,響聲大作,瓦片唰啦唰啦直掉。木匠搏命般往后刨了幾步,“嚯”的一聲,牌坊轟然倒塌。隨即,黑蟒化作一陣青煙,騰空而去……

木匠醒來時已近晌午。張張寫滿驚詫恐懼的臉將他團團圍住。有人說,那陣青煙在也里古上空來回盤旋,足足旋了七七四十九圈,方才散去。有人說,那根本不是什么巨蟒,那是龍,神龍現身,也里古即將大禍臨頭。這時,人們想起叫花子的話。有人說,那叫花子是神龍變的,故意來考驗大伙兒呢!打過叫花子的人們抽起了自己耳刮子,悔得恨不能剁掉手腳??蘼暩咭魂嚨鸵魂?,緊一陣慢一陣,綿綿不絕的哭聲中,人們自覺地回到家,蒸了熟飯,捎上紙燭香蠟,紛紛跪到曬場邊的楸樹下。

人們邊燒紙邊磕頭,整個也里古村煙火升騰,哭聲一片。

那一晚狂風怒號,雷聲大作。麻子被雷鳴聲驚醒,天上早傾下一場暴雨來。閃電擊穿黑暗,雨勢洶涌,如萬馬齊鳴,千軍廝殺。麻子拼命奔出小廟,頃刻間小廟便被沖毀殆盡??耧L驟雨中,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巨響,電光火石撞擊之際,祖山“轟隆隆”垮下。閃電刺亮的間隙,麻子仿佛看到鋪天蓋地的奔流涌向也里古,奔流浩蕩,仿如煙海,也里古徹底被填平。

第二天太陽出來時,麻子躺在一片濕軟的草甸上。他睜開眼睛,白晃晃的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杌璩脸恋卣酒鹕碜?,展現在麻子眼前的是一片望不到邊的泥地。他回過神,漸辨清方向,一夜之間,也里古已被夷為平地,憑空消失。

“有人嗎?”麻子大聲呼喊著。

“有人嗎?”他喊得心肺俱裂。

“也里古的人都死哪兒去了?”沒有人應他。

沒有聲音,連風聲都沒有。

四野俱寂,唯有陽光照耀在大地上,照著麻子,照著麻子腳下消失的也里古——仿佛從未存在過的也里古。

尾聲

爺爺坐在火堆旁,邊吸旱煙邊用一種近似說書的口吻對我說道:一個黃昏,老高祖打獵歸來,在水井邊遇到了一只鳳凰。那鳳凰長成人形,老高祖鬼使神差地把鳳凰拖進井中,井口頓時大開。天上金光閃爍,井中龍鳳相和,陰陽相撞。那一天,整個村子都披上了紅裝,群山吶喊,鳥獸云集,莽林嘯聚。老高祖為避免人發現鳳凰,他和鳳凰約定,每個日頭火紅的黃昏,他們在祖山上相會。直到老高祖越過莽莽群山,找到了猴子溝,在猴子溝建好房子,才把鳳凰悄悄接到了這里。后來,就有了你大老曾祖、二老曾祖,再后來,才有了我,有了你爹,有了你。

那時候我還很小,我一臉崇敬地望著爺爺說:“爺爺,你真厲害,會講這么多故事!”

爺爺笑著說:“多虧了你麻子高祖,否則,誰知道這些事阿!要不是你麻子高祖,我們打哪兒來的都不知道呢!”

爺爺臨走前,仍在反復叮囑,他說,你們一定要記住,要記住我們羆氏一族,是鳳凰的后裔,鳳凰的后裔……我貼到爺爺耳邊,又一次問道:爺爺,那為什么二老曾祖姓韓呢?他們家是不是鳳凰的后裔?爺爺虛弱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不要問了”,爺爺說。

“不要問了?!蹦鞘菭敔斦f的最后一句話。

前年春節回鄉,微醺后,我問父親,“你還記得麻子高祖的故事嗎?”父親楞了楞,說:“你爺爺記得最清楚,你爺爺給我們講的所有的故事,據說都是你麻子高祖告訴他的?!蔽矣犎?,“難道老高祖就沒給爺爺講過故事?他可是爺爺的親爺爺阿!”父親撓了撓頭,補充說:“好像你爺爺說過麻子高祖會唱《引路歌》,會唱蓮花落,但不知為什么,后來做了叫花子,還給人算命去了?!?/p>

“別的還能記住嗎?”我問。

“這些陳芝麻爛谷子,記不住,忘得一干二凈了”,父親說。

今年清明,我帶女兒回猴子溝,女兒問我:“爸爸,為什么別人家的祖先埋在墳里,我們家的祖先卻放在洞里阿?”

山上陽光明媚,春風溫柔。我對女兒說:“這是我們苗族的風俗,等你長大就知道了?!?/p>

女兒一臉疑惑。她摘了一朵野花別在頭上,“好看嗎爸爸?”女兒問。

“好看,像一只小鳳凰”,我說。

女兒咯咯笑起來,邊笑邊說:“我喜歡鳳凰,鳳凰可好看啦,我在動物園見過可漂亮的鳳凰呢!”

我抱起女兒,一本正經地告訴她:“囡囡,你要記住,咱們是鳳凰的后裔?!?/p>

“后裔是什么阿爸爸?”女兒才念到四年級,她還沒有學會“后裔”這個詞。

我對女兒說:“等你長大些,爸爸給你講鳳凰的故事?!?/p>

女兒小小的腦袋里裝著十萬個為什么:“你會講很多故事嗎爸爸?”

我啞然。爺爺坐在火堆旁講故事的場景又一次浮現在腦海中。他的音容相貌,那么遙遠,又那么清晰??上?,他講的故事,我已漸漸忘記了。

女兒不依不饒,“你會講很多故事嗎爸爸?”

“會,會講麻子的故事,木匠的故事,獵戶的故事,叫花子的故事,所有這些故事都與鳳凰有關”,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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