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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向一個古老的敘事致意

2021-05-29 05:27張清華
揚子江評論 2021年2期
關鍵詞:母題原型

張清華

迄今為止,人類已有的寫作,冥冥之中和某種程度上,都可能與之前的敘事有關聯。這既是一個學術性的問題,又是一個創作當中常見的問題。詩人批評家T.S.艾略特曾以《傳統與個人才能》為題談論過這個問題。大意是,沒人可以在歷史與傳統之外,單靠個人的才能來寫作,他所有的作品都建立在與之前文本的某種關系中。

這個說法可以更具體些——所有寫作都建立在與之前人類所創造的文本與語言的對話關系中,要么是其綿延、重復、模仿、幻形、替代、悖反、顛覆……總之都會發生關系。即使作者不想如此,讀者在閱讀和理解時,也會作類似的理解,將自己事先獲得的知識和經驗代入進去。所以,不可能存在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文本的飛來之物,更不可能有事實上的“斷裂”。

正因為如此,我們不止要“被動地”與前人的敘事發生關系,甚至還要“有意識地”去建立這種聯系,這樣會使得我們的寫作得以承載更多的內容,以獲得某種傳統經驗的印證,并被匯入到一個譜系中去,引發更多人的認同、共鳴或關注,也產生更多和更為廣泛的意義。

一 、什么是“原型”,又如何向其致意

學術的問題我不想談太多,只簡單涉及一下,證明此話題不是無中生有。關于“原型”,加拿大的理論家諾斯魯普·弗萊——精神分析學派的傳人之一,首先提出了這個概念。原型主要是以神話作為考察對象而得出的概念,弗萊認為文學起源于神話,神話當中包含了后代文學演化的一切形式和主題。這大約也是結構主義與人類學之間發生關聯的方式。通過研究神話,發現其中所包含的人類所有的核心和重要的敘事,也即是原型。

弗萊的說法很有道理,至少從歐洲文學史上看,這些古老的原型賦予了文學千百年來不斷繁衍的種子與營養。這些東西當然會受到社會歷史因素的催化,但又一直以某些不變的構造存續著。這就足以說明,文學不止屬于“創造”,同時還屬于“守護”。

談論這些不免又太學術化了,我還是將之簡化為一個寫作問題。其實弗洛伊德在他的《夢的解析》當中,已觀察過個體無意識的蔓延和溢出。他所討論的文學作品中所潛伏的“俄狄浦斯情結”,已非常接近于弗萊所說的“原型”,也接近于榮格所說的“集體無意識”。弗洛伊德從中發現了一個秘密,作為人類廣泛存在的一個無意識心理,“弒父娶母”的沖動,成功地潛藏在了古老的文學敘事里。隨著文明社會的發展,它在世俗倫理當中當然已被剪除,或被“壓制到了潛意識”里。但在潛意識中的這種存在,最終被作家改裝成為了一個敘事,一個需要精神分析才能看清楚的富有原始意味的象征意象。

在弗洛伊德的學生榮格那里,從弗洛伊德的個體無意識分析,進而生發出了一種“集體無意識”概念,他把這些東西統稱為“原始意象”。這些原始意象實際上是指那些原本式的模型,其他相似的存在,皆根據這種原本的模型而成型。

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里分析了很多夢中意象:比如有長度的,小尺子、小刀,所有的凸出之物,他認為都是男性性器的象征;所有的盒子或者凹陷的意象,則都是女性性器的象征。這是典型的弗洛伊德式分析,這些東西被榮格進而闡發為了原始意象。

在《集體無意識的原型》 一書里,榮格認為原型這個詞,就是柏拉圖哲學中的“形式”(“理式”),指的是集體無意識當中的一種先天傾向。與弗萊的人類學向度不同,榮格是把原型理論引向了無意識世界的研究,打開了一個更為幽深的世界,內心的復雜性對應著藝術世界和文本之中的復雜性。

這是由精神分析學派衍生出來的兩個近似而又不同的研究路徑。

弗萊還發明了一個概念叫作“種族記憶”。種族記憶也很奇怪,連動物都有,鳥類長達幾千公里的遷徙依靠的是什么,就是超越個體的集體記憶。舉個最靠近的例子,北師大為什么黃昏時分會聚集了全北京的烏鴉?我的車子如果放到樹下,第二天必須洗車,要不然就沒辦法開了,玻璃上糊滿了鳥屎。烏鴉為什么會聚到這里?可不是因為想“求學”,而是因為它有種族記憶——這里過去叫“鐵獅子墳”。在老北京的城市格局中,這一帶可能比較荒涼,南邊是“小西天”,北邊是“太平莊”,從功能上它可能是老北京的喪葬文化區。加上這一帶野墳比較多,于是烏鴉也就聚集來了,烏鴉喜歡比較荒僻的環境?,F在我們這里如此繁華,人口密集程度這么高,為什么它們還不肯走呢?這就是種族記憶在起作用了,它們世世代代把這看作是它的家,所以怎么也轟不走?,F在是人類侵占了烏鴉的家,而烏鴉跟我們和平共處,并沒有發起進攻,只是生氣地往我們的車上拉點屎而已。

連動物都有種族記憶,何況人類?所以弗洛伊德和榮格、弗萊們考慮的是有道理的,人類早期的那些無意識雖然在文明社會里被壓抑了,但它仍然存在,并會通過夢境來呈現,進而通過夢境進入或潛伏到文學敘事里。

我們經常說文學作品是“夢一般”的、“夢幻般”的,夢幻的構造和文學作品的構造有相似之處,《紅樓夢》寫的就是一個夢,最核心的就是寶玉那個“春夢”,作為人的生命經驗之核心的春夢,這個夢進而擴展為了賈寶玉的一生——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石頭變成了一塊美玉,最后再度變回了石頭,只是歸來時“身上編述歷歷”,記載了它“一世一劫”的人生故事,遂成了《石頭記》。這種幻形的“作法者”,乃是一僧一道,他們有時是“茫茫大士與渺渺真人”,有時又會幻化為“跛足道人和癩頭和尚”,他們開始時將石頭幻化為一塊美玉,攜至人間,經歷了繁華富貴之后,重又將其“挾持而去”,引登彼岸,放歸了大荒。它上面所記述的那些鮮活人生,現在都已經化成了文字,記錄在冰涼的石頭上。

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這《石頭記》的故事幾經流傳,變成了《情僧錄》《風月寶鑒》,一直來到“悼紅軒”里曹雪芹的手上,幾經增刪,才成為了《紅樓夢》。

寶玉那個特殊的夢——在秦可卿房間里所作的“春夢”,與他一生“由色入空”的經歷是同構的,和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的興衰也是同構的,與中國人所理解的歷史的“春秋大夢”,以及宇宙與存在的有限性本身,也形成了一種同構。

也就是說,《紅樓夢》本身就是一個特別具有原型意味的文學敘事,我們可以把它叫作“夢敘事”。這是中國人敘事的一個原型,它可能來自宋玉的《高唐》與《神女》二賦,經由沈既濟的《枕中記》、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再到《金瓶梅》,到《紅樓夢》,可以找很多同類的文學文本。

廣義來看,也許所有的文學敘事本質上都是一個夢結構,這個夢結構和人類的無意識活動有很深刻的內在聯系。所以夢中的景象,文學中的藝術形象,和人類的無意識世界的活動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

中國人非常講究寫作的傳統要素,在古代表現為在詩歌中喜歡“用典”,后人的經驗和前人的經驗必須要發生關系,否則就是缺乏見識,無有來歷。這就意味著向已有的經驗致敬,或者說把古老的經驗又投射到了當下。這樣可以顯示寫作主體第一是有學問的,第二是有見識和理解力的。

用典可以在當下經驗和古老經驗之間,建立一種交互關聯的關系,可以使之互相投射,顯現出一種歷史的連續性。它意味著,我們所有活著的人,未來都會成為死人,那么早已經死過的人,也曾經活著。所有的“不在者”都曾經是“在者”,所有“在者”未來也終會成為“死者”,未來的人們,也還會來體驗此刻我們曾經體驗過的這些情感:“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就是中國古代詩歌的核心理念。

用典之外,便是“移植”,我后面要講的一個小說《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其中有一節,蔣興哥的老婆三巧和一個叫作陳商的花花公子偷情,這其中的過程,牙婆從中受賄撮合的過程,與《水滸傳》中西門慶與潘金蓮偷情的過程,幾乎完全一致;中間人薛婆,簡直就是《水滸傳》中王婆的另一版,兩人的計策幾乎完全一樣。當我講《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的偷情故事的時候,你立刻就會想到《水滸傳》里的情景,與《金瓶梅》中幾乎也一樣。但是誰抄了誰,可說不準。我們可以稍考證一下,施耐庵的生卒年月是1296到1370年,是明初,而馮夢龍則遲至1574到1646年,已至晚明,施先生死了兩百多年之后馮夢龍才出生。至于《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是什么時候,只有猜測了。如果“嘉靖間大名士”的說法是不謬的話,那么便是1522至1566年之間的人了,比馮夢龍略早了一點點。究竟誰抄誰,大概可以看出點蹤跡,但依然很難確定原始的出處是在哪里。

中國古代的人們關于“抄襲”的概念,特別在小說領域里面,確乎不是很明晰,抄可以是公然的抄,只是誰抄誰,你還得細心地去考證。

移植的有趣方式還有“嫁接”。美國的解構主義理論家希利斯·米勒在討論文學敘事的時候,認為有一種敘事叫作“寄生性文本”,我據此提出了一個相近的概念,叫作“次生性文本”。我們知道有“原始森林”、有“次生林”,原始森林是原始的生態,原始生態被毀之后會另外再長出的一些樹林叫次生林。在文學寫作中有大量的次生性文本,它們常常對原生文本施以模仿,甚至抄襲,其中有一些還主動對于原生文本進行某種顛覆處理,這類文本即是寄生性文本。即作為“寄生物”會葬送“寄主”的文本。你在海邊看到一只螃蟹馱著一個貝殼在爬,如果把螃蟹揪出來,貝殼里便是空的,螃蟹寄生到了貝殼里,把貝殼原有的生命給殺死了,它寄生到了里面。雖然我們看見的是一個貝殼,但其實是一只螃蟹,貝類生命早已死亡。希利斯·米勒列舉了很多寄生性寫作,它們已經完全顛覆或破壞了原來的作品。

這種例子在中國古代就有了。比如《金瓶梅》就是從《水滸傳》里面增生出來的,是一個典型的“贅物”式的寄生文本。假如說《水滸傳》是一棵樹,現在有人在這棵樹的某個枝杈上切入了一個傷口,把另外一個枝杈嫁接進來,也可以說在桃樹上面嫁接了李子,這樣就出現了一棵長在一起又完全不同的樹?!督鹌棵贰返淖髡邔ⅰ拔渌啥窔⑽鏖T慶”一節篡改了,認為武松當天是“誤殺”了李皂隸,西門慶僥幸逃脫,然后才出來他和潘金蓮這個很長的故事。當然最后作者又重新寫了武松歸來怒殺潘金蓮和王婆的故事,等于把它又“順回去”了,但是“在《水滸傳》里‘長出了《金瓶梅》”這個小說,而《金瓶梅》幾乎葬送了《水滸傳》中關于武松殺嫂這一段的故事,卻成了小說史上的一個佳話。

艾略特的《傳統與個人才能》,可以說解答了西方文學有史以來不斷自我展開和回溯的基本規律,任何一個寫作者都是不斷與既有傳統發生關系,以此來確立他們自己的。我們知道,西方文學有兩大傳統——希伯來(《圣經》)文化和希臘神話,這兩個傳統成了西方文學的兩個基本母體,或者也可以說是兩個根本“母題”,使得他們的文學成了對于古老故事的不斷“重寫”。比如《圣經》里有“失樂園”的故事,后來世世代代的文學中便永遠有一個“失樂園的原型”在里面。從個體和無意識經驗的角度看,每個人的生命經驗也都歷經了失樂園的過程,我們在敘述“成長”時,經常會把“童年”或“過去”寫得無比美好,所有“創傷”都是后來的。很顯然,人的“原始經驗”都是在媽媽肚子里形成的,那其實就是“伊甸園”,在那里,所有外界環境都不會傷害到你;而你一旦從媽媽肚子里生下來,就是“失樂園”的經歷了,母腹和童年,這兩個原始經驗之間有一種內在的、深刻的關聯。童年的襁褓,母親的呵護也近乎伊甸園,隨著人的成長,到了青春期就會有創傷,而如果跟社會發生了比較強烈的摩擦關系,創傷就會變得強烈和典型,敘述這個過程就會變成一個失樂園的故事。包括《紅樓夢》——它顯然沒有受到過西方文學的影響,但似乎也有“失樂園”式的經驗。賈寶玉顯然也與其父親的觀念,與賈府周遭的環境發生了矛盾,他試圖拒絕這種社會要求的必要成長,于是便依恃賈母,終日流連閨中,不好好讀書,最終成了一個“沒出息”的家伙。

《圣經》中還有“該隱殺約伯”的故事,這變成了“兄弟相殘”的原型,在文學敘事當中兄弟相殘的故事亦是屢見不鮮,因為這也是古老的無意識。

觀察動物的生存競爭,就會發現兄弟相殘是非常普遍的:一頭母獅生下四只小獅子,它們在成長過程中并不總是團結友愛的,而是從小就會鍛煉角力,互相撕咬,互相擠兌,互相欺負,而且相鄰種群的雄獅會試圖把這個種群的小獅子吃掉。這在動物界是普遍存在的,把自己的基因傳下去,把他者和異己的基因消滅掉,動物都有這樣一種本能。所以研究動物學,會給研究人類學,研究神話與原型帶來很多啟示。

莎士比亞的戲劇有很多是重寫的,重寫了他那個時代很多原有的戲劇作品,像《哈姆萊特》也是有原型的,弗洛伊德從中詮釋出了“弒父娶母”的原型故事,而且我們也可以將克勞狄烏斯殺害王兄,篡奪王位且騙娶嫂嫂,看作是“兄弟相殘”原型的一個再現。像歌德的《浮士德》中也有大量的《圣經》式故事。

至于民間故事或童話故事中,像“灰姑娘故事”“狼外婆故事”“貪財肇禍故事”之類就太多了,繼母的魔掌,巫婆的控制,愛慕王子而不能(類似安徒生的《海的女兒》)的故事,等等,這些都是特別常見的。

二、原型的類型有哪些

上世紀六十年代,原型批評達到高潮,之后因為結構主義的崛起漸漸失去了熱度。但是結構主義結合原型批評又派生了更多理論,法國結構主義人類學家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在他豐富的著述中將原型理論運用到神話學研究當中,就成了所謂的結構主義神話學。

也許還有兩個源頭,一個是俄國“形式主義學派”的什克洛夫斯基,還有普洛普關于“民間故事形態學”的研究,這些都成為重要的理論動力。

根據如上的這些理論來源,我們可以把原型分為幾種。

一種是“原型主題”,比如伊甸園的、“失樂園”的主題,還有“復樂園”的故事,英國詩人彌爾頓有《失樂園》、還有《復樂園》,哈代有《還鄉》,都可看作是原型書寫。前文還說到了“兄弟相殘”,中國古典小說里面有大量的“江湖恩仇錄”,在莎士比亞那里叫作《一報還一報》。在莎翁戲劇里有大量的主題都可以看作是原型式的,如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失落的愛情”故事,《李爾王》中的“貪欲”主題,麥克白式的“妒忌”故事等等。

有一些是屬于“原型結構”,原型結構對應著榮格所說的集體無意識,它是一種古老的公共記憶或集體經驗,有時候會潛伏到文學敘事里面。比如夢幻的構造,“歷險記”的構造,“才子佳人”或“英雄美人”的結構,“物歸原主”的結構,等等。我們后面就要講一個物歸原主的故事,物歸原主其實是關于社會倫理或者“物權正義”的一個主題。其實原型主題和原型結構之間,也沒有什么必然的界限。

還有各種“原型人物”,即有著原型意味的人物形象,像堂吉訶德、哈姆萊特這種人物原型意味都非常濃厚,他們常常會成為一種古老的經典類型。北京大學的錢理群教授曾在九十年代提出了“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現象的東移”的命題,在文藝復興文學里出現的這兩個重要人物,在后來十八世紀、十九世紀文學里面,逐漸從西歐向東方移動,在德國文學、東歐文學里先后出現了許多類似的人物,他把歌德的很多作品放進去了,在俄羅斯文學里面表現得特別突出,成為了所謂“多余人”的系列?!岸嘤嗳恕笔且恍┲R分子人物,一些心靈復雜、情感豐富、特別敏感,與現實的關系總處于錯位或緊張狀態的人,這些人物像是由堂吉訶德和哈姆萊特“繁殖”出來的,他們本身有一種非常相似的屬性。

堂吉訶德是一個典型的瘋子,一個“癲狂者”,哈姆雷特則是一個非典型的瘋子,一個“佯瘋者”,一個是真癲,一個是裝瘋。他們為什么會瘋掉?這也是人類的一種古老的性格和精神向度。在古希臘的原型就是所謂“酒神”,通常說文學和藝術“產生于勞動”,但其實在古希臘所有的文學和藝術都是產生于酒神節。在酒神節上,人們狂飲爛醉,演出各種形式的戲劇或是舞蹈,或者是扮演神祇說話,背誦詩歌,便產生了古老的藝術??梢娋粕窈童偪?、和詩歌與藝術之間,確乎存在著隱秘的內在關系。

所以,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酒神式的癲狂”產生了藝術。通?!罢婵瘛笨赡芤呀涀叩锰h,“欲狂而不能”才真正通向藝術。那么如何抵達這樣一種狀態呢?通過喝酒“致幻”來親近酒神。為什么所有民族,不管處在地球上什么位置,不論是熱帶、溫帶、寒帶,都發明了不同類型的酒?人類究竟在哪出了問題,都要喝這種不健康的飲料?因為酒可以幫助人們在某種情況下,達到返回自然的狀態,因為在日常生活里他們受到日神的控制,變成了完全理性和無趣的生物,只有在喝酒的時候,才會產生出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自由而放誕的創造精神。李白那種“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大話,若是不喝酒,恐是說不出來的。

所以,我以為酒神是最古老的“原型意象”,酒神派生出了堂吉訶德、哈姆雷特,而他們又派生出了“多余人”,多余人來到中國以后,又變成新文學的第一篇作品、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犊袢巳沼洝分械摹翱袢恕?,還有稍后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們,還有錢鍾書筆下那些“圍城”中厚顏的讀書人,這是一類人物,他們都具有知識分子人物的屬性,和世界存在著懷疑、錯位的關系、癲狂和顛覆的關系。當然這么說也不一定準確,至少可以通過這種思路,去打通與很多古老經驗的聯系。

魯迅小說為什么如此有強大的生命力?他塑造的“狂人”和阿Q這樣的人物,都可謂是具有原型意味的人物。阿Q身上“積淀”著的中國人古老的集體無意識,就是“精神勝利法”。而且,精神勝利法既是中國人的,也是全人類共有的無意識,所以即使西方人看了以后也會覺得是譏諷他們的,所有人讀到阿Q的時候都會發現,自己某一刻就是一個阿Q。至于狂人,當然是哲學性的寓意人物,如果探究其西方的來源,也是典范的原型式人物。

還有很多是“原型意象”,比如太陽是光明的意象,像黑夜、土地、花朵等等,也都可以看作是類似的事物?;ǘ涫菒矍榈脑家庀?,也是性的原始意象。這個在詩歌中運用比較多些。海子為什么厲害,與他所寫都是原型主題或原始意象有關。

與原型相似的,還有“母題”這個概念,當代理論家湯普森著有《民間文學的母題索引》一書,他廣泛搜羅土著流傳的神話傳說故事和敘事詩,從中提取母題達兩萬多個,有23500個編號。這個看起來很牛,但也有點無效了——那么多還叫“母題”么?那就變成“子題”了。但是他的研究畢竟是最專業的。按照23個部類編排,他對母題以及母題和類型之關系做過解釋,說一個母題是一個故事中最小的,能夠持續在傳統中的成分。這個看怎么理解,他認為母題是故事當中最小的,但我們恰恰認為可能是最大的、最具有統攝或覆蓋性的那些元素。

要成為真正有意義的母題,它就必須具有某種不尋常的或動人的力量,可以投射至我們每個人的經驗世界之中,從而產生一種公共性——一種共鳴。比如大地母題、太陽母題、大海母題……浪漫主義詩人都是歌頌大海,大海成為了一個自由的場域,一個隱喻。還有故鄉母題、死亡母題、黑夜母題等等,這些都在詩歌當中特別明顯。

還有一個敘事“隱含構造”的問題,普洛普認為故事有千百種,但講故事的方式卻總是有限的。他在《民間故事形態學》里面用了近乎“數學式”的、“微積分式”的公式,提煉出了若干種講述方式,每種講述方式當中都有近似又不同的“功能項”(元素),每個敘事元素當中的人物、情節、場景,在敘事當中都承擔著近乎固定的各種功能。

綜上所述,我們提出原型敘事的概念,具有原型意味的敘事構造,實際是想把所有的原型主題、原型結構、原型人物、原型故事、原型意象等統合為一個原型敘事。具有原型意味的敘事構造很多,像“降妖除魔故事”,中國古代大量的志怪傳奇小說,從《搜神記》到《西游記》《聊齋志異》等等,都具有這種原型意味。再就是“還鄉敘事”,返回故鄉,這種母題或許也可以歸結為“復樂園敘事”。最古老的希臘史詩《奧德修記》,中國的《灌園叟晚逢仙女》或許都是。當然,《奧德修記》同時也是“歷險記敘事”。還有所謂的“色戒”或者“色空敘事”,《金瓶梅》是典范,先講色,再講因色入空,西門慶縱欲暴亡不得善終,用這個來完成其合法化?!坝麛⑹隆笔菫榱速u點,“懲戒敘事”是為了合法。

再有就是“春夢敘事”,像《紅樓夢》便是。當然,它也是“色空敘事”。

還有“物歸原主敘事”,等等。接下來,我們會列舉分析這樣的例子。

上述都不是從學理角度的嚴格定義,也不是全部,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我們只是采用了提示性和舉例式的說法。

三、一個“物歸原主的原型”

接下來我將細讀分析《蔣興哥重會珍珠衫》這個小說。這個作品可以在兩個古典小說文本里查到,一是《喻世明言》,一是《今古奇觀》。其實《今古奇觀》也是“三言二拍”的精選集。

開篇就是一首教化詩:“仕至千鍾非貴,年過七十常稀?!惫僮龅胶艽蟛灰欢ǜ哔F,人過七十已是古來稀有?!案∶砗笥姓l知?萬事空花游戲?!庇谩翱铡眮硐馊说挠?,抵消人世的富貴?!靶莩焉倌昕袷?,莫貪花酒便宜?!辈灰潙傧順泛拓敻??!懊撾x煩惱和是非,隨分之閑得意?!狈鸺抑v因緣際會,一切都要安于命運的安排。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乃是勸人安分守己,隨緣作樂,莫被酒色財氣四字損卻精神,虧了行止?!遍_篇這番閑話,即是激揚勸誘。顯然,傳統小說所宣教的世界觀并不高大,它不是標立上限,而是標立底線,完全是一派世俗的價值觀。

求快樂時非快活,得便宜處失便宜。說起那四字中總到不得那“色”字利害。眼是情媒,心為欲種。起手時,牽腸掛肚。過去后,喪魂銷魄。假如墻花路柳偶然適興,無損于事;若是生心設計敗俗傷風,只圖自己一時歡樂,卻不顧他人的百年恩義,假如你有嬌妻愛妾,別人調戲上了,你心下如何?

可見其充滿了“色戒”意味,但主題卻歸到了“該是誰的東西就是誰的”,不可以僭越物權正義的原則。你拿去可以得一時之歡,但是終歸還要還回人家手里,你還要遭報應,要“賠了夫人又折兵”。這都是中國人典型的倫理觀——或者說,是一種“中國式的市民意識形態”的典型體現。

“古人有四句道得好,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比诵挠袝r會不那么正當,但上天不會?!拔也灰藡D,人不淫我妻?!边@在歐洲人看來大概不夠高大上,甚至顯得有點“庸俗”,福樓拜的名言不是認為“全部文學的主題就是通奸”么,若照此說,那還有什么“愛情”可言?然須知,這只是“最低倫理”,因為《三言二拍》究其實,所表現的就是“小市民的哲學”。

接下來便開始講故事了。主人公乃是湖廣襄陽府人氏,姓蔣,名興哥,出身商人世家。這興哥從小長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隨父親闖蕩江湖,販賣生意,是個經多見廣的主兒。作者極言這少年的聰明伶俐,家道殷實,其實已暗含了危機——不期而至的變故?!昂纹诘揭皇邭q上,父親一病身亡,且喜剛在家中,不曾做客造之鬼。興哥哭了一場,免不得揩干淚眼,整理大事。殯殮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說?!睌⑹鲋翞楹啙嵑统淌交?,并未曾細說究竟,因為作者的重點,根本也不在這方面。

很快興哥便娶親了。在眾鄉親的攛掇下,興哥父母在時所定下的親家王公,便應允了女兒三巧與興哥的婚事。卻說這位王公有三個女兒,個個美若天仙,且因家財萬貫陪嫁豐厚,所以人人稱羨。這興哥得了王家最寵的小女兒,自是郎才女貌,男歡女愛,十分美滿。

光陰荏苒,這興哥與三巧轉眼已成親三年,雖然恩愛有加,可忽想起當初父親存于廣東那邊的生計,如今已耽擱多時了,有許多賬目須要收取;家中坐吃山空,終不是個長法。于是就與妻子商議,要去一趟廣東。初時三巧也同意了,但后來說到路途遙遠,便不忍分離,兩下凄慘一場,便又擱置,一晃又是兩年,若再不去,那些生意便無法再接續了。這次興哥決意要行,便暗自準備了行李,選好了上吉日期,臨行時才說與妻子,信誓旦旦,言外出一年便回來團聚。三巧也自知留他不住,便流著淚答應了興哥。

這番難舍難分,極言男女恩愛,必然預示隨后的變故。此時越是美滿,后面必然愈加悲慘。單說興哥一路無話,不一日來到了廣東地界,一切順利,續接上諸多人情事務、生意關節,但因累積勞頓,致使得上了瘧疾,一直拖延到秋盡時方才痊愈,于是計劃中的生意就耽擱延遷了。光陰似箭,不覺殘年將盡,新春將至,這三巧期盼良人歸來,思鄉心切,禁不住請了個賣卦先生,想問問歸期如何。這算命先生也是刻意投合人心,便說道,郎君立春前后已動身了,月盡月初之時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財采”。給了一個十分的好卦,然而這下愈加觸發了三巧的思念,難再平靜。

“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癡心妄想,時刻難過。三巧兒只為信了賣卦先生之語,一心只想丈夫回來,從此時常走向前樓,在簾內東張西望?!比绱?,事情便來了,接下來的場景就如《水滸傳》《金瓶梅》中完全一樣,猶如潘金蓮巧遇西門慶,這三巧在朝外張望之際,遇見了一個徽州客商,叫作陳商,年方二十四歲,生得一表人物。這位陳商與她的丈夫有幾分相像,便盯著看,兩個人都有些忘情(這是否也像極了臺灣詩人鄭愁予《錯誤》一詩中的意境:“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這美麗的錯誤,自然讓男主人公割舍不下,百般苦思,定要見上這稀世美女一面。接著便發生了類似“王婆貪賄說風情”一樣的故事,只不過“王婆”這里變成了“薛婆”。薛婆與王婆一樣,貪的是錢財;陳商與西門慶無異,要的是口舌之功,兩下怎不一拍即合。薛婆收下一百兩銀子、二十兩黃金,便出計如此這般,閃爍其詞地開始講一個著名的“預敘事”——此是筆者所命名的一個說法,所謂“預敘事”,就是尚未發生,但某個人物已試圖講述的未來故事。所以這是“預設的虛擬敘述”,是假定未來的某種可能性。薛婆所敘述的步驟,跟《水滸傳》和《金瓶梅》中是一模一樣的。

薛婆所涉及的“十分光”,與王婆大同小異,茲不贅述。素昧平生,如何讓這深居閨中的三巧上圈套呢,兩個人以“預敘事”設計了“連環套”程序,然后再付諸實施。先是故意“做局”,兩個人作為珠寶買賣的雙方發生糾紛,引得街坊鄰居都來圍觀,自然三巧也在其中,如此引發其對薛婆的關注,兩個人遂得以結識。然后伺機熱絡,以小恩小惠與其套近乎,稍后更登堂入室,成為日常好友,便不存戒心。

卻說這三巧因為思念夫婿,百無聊賴,寂寞中難得有個人聊天解悶,訴說衷腸,而這牙婆走南闖北,什么人沒見過?那如簧巧舌,可以說動鬼神。于是兩人便愈發近了,后來干脆留宿家中,夜間更是“街坊穢褻之談,無所不至?!边@婆子還時時“裝醉作風起來,說起自家少年時偷漢的許多情事”,只管去勾動那婦人的春心??傊褪峭ㄟ^低級的談吐,把倫理尺度往下降,把本來良家婦女的心思給弄亂了。

轉眼到了七月七日,牛郎織女鵲橋相會之時,也是三巧的生日。這一夜,薛婆先設計讓三巧和其丫鬟都喝了酒,讓陳商乘機溜進來,伏于暗處。自己與女主人又是一番話語撩撥,并赤裸裸地說起自己的風流史,用了感官刺激的方式,讓三巧完全解除了武裝。隨后她趁機讓陳商與她換位,終于成其好事。

與前番驚人相似,這三巧與陳商之間也是男歡女愛,也同樣難舍難分??纯窗肽甑臅r間過去,陳商也漸漸有了焦慮,不止生意蹉跎多時,離鄉太久也要回家探視,于是便商量暫時分別,將來再尋機會,以成長久夫妻。婦人意欲一同私奔,但陳商認為不妥,因為沒有充分準備,所以相約明年此時,一切準備停當之后,兩人再一起出走?!斑@一夜倍加眷戀,兩下說一會,哭一會,又狂蕩一會,整整一夜不曾合眼?!蔽甯鹕?,婦人取出一件寶貝,叫作“珍珠衫”,遞與陳商,并說:“這件衫兒,是蔣門祖傳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涼透骨。此去天道漸熱,正用得著。奴家把與你做個記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貼體一般?!边@番深情厚誼,卻與當初送別興哥時無異,只是此郎非前郎,此情乃奸情而已。

隨后巧合又至。卻說陳商每日貼體穿著這珍珠衫,不兩月,行到蘇州府楓橋地面——請注意,他這個路程也許是有問題的,從湖北襄陽回徽州,還要拐到蘇州去,豈非舍近求遠。不過這沒關系,寫小說嘛,古人也沒有如今這么準確的地理知識。無巧不成書,忽一日,赴個同鄉人的酒席,席上遇著一個襄陽客人,生得風流標致。那人非是別人,正是蔣興哥。原來興哥在廣東販了些南方貨物,先要來蘇州發賣出去。做完這趟買賣方才回去。兩個席間彼此敬慕,居然成了好友。

不久兩人即須作別,因為五月天氣炎熱,便解衣飲酒,陳商身上的珍珠衫便露了出來。必須交代一下,之前兩人雖然已是朋友,但江湖上行走,都是用的化名,故彼此真實身份都并不知曉。興哥看到此衫面熟,便來試探相問,誰知一問,那位陳商即和盤托出。

興哥一下知道了老婆在家里所干的事情,正所謂“無巧不成書”,巧是文學的生命,一如巴爾扎克所說,“偶然才是最偉大的小說家”。蔣興哥正欲急切還家,這陳商又居然來托興哥,要捎件禮物與三巧,禮物是桃紅縐紗汗巾一條和羊脂玉鳳頭簪一根。還有書信寫道:“微物二件,煩干娘轉寄心愛娘子三巧兒親收,聊表記念。相會之期,準在來春。珍重,珍重?!迸d哥大怒,將書扯得粉碎,把那玉簪也一下摔做兩段。叫聲“我好糊涂!”但轉念一想,這便也是證據,于是急急回家。

興哥是個有心機但又善良的人,他編了個謊話,說三巧父母病重,要一起回家探視,讓三巧先行,自己隨后收拾箱籠生意就來?;氐郊?,把興哥給爺娘的書信打開,其父母所見是一封休書,內還包有那斷為兩截的玉簪。見此物,料知事情泄露,三巧便哭哭啼啼。那王公不解,親自來問因由,興哥有禮有節,只說到要三巧拿出自家祖傳的珍珠衫,此物在,一切休提,此物不在,便可為證據了。老丈人一聽在理,便回家問女兒,自然不能應答。

接下來的事情自然是,興哥據理休了三巧,審問了兩個丫鬟,弄清了事情原委,帶一伙人懲罰了薛婆,把丫鬟作價賣掉。但念及當初王公夫妻對他的好,還有與三巧的恩愛一場,仍然體面相待,把當初的陪嫁細軟共一十六個箱籠悉數封好,讓三巧帶走。

人間巧合無處不在,這三巧剛剛被休還家,就遇到一樁巧事。南京有個吳杰進土,授了廣東潮陽縣的知縣,正打襄陽經過,不曾帶得家小,有心要擇一美妾。路上看了多少女子,都不中意。聞得棗陽縣王公之女美艷出眾,遂出五十金財禮相聘。王公聞之自然愿意,出于禮數還通報了興哥,興哥并不阻攔,并將原先的財物相送。眾人議論紛紛,有人贊興哥宅心仁厚,有人笑他志短呆傻。

三巧與吳進士體面而去。而陳商自與興哥分別,回家后日夜思念著相好,對著那件珍珠衫長吁短嘆,便被他的老婆平氏看透了心思,知他在外有人,遂悄悄將那珍珠衫給藏了。陳商找不見此物,與妻大吵,急怒之下從家里出走,直奔襄陽。不期,在將近棗陽時路遇強盜,被劫了財物。狼狽之中趕到襄陽,一打聽,才知道原委,事情敗露,三巧被休,另嫁他人遠走,而那薛婆也落荒而逃。聞此言,似一桶冷水潑下來,這陳商就病了。既無錢醫病,亦身無盤纏,看看陷于絕境。

無法,再給家人寫信求助,妻子聞訊趕來,怎奈遷延時日,到時丈夫已死。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隨后少不得為丈夫處置后事。因為身處他鄉無依無靠,更兼延遷日久,身上也沒了盤纏。窘迫中啼哭,被隔壁的張七嫂聽到,遂勸解其認真考慮嫁人,平氏先前絕不相從,最終才迫不得已賣身葬夫??汕?,這所嫁之人正是因休妻而“空窗”的蔣興哥。興哥見平氏形貌姣好,舉止端莊,甚是喜愛。

卻說興哥聞得是下路人,愈加歡喜。這平氏亦分文財禮不要,只要買塊好地殯葬丈夫要緊。張七嫂往來回復了幾次,兩相依允。一日,興哥從外歸來,見平氏正打疊衣箱,內有珍珠衫一件。興哥認得此物,遂大驚而問,此衫從何而來,平氏說了原委,興哥才知道是這么回事,感慨天理昭彰,真是一報還一報,“好怕人也”,平氏聽了也感到毛骨悚然。從此二人知道人世聚散有緣,“恩情愈篤”。這便是“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正話了。

這作者到此,忍不住要出來表態,便有了此詩:“天理昭昭不可欺,兩妻交易孰便宜。分明欠債償他利,百歲姻緣暫換時?!本谷皇且粋€“換妻”游戲,只是將這一故事努力“道德化”了。

這故事和《十日談》中的某些情節,似乎也是相近的,但這是中國人的故事套路,是世俗倫理和小說倫理的高度契合。按說到此小說可以算圓滿結束了,但我們的小說家還不滿足,還要再展示其敘事邏輯的力量。

接下來你可以認為是畫蛇添足,或是狗尾續貂了。但仍然是戲劇性邏輯的延續:興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后又往廣東做買賣。一日到合浦縣販珠,有一個老者在買珠子時偷了他一粒最大的,興哥不忿,要講理搜身,不料撕扯之間,老頭跌倒在地,可巧死了。于是其兒女親鄰,哭鬧中將這興哥押送到縣衙來??蓽惽蛇@縣官正是前番娶了三巧的進士吳杰。晚間吳縣官在翻看公文狀詞,又恰好讓三巧無意中看見,想起興哥舊日的恩情,不禁酸楚,遂借口此人是自己親哥,雖隨舅母家姓氏(名叫羅德),但實為親人,求夫婿能夠免其罪,并以死相要挾。

顯然,對三巧來說,報恩的機會終于來了。興哥雖然休了娘子,但并不曾絕情相待,所以才有三巧的感恩戴德。在這里,顯然傳統的社會倫理是昭彰明晰的,然而在“法理”上卻是含糊的。這就是一個人情社會,徇私從來都是第一位的,高于法律,但卻合乎倫理。當日,吳縣令問訊案情,照例開釋了興哥,說服了原告方,只讓興哥為之披麻戴孝,行孝子之禮,并支付一應殯葬費用,將案子變成了一個民事糾紛。

之后,少不得兄妹相見。吳杰見他們情不自禁,相擁著放聲大哭,這番情濃意切,哪像是兄妹。遂覺得蹊蹺,便一再追問原委。三巧只得坦白說,“賤妾罪當萬死,此人乃妾之前夫?!迸d哥也跪述了前史。吳知縣見此,也感慨感動,淚流滿面,說,你兩人如此相戀,我何忍將你們拆開。幸好我們過了三年,也不曾生育,你們還是回去團聚吧。隨后把原先陪嫁的細軟箱籠也又相送。兩人千恩萬謝,辭別吳縣令,往襄陽老家回還。

自然那吳縣令也善有善報,升任到吏部之后,另娶了嬌妻,連生了三子,科第不絕,人都說陰德之報,此乃后話。而興哥帶三巧兒回家,見了平氏,兩人又相讓一番,“論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這平氏倒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長一歲,讓平氏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兩個妹妹相稱。從此一夫二婦,團圓到老”。

該小說真是一波三折。講述者是要將邏輯進行到底,興哥因宅心仁厚,遂得善報,最后連先前的老婆也破鏡重圓,那件珍珠衫也失而復得;而陳商花那么多錢偷人家老婆,最終連自己的性命和老婆也都賠上了。這就是市民意識形態的勝利——倫理邏輯最終變成了戲劇邏輯,敘事邏輯。從這個意義上,小說的邏輯不是現實,而是超現實,雖然現實生活當中也有巧事,但如此這般的巧卻只能是一個邏輯。它告訴我們,在小說中,沒有巧合就沒有戲劇,也不會有小說。

四、一個當代的復制:《一壇豬油》

有一個當代版的復制,便是遲子建的短篇小說《一壇豬油》。我不敢確定遲子建是否熟讀過珍珠衫的故事,但她的小說確乎是接近于一個戲仿。她寫了一枚祖母綠戒指失而復得的故事。得到的人是不義之財的占有者,該得到的人卻無意中丟失了寶物;貪心者因此而帶來了厄運,而丟失的人卻得到冥冥中的保佑;最后戒指終于物歸原主。這也是一個頗有傳奇意味的故事,現實生活當中幾乎不可能有。但是讀完之后,卻覺得它非常真實。

關于中國古代小說的原型和母題,有很多著述可以參考。有位叫作吳光正的學者,對中國古代小說的原型和母題做了這樣一些歸納,第一種叫作“高僧與美女”,如《西游記》中唐僧不斷受到美女的誘惑;第二種叫“因果報應”,就像剛才的珍珠衫故事;第三種是“下凡歷劫”,仙女或神仙下凡在人間經受劫難,例子是《灌園叟晚逢仙女》,還有《韓湘子》《紅樓夢》當中的下凡歷劫;第四種是“悟道成仙”,如黃粱一夢的故事;第五種叫“成仙考驗”——這個略顯勉強,從悟道成仙里面硬分出來一個,唐傳奇和《呂祖全傳》中有類似故事;第六種是“濟世降妖”,專講降妖除魔的故事,如《西游記》里幾乎全是,《閱微草堂筆記》和《聊齋志異》當中也很多;第七類是“承陶即產”,就是繼承應有的產業,相當于“物歸原主”的另一種歸納;第八種叫作“人妖之戀”,志怪小說、唐傳奇、《聊齋志異》中的人妖之戀都很多。這源于中國人把美女看作是妖魅或是不正當的女性的看法,是男權主義無意識在文學中的體現;第九種叫“人鬼之戀”,《聊齋志異》當中非常多,《太平廣記》和《三言二拍》當中都有;第十種叫作“猿猴搶婚”……恐怕有點硬湊數的意思了。

這些歸納有的準確,有的稍顯勉強。但總體上幫我們打開了一個思路,即所有的故事都是有原始輪廓或原始印記的,不管是作者意識到的,還是讀者意識到的,都是普遍存在的。這些原型都會派生出一種強大的敘述邏輯,就像珍珠衫的故事一樣。

我意識到必須大力縮減接下來的篇幅,因為這個《一壇豬油》的故事顯然與珍珠衫的故事一樣,極盡曲折,顯得漫長。小說講的是1950年代的故事。1956年,主人公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性,已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丈夫在林場工作,她則在源河老家務農。忽然組織上給了一筆安家費,告訴她可以像“隨軍”那樣隨遷了。于是就打點老家的一點可帶的“細軟”,準備前往林場與丈夫團聚。這是故事的緣起,主人公即將遠行他鄉,是一個典型的“離家”故事,一個空間位移的開頭,就像歷險記故事一樣。從歷史角度看,這也是“短缺年代”的特定故事。

丈夫老潘自小沒爹沒娘,只有一個弟弟也在河源。家里沒什么值錢東西,主人公就把粗重家具給了他,豬賤賣做了路費。還有兩間泥屋很難出手,正著急,村頭的屠戶霍大眼用了一壇豬油做交換,要用做屠宰場。這筆生意看上去是霍屠戶占了便宜,有點趁火打劫的意思。畢竟人家是兩間屋,用一壇豬油來換,看上去不太厚道。但實際上真正的厚道正藏在其中。這霍大眼一向暗中喜歡女主人公,自己有一個感情不好的女人,所以在豬油壇子中藏了一枚祖傳的祖母綠戒指,是希望給女主人公“我”的一個相配的禮物。

他還囑咐“我”不能把豬油送給別人吃,一定要自己留著。不要“糟踐了他的心意”。壇子漂亮,豬油足有二十斤,質量上乘,隱隱約約地,人家還表達了某種特殊心意,女主人公不再覺得吃虧,而是很爽快地答應了。請注意,作者在這里最想凸顯的是什么呢?那就是鄉村社會的基本社會關系屬性——古老的契約精神。大家憑著信任,一個古老的倫理,由宗法關系形成的契約精神,即不能隨便占人家的便宜。若占便宜,一定有個人情在里面。這就算埋下伏筆了。

接下來是主人公帶著三個孩子上路,懷中抱著豬油壇子。娘兒幾個大包小包,先是坐了兩個鐘頭的馬車,天傍黑又坐上開往嫩江的燒煤小火車。再坐敞篷汽車,中間還要住店等車,要照看三個孩子,特別是還要小心著這個壇子,一路艱辛,就像逃難一般。

接下來還有個店主相中了那壇子,非要用騾馬來換,結果惹得他的老婆一頭撞到拴馬柱子上,血頓時涌出來,夫妻兩個眼看要出人命,好在最后關頭女人又替男人來求——這些都埋下了伏筆,愈是凸顯其好,其價值越是增長,接下來其前景就愈是危險。

板車停在了潮安河,一家人又從黑河改乘船到漠河。在一個叫作開庫康的地方下了船,離男人老潘所在的小岔河經營所還有五十多里,只能步行了。下了船,有個瘦高個的小伙叫崔大林來接,一副擔子兩個籮筐,把孩子和東西分裝兩下,然后開始了漫長的跋涉。畢竟已羈旅勞頓,走著走著就累了,幸好遇上了林中打獵的鄂倫春人,鄂倫春人慷慨大度,一看這一家老小,便把馬讓了出來。女主人公坐上馬,自然舒坦了許多,懷里還牢牢抱著那個壇子。

一切好像都很順利,就要到家了。忽然道路崎嶇,馬失前蹄,女人從馬上摔了下來,一路千辛萬苦的壇子,險象環生的壇子,劫后余生的壇子,眼看就要完物歸家的壇子,忽然碎了。

注意,問題就發生在這兒,崔大林和壇子的女主人,一見壇子碎了,首先是心疼那些白花花的豬油,因為這是物資匱乏的年代。大家急忙從地上,從草叢里撿出撒掉的油,一只暗藏的寶物就從那豬油里閃出來了,崔大林看到這東西,再看看女主人公的表情,料想她可能根本不知道,就昧了起來。

隨后就來到了林場的家,安頓下來不久,“我”就懷上了。吃了那豬油,胎兒長得特別大,就遇上了難產。人命關天,情急中老潘趕了爬犁,從黑龍江的冰面上來到了蘇聯。那時中蘇友好,兩國人民來往比較便利,雖屬擅越國境,但也并非不可原諒?;貋砗?,老潘主動請辭所長職務。新生的兒子取名蘇生,小名叫作螞蟻。

四年后,崔大林結了婚,新媳婦是一個漂亮的女教師,叫程英,揚州人。之所以下嫁給崔,據說是因為看上了他家的一枚綠寶石戒指。新婚前夜,按照當地婚俗,還讓螞蟻給壓了床,只是螞蟻壓床時一直肚子疼。很奇怪,崔大林與程英結婚后好幾年,一直沒有懷上孩子,外人也不知是誰的問題,只是聞到他們家不時飄出的湯藥味。

后來中蘇關系忽然惡化,老潘在蘇聯接生螞蟻的事情總被人咬住不放,崔大林也受到牽連,因為幫老潘拉媳婦去蘇聯,也被發配到幾十里遠的開庫康。后來老潘把責任都一人扛了,崔隨即被釋放回家,但不久程英卻死了。死的原因是她在江邊洗衣服時,不慎把那顆戒指丟了,怎么也沒有找到。愧悔之下,如丟了魂似的,不久人就死在了黑龍江里。

再后來崔大林也變成了一個小老頭,因為覺得他受牽連,“我”就令慢慢長大的螞蟻經常去關心他一下。這意味著潘家之對于崔家的好是一貫的。一天,螞蟻參與放排,將大片伐下來的木材從河上往下放的時候,不期飄到了對岸,居然和一個蘇聯姑娘好上了?;貋砗?,就每天去一次江邊,名義是捕魚,實則是想看看自己心愛的姑娘。有一天,螞蟻捕到了一條大魚,挖開肚腹一看,“一縷綠光射出來,那里面竟然包裹著一只戒指,取出后一看,竟然是程英丟失的那一只。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怕是自己眼花了?!?/p>

可“我”并沒有貪財,立刻決定讓螞蟻把戒指還回去,因為那家人因此都搭上了一條人命。這意味著,這家人遵循了古老的契約精神,首先想到的就是要物歸原主??墒谴薮罅挚吹揭院缶凸蛄?,哭著堅決不要戒指。此時“我”并不知道崔心中的秘密,只當他“沒了舊人怕見舊物”,就答應了將戒指留給撿到它的螞蟻。

之后螞蟻留下三封信,偷越國境跑了。一封告訴組織,說自己不能連累父親;一封給哥哥姐姐,希望他們好好照看父母;第三封是感謝父母養育之恩。他是帶著戒指跑了,大概是去蘇聯找他愛著的那位姑娘去了??傊撕笤贌o音訊。

螞蟻走后,老潘和“我”經過了一段更艱難的日子,后來終于熬到改革開放,老潘的“蘇修特務”帽子也摘了,但終歸都老了,1989年老潘于70歲上死了。在葬禮上,崔大林終于說了實話,那個戒指是他從碎了的豬油壇子里發現的,他感覺“我”當時并不知曉有此物,才昧了起來。后來多次試探,發現主人家確不知曉,才敢拿出來??墒菦]有想到這玩意給他帶來了一生的厄運。

這小說看完以后,不能不說百感交集,良久唏噓。我以為它是一個專門嘗試“俗故事”的寫作,看一個舊套路能不能寫成一篇新小說。其中有人生的百般滋味,也有歷史的滄桑巨變,從1950年代一直寫到1980年代,寫了三十多年中一個家庭的命運,還有好幾個人的生離死別。遲子建是否有對珍珠衫故事的戲仿,我不能肯定,但這個小說的實驗性以及其意外的成功,還有它的戲劇性和道德訓誡意味都是非常明顯的,看了以后就會聯想起中國人的古老邏輯——該是誰的就是誰的,不該是你的千萬不能要,要了以后你會倒霉。

《一壇豬油》是一個有意思的特例,當代小說中這樣像古人的實驗還是不多。這篇作品生動地顯示了這樣一個規律:當代的寫作既可以是新的,也可以是非?!芭f”的;既可以是非?,F代性的,也可以十分老套和更像傳奇。這完全不是問題,因為再舊的路子,也包含了常新的可能。

【注釋】

[瑞士]榮格:《原型與集體無意識》,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版。

吳光正:《中國古代小說的原型與母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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