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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年婦女的傍晚

2021-06-02 06:15連亭
山西文學 2021年6期
關鍵詞:母親孩子

喬麗提著一袋蔬菜進了門。她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心臟猛烈跳動的頻率幾乎超過耐受力,好像她剛跑完馬拉松似的,誰能想到僅僅是兩層樓梯就把她作弄成這副模樣。

她隨手把蔬菜連著袋子丟在廚房門邊,隨即把自己扔在沙發上。她比之前胖了一點,滾圓的臀部把沙發壓出一個坑,整個人不自覺地往下滑。腰部抵到椅背時,她感到一陣發麻,接著酸脹的感覺一點點從腿部往上升。

她仰頭靠在沙發枕上,冷冷地凝視天花板,視線停留在一張新結的蜘蛛網上。網很細很白,輕盈地懸在屋角,從窗戶透進來的陽光把它照得發亮。一只蒼蠅從廚房飛出來,不知怎的一頭悶撞到網眼之中,翅膀一下子粘在蛛線上。掙扎的動靜引來埋伏多時的蜘蛛,蛛網微微震顫起來,一場生死大戰拉開帷幕。

蒼蠅體大力大,蜘蛛頗費一番工夫才將它纏住。蜘蛛看上去累壞了,沒法一口氣吃掉它的美餐?;蛟S正因為這樣,它才一副又瘦又丑的德性。它先是試探性地觸碰它的獵物,接著克制地吃了一點,最后就用這張剛進食過的嘴,吐出一縷縷絲線,耐心細致地將蒼蠅裹住。蒼蠅殘缺的尸體,就這樣空落落地懸掛在半空中。

喬麗面無表情地看著,覺得荒唐又可笑。她知道只要打開風扇或者猛地開窗,那處心積慮的網就會瞬間瓦解。沒錯,誰都能一眼看出它已負荷過重。正是那費盡心思儲存起來的食物使它不堪一擊。

喬麗并不打算驚擾蜘蛛的羅網,她太疲憊了,根本沒有欲望搞任何惡作劇。她歪了歪有點發疼的腦袋,目光就勢移到墻上,一個黃褐色斑點吸引了她。那是什么呢,像干掉的飯粒,又像蚊蟲枯死的軀殼。它粘在那里多久了?這時她才想起自己很久沒收拾這個家了。盡管有些懊惱,她還是一動不動。貼在墻上的穿衣鏡,映出她浮腫的面龐,上面掛滿細密的汗珠。喬麗盯著這張臉,足足呆看了一分鐘,才用手掌狠狠地把汗水抹掉。

“生活,生活……”一種悲哀的聲音自心底涌起,于心壁化成一道道苦水。她不是個容易悲觀失望的人,近來卻時感無力,無論怎么自我安慰都沒用。

她找母親談過話,正好是她手足無措的那天。母親并不理解女兒的困境,只是含糊不清地咕噥,之后就靜默地坐在圓椅上,看上去就像一只烏鴉蹲在一截樹樁上。母親果真是老糊涂了呢。喬麗悲哀地搖頭。

她還能說什么呢。母親活到這個年紀,該吃的苦,不該吃的苦,通通都吃過了。她還能向這個可憐的女人索求什么呢?

母親出生的時候,這個國家正窮得叮當響,許多人都餓死了。她長成姑娘后,貧窮的狀況依然普遍。她所嫁的男人也是窮人中的一個。雖說老家那地方土地像陽光一樣富足,卻也像陽光一樣廉價。她和比她小兩歲的丈夫,所有的資產就是一間瓦房,幾畝田地,一頭牛,幾頭豬,一院子雞鴨。孩子出生后,都和他們擠在一間十幾平米的瓦房里,而他們整整養了三個孩子。他們的大女兒,也就是喬麗,清楚地知道幾個妹妹是如何出生的,她一切都看在眼里,因而痛恨這種局促的生活。

母親熟諳村里那一套節約本領。粥要煮得稀,照得見屋頂的灰瓦。紅薯囤在床底,冬天拿來充當午飯。老大的衣服小了給老二,老二的鞋又留給老三。母雞下的蛋攢起來賣給坐月子的婦人,稻谷省下來賣給公家。六口人半個月切半斤豬肉,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久而久之,人人都習慣壓制自己的欲望,包括接受教育的欲望。若不是喬麗心有不甘,并且得到免費學習的機會,恐怕她就得像母親一樣,一輩子戴著草帽在田間除草。

喬麗熟悉那些草。它們只能長在田埂上、野地里,一旦它們長錯地方就得拔去,好田地好肥料都是留給莊稼的,它們可無福享受。喬麗覺得村里的女人就像草,從不被疼愛和呵護。生她們的父母,從不像期盼男孩那樣期盼她們出生。她們的童年,得處處讓著哥哥弟弟。她們長成姑娘,就被父母嫁給能出彩禮的人家。她們的丈夫把她們當做衣服。她們的公婆把她們視為傳香火的工具。無論是做女兒,還是做妻子和母親,她們說的話都不被重視,永遠做不了主。

喬麗不想做草。她不認命。母親老去的那個村莊在雜草中荒蕪了,而她逃離了那里。她很清楚農女躍城門不易,擇偶時除了城里人這一身份,她也沒敢多挑。

她和丈夫在這房子居住五年了。屋內的裝修是他們婚前新弄的,丁威也征詢過她的意見,但主要的決定是公婆做的。墻壁刷了白石灰,窗框上了藍漆。門的顏色關乎臉面,他們打算精挑細選,留待最后完成。末了發現錢快用光了,只好用刷窗框剩的藍漆刷了門的正面,背面則刷白石灰水。

剛住進這建于一九八五年的房子時,她和丈夫像世間其他新婚夫婦一樣,有過一段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幸福時光。后來,生活就像那些刷在墻上、門窗上的石灰和漆料一樣,從強撐門面的虛張聲勢中褪色剝落。天氣一潮,它們就鼓起小包,再被太陽一曬風一吹,就有細細的粉末落下,然后墻壁、門窗斑駁的底色就顯露出來。

婚后喬麗和丈夫沒怎么添置新家具,用的桌椅是公婆以前用的,睡的床也是公婆以前睡的??蛷d里的沙發,是唯一新買的東西,也是唯一坐起來還算舒服的地方。喬麗坐了大概有一刻鐘了,心跳慢慢平緩下來。這時,她才注意到丁威不在家。

在這個建于一九八五年的房子里,她有時刻意注意他,有時又忘記他的存在。他們之間,越來越像兩個互不相干的物件,若不是存儲于相同的空間,恐怕連交集都沒有。有時她會困惑,究竟怎么了,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沒等她弄明白,心思就被其他雜務帶走了。

丁威在外面,喬麗不知道他忙什么。丁威在家,喬麗也不知道他忙什么。他們好像都躲著對方。記不清他們有多久不看對方的眼睛了,那兒曾經流淌著脈脈溫情,如今不知迷失在哪兒。事實上,他們盡量避免交談,不得不說話時眼睛都是胡亂地看著別處。

多數時候丁威是在家的。他習慣待在書房,一個從客廳隔出的四平米空間,一待就是一整天。有時喬麗在門外喊他,他也懶得應。若是喬麗拉開門進去,他就用手掌撐著額頭說:“別來煩我?!?/p>

從窗戶透進來的光線,往上偏移了一些,也短了一些,喬麗知道時間不早了,就從沙發上爬起來,拿了個凳子,來到儲物柜旁。放平凳子,她笨拙地爬上去。站穩后,她身體貼著柜面,向上伸出手去掏柜子上的藥丸。她個兒小,好一會兒才夠著了。若是丁威在家,她就可以叫他幫忙。眼下一切只能靠自己,何況若非自己粗心,也不至于放在低處的藥吃完了也沒發現。

她最近感覺腹部那兒不對勁。不是痛,也不是癢,卻難受得很。她用手使勁揉搓,直到皮膚發紅了,也絲毫沒有緩解。去了很多次醫院,拍了很多片子,也查不出什么毛病。藥片吃了一大堆,吃到腸胃功能退化了,還是老樣子。

朋友勸她去看中醫,推薦了一名老專家。她按著朋友的指示打電話預約,然后按時到中醫堂就診。那個頭發花白眼神不好的醫生問她:“哪里不舒服?”她答:“左下腹,感覺悶悶的?!贬t生皺了皺眉頭:“悶?醫學上沒有這個術語,你這樣說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毛病?!薄跋裼幸粔K小石頭墜在那里,又像傷口浸在洗衣粉水里的那種疼……”喬麗著急地解釋。醫生不耐煩地擺擺手,叫她不要說下去了。

溝通不暢,喬麗想問問醫學上的術語,還沒張口醫生再次不耐煩地擺手。只見他在病歷上寫下幾行潦草的符號,然后讓喬麗伸出一只手。喬麗把手放在桌面上等了一會兒,醫生才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搭在她的脈搏上。醫生瞇著眼號了不到一分鐘,就讓喬麗伸出舌頭看舌苔,隨后又潦草地記了一些東西。再后來,喬麗就提回一大包藥丸。

她把藥丸拿下來,走到餐桌給自己倒了杯水,就著水把藥丸吞了下去。這些顆粒物還沒在舌尖留下味道就跟著水滑進胃里,因而喬麗并不覺得苦,只是感到胃微微地發脹。

這藥她吃了快一個月了,原本以為吃幾副就成,沒想到醫生說至少要吃三個療程。有沒有效果她也說不準,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才乖乖聽醫生的話。中藥吃多了,食欲也跟著減退。她現在做的飯菜,都是給別人做的,自己可吃不上幾口。

喬麗今年三十一歲了。三十一歲就不像二十出頭那樣能折騰了,她明顯感覺到穿短裙就會涼得受不了,不午休或者熬夜整個人就跟散架了似的。以前,半杯咖啡就能將她從困倦的深淵打撈出來,現在就是喝完一包咖啡也沒用。她不得不改變熬夜的習慣,把那些鮮艷亮麗的短裙、花裙送給妹妹或者壓在箱底。

她看上去還不是太老,卻也知道這樣的年紀真的驕傲不起來了。韶華易逝,流年不返,想到這喬麗禁不住傷感起來。

她用手輕輕地摸了摸肚子,忍不住把三十一歲的自己與三十一歲的母親做了一番比較。母親在三十一歲生下弟弟,生命的汁液一點點榨干,年紀輕輕頭發就已花白。沒錯,和許多可憐的女人一樣,母親被一個個孩子吸癟了。整整五個孩子,一個送人,一個抽風死了,只能自己養大三個。每生一個孩子,母親就失掉一絲生氣??墒侵灰碌氖桥⒍皇悄泻?,她就還會繼續生,直到承擔延續香火重任的男丁出世為止。

為了弟弟,母親愿意搏命,卻能親手送走剛生下不久的女孩,她怎么忍心,怎么受得了骨肉分離?母親顛沛流離,逢年過節不敢回家,大半夜冒著嚴寒躲計生員追捕……經受這些,母親眉頭都不皺一下。男孩真的比女孩有用嗎?盡管家里恨不得把最好的東西都給弟弟,但如今弟弟既不聰明,也不健壯,甚至不如家里的看門狗更懂得體貼孝順父母。

喬麗嘆了口氣,走到廚房開始擇菜,準備今天的晚餐。芹菜去掉葉子和根,蒜瓣去皮,茄子切條,五花肉切片,然后是刷鍋刷碗……她最討厭刷鍋刷碗,她早就想買一臺松下牌的洗碗機了,只是苦于沒有足夠的余錢,而且這么小的空間,買回來放哪里才合適呢?

揮動刷子的時候,她的腹部因牽扯加重了疼痛。她不止一次地想過,會不會是肝臟的問題。她查了人體器官圖,發現肝臟不在那個位置。脾嗎?結腸嗎?三維B超圖顯示它們好得很。她要怎么做才能好受一些?她才三十一歲??!

會不會患了新種疾病,因為是醫學上的空白,所以醫生無知無能?想到這,她冷笑起來。她可不怕死,只是死了未免太不值得。她奮斗三十一年,才用知識把自己裝點成一個體面的人。她的成就還遠遠比不上她所吃的苦,怎么能輕易報廢?

涼風從窗戶和看不見的縫隙鉆進來,吹在她的脖頸上、背上、腰上……這風吹了她五年了,她的身體興許就是被這風吹壞的。到底是一九八五年的老房子了,生活毫不客氣地在它身上留下痕跡。簡單的裝修,能遮蔽霉斑、污跡,卻掩蓋不住它因年齡暴露出來的問題。

她還記得,第一次看見這棟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它有六層,密密麻麻的窗戶使它看上去像鴿子籠。外墻因風雨侵蝕而發黃發黑,不少墻皮早已脫落,裸露出大片的紅磚。銹跡斑斑的水管毫無章法地蜿蜒,有些地方常年漏水。舊電線胡亂地攀在墻上、橫在過道里,只比人頭高半米。她給閨蜜看這棟樓的照片時,閨蜜毫不掩飾地驚呼,看著像危房??!

丁威的父母說,別看它破舊,多少人擠破頭都沒有。他們把緣由細數了一遍。

這是省紡織廳機關老宿舍,當年幾乎是全市最高、最好的住宅樓。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紡織業還是這個國家的支柱產業,許多省市紛紛提出“一黑一白”的發展戰略,黑是煤炭工業,白就是棉花,以及棉花引申開來的紡織業。當年本市不僅有棉一廠、二廠,還有科研所、大中專紡織院校。幾乎所有年輕人都想削尖腦袋進紡織行業,丁威的父母就是成功擠進去的人。一九八五年紡織單位在這里建造機關宿舍時,他們家分到了這一室一廳的房子。五十多平米,雖然不大,一家擠擠也就過了三十多年。

在這房子里,姐姐先出生了,接著丁威出生了,然后一天天長大,一個出嫁,一個娶媳婦。三十七年,人在變,房子在變,世界在變。當年的工人都老了,紡織業也早就沒落。倒是機關宿舍樓這個地方,原本位于城郊,如今一躍成為市中心的顯要位置,不但寸土如金,還被劃為最好的學區。全市最好的小學、初中,離這棟紡織廳宿舍樓只有一公里左右的距離。就因為這個,二老決定把這房子給丁威,以便將來孫子能上最好的學校。

孫子孫子,二老隔三差五打電話暗示。但是,這房子哪還容得下另一個人?喬麗不喜歡這房子。破舊先不說了,單是臥室、客廳的窗戶臨街就夠她受的。街上的商鋪,雜七雜八,賣包子的,開面館的,銷煙酒的……嘈雜隨著煙火氣蒸騰而上,既讓喬麗睡不安穩,又讓她覺得曬在窗邊的衣服有股怪味。此外,白天呼嘯而過的車聲,更是攪擾晨睡和午睡。整整五年啊,她竟然忍受了下來。

一切準備就緒,喬麗給丁威打了個電話,沒有接通。她看了看時間,還差十分是六點整。手機屏幕彈出幾條資訊,“西安孕婦跳樓”“合肥媽媽帶一雙兒女從小區高樓墜亡”“二胎全面放開生育率還在下跌”“不婚不育,這代青年怎么了”……

丁威未歸,喬麗就先不炒菜了。她走出廚房,再次仰面坐到沙發上,蜘蛛網以及被包裹的殘尸復入眼簾。有那么一瞬,她感覺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

她有些心神不寧起來,對夫妻之情也有種不確定感。窗外,太陽光線一點點暗下去,比自家樓層還高的路燈亮了起來。正對窗戶的酒屋開始有人進出,低沉的噪音如蜜蜂的嗡嗡聲穿入耳膜。

客廳殘留一股貓味,貓已被送走了。這么小的家,的確不宜養貓。喬麗掃一眼客廳,它被堆得實在太滿了。十平米的空間,陳列著沙發、餐桌、書柜、儲物柜、電視柜、椅子、油罐、米缸……大多是公婆留下來的。湊合著用,他們說。

喬麗想象不出自己的孩子出現在這個空間的畫面。她可以湊合,孩子不能。五年來,她和丁威極力做好防護措施,只有一次意外。不過那時她剛找到一份不錯的新工作,不想因為孩子而耽擱,就去醫院流掉了。因為此事,婆婆氣得病倒了,她和丁威之間好長一段時間也難以正常交流。

不知怎的,喬麗經常想起醫院的那間手術室。慘白的墻,慘白的天花板,慘白的燈光,慘白的白大褂,低得讓人發抖的室溫……她就是在那里,把孩子從肚子里弄走的。

新婚時,他們也曾一起靠在沙發上憧憬,哪天若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們就換一套房子,添一輛小轎車。白天開著車上下班、接送孩子上學,晚上就一同躺在新家的大床上看電視。他們在憧憬中欣悅、陶醉。不久之后,他們真的有了一個孩子,卻殘忍地把他打掉了。

這是喬麗第一次意識到成年人的艱辛。生下那個孩子,她將失去來之不易的工作,可能還不止這些。有時,喬麗感到后悔和愧疚。但這不是她一個人的過錯,孩子需要人照顧,而她不能不工作。但愿他下一次投胎到一個更寬裕的人家吧。有時,喬麗覺得孩子并未離開,他失去生的權利,卻以另一種方式進入她和丁威的生活,時常睜著湖水般的眼睛,觀看他死亡后這個家的日子。

從醫院回來,喬麗休息兩天就上班了。她在一家銀行做柜員,每天清理大量的賬,經手無數的錢,卻沒有一分錢是自己的。除了讓她更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缺錢,以及瑣碎磨人,這工作并無太大難處,她本人是十分滿意的。

丁威對那個孩子怎么想,他本人并未過多談及。他必須把心思集中在博士論文上。不知是資質平庸,還是課題過于龐大深奧,他的同門學長們大多七八年才能寫出學位論文,他不想耗費那么久,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這個家。然而五年過去了,他還沒把論文寫完。他很賣命,一天鉆研至少12個小時。即便如此,他導師每次見他都只會說“要抓緊”。

他比誰都著急。誰想一輩子做窮學生呢?他占據客廳隔出的四平米角落,從早到晚地窩在里面,就是為了盡早把數百萬字的文獻梳理清楚。他戒掉所有娛樂,泯滅掉所有愛好,對喬麗也越來越疏于關心,以至于喬麗時常埋怨他。

或許喬麗不知道,他在乎那個孩子。他甚至把孩子的死,歸罪于自己。他想,他若不是窮學生,孩子就會順利生下來。因此可以想象,自從孩子沒了以后,他再也不敢碰喬麗了。他怕會再次弄出一個孩子,然后又無情地殺死他。

他以為沮喪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煙消云散,事實上并沒有。喬麗嫁給他,他沒能讓她過上一天好日子。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的父母,因為他結婚而被迫搬去跟姐姐住。這樣的他,雖然被愛著,卻多么失敗??!

這些都是他情緒失控時告訴喬麗的。喬麗知道他不是一個冷漠的人。他善良,有時甚至因為過于善良讓人覺得軟弱。

想到丈夫的好,喬麗再次起身走進廚房。這回她從櫥柜里找出一個洋蔥,撕掉一層外皮,洗凈后切成條狀。她決定再做一道洋蔥炒肉絲,丁威愛吃的。

六點了,街道上的燈全亮起來,她看得有些出神:五年來有沒有人和她一樣討厭這條街呢?

因為這條街,這個家在她眼里如同旅館。墻灰掉了,她不讓丁威找人修。桌布布滿油漬也不洗,沙發布舊了也不換。廚房的灶臺經常積滿觸目驚心的油污。陽臺上的晾衣架壞了半邊,掉下來的鐵桿至今還空空地撂在那兒。

婆婆有時過來,免不了嫌她懶,背地里還說她嬌氣。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天都睡不夠,既要上班又要做飯,實在到了極限。

婆婆說,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喬麗無法反駁。她做不到,難道就錯了嗎?她見過不少樓棟里的住戶,多半是紡織單位年老退休的人。他們把一生安放在這里,養兒育女,攜孫帶幼。喬麗敬他們,更怕變成他們。

婆婆說,女人就要精打細算,未雨綢繆。的確,婆婆做事總是能比人多想一步。比如,她總會趁著打折買生活用品、米油鹽醋,而且一次性買很多囤在柜里。因為冬天菜貴,每年秋天她都會自制咸菜,封在玻璃瓶里,留到過冬配面吃,因而減去不少開支。她從不在乎衣服的款式,總在地攤挑便宜的買,一個式樣一穿就是好幾年。

買化妝品有什么用?買那么貴的衣服有什么用?婆婆說話越來越像母親,喬麗快受不了了。她不是亂花錢的人,只是想穿得得體些而已。她以為遠遠地甩開野草叢生的老家,就能按自己的內心生活。到頭來卻發現,哪里都一樣。生活的帷幕一旦拉開,就是鍋碗盆瓢,一地雞毛。

洋蔥炒肉絲,辛。肉末蒸茄子,爛。五花肉炒芹菜,寡。喬麗掌管廚房五年,已深諳其理,不到半小時就做好。裝盤端到餐桌,丁威依然沒有回來。

他在哪里耽擱了吧。今天早上,她跟他說該添置些東西了。他明白她的話,吃完早飯就出門去了。他走后,她無意中注意到他貼在門背后的城市交通圖,看上去頗像一張網。沒錯,那縱橫交錯的線條,單個地看是路的軌跡,整個地看酷似無限往外擴張的大網。

她再次撥打丁威的電話,無人接聽。她生氣了,賭氣似的自顧自吃起來,沒吃幾口就沒胃口了。她回到沙發上,懶懶地靠著,五年的時光依次閃過。五年前,她心懷夢想,滿眼光芒。丁威第一次見她,一下子就喜歡上她眼中的活力。那會兒他們肩并肩在瀑布前拍照,他握住她的手,就像握著一朵玫瑰?,F在他們有多久沒在一起合影了??!

今天早上,她吃完碗中的面條,把碗筷推到一邊,看著空空的桌面對丁威說:“確定了,是真的?!彼龥]聽到他的答話,就扭過頭來,正好看到他的臉抽動了一下,眼中的烏云隨時都會落下來。很久以后,他才故作鎮定地說:“別擔心?!?/p>

她記得,那年她告訴他懷孕的消息時,他也是這樣的反應。他無法表現出快樂的樣子。

“我們需要幫助對不對?”他聲音輕微到發顫。喬麗不敢再看他的臉,低下頭悠悠地說:“你媽不能來的話,或許我媽能來?!彼c了點頭,不再說話。

她把碗筷端到廚房,沒有擰開水龍頭。她的眼睛模糊了。這個房子還要更擁擠,要么撤掉沙發換張小床,要么騰出書房安裝一個榻榻米。僅僅是一次沖動,就被推到這種境地!

三十一歲,就要成為不愿成為的那種女人。她哭了。閨蜜揚言她有的是罪要受,等著吧。她把這話琢磨了好幾遍,幾度懷疑閨蜜是不是言重了。

窗外的市聲漸漸停歇,自家的開門聲還沒響起。喬麗用手揉了揉眼睛,聞見袖子上的蒜味兒,突然一陣惡心。她趕忙脫掉外套,接著用檸檬皮擦拭指甲。蒜味兒淡下去了,惡心的感覺卻一陣強似一陣。

這時,過道傳來一陣開門聲,一定是陳老夫婦攜孫出門散步。只要不是雨雪天,他們每天這個點都準時開門。他們很老了,臉上像是生了霉斑,在孫子面前精神卻好得很。

喬麗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窗前俯瞰街道,恰好看到老兩口追著兒孫跑。驀地,壓制在胃里的東西一下子從她嘴巴噴涌而出。

【作者簡介】連亭,原名廖蓮婷,廣西武宣人,1990年生。2012年開始在《民族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發表文章,曾獲《民族文學》年度散文獎,《廣西文學》年度佳作獎,首屆壯族年度散文家,2016年出版第一部散文集《南方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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