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年的詩

2019年年終總結

成績：寒假騎車回了云南

暑假騎車走了沙漠公路、新藏公路和羌塘無人區

出了本詩集《楚歌》

遺憾：丟失了四個故人

一個不辭而別，一個絕交

一個病死，一個醉死

剛剛得知，又丟失一個故人

花垣詩人陳清山，特別喜歡我那首《如果死在路上》

生日急于回家，騎車到35公里處，被碾了

大貨車拖行一百多米

讓他離家又遠了一點

故鄉歌

山，像一只威猛雄壯的羊，怎么拼命，也走不動

羊腸小道，一頭隱入亂石，一頭拖著村莊

看過鬣狗掏肛的視頻，沒看完，卻一生也忘不了

五六戶冒著炊煙的人家，像冒著熱氣的臟器一樣，散了一地

一刀兩斷

玄奘弟子辯機，與高陽公主私愛

被人告發，太宗大怒，判其腰斬

刑畢，劊子手將其上半身

釘在桐油板上，血不外涌，可繼續存活

等公主到來，交代后事

他不掙扎，也不號叫

只是對著一丈開外的下半身

低眉合什，誦經超度

一個時辰后，公主沒有來

下流的部分，屎溺的部分

讓常人羨慕、讓自己后悔的部分

被幾只流浪狗，爭搶著，拖走了

用于思考和悲憫的上半部分

虔誠的、天才的上半部分

譯過梵經，編過《大唐西域記》的上半部分

眉清目秀的上半部分

依然在桐油板上，念念有詞

聞祁連山護林員稀缺，寫此應聘書

給我一支槍，我可以應付棕熊一樣兇猛的孤獨

給我一支口琴，我可以應付狼群一樣兇猛的寂靜

給我一條狗，我取她的名字

下雨會進山，喜歡草木的輕響，石頭的微光

下雪也會進山，滿山滿嶺的雪，是天賜的銀兩

過年也會進山，我會對著群山喝酒

不需要說話，我的話早已說完

不怕被遺忘，我本來就想拋棄這個文明世界

不怕死在山里——看啊，祁連山，多么巍峨的一座墳

審判者

一個是膽小多疑的穿山甲，一個是渾身敵意的刺猬

一個在打圈敬酒，一個放下筷子，悄悄離去

一個跟同室的女人，大談生命與藝術的關系

一個躲在衛生間里，與自己發生關系

一個在辦公室里修行，一個在出租屋里服刑

一個每晚給自己送飯，一個每晚審判、囚禁并拷問送飯的自己

晚年

1

多年以后，波德萊爾又回到了推車上

這回，推車的，還是母親

他很顯老，有人說，母親推的是老伴

四十多年沒有推了，母親的車技生疏了很多

2

有人說他，感染了梅毒

下體比法國的上流社會，還爛

有人說，給他戴上腳鐐和手銬的

不是中風，而是年輕時造的孽

有人說，他被命運封住嘴和筆，是因為

泄露了天機

3

有人說是自由的，有人說是自私

有人說是勇士的，有人說是戲子

有人說是惡魔的，有人說是先知

有人說是梅毒的，有人，說是詩

4

有只葉猴到哪里，都抱著布娃娃

喝水抱著，上樹也抱著

像抱著自己的孩子一樣

管理員說，那真是她的孩子

葉猴小時的毛是金色的，大了才變黑

死了幾天了，搶都搶不走

5

生死由命不由己，接受土葬和火葬

也接受水葬、樹葬、天葬

甚至可以接受暴尸荒野

但無法接受，葬在母親的懷里

6

母親把波德萊爾，從輪椅中

抱起來，久久不動

姿勢和米開朗基羅的石雕

《圣殤》差不多

只不過人比石頭要難看，要老

7

波德萊爾死的時候，46歲

和我今年一樣大

雪的贊美詩

1

雪，落在雪上

并不多余

許多事物

需要覆蓋

雪，落在雪上的雪上

依然不多余

許多事物

需要掩埋

2

落在路上的雪

是種呈現

類似于白紙

呈現黑字

——有個偏執的人

朝這條偏執的路走了

3

落在野梅上的雪

被趕路的人

取下來

當成白糖

慢慢地嚼

站在高處看

大地上像一個餐桌

大大小小的饅頭

分不出哪是工棚

哪是墳頭

哪是煤堆

4

落在橫斷山脈的雪

是贊美

落在青藏高原的雪

是贊美

落在雅魯藏布大峽谷的雪

是更深的贊美

落在白發上的雪

是種沉默

5

往往，只有雪

才懂得紀念

哦，這漫天拋灑的紙錢

紙賦

1

被鏡子忘記的，被紙記住了

2

你握著筆，像林教頭

握著他的矛

翻過來發現

紙的背后，另一個自己

把紙，當成了盾牌

3

與其讓白紙背負黑字

不如糊成瓦片風箏

去背負蒼天

風箏比大雁聽話

但孩子的目光，讓空中的紙

不堪重負

4

用一下午，與白紙對峙

最終，退卻的是你

用半生與白紙對峙

你發現，已經身陷重圍

5

有些紙，在蒙受不白之冤

有些紙，變成了錢

有人用滿板車的紙

換一張鈔票

有人用鈔票點煙

有人，燒收到的情書，煮水

有人，燒寄不出去的情書，取暖

6

張愛玲回的求愛信

是一張白紙

——“你自己填”

在伊犁的喀拉峻

大地給你一片沒有足跡的雪原

——“你自己走”

7

那些字，再也沒有回到紙上

這一生

1

黃，是這一生的主色調

黃昏一樣荒蕪

黃金一樣冰涼

2

這一生，感謝天和地

感謝上天，給人間以報應和護佑

讓我有所害怕

有所信賴，有所堅持

大地，給了我無盡的學養

讓我閱讀四季，理解生死

大地，給了我無數的感動

很多到過的地名

都變成了人名，讓我懷念

讓我想再回去看看

大地，還給了一條

布滿了荊棘和風景的路

讓我行走，讓我狂奔

讓我停下來，癡癡地回望

等待和尋找

是這一生的主題

3

這一生，有很多后悔

最愧對的，是父親和兒子

還有一個狗，名叫大圣

第一鋤頭沒敲死

在菜花里，轉一圈，又回來了

4

這一生，感謝這具肉體

雖然粗糙、難看

但強壯有力

帶著一顆這么倔強的靈魂

千山萬水，千辛萬苦

不管不顧，不舍不棄

感謝這雙眼睛，至今視力還很好

可以在最深最黑的夜

望見最遠最暗的燈

至今還有豐盈的淚水

洗我的污垢和悲傷

5

這一生，注定是個失敗者

世俗和時間兩個對手，太過強大

6

這一生，要感謝詩歌

她像一個情人

陪我到天明

陪我到天邊

她從不嫌棄我的清貧

一起吃雪，一起睡草

一起承受他們的唾沫和石頭

她像一個女神

替我溝通天、地、人、神

她給荒原涂上了溫潤的琥珀色

我的生命，因此

顯得壯麗和高貴

7

這一生，我會回到

靠水的木屋里

每天做四件事

種菜、釀酒、喂鵝

等幾個遠來的客人

死神，是走在最后的那位

【作者簡介】劉年，本名劉代福。1974年生。湖南永順人。喜歡落日、荒原和雪。出版有詩集 《為何生命蒼涼如水》《楚歌》，散文集《獨坐菩薩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