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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的牛

2021-07-07 13:59俞勝
安徽文學 2021年6期
關鍵詞:犁田牯牛犁鏵

俞勝

這一幕常常在他的腦海中閃現:一頭壯碩的、鼻子上穿著韁繩的水牛穿過早晨的濃霧向他走來,牛的四蹄在春天的田埂上踏出粗重的“撲嗒”聲,漸漸地,出現了赤著腳、褲腿挽得高高的父親。父親衣襟上滿是泥點,他的右肩上扛著一張灰黑色的犁,左手執著牛韁繩,犁鏵的寒光在霧氣中若隱若現。那天早晨,牛和父親應該是同一時間撞入他的眼簾的,只是由于霧氣開始流散,才給了他一種漸次穿出的錯覺。

那是谷雨前后的早晨,兩只布谷鳥隔著莊子在一前一后地唱和,霧氣漸漸變淡,他看見莊子里的大人們都分散在田野里,有人在耕田,有人在施肥,也有人在清理溝渠。早稻的秧苗剛剛出畦,田里的泥土多數已被犁鏵翻開,只等著灌水再用耙平整后就可以插秧了。那天早晨,他和父親一樣,也赤著腳,腳底板踏在松軟的田埂上,微涼,沒有一絲寒冷的記憶。地氣已經暖了,田埂一側的青草翠油油的,草叢中有粉白色的野蒿、開著黃色小花的稻槎菜,還有尚未開出紫色小花的犁頭草。他背著母親縫制的一只布書包去上學,布書包的布帶子從他的左肩斜挎到右胯,一身藍布衣褲已經洗得發白。上衣在心口位置有個兜,兜內可以插放一支鋼筆,但一年級的他還用不上鋼筆,所以那天他的上衣兜應該是空空的。四十年前,莊子里上學的男娃都是這樣的打扮。女娃則穿一身碎花的布衣褲,布書包的顏色也要豐富多彩些。

那天早晨,父親驅趕著牛從濃霧中穿出來,讓他怔了有一分鐘。父親當然看見了他,可是并沒有和他說話,似乎咧嘴朝他笑了一下,就驅趕著牛匆匆拐下了另一條田埂。他家有一塊田在那條田埂的方向。他也沒有和父親說話,甚至連招呼都沒打,看到父親朝他咧嘴一笑,他也回笑一下,像是一種機械反應。

四十年后,有一次在夢里,他的眼前閃現了那天的早晨。他向妻描述夢境時說:“奇怪,我父親竟然沒有和我說一句話,他連我的名字都沒叫,就那么一聲不響地、匆匆地走了?!逼拚f:“故去的親人出現在夢中,一般都不會開口說話的?!彼麤]有探究妻的理論是從哪兒得來的,只是聽了妻的話,發了好一會兒呆,最終確定四十年前自己那天早晨的所見并不是夢。

小學校在村部,從家到學校,只需向東穿過一片田畈和一座種植著歪歪扭扭矮松的山丘,再橫跨一條砂石鋪就的公路。那些矮松似乎一直長不大,在他的記憶中一直矮矮小小、歪歪扭扭了幾十年。公路上也很少有車輛同行,天晴的日子,如果有一輛車同行,遠遠地就能看見一股漫天的塵土緊緊地咬著車的屁股在翻滾。他家在莊子的最東頭,出門,轉過屋角,經過他家的曬場,再從一座竹林邊穿過,就到了那條通往矮松山丘的田埂。那天早晨的霧對于他來說,稀松平常得很,大湖就在他們所在莊子的西邊,不過隔了莊子后面的一片田畈。有霧的日子是家常便飯,只是撞見牛和父親從霧氣中穿出,卻是他記憶中的第一次。

父親和莊子里的其他成年男人不同。父親原本在村小學里做老師,雖然長年是一身藍布衣褲,但他的衣褲不會沾一丁點泥土的末兒,他的胡須也總是清理得干干凈凈的,褂子的上兜里通常插有兩支鋼筆:一支灌的是藍黑墨水;一支灌的是紅色墨水——這是老師批改作業才有的待遇,連村長都不會有。

一年級上學期時,父親是他的父親,還是他的班主任老師,也教另兩個班的數學。他在學校里,身上自帶一份榮光,自己想不承認都不行。只是這份榮光實在過于短暫,到了寒假,他就已經知道父親下學期做不成他的班主任老師了,不但做不成班主任老師,連學校里的老師都做不成了——母親為他生了一個妹妹。妹妹當時已經一歲,她的出生,觸犯了四十年前計劃生育政策的紅線,父親是民辦教師,學校想挽留也挽留不了,只能回到莊子里做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

父親當了農民,母親有些內疚。有次,一歲的妹妹哭鬧時,母親不由得責怪起來:“都是因為你呀,你大都做不成老師了。再哭,你惹惱了他,看他不把你的屁股扇開花才怪?!彼氖昵?,他們那個地方都管自己的父親叫“大”,和四十年后不一樣,四十年后莊子里的娃也像北京城里的人一樣,管自己的父親為“爸”,但四十年后的莊子里一共也沒剩下幾戶人家了。

那次,受到母親責備的妹妹哭聲更大了。他記得在一旁的父親笑著抱起了妹妹,一邊用胡茬扎她的臉,一邊說:“我娃,生下來都是寶,我親還親不夠呢,哪會扇你的小屁股呀!”胡茬扎得妹妹咯咯地笑起來。

后來他常常想,那個有濃霧的早晨,應該是父親第一次驅牛去犁田。

父親原本不會犁田,在村小學當老師時,不會犁田是名正言順的事。再說分田單干也沒幾年,他家共有四畝水稻田、兩畝旱田,犁田的活兒一般都是隔壁的大伯幫著做的,他們莊子里稱呼這種勞動的方式叫“代田”?!按铩辈⒉皇前状?,大伯代犁他家的田,他的母親則幫大伯家插秧,他們莊子里稱呼這種勞動的方式叫“換工”。但犁田是下苦力的活,一般都由男人完成。自古以來,他們莊子里沒有誰見過驅牛犁田的女人。女人干的農活一般是插秧、薅草和割稻。

顯然,單純的“換工”不太公平。所以,每次大伯“代田”時,母親一早總要臥好四個糖水荷包蛋,然后盛進一只粗瓷大碗里,用竹籃挎著送到地頭。這一天,得讓大伯吃過荷包蛋再下田。另外,逢年過節,還要再給大伯備一份禮物,答謝他“代田”的辛苦——這也是他們莊子里自古沿襲下來的禮數。

父親不當老師了,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再不會犁田就不是名正言順的事了。

那個有濃霧的早晨之前,母親和父親為要不要繼續麻煩大伯“代田”的事爭執過多次。父親并不懼怕自己要過扶犁耕田的日子,自從不當老師了,他下田時褲腿卷得比誰都高,胡須也好幾天才記起理一次,常常弄得胡子拉碴的。父親犯難的不是斯文掃地,而是犁田有一定的技術含量,他實在一點不會,他甚至希望由自己代替母親去換工,還有當時父親的心底也許已經萌生了自己不會永久當農民的想法。母親卻固執己見、寸步不讓,不只是因為有了兩張嗷嗷待哺的娃兒的嘴,而父親已經不當老師了,家里除了種田再沒有別的來錢路子,務實的母親必須精打細算,不能多支出一分錢。而且大伯已是白發蒼蒼,犁自家的田都有些力不從心了,不止一次地透露過希望母親另覓他人“代田”的想法。萬一在“代田”時,大伯有了個三長兩短,如何向鄰里交代呢!

后來,他又由那個有濃霧的早晨,回憶起之前一天發生的事。他放學回來,母親挑著兩只桶準備去菜園里澆菜。父親坐在門檻上,低著頭抽煙。記憶中這也應該是父親第一次抽煙——那種沒有過濾嘴的卷煙,好像是五分錢一包,也許是“駱駝”牌的,也許是“小刀”牌的,具體是什么品牌的,他現在怎么也回想不起來。記憶中只殘留煙盒上的“駱駝”和“小刀”圖案。

父親赤著腳,應該是從田地里回來不久——他看見父親腳上的泥有些干了,呈現出灰白色;有些還是濕的,呈現出灰黑色。父親的腳旁丟了四五個煙蒂。

那時的太陽已經轉到了屋后,但陽光還很亮,陽光讓屋子的陰影一點一點往前延伸,像湖水一般漫過了母親的腳邊。母親放下了桶,心疼地瞅著父親說:“要不你去澆菜,我去學學怎么犁田?”母親當然不是在說賭氣的話,父親還在當老師的時候,她就不止一次地說過不好讓隔壁大伯一直“代田”的話。

那年的他只有八歲,八歲的智商還承擔不起當父親和母親之間重大事項的裁判官,他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瞅瞅父親又瞅瞅母親。父親也是一愣,父親應該不是發現他回來站到跟前了才發愣的,父親應該是聽母親說她要去學犁田才一愣的。母親的這句話也許刺傷了父親的自尊,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將要燃盡的煙,隨后揮手甩掉了煙蒂。那顆煙蒂落地后又彈跳了一下,最終落在了母親的腳邊。父親黑著臉,站起來沖著他,也許是沖著母親說的:“我去!有什么難的?”這話像是在給自己打氣,父親邊走邊撲了撲屁股上的灰土,瘦削的身影轉瞬就消失在屋角。

還是那一天,他腦子里始終盤旋著父親和牛從濃霧中鉆出的情景,他既覺得奇怪又覺得新鮮,放學后他就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順著寬寬窄窄的田埂走到了自家的一塊稻田邊。他見到了父親第一次犁田的情景。那頭壯碩的水牛,他們都叫它大牯牛。它那時候的歲數和他差不多大,它的脖子上架著木制的軛,軛兩端鑲著小鐵環,分別拴著一根結實的棕繩,各自從大牯牛身體的兩邊延伸到犁轅前端一個鐵鉤掛住的搭杠里。父親左手執著牛韁繩和一根充當牛鞭子的細竹棍,右手緊張地扶著犁。父親的手法顯然還很生疏,那張犁在他的手里左顛右倒,總難扶出一條直線。犁鏵翻出的泥土也深淺不一、歪歪扭扭,像狗在上面打過滾;而隔壁大伯犁田時,犁鏵翻出的泥土就像一行行均勻的波浪。父親跟在牛的后面跌跌撞撞前行,弄得前面大汗淋漓的牛失去了耐心,大牯牛身子往前一掙,父親一個趔趄,一下子撲到了泥水里,手中的犁被拋在了一邊。頓感輕松的大牯牛拖著犁歡欣鼓舞地往前邁了好幾步,然后站在那里“呼呼”地喘著粗氣。

他記得當時自己在田埂上驚呼了一聲,“大,小心呀——”犁鏵在父親的前方閃著寒光,如果不小心撲到犁鏵上,被犁鏵傷著,皮開肉綻都是小事。也幸虧大牯牛訓練有素,沒做脫韁的野牛。

父親掙扎著爬了起來,泥水順著他的藍布褂子和褲子往下嘩嘩地淌,父親的臉上也糊滿了泥水,簡直看不出人的面目,兩只驚慌、窘迫又閃閃發亮的眼睛,一直深深地刻在他的記憶深處,讓他每次記起,心都會像被誰的手攥著捏了一把。

他還記得,聽到他的驚呼,父親側過臉朝他笑了一下。這笑像是自嘲,又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沒事,好讓他放心。父親那時候的牙齒還很白,隔了四十年的時光,他還記得父親的牙齒在夕陽中晃出白瓷一般的光暈。那時候的父親也才三十來歲,剛開始學會抽煙,牙齒上還未存留后來煙熏的黃漬。父親又扶起了犁,左手揚起細竹棍,拉起牛韁繩逼迫著大牯牛往后退了好幾步。父親只是威脅了一下大牯牛,細竹棍擊打空氣發出了“呼”的一聲空響,并沒有真的落到大牯牛的身上。懂事的大牯牛弓著身子,重新邁起穩健的步伐,父親也似乎掌握了一些技巧,犁鏵再入土后,翻起泥土的深淺就稍稍均勻起來。

大牯牛是四戶人家共同購買、共同飼養的,四戶人家一共有三十二畝水田,加上旱田大概不到五十畝。飼養的任務根據田畝分擔,一畝田承擔一天的飼養任務,依次輪回。他家是四戶中的一戶,有四畝水田和兩畝旱田,每個輪回他家飼養六天。從分田單干時候開始,他家就已經承擔起了飼養牛的任務。所以,那天父親犁田是在使喚自家的牛。

飼養牛的任務輪到他家時,這六天看牛就成了他放學后的任務。偶爾,他也幫隔壁大伯家看牛,大伯家也屬于這四戶中的一戶。莊子里看牛的任務都是由他這樣的小娃來承擔的,男娃女娃都有。莊子里的大人種水稻、油菜,栽棉花,一年到頭沒有片刻清閑的時候。而看牛是一件輕松的活兒,小娃只需牽好牛的韁繩,管好它們吃好草、不要禍害莊稼就算完成任務了。他也在牛背上騎過,不過沒有吹過笛子,別的樂器也沒吹過,他也沒有。

牛沿著田埂或湖邊靜靜地吃草,像一個敬業的園丁,把一片草啃得齊茬茬的,不會有一棵青草在它們的眼前遺世獨立。田埂大約有六十厘米寬,中間供牛和人行走,靠近稻田的一側,通常種植有一行大豆。到水稻開始揚花時,大豆就差不多長得比水稻高一個頭了。牛把嘴埋在田埂另一側的草叢中,看起來老實又溫順的樣子,但小娃一個不留神,它就迅速地把腦袋歪到田埂的另一側,叼住一棵大豆的秸稈,一甩腦袋,豆秸就被連根拔起,牛有滋有味地咀嚼起來,小娃氣得用細竹棍抽它,哪怕抽打它的嘴,它也要堅持把這棵偷竊來的豆秸吃光。豆秸味美,牛吃起來心安理得的,從來不會臉紅。所以,看牛的時候,小娃也要注意力集中,讓細竹棍貼在牛嘴邊隨時隨著它吃草的嘴往前移動。嘴邊的細竹棍時刻提醒著牛老老實實地吃草,不要恣意妄為。

如果牽牛到湖邊吃草,小娃就不會遇到牛在田埂上偷吃豆秸的苦惱。但天熱的時候,水牛一見到水,就要不顧一切地往水里撲。撲進池塘還好一些,大湖寬廣,水牛撲進去就輕易不肯上來,有時甚至一直游到湖的那邊去,給家中的大人帶來許多的麻煩。

冬天的時候,牛就只有干草可以吃了。干草通常是干的稻草。收完晚稻后,各家的稻草在各家的曬場堆成一個小堆。一部分作為牛在冬季的食物,一部分要作為燒灶的柴火,最后變成草木灰,撒進來年春天的稻田里。

他還記得一個冬陽煦暖的日子——南方的冬天室內沒有暖氣,晴朗的日子,室外比室內暖和。母親和嬸娘們坐在向陽的屋檐下,一邊說些家長里短的話,一邊納著鞋底——冬天寒冷,他們都不可能赤腳。

他穿著母親做的棉鞋,在自家的草堆前,看到了父親和?!谟洃浝?,那是一幅寧靜的村居圖,泛著黃色的光暈。牛在咀嚼著金黃的干草,牛咀嚼干草的樣子很莊嚴,下顎像鐘擺一般左右擺動。有時牛停止咀嚼,像突然記起什么往事似的,抬頭茫然地望著遠方。牛記起了什么呢?每當這時候,父親就無限憐惜地撫摸著牛的腦袋,還有它的脖頸。它的脖頸在夏天和秋天耕田時,被軛磨破了,現在還有很醒目的疤痕,那一處的毛也比別處的稀疏。

他記得父親看見他走來,一邊撫摸著牛的脖頸一邊對他說,“娃,它吃的苦你是想象不到的呢??蓱z的畜生泥里來泥里去,風里來雨里去,娃你別看它不會說話,可它心里明白著自己的苦呢!”他感覺到,那時的牛應該是聽懂了父親的話。牛舉目望他,兩只眼珠亮晶晶的,像充盈了滿滿的淚水。他就想,難道牛的前世也跟自己的父親一樣,是一個被辭退了的民辦教師?

當過老師的父親總會抓住一切適宜的時機勉勵他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將來只有考上大學了,做一個城里人,才能改變像自己這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泵?。

他果然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他一路都是學霸,成了他們莊子里第一個考上清華大學的人。后來他的確做了一個城里人,而且還是北京城里的人。但那時的父親已經靜靜地躺在那座種植著矮松的土丘里了。他讀過蘇軾的詞“明月夜,短松岡”,他想那“短松岡”也許就像自己家鄉的矮松土丘吧。

父親的確想擺脫掉自己像牛一樣的命運,他后來養過蝦,養過雞,養過甲魚,但總是遇到意外的變故,所以一次都沒有成功。父親后來只好認了命,折騰不起。父親后來學會了酗酒。有人說他父親酗酒并不是因為一連串養殖事業的不成功,而是因為他考上了清華大學,他父親是高興了才酗酒的。但不管如何,這酗酒最終要了父親的命。

他現在是一家大型國企的項目總工程師。他從技術員一路走來,一路也是坎坷不平、險象環生,每當事業遇到艱難險阻的時候,他的眼前總會閃現父親第一次犁田、撲到泥水里又掙扎著爬起來的情景。那真是在泥水里掙扎呀,那泥水順著父親的衣褲往下嘩嘩地淌,一直淌過一去不回頭的時光,淌到他的心田里,最終變成晶瑩的淚淌到了他的腮幫子上。他覺得所有的事再難都比不上自己的父親第一次犁田那么難。于是,他咬著牙,攻克了一個又一個難關。他的身上總有那么一種堅韌不拔的毅力,在單位里,同事們常常稱他為“老黃?!?,每當這時,他又總想起自家的那只大牯牛。大牯牛勤勞了一生,在老邁的年紀,被他們四戶人家賣給了屠戶。他沒有見到大牯牛被牽走時的情景,他剛上高中,聽父親講過,大牯牛走之前兩眼都是淚,父親不忍心多看一眼。他常常想,同事們稱呼自己的為什么不是“老水?!蹦??

他常常坐在電腦前,對著他的一堆數據進行研判、分析。就連除夕之夜,京城火樹銀花,五環外放煙花和爆竹的聲音連成串,他都無心欣賞。

他的女兒在上小學二年級。女兒入學時的年齡比他早一年?,F在的女兒跟他見到牛和父親從濃霧中穿出時同歲。

除夕之夜,他下廚做了豐盛的年夜飯,他是一個勤奮的理工男,勤奮的理工男和有生活情調并不構成沖突,但他的生活情調也只體現在廚藝上。

飯畢,妻和女兒守護著電視機里的春晚,他進了書房。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了,妻按照北方的習俗,下廚煮好了“更歲”的餃子,囑咐女兒給他送去一盤。女兒端著盤子一蹦一跳地往書房走,妻想了一想,不放心似的跟隨在女兒的身后。妻并沒有走進房間,只是倚在門框上,用混雜著怨恨、同情,也許是一絲敬佩甚或是無可奈何的眼神看著他,“補充一點草吧,老黃牛!”

女兒覺得媽媽的話很有趣,她“嘻”的一笑,把那盤餃子往他跟前一遞,說:“給你這只老黃牛送草來啦,老黃牛!”

他推開電腦的鍵盤,一瞬間,從前那只壯碩的大牯牛就撞入了他的心頭,父親常常勉勵他的話就撞入了他的心頭。妻和女兒為什么不把他說成是“老水?!蹦??也許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對她們講過那只大牯牛的故事。那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大牯牛只能獨自品味,不能向人提起。一提起,心就會像被誰用手攥住捏了一把一樣疼。

他嘆了一口氣,他想,父親一定不會知道,在北京城里已經生活了幾十年的他,這一輩子仍然是那條大牯牛的命。這種命定的東西,在他的有生之年應該是不可能擺脫得掉的——他也不想擺脫掉。生活在家鄉縣城的妹妹呢,大概也是這樣吧。

餃子冒著熱氣,在他的眼前就像升騰起了四十年的時光。四十年的時光也像是一道濃霧,而正在把這濃霧吹得漸漸消散的唯有思念。在越來越深、越來越深的思念中,他三十多歲的父親正撫摸著安詳吃草的大牯牛,父親抬眼看他時的目光就那么格外清晰、明亮起來。

他忽然覺得時空原來可以重疊,四十年的時光只像一層薄薄的紗,隔著這層薄紗,自己仍然可以迎著父親的目光深情地凝視。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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