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螞蟻王國

2021-07-08 04:58王秀梅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1年5期
關鍵詞:老白老槐樹小刀

1

那是某年夏天的事情了。

我們家院門口有一棵老槐樹,我和田小刀在樹底下玩螞蟻。田小刀只有三歲,他最喜歡干的事情是把各種餅干搓成碎屑,撒在老槐樹旁邊的泥地上,引誘那些螞蟻成群結隊地來馱運。

螞蟻極盡所能,肩扛頭拱,賣力地來回奔波。那些天降的食物,洋溢著鈣奶的奶香味,從田小刀的指縫里漏出一點點,就足以把它們累個半死。田小刀的手指頭肉乎乎的,縫隙很小,他努力地挓挲開五根指頭,把指縫盡可能地撐大。田小刀不僅手指頭長得胖,其他地方也胖。他之所以長得胖,是因為我們的母親葛貳總是喂給他很多好吃的??梢赃@么說,家里如果只有一塊糖,它是田小刀的;只有一塊肉,它是田小刀的;只有一個蘋果,它是田小刀的;只有一盤餃子,它們這一頓是田小刀的,下一頓還是田小刀的;只有一盒鈣奶餅干,我趁他玩螞蟻的時候,才能從他指縫里搶一點。

當然,我并不是一個嘴饞的人。在村里所有的七歲女孩子中,我是最讓街坊鄰居們夸贊的。瞧瞧,老田家這閨女多乖順;嘖嘖,小鐮這丫頭,不聲不響,看看,像個小大人兒似的,把弟弟看顧得多好;她娘葛貳可就省心了,你看那娘兒們天天多么逍遙自在;喂,小鐮,將來給我家當兒媳婦好不好???

給你們家當兒媳婦?像你們一樣,背著一只用尿素袋子拼縫的大包,里面裝著青草、化肥、農具,穿過大街,灰頭土臉,從家里到地里,從地里到家里?哦,當然,你們也有閑散的時候,農活兒不忙時,你們連飯都顧不上好好做,胡亂往嘴里塞點食物,就一路小跑來我家的小賣部打麻將。你們邊跑邊把鼻涕往大街上甩,甩不掉,就往褲子上抹。你們奔跑著,不是在開運動會,而是為了占座位。畢竟一臺麻將只需要四個人。搶不到座位,你們就付出極大的耐心,站在旁邊圍觀,一旦空出座位,就迅速搶坐上去。我才不要給你們家當兒媳婦,將來變成你們這樣的女人。

當然,這些話我從來沒跟她們表達過。我是全村最乖順的女孩,我從來不鬧情緒,從來不跟人吵架,從來不說不友好的話。

那年夏天的某個傍晚,我們的母親葛貳正在屋里跟一幫老娘兒們玩麻將,我和田小刀在老槐樹底下玩螞蟻。我們家開了一間小賣部,葛貳不知從什么地方撿來一張別人廢棄的麻將桌,安置在小賣部里。她自掏腰包買了一副麻將,從此小賣部里就終日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葛貳招人打麻將并不是為了賭博,她是個守法村民,態度堅決地拒絕“黃賭毒”。她主要為了我們家小賣部的生意。特別是夏天,那些人來玩麻將,一坐就是半天或者一天,哪個女人不得買幾根雪糕吃?哪個男人不得買包煙抽?自從小賣部里擺上那張麻將桌,我們的香煙和雪糕銷量比往常翻了好幾番,我們的母親就越發忙碌了。

那天傍晚時分,午后的悶熱已經散去,老槐樹上的蟬鳴叫得風生水起,麻將牌被拍在桌上啪啪作響。我們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見到了那個變魔術的人。

“喂,小朋友,你們好???”

這是那個變魔術的人對我們說的第一句話。

這個人最初引起我注意的,不是他文質彬彬的長相,以及鼻梁上架著的那副眼鏡,也不是他腳上那雙擦得锃光瓦亮的皮鞋,而是他的口音。他說的不是我們槐花洲村的口音,也不是旁邊峴上村、半埠店村,甚至再遠些的鮑家泊村的口音。

他說的是城里人的話,我的堂哥那時候說的就是那樣的話。我的堂哥在城里的港務局工作,他每年春節時回村看望一下他的父親——我的伯父。他坐在炕沿上跟人說話,用的就是這樣的口音。

“喂,小朋友,你們在玩什么呀,可以告訴叔叔嗎?”戴眼鏡的人在老槐樹下蹲下來。他抬頭看了看老槐樹,說,“這棵樹可真大,真老。得有一百歲了吧?這么老的老槐樹,底下肯定生活著一億只螞蟻?!?/p>

這個人一說到螞蟻,我的弟弟田小刀就把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了。那時候,田小刀剛滿三歲,語言表達功能尚未全部開啟。他含混不清地說:“我要螞蟻,我要很多螞蟻?!?/p>

戴眼鏡的人笑著說:“每一棵老槐樹下面都有一個螞蟻王國,那里生活著幾億、幾十億、上百億只螞蟻?!?/p>

我的弟弟露出一副幼稚的無知相,問:“叔叔,你知道怎么去螞蟻王國嗎?”

“當然了。我是一個變魔術的人?!贝餮坨R的人說。

變魔術的人為什么能找到去螞蟻王國的路,這兩者之間有什么必然的聯系——我對此持迷茫態度。大人的很多話,都讓我感到迷茫困惑,因此,我有時候對大人是不信任的。

“叔叔,你會變什么魔術?”田小刀熱切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叔叔。

“我嘛,我會變很多魔術,簡直是太多太多了。比如說,我能把鵪鶉蛋變成雞蛋,把雞蛋變成鵝蛋?!彼f。

我覺得這一點都不難,他只要在袖筒里藏好雞蛋和鵝蛋,到時候趁我們不注意,把鵪鶉蛋或雞蛋藏進去,把雞蛋或鵝蛋拿出來就行了。因此,對他聲情并茂的描述,我并未給予相應的興趣。相反,我表現出見過世面的那種不屑一顧。

他大概是覺得我比較聰明,太簡單的魔術糊弄不了我,于是,他開始胡謅一些高難度的:“我能把長木凳變成大蜈蚣,把大雁變成鴿子,從水龍頭里變出汽水。我還能讓螞蟻王國里的螞蟻都列隊聽話,表演節目?!?/p>

我那單純幼稚的弟弟一聽“螞蟻”就兩眼放光,他執拗地追問戴眼鏡的人,能讓螞蟻表演什么樣的節目。于是,戴眼鏡的人又胡謅了很多更離譜的,比如,能讓螞蟻比賽摔跤,能讓它們唱“小燕子穿花衣”,還能讓那些長得苗條些的螞蟻伴舞。他還能讓螞蟻們比賽吃餅干屑,誰的肚子撐得最大,誰就是第一名。

這些天花亂墜的畫面,足以讓一個三歲的“螞蟻控”發狂。我冷靜(甚至帶點嘲諷)地看著戴眼鏡的人,以及我那一臉蠢相的弟弟。這時候,戴眼鏡的人問我弟弟:“你想不想看看我把你姐姐變到螞蟻王國去?當然了,這個時間不會很長,也就幾分鐘吧?!?/p>

說完,戴眼鏡的人嘴角含著一絲笑意,還有幾絲我說不上來的莫測高深的神秘之意,看著我。多年以后,我無數次回憶他當時的眼神,天啊,他怎么可以那么篤定,仿佛猜透了我會配合他一樣。

的確,當時,我完美地配合了他。他讓田小刀把眼睛閉上。田小刀聽話地閉上了眼睛。田小刀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緊緊地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兒,他讓田小刀睜開眼睛,田小刀唰地睜開了眼睛。

那天接下去的事情是,戴眼鏡的人又讓我閉上眼睛,他要把田小刀帶到螞蟻王國去。我也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沒有人喊我睜開眼睛,我就閉著眼睛,坐在老槐樹底下的一只小馬扎上,倚靠著那棵足有一百歲的老槐樹。

然后,我睡著了。

2

是的,在那個夏天的傍晚,我的弟弟田小刀失蹤了。

當我們的母親葛貳從小賣部里走出來,打算回家做晚飯的時候,發現我睡在老槐樹旁。

我們家一共六間房,我父親在西山墻上鑿開一扇門,把最西頭的那間房變成了小賣部。不得不說,他們很有生意頭腦,因為我們家在村子最西邊,緊靠著一條寬闊的公路。沿著那條公路,往北可以到達縣城,往南可以到達臨縣。村頭最老的那棵老槐樹就在我們家旁邊,它是我們村的標志。實際上,它到底存在了多少年,是不是只有一百歲,誰也說不清楚。

簡而言之,我們家的位置具備開小賣部的最佳條件,它不僅給村里人提供柴米油鹽醬醋茶,那些開各種大車、小車的司機,也經常把車停在路邊,到小賣部來買煙買雪糕,或者買禮品。他們買完東西,如果時間比較充裕,有些人還喜歡在老槐樹底下坐一會兒,抽根煙再走。我們的母親葛貳在老槐樹底下放了幾只小馬扎,就是給南來北往的司機們準備的。

我描述了這些之后,你們就會明白,一個戴眼鏡的陌生人出現在老槐樹下,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不會引起任何人的特別注意。

因此,田小刀失蹤之后,人們并沒有過多地責怪葛貳,也沒有過多地互相責怪。實際上,在小賣部里玩麻將和圍觀的人中,有三個人目睹戴眼鏡的人在老槐樹底下跟我們姐弟倆搭訕,但誰能想到,這個人會把我弟弟變沒了呢?

是的,我就是這樣如實跟大人們交代的。當葛貳把我推醒,問田小刀去哪兒了時,我揉揉惺忪的睡眼,說:“讓變魔術的人變走了?!?/p>

母親不耐煩地踹了我一腳,說:“好好說話!”

她踹我那一腳并沒用太大的力氣,但我依然有點傷心。我希望我的母親不要動不動就踹我,呵斥我。我希望她公平地對待我和田小刀,不要厚此薄彼。

我清了清喉嚨,很清楚地說:“我弟讓變魔術的人帶走了?!?/p>

母親又踹了我一腳:“天還沒黑呢,就亂說夢話?!?/p>

“是真的?!蔽艺f。

母親開始在房子周圍走動,尋找,邊找邊喊:“小刀,媽的好兒子,你跑哪兒玩去了?該回家啦!”

母親甜膩而焦急的聲音回蕩在房前屋后,卻沒有得到她兒子的回應。于是,她重新走回到老槐樹下面,踹了我第三腳:“別鬧了,好玩嗎?”

母親一共踹了我三腳。我從馬扎子上站起來,垂手立著。關于我弟弟的去向,我確實不知道。我無法給她一個答案。

于是,母親在繼續追問了一會兒后,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兒。她開始尋找我的父親。她在房前屋后問村里的人,見到田豐收了沒有?你們誰見到田豐收了?

我的父親田豐收在大約半個小時后回到家中,母親氣急敗壞地問他去哪兒了,父親還沒回答,母親立即揮手打斷他,簡明扼要地說:“小鐮把小刀弄丟了?!?/p>

對這句話,我竟想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沒錯,的確是我把田小刀弄丟了,因為,看顧田小刀是母親交給我的任務。

我把對母親交代的那些話對父親又重復了一遍。母親焦急地說:“別問了,趕緊報警吧?!?/p>

于是,他們報了警。

怎么說呢,那天以及此后的兩三年里,我無數次地被迫講述那天傍晚的情景,每一個細節,他們都不厭其煩地問來問去,特別是我被變到螞蟻王國里的細節,他們聽得耳朵都生出老繭了,還是問。

關于我被變魔術的人變到螞蟻王國里后的那些細節,對他們的第一次講述,是在派出所里進行的。當時一共有兩名警察,一人負責詢問,另外一人負責記錄。負責詢問的人先從那個傍晚我和田小刀玩螞蟻開始問,我都如實說了,包括田小刀一共搓碎了幾塊餅干。

之后,我便講到了戴眼鏡的人。我描述了他的眼鏡、他的皮鞋,以及他的眼神。當然,我那年只有七歲,無論他的形象在我內心里是如何鮮活,我所掌握的詞匯和表達能力,也不足以支撐我對他進行更進一步的描述。

我只能按照時間的推進,一點一點把傍晚的事情還原。接下去我講述了他對我們說過的那些胡謅的話,警察問我,為什么不回家拿一只雞蛋,看他能不能真的變出一只鵝蛋。我說,我當時根本就不相信他能把雞蛋變成鵝蛋。

接著,我講到了重要的環節:他讓田小刀閉上了眼睛。

“他讓田小刀閉上眼睛,這段時間有多長?”警察問。

“我不知道,我不認識時間?!蔽依侠蠈崒嵉卣f,“但是,他讓田小刀唱一首歌,隨便唱什么都行,唱完這首歌,他就會把我變回來。田小刀就唱了,他唱的是《小燕子》?!?/p>

“唔。這首歌頂多不過五分鐘?!本煺f。

然后,我被要求講述一下,在田小刀唱歌的那幾分鐘時間里,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先是哭了一會兒,警察見我情緒不是很好,便安慰我,讓我大膽地講。這時候,母親又踹了我一腳,警察批評她說:“你這樣做是不對的,不能對孩子拳腳相加。她把弟弟丟了,現在她是最害怕的那個人?!?/p>

于是,母親沒再踹我。但是她看我的眼神很不友好。如果允許大人的眼睛里可以射出暗器,我相信那時候我一定瞬間萬箭穿身。

我給他們講述了變魔術的人提著的那只小箱子。它比書包大,但也大不了多少,是長方形的,姜黃的顏色,還上著鎖。他旋轉和摁動那只亮晶晶的鎖,把箱子打開,從里面取出一面鏡子。它跟普通鏡子沒有什么不一樣,由一個橢圓形的鏡面加一個手柄組成。但是戴眼鏡的人說它是一面魔鏡,對著魔鏡念咒語,魔術就會開啟。

警察打斷我,仔細地詢問那面鏡子的樣子,比如,多大、顏色、形狀。我一一說了,負責記錄的警察畫了一幅草圖,問我怎樣,我說,就是這樣的。不過,我告訴他,手柄不是那么光禿禿的,而是雕刻著一只鳳凰。警察不會畫鳳凰,于是他把這一段變成文字,記錄下來。

接著,我講述道,戴眼鏡的人手執魔鏡,照向老槐樹的根部,嘴里念念有詞。我聽不懂他念的是什么,眾所周知,那是只有魔術師本人才能掌握的秘密。然后,我就看到一束亮光“嗖”的一下,一晃而過;再然后,我的視線里就是漆黑一片了,但是,我能明顯地感覺到,我在土里穿行。柔軟的、濕乎乎的泥土摩擦著我的臉和身體,但是,并沒有感覺到疼。最后,我們到達了螞蟻王國。

警察讓我講慢一點,他要把關于螞蟻王國的記錄做得詳細一些。于是,我放慢速度。但我只是盡可能地放慢速度,因為講述的欲望是那么強烈,它們像火一樣灼烤著我的喉嚨。我給他們講述了螞蟻王國那闊大得讓人目瞪口呆的宮殿,鱗次櫛比的各式各樣的宮室,小巧精致的生活用具,讓人眼花繚亂的各種樂器。除了口琴、手風琴、小提琴、吉他、號,其他那些樂器,我都不認識。但我數了數,大概有一百多種。這么多的樂器,充分證明戴眼鏡的人所言非虛——這個螞蟻集體是一個愛好音樂的集體。果然,它們迅速集結隊形,給我和戴眼鏡的人表演了《小燕子》。我詳細描述了演唱的螞蟻、奏樂的螞蟻、伴舞的螞蟻的衣著打扮,警察聽得入了迷。

但是,警察始終沒有忘掉他們的職責。他們及時把我從癲狂狀態中拉回來,問我,這場演唱會開了多長時間。這時候我也冷靜下來,我說,大概開了很長時間,但是我們沒待太久,因為我弟弟還在上面唱著歌等我們呢。變魔術的人說了,我弟弟唱完那首歌,睜開眼睛,就會發現我們已經回來了。要是我們堅持把整場演唱會都聽完,那我弟弟該著急了。

3

我的童年生活,從那個夏天的傍晚開始,發生了重大的轉折。

首先當然是,我的弟弟失蹤了。其次,槐花洲全村的人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包括那些成天夸贊我乖順懂事的爺爺奶奶、大爺大媽、叔叔嬸嬸。特別是那些追著喊著要我將來當他們家兒媳婦的跟我母親同齡的女人。她們不再認為我是她們心目中理想的兒媳婦,相反,她們緊緊地護著自己的兒子,叮囑那些臭小子離我遠點,不要跟我接近。

老田家那丫頭,平時沒看出來,竟然是個精神病。

她們說。

田小刀失蹤了。我好像一個保姆忽然間失業了一樣,有點無所事事,有點茫然。當你習慣于某一件事情,盡管這件事情并不令你愉快,但它一旦忽然不再屬于你,你還是會感到身體和心靈的某一部分被掏空。

我身體和心靈的某一部分被掏空了,這種疼痛是確確實實存在的。因此,當全村人都認為我是精神病患者時,我默認了。我不愿意為自己辯解,我認為那沒有意義。這些人起初給予了足夠的善意,說我當時肯定是被人販子迷暈了。他們說,人販子的手段多了去了,隨便讓你聞一種氣味,就能把你迷暈。暈了之后,你會像個傻子一樣地聽其擺布。田小鐮當時一定是被人販子迷暈了,睡著了。

但是后來,我仍然講述螞蟻王國的故事,村里人就逐漸收回了他們的善意。他們說,再厲害的迷藥,也不可能把人迷這么些天吧?田小鐮是得了精神病了。

我的母親葛貳后來也看不慣村里人那些詭異的眼神,她有一次控制不住地發飆,把麻將桌掀翻,指著全屋子的人,說:“我家小鐮不是精神??!”

接著,她轉而面向我,逼問道:“你說,你是不是精神???”

我沉默不語。

她更加惱火,抓起一把麻將牌朝我投擲過來,說:“你倒是說句話!不爭氣的喪門星!丟人鬼!”

由此,我認定母親并非為了維護我的尊嚴而對村人發飆;她有一萬個發飆的理由,但這些理由里,沒有一個是屬于愛我的。

葛貳的脾氣與日俱增。她早已忘記在派出所時警察對她的批評,而且,她對我拳腳相加的程度比過去嚴重多了。說實話,我都已經習慣了。那天,她抓起一把麻將牌,劈頭蓋臉地朝我投擲,我沒有躲閃。反正麻將牌也不會把我的頭打破。但是它們因為攜帶著母親的怒氣,落在我頭上、臉上和身上時還是有相當力道的,其中有一張五餅砸在我的左眉骨上,那力量沿著眉骨迅速傳導到大腦深處,在那里產生了絡繹不絕的回響。好一陣子,我的頭都是蒙的。

類似于這種時候,村人就轉而指責葛貳去了,他們為我辯護,說,一個七歲的孩子,懂什么事?人販子既然打定主意要把小刀偷走,他就一定能偷走。一個七歲的孩子,無論如何也是斗不過一個人販子的。

旁邊有人會接上話茬兒,說,對呀對呀,何況這個人販子還會變魔術,那就更加厲害了。

這些人在替我辯護的時候,都承認戴眼鏡的人會變魔術。但是內心里,他們并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那只是個普通的人販子,他所說的那套會變魔術的話,無非就是臨場發揮,用來糊弄我和小刀的。眾所周知,有哪個孩子不喜歡魔術這種迷人的把戲呢?他用這套把戲,成功地把小刀偷走了。

因此,話題無論如何兜兜轉轉,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我成了全村人眼里的精神病。他們不相信一個人販子會把我帶到螞蟻王國去,也因此,他們認為,關于螞蟻王國的那些描述,都是假的,是我杜撰的。而我杜撰那一套的理由是,我太害怕了,我弄丟了我的弟弟。

不過,村里有一些孩子不那么看。這些孩子對我描述的螞蟻王國保持著極大的興趣和熱情,并忠心耿耿地相信我說出的每一個字。而另外那些孩子卻不這么看,他們的看法跟大人們一樣。因此,我們村里的孩子就分成了兩派,一派是挺我的,另一派是反對我的。那個夏天,他們毫無疲倦地進行著各種爭執,到最后,不知哪個惡作劇的大人給他們提議:“想知道老槐樹下到底有沒有螞蟻王國,挖開土瞧瞧不就行了?”

孩子們都認為這個提議可以考慮。于是,有一天,他們各自從家里帶來鐵鍬、 頭等農具,浩浩蕩蕩地來到村頭,開始挖掘老槐樹下的泥土。那些農具對于他們來說過于高大,他們氣喘吁吁地試圖降伏它們,花在這上面的時間幾乎占據了整個工程的時間,以至于讓人誤以為他們只是在跟那些農具玩耍。

大人們肯定不會幫他們做這件可笑之事,他們在小賣部里一邊嘩啦嘩啦地推洗著麻將牌,一邊好笑地看著孩子們胡鬧。他們只在洗牌時才有時間往外瞄幾眼,一旦開始摸牌和打牌,就不再理會外面了。

工程進展得非常緩慢,一整個上午過去,除了老槐樹下原本平展展的地面被禍禍得坑坑洼洼,關于螞蟻王國的跡象沒有展現出分毫。當那些孩子的家長來喊他們回家吃飯時,葛貳朝他們嚷嚷了一通,讓大人們把坑坑洼洼的地面恢復原狀。他們當然不會聽葛貳的支使,相反,他們指責葛貳:“如果你們家田小鐮沒有胡謅什么螞蟻王國,這些孩子能變得這么魔怔嗎?我們沒找你算賬就不錯了?!?/p>

我的母親啞口無言,只好自己拿著鐵鍬去平復那千瘡百孔的地面。她邊干活邊說:“我還真想把這里挖出一個大洞,然后繼續使勁往下挖,到下面去看看,下面到底是個什么樣子?!?/p>

我的父親田豐收看了看那棵老槐樹,說:“誰要是想在這里挖坑,誰就會不得好報?!?/p>

“為什么?”葛貳問。

“因為老槐樹是神樹?!碧镓S收說。

“迷信?!备鹳E撇撇嘴說。

那年夏天,我的父母頻繁地往派出所跑,追問田小刀失蹤案的進展。他們像任何一對丟失了孩子的父母一樣焦急,有的時候情緒失控,在派出所里喊叫、質問。當然,發泄完情緒后,他們又會很誠懇地跟派出所里的人道歉?;丶业穆飞?,他們會互相埋怨,說,失蹤人口又不止咱們家田小刀一個,派出所里的同志們已經夠忙的了。他們說完這些比較理性的話之后,又會給彼此打氣:要相信派出所,相信公安,一定會抓住人販子,把咱們的小刀送回來。

在這樣的期盼中,夏天過去了。秋天來臨的時候,我成了一名小學生。

我們的學校在鄰村,半埠店村。因為附近幾個村莊規模都不大,所以,孩子們都集中到半埠店小學去上學。開學沒幾天,我就成了學校里的名人,全校的孩子都知道了,我曾經去過螞蟻王國。

我的擁躉者和反對者,都比在村里時的數量有了大幅度的增長,以至于我無論在校園的什么地方行動,周圍都簇擁著五六位同學。擁護我的,自然是我的粉絲;反對我的,自然不放過任何課間時間對我惡語相加。沒多久,這兩派同學就發生了第一次打架,接著,第二次和第三次群架相繼發生。

班主任把田豐收喊到學校,很嚴肅地說,這樣下去的話,我們很有可能會勸你的女兒退學。田豐收當然不會讓我退學,他雖然是一介農民,卻深知知識的力量勝過一切。他是騎自行車去學校的,老師跟他談完話之后,還不到放學時間,他就把自行車支在校門口,等我放學。平時我是步行上學的,半埠店離槐花洲總共只有一公里的路程。那天,我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本來以為他會罵我一頓,但是沒有。他沉默地蹬著自行車,說:“車鏈子該上油了?!?/p>

除此之外,他沒再說一句話?;氐郊抑?,葛貳很生氣地說:“要不然干脆退學算了,省得在外面丟人?!?/p>

我的父親田豐收“啪”的一聲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說:“你給我閉嘴!”

在我的印象中,那是田豐收第一次對葛貳說那么重的話。當時葛貳有些驚慌,她識相地閉上了嘴。

4

此后,整個小學和中學期間,我成了一個孤獨的人。

為了不再引起群架事件,我把我的一個反對者和一個擁護者都揍了一頓。我把他們(兩個男孩)喊到操場上,說:“打完這一架以后,我跟你們就沒有任何關系了?!?/p>

我的擁護者問:“田小鐮,你打他也就算了,打我是什么意思?”

我二話不說,上去就把我的擁護者摁倒在操場上。操場上鋪著厚厚的黑色煤渣,我們不明白為什么鍋爐工要把煤渣一車車地運到操場上。我和我的擁護者都穿著淺色小褂,我們抱著彼此,難分難解地滾來滾去,一會兒我把他壓在下面,一會兒他把我壓在下面。后來,我的擁護者喊道:“田小鐮,咱倆別打了,我不想和你打了,我也不再擁護你了?!?/p>

聽了他這句話,我就松開了揪住他頭發的手。我的反對者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倆翻滾,他不明白為什么我們起內訌。當我和我的擁護者從操場上站起身后,我的擁護者最后看了我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他的整個后背變成了黑色。當然了,前面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對我的反對者說:“來吧,輪到你了?!?/p>

我的反對者虛張聲勢地朝我亮了亮拳頭,我剛要撲上去,他卻閃開了。他說:“算了。田小鐮,你這個人,不分好賴,不知好歹,連自己人也打?!?/p>

我的反對者不屑跟我這個不分好賴的人打架。

于是,學校里徹底太平了。我付出的代價就是,成了一個徹底孤獨的人。從此,再也沒有人前呼后擁地圍著我,給我背書包,為我踢走路上的小石子。上學和放學時,也只有我一個人踽踽獨行。

對于這種孤獨,我說不上是喜歡,還是討厭。好像有時候喜歡,有時候厭惡。

小學畢業后,我升到離家六公里的一所學校讀初中。從此我開始住校,每星期回家一次。那一年,我的母親葛貳關掉小賣部,和田豐收一起離開了槐花洲。

他們離開槐花洲的原因,自然還是跟我的弟弟田小刀有關。截止到他們離開槐花洲,田小刀一直沒有被找到。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跟田小刀同齡的孩子已經進入半埠店小學讀書了,我的父母不想再徒勞地等待派出所給他們好消息,他們決定去云市,一邊打工,一邊尋找田小刀。

對于他們兩人的做法,村里人議論紛紛。小賣部忽然不開了,他們沒有地方玩麻將了,這對于他們來說是件難以接受的事情。我的父親田豐收說:“放心吧,我的小賣部不開了,很快就會有人再開一家小賣部,你們還是有地方玩麻將的?!?/p>

我父親說得沒錯,實際上,就在他們開始處理貨品的時候,村東頭有戶人家的小賣部就開業了,那戶人家是我的大伯田豐登。我的父親跟他的哥哥商量了一下,把所有的貨品低價轉給了這位新任小賣部老板。

我的大伯很心疼自己的兄弟,他最后問道:“一定要走嗎?”

父親還沒說話,葛貳就搶先說道:“一定要走,千真萬確?!?/p>

“大人好辦,到哪里都能有口飯吃,但是,小鐮怎么辦?畢竟你們還沒安頓好,還不能把她轉到云市去上學?!蔽业牟竼??!拔业囊馑疾皇钦f,我不想照顧小鐮。你們放心,我會照顧她的?!彼a充道。

“小鐮平時住校,周末的時候,她可以坐車去云市。我們安頓好了,就會告訴她地址?!备鹳E說。她的口氣有些不太友好,大約是覺得我的伯父在推卸,不愿意在周末照顧我。

他們把貨物裝在一輛手扶拖拉機上,一趟一趟地從村西往村東搬運。我的伯父裝完最后一輛車,坐上去,對我說:“小鐮,周末的時候回家來,到大伯家里?;蛘?,我可以開手扶拖拉機去學校接你?!?/p>

我說:“我喜歡騎自行車。我哪兒也不去,就回自己家?!?/p>

“隨你的便?!蹦赣H說。

母親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嫌我在伯父面前沒有給她面子。但我知道,彼時彼刻,我已經成為她去城里的絆腳石。她一方面覺得,如果沒有我,她早就去城里找田小刀了;而另一方面,她覺得,即便我那時候長大了,可以照顧自己了,她也落下了拋棄我的惡名。鄉鄰們雖然多數沒有去過云市,但他們起碼知道,槐花洲離云市有八十公里遠。

八十公里呢,就算田小鐮周末可以回云市——大不了黑天以后到家,但是,周一早晨是不可能按時趕到學校的,公共汽車畢竟得用四個輪子跑,它不是火箭,嗖的一下就到了。

這是鄉鄰們的說法。他們這么說的言下之意就是,田豐收和葛貳把他們的女兒拋棄了。

他們是在一個星期一的上午離開槐花洲的。在此之前,一個經常在公路上南來北往跑生意的老板曾經跟父親許諾,讓父親去他在城里的海水養殖場工作。這個客人每次開車經過,都要下車在老槐樹底下坐會兒,跟田豐收天南海北地胡侃。這個顧姓老板是一名退伍軍人,這個身份聽上去還比較可靠,父親便選擇了去城里投奔他。

他們選擇去云市打工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那個戴眼鏡的人販子很可能就生活在云市。他們這樣推斷有著十足的理由,那就是,我曾清楚地告訴他們,戴眼鏡的人說的話,跟我堂哥的口音一模一樣。

我的堂哥田埂,也就是我伯父的兒子,在外面生活和工作了幾年,完全不再說家鄉話,而是說著一口地道的云市話。每次他回鄉,用云市話跟鄉鄰們打招呼,背后都要遭受他們的鄙夷和恥笑。他們認為他忘了本。

我的父母在某個星期一啟程,去了云市。他們之所以選擇星期一,是要先把我送到學校去。父親騎著他的自行車,沉默地跟在我的后面。我不清楚他為什么不像個驕傲威猛的父親那樣,在前面為自己的女兒開路,雖然道路平坦,不需要披荊斬棘。他像一個做錯了事畏畏縮縮跟在家長身后的孩子那樣,沉默地騎行著,一聲不響。其實,我是不需要他去送我的,自從九月份開學,我已經這樣騎行了好幾次,對路況已經非常熟悉了。

是的,他們是在那年金秋時節離開槐花洲的。在校門口,父親見我沒有回頭的意思,他喊了我一聲。

“小鐮!”他說。

我依然沒有回頭。我飛快地把自行車推進大門,飛快地拐到車棚里。到了車棚里之后,我就看不到外面的公路了。

周末,我像往常那樣,騎著自行車回到槐花洲。小賣部門框子上的招牌已經摘下來了,面朝公路的門被父母用一把大鐵鎖緊緊地鎖著。我握著一串鑰匙,其中應該有小賣部的門鑰匙。我看了看那扇被他們刷了綠漆但已經陳舊了的門,暗自做著將來萬不得已就重新打開它,自己當老板的打算。

我從那串鑰匙里找到大門鑰匙,打開門,走進院子。在過去的十幾年中,我也有過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的時候,比如父母到地里去了,或是他們帶著田小刀串門去了。但那些情況都跟那天不同——那天,我完全地、徹徹底底地獨自擁有了那個院落。

5

幾年以后,當戴眼鏡的人再次出現,我好像才忽然明白,我為什么要堅持留在槐花洲。

是的,我一直堅持周末回到槐花洲。我順利地讀完了初中,又順利地讀完了高中。高中是在縣城讀的,離槐花洲不過十五公里。我依然騎著自行車,在周末往返于縣城和槐花洲之間。

田豐收和葛貳隔幾個月回一趟槐花洲,看看我的生活情況。實際上,我的生活情況完全用不著父母操心:我們的土地由伯父耕種,菜園子也由他照管,因此,他負責了我的糧食和蔬菜供應。我的伯父田豐登一直希望我周末回來后去他家里,那樣,我就不用自己生火做飯了。但是,我不想那么做。我自己生火做飯,自己洗衣服,自己燒水洗頭洗澡,自己收拾需要帶到學校的行李。

無數個周末,我坐在老槐樹下的一把老藤椅上,曬太陽,看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像一個安詳的老人。老藤椅是我的父親田豐收從云市帶回來的,我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了那么把老藤椅,為什么他不留在云市自己用。他們去了云市的最初那些年里,每次回來,都帶回一些物品,以舊物居多,可以猜測是在云市得到的饋贈。我想,當時他們還是抱著有朝一日回到槐花洲的打算的。隨著時間的逐漸延長,他們帶回的東西一次比一次少,回來的次數也一次比一次少。我隱隱地感覺,他們可能不打算再回來了。

那個夏天的傍晚,我坐在老藤椅上,聽頭頂上的蟬鳴。我聽了一會兒蟬鳴,又俯身去看螞蟻。一群螞蟻簇擁在一塊看不清材質的食物周圍,正在焦慮萬分地團團亂轉。那粒食物太龐大了,像一座大山一樣,它們徒勞地轉來轉去,也無法撼動分毫。我起身回屋拿了一塊餅干,搓得碎碎的,撒在地上,螞蟻們立刻放棄了那座大山,開始有序地搬運餅干屑。

就在我出神地觀看那盛大的勞動場面時,戴眼鏡的人再次出現在我的生活里。我并不知道他在老槐樹下站了多久。他站在老槐樹下,背后是那條車來車往的公路,公路對面是一片蘋果園,蘋果園后面,遠處起伏的山巒上,夕陽正在緩緩下沉。因為他背對著那緩緩下沉的夕暉,臉色就隱在模糊暗淡的光線里,看不太真切。但我還是馬上斷定了他的身份。我在心里飛快地計算了一下,從多年前的那個傍晚,到彼時彼刻的那個傍晚,時間足足過去了十二年。我從一個七歲的孩子,長成一名高三女生。夏天過去后,我就要去讀大學了。

而他,帶走田小刀時約莫有四十歲左右,再次出現時已經是一個標準的中年人了。他依然戴著眼鏡,依然文質彬彬,你無論怎么看,他都不像一個人販子。

我站起身,看著他。他打量了一下周圍,似乎在跟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傍晚做一下比照。

“這里原來有一個小賣部吧?”他問。

“是的?!蔽艺f。

我沒想到他開口后的第一句話是說這個。但是,我又一細想,他能說什么?難道直截了當地說,我是當年偷走了你弟弟的人?

我直到現在都想不通,為什么當時我沒有問他,你為什么偷走我的弟弟,你把他給弄到哪兒去了。

事實上,我開口了,但說的卻是無關緊要的話,我說:“小賣部早就不營業了?!?/p>

“為什么呢?”他問。

“不為什么。我父母不想在村里待了?!?/p>

“是這樣啊?!彼f。

“他們去了云市?!蔽艺f。

說完這句話后,我觀察著他的反應。我希望看出他眼神里的慌亂,但是卻沒有。天色漸漸暗下來,他的眼睛本來就隱藏在厚厚的鏡片后面,此刻更看不清楚了。我又說了一句——這句話是怎么說出來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覺得,如果讓我仔細思考的話,我是不會說這句話的。我說:“我秋天就要讀大學了。畢業后,我也要去云市工作?!?/p>

他伸手捶了捶樹干,答非所問:“這棵老槐樹,年頭不少了吧?”

我說:“村里人說它有一百多歲了。你知道這些螞蟻把餅干屑都搬運到哪里去了嗎?”

“老槐樹下面?!彼f。

“老槐樹下面有一個螞蟻王國,你相信嗎?”

“當然相信?!彼f。

“螞蟻王國特別大,仿佛一個宮殿。螞蟻們會唱很多歌,還會跳舞。我聽過它們唱《小燕子》。那里有精美的家具和廚具,螞蟻們把餅干屑和其他食物搬運到王國里,會有專門的螞蟻廚師把它們制成美味的食物。通往螞蟻王國的路非常曲折,像走迷宮一樣?!蔽艺f。

戴眼鏡的人靜靜地聽著我說,沒有打斷我。我說著說著,忽然哭起來。我邊哭邊說:“這些關于螞蟻王國的描述,在七歲以后的那幾年我曾經講過很多次。你知道嗎,我一次比一次講得熟練,一次比一次講得生動。世上再也沒有人可以像我那樣描述螞蟻王國。直到在學校里,我把我的擁護者和反對者都打跑了。把他們都打跑以后,我徹底變成了一個孤獨的人。算起來,我已經有十年以上沒有講述螞蟻王國的故事了。我不想跟任何人講,因為他們不相信我。起初,他們以為我是做了一個夢,我只是在講述那個夢而已。但是,我講的次數多了,他們就覺得不是做夢那么簡單了。他們認為我是精神病患者,認為我是幻想狂?!?/p>

我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的話,把我自己都嚇著了。我感覺,只有在學校里背題的時候我可以一口氣說上這么多話,除此之外,我大概是學校里最沉默的人。

“到縣城讀高中之后,了解我歷史的人就少了。你大概不知道,我讀的是全縣最棒的學校,能考上那所學校的人不多。所以,高中老師和同學們都不了解我的過去,也就無從知道我為什么那么沉默。我的班主任老師曾經三次跟我談心,他問我,田小鐮,為什么你沒有喜怒哀樂?”

戴眼鏡的人走近我。我看了看周圍,離我最近的武器,是我伯父不久前倚靠在老槐樹上的一把鋤頭,他本來要扛著它去地里除草,走到村頭,發現忘了帶包。他家里養了十只長毛兔,需要給它們提供新鮮的青草。于是,我的伯父返回家去拿那只由尿素袋子拼縫的大包,等他返回來時,看到我正握著他的鋤頭,站在老槐樹底下。還有一個男孩,跟我站在一起。

那個時候,戴眼鏡的人剛剛離開,他鉆進停在路邊的一輛小汽車,很快地把它開走了。我的伯父看看那輛車,又看看我,問:“那人是誰?”

我說:“沒誰。一個問路的人?!?/p>

伯父看了看跟我站在一起的那個男生,問:“秦卯年,剛才那人是誰?”

秦卯年說:“大伯,我也是剛到。我來的時候,那人剛走。小鐮說是問路的,那就肯定是問路的唄?!?/p>

我的伯父要拿鋤頭去地里除草,天色越來越暗了,再不去,兔子就沒晚飯可吃了。他拿了一下,沒有成功,我把鋤把緊緊地攥在手里。他說:“小鐮,你怎么了?松手??!”

我松開了手。他湊近看了看我的臉色,問:“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沒有,我很好?!蔽艺f。

那天晚上非常燥熱,我躺在老藤椅上,回憶著那不可思議的一幕——戴眼鏡的人走近我,突然擁抱了我。當時我已經把鋤頭攥在手里,我應該毫不留情地朝他打過去,把他打倒,然后大喊大叫,喊村里的人出來擒他,把他扭送到派出所。但是,誰也無法告訴我,我為什么沒有那么做。他擁抱著我,就像擁抱著自己的女兒,我竟然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的懷抱里,忘記了所有該做的事情。

6

此后的幾天,我數次沿著屋前的那條大街,到我的伯父家里去。田豐登非常高興,甚至有點激動——長期以來,他一直苦于無法用任何辦法化解我的冷漠。

我的伯母也殷勤備至,梆梆地在一個由一圈樹干做成的菜板上剁餡兒,給我包餃子吃。我坐在他家的小賣部里,看似無所事事,其實一直在盯著柜臺上的那部電話機。村里有電話的人家并不多,多數人家有需求的時候,會到小賣部打電話,我的伯父因此又多了一份收入。

我盯著那部電話機,腦子里無數次地督促自己:田小鐮,打呀!報警呀!你還在等什么!

同時,又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對我說:田小鐮,不要亂想!你不能報警,因為,你并不能確定他到底是不是多年前的那個人。畢竟時間已經過去了這么久,他的樣子肯定變化很大。還有,你沒有記住他的車牌號,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報警有什么用?

是的,另外這個聲音說的每一句話都極具道理,令我無法反駁。萬一我認錯人了呢?萬一他是另外一個陌生人,只是跟我印象中的那個人長得有點像呢?這個世界上長相相似的人太多了不是嗎?畢竟當年我只有七歲,我的記憶有多可靠呢?

我坐在伯父的小賣部里,思緒萬千,難以平靜。而表面上我依舊不動聲色。那些到小賣部里買東西的村里人,都很友好地跟我打招呼,我一律以沉默應對。這些人并不認為我沒有禮貌,因為許多年下來,我的境遇讓他們無比同情,所有村人都認為我雖然弄丟了自己的弟弟,但那時候我也是個小孩子,而且也經受了這么多年的被拋棄,我罪不至此。

總之,我難以把那天我的思想表述清楚。我的伯母包了韭菜餡兒餃子,放了很多肉,她不停地催促我多吃幾個,仿佛多吃幾個餃子就能彌補我這些年遭受的一切。這讓我越發迷惑:我的伯父和伯母對我如此之好,我這么多年都從來沒有在他們面前哭過,為什么那個詭異的傍晚,我會站在戴眼鏡的陌生人的懷里哭泣?而且,那個陌生人,很有可能就是多年前偷走我弟弟的人。

那個漫長的暑假,我還談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戀愛。對方是半埠店村村主任的兒子秦卯年,多年前曾經是我的反對者。當年在半埠店小學,當我跟我的擁護者在操場上滾作一團之后,他鄙夷地對我說:“田小鐮,你這個人,不分好賴,不知好歹,連自己人也打?!?/p>

我本來特別想把他摁倒在操場上,跟他打一架,哪怕打輸了也在所不惜。但是他觀望了我跟我的擁護者滾作一團之后,不屑跟我打那一架了。他鄙夷地帶著他的那幫子小兄弟離開了我,當時我跪坐在操場上,滿頭滿臉都沾著黑色的煤渣,他還回頭對我說了一句:“你真丑?!?/p>

天知道,他的這兩句話多么地傷害我。我孤零零地坐在操場上,看著他的背影,說:“田小鐮,你記住,早晚有一天,你要讓這個人好好地看看你到底丑不丑?!?/p>

在整個半埠店小學期間,秦卯年一直是我的死對頭,他雖然不屑跟我打架,卻處處針對我,挑釁我。我那么希望能跟他打一架,哪怕被他打得頭破血流,可是他根本不接招。有一次我忍無可忍地用一塊石頭打了他,那塊尖尖的三角形的石塊是我早就物色好的,它躺在學校門口一棵銀杏樹的下面,每次經過校門口,我都要看看它還在不在。

我準確地把那塊石頭投擲到他的頭上,左側部位。他用手捂著那里,過了一會兒,把手拿下來看看,說:“田小鐮你這個丫頭片子,你把我的頭打破了!”

他的那幫子小兄弟立即把我圍起來,嗷嗷叫著,要把我碎尸萬段。秦卯年朝他們呵斥道:“還不趕緊把我扶去包扎!”

我平靜地等待著秦卯年給我的懲罰。他爸是半埠店村的村主任,我知道,等待我的沒有好果子。但是,我等待了一整天,也沒有等來什么懲罰,只有班主任把我喊到辦公室,淺嘗輒止地教育了我一頓。

第二天早上,頭上纏著一圈白色繃帶的秦卯年出現在教室里,那時候全班鴉雀無聲,秦卯年說:“怎么了,都啞巴了?”

他們以為秦卯年會對我動手,對我實施最嚴厲的報復。但是秦卯年說完這句話后,就坐到座位上去了。

我記憶中最深刻的,是那天上午的課間操。我們做操的時候,下起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秦卯年站在我右前方的隊列中,雪花飄飄灑灑地落在他纏著繃帶的頭上,使他看起來特別扎眼。

在我的印象中,秦卯年在那個飄雪的冬天,開始顯現出他作為焦點的特質。升入初中之后,他的這種特質更加明確地發揮出來;伴隨著這種焦點特質同時顯現的,還有他火速躥起來的個頭兒,這使他成為學校里比較令女孩子青睞的那種男生。

他有多么受女生青睞——學校歷史上最漂亮的兩個女生都是他的追求者。女生們大抵都喜歡秦卯年那樣的紈绔子弟,他越是吊兒郎當,她們越是喜歡。那些戴著厚厚的眼鏡,把化學公式倒背如流的男生,不太受女生們的喜歡。

因為秦卯年,這兩個史上最漂亮的女生成為史上最敵對的女生。說實話,我特別瞧不起她們。我想不通女生為什么要為了男生而那么有失矜持。秦卯年騎著自行車在校園里橫沖直撞,他把那耍得溜溜轉的自行車吱的一聲停在我跟前,擋住我的去路,我說:“滾?!?/p>

秦卯年說:“你是學校里唯一一個對我說‘滾的女生?!?/p>

“那又怎么樣?”我說。

有一次,他把我堵在水塔后面。那天輪到我值日,我提著水桶去廚房后面打熱水,秦卯年騎著自行車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把我嚇了一跳。我說:“我的水桶掉了!”

他說:“掉了就掉了,待會兒我幫你重新打熱水?!?/p>

“走開?!蔽艺f。

秦卯年并不走開。那時候,開水房里還有兩個同學,他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開水房旁邊的水塔后面。他一條腿搭在自行車上,另一條腿支著地,把我堵在那里,說:“你要怎么樣?田小鐮,你到底要怎么樣?”

“我不想要怎么樣,我只要你滾開?!蔽艺f。

“是不是我說,我相信你曾經去過螞蟻王國,你就會對我好一點?”他說。

我抬起腳就朝他的自行車踹過去。我發瘋般地踹他的自行車、他的腿。他一聲不吭。后來,我把自己的腳給崴著了。我疼極了,背靠著水塔蹲坐在地上。秦卯年慌張地把我扶到自行車后座上,要馱我去醫務室。我說:“我的水桶落下了!今天我值日!”

“真是個傻丫頭?!鼻孛暾f。他讓我先待著別動。他撿起水桶,幫我打了熱水,把水桶掛在車把上,馱著我去醫務室。

他馱著我繞過廚房,經過老師宿舍,又經過兩排教研室。無數同學看到了他馱著我、車把上掛著水桶的那一幕。我還相繼看到了那兩名史上最漂亮的女生,她們一個正在宿舍門口刷牙,另一個在校園里裊娜多姿地走著。她們當時看我的目光,差不多能把我撕碎。

秦卯年越是這樣,我越是對他很冷淡。這導致他學習成績越來越差。不過,他本來就是差等生,這跟我幾乎沒什么關系。

初中畢業后,我如愿以償地考到縣一中,他勉強考到五中,又勉強高中畢業。他在五中上學的時候,隔三岔五就騎著自行車,跑上十多公里路,到縣城去。為此,他結識了我班里多名男生,跟他們成了死黨。

高中畢業之后那個夏天,秦卯年開始騎著自行車頻繁地來槐花洲。村里人都知道他在追求我。他們覺得我應該答應他,畢竟他爸是村主任。我的伯父最希望我答應秦卯年的追求——她的侄女成為半埠店村主任的兒媳,他覺得自己的腰桿子也能硬朗起來。我的伯母對他的看法并不茍同,她說:“咱們小鐮秋天就要讀大學了。那個秦卯年,我聽說沒考上大學,咱小鐮不能嫁給他?!?/p>

我的伯父說:“真是婦人之見!秦主任在方圓一百里都是響當當的人物,他難道不能給秦卯年找到一份好工作嗎?”

我的伯母說:“反正我覺得,咱小鐮嫁給秦卯年,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再說了,咱們操什么心都沒用,得讓小鐮自己選擇?!?/p>

我一直不給秦卯年好臉色,我說,你們五中一定有很多漂亮女生,你追她們去。秦卯年說,都畢業了,我追她們干嗎。再說了,她們無論怎么漂亮,我也看不上,我就喜歡你。我說,可我看不上你。秦卯年湊近我,盯著我的眼睛,問,真的嗎?你盯著我的眼睛說,你看不上我。我說,滾。

戴眼鏡的人在那個傍晚再次出現之后,過了沒幾天,當秦卯年再次騎著自行車跑到我家去找我時,我跟他戀愛了。那天我特別孤獨,我說:“秦卯年,我需要擁抱?!?/p>

7

我的母親葛貳,是一個跟命運抵命頑抗了大半生的人。她年老時終于不打算再跟命運頑抗,計劃搬回槐花洲。她計劃跟我父親搬回槐花洲時,距離我弟弟被偷走的那個傍晚,已經足足過去了三十年。

那天是個周末,母親破天荒地打電話來,讓我回家吃飯。

母親所說的家,是她在云市的家——城鄉接合部的一處平房。她跟我父親搬到云市之后,共計換過三次住處。第一個住處是父親投靠的那個養殖場老板幫忙找的,很簡陋。父親在養殖場里當“水鬼”,幫老板養殖海參,經常穿著連體防水衣,在海水里進進出出。母親則當上了廚師,給養殖場里的工人做飯。這樣工作了十年,四十多歲的父親體力不再勝任當“水鬼”,于是他換了工作,住處也隨之更換。第二份工作他干得不是很順心,兩個月后就再次更換工作。他們的住所這期間也處于動蕩不安之中。這時候我已經大學畢業來到云市有幾年了,剛剛跟一個大學老師結婚,貸款買了一套房。我們計劃把他們接回家里一起住,但是母親抵死不肯。不過,他們倒是找到了城鄉接合部某個村落里的那個心儀的住處。我跟愛人翟立地去幫他們搬家,那是我第一次去,但差點誤以為回到了槐花洲——那個名叫幸福村的村子緊挨著寬敞的幸福路,父母租的那個院落在村西,就在路邊,屋子西山墻那里生長著一棵茂盛的老槐樹。他們就在這個酷似槐花洲老屋的地方,又生活了將近二十年。

接到母親的電話后,我受寵若驚地買了許多好吃的,回到幸福村。母親躺坐在老槐樹下的一把藤椅上。這把藤椅,跟父親曾經帶回槐花洲的那把有點像,因為使用的年月有點久,很多地方有程度不一的破損,父親用藤條修補了那些破損處,使得它看起來顏色不一,織工百變,看久了,倒像一件藝術品。

母親躺在藤椅上,盯著老槐樹下面,說:“螞蟻真多?!?/p>

我看了看西天的晚霞,說:“可能明天要下雨了?!?/p>

母親閉了一會兒眼,再睜開,說:“我現在知道你弟弟為什么那么喜歡看螞蟻了?!?/p>

“為什么?”我問。我特別害怕她提起田小刀,但她終于提起來了。事實上,自從我們一起生活在云市,這么多年來,她提起田小刀的次數并不多。

“我看得久了,多了,覺得螞蟻很不簡單。我現在相信了,它們在地下一定有一個很大的王國,那里跟人間一樣,有各種規矩,所以螞蟻在地面上才會這么拼命地干活,把好吃的東西搬進去?!?/p>

“哦,我也是這么認為的?!蔽艺f。

母親抬起頭,目光像火炬一樣射向我:“田小鐮,你跟我說實話,那年夏天,你是真的去了一趟螞蟻王國嗎?”

“是的?!蔽艺f。

“那你把那個鬼地方的樣子再給我說一遍,說得仔細一點?!彼f。

我仔細地看了看母親的表情,以判斷她是真的想聽,還是出于對我的又一次考驗。在漫長的幾十年里,她一直保持著理智清醒的思維,從來都不相信有螞蟻王國的存在。

西天上,晚霞的熾烈顏色正在逐漸淡去,我從葛貳的臉上看不出她讓我講述螞蟻王國的真實意圖。但我必須得講,我不能拂逆她。于是我再次講述了我七歲時在螞蟻王國的見聞。三十年過去了,在這漫長的人生之路上,我掌握了比七歲時更多、更復雜、更完善的科學知識,特別是關于螞蟻這種生物的知識,我不敢說可以跟生物學家相比,但起碼算是一個很精通的研究者。我的前夫翟立地——我們后來離婚了——曾經非常不解,因為我學的專業明明是中文,卻對生物學特別感興趣。他曾經問我,既然那么喜歡生物學,為什么當初不考這個專業。我沒有回答他。因為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實際上內心里對生物學既向往又懼怕,那種懼怕遠遠地超過了喜歡。翟立地是教生物學的,在我們離婚的時候,他做出了一個定論:我之所以選擇和他結婚,就是因為那該死的螞蟻。他認為,我對螞蟻的關注近乎病態,甚至找愛人都要找一個學生物學的。我們結婚之后,他才知道田小刀被偷走的事情,這使他覺得自己被騙了。他很想要一個孩子,每次他提出這個要求,我都會絕望地問他,如果孩子將來丟失了怎么辦?如果孩子將來喜歡螞蟻怎么辦?如果他去了螞蟻王國再也不想回來了怎么辦?

晚霞越來越淡,映照著與家鄉那棵老槐樹酷似的老槐樹。我在這棵老槐樹下,再次娓娓地講述螞蟻王國的故事。我用到了很多的生物學知識,把在螞蟻王國的見聞講述得非常精彩。我在講述故事方面天賦異稟,這大概是我成為一名作家的原因所在。當然,這大概也是翟立地選擇跟我離婚的原因所在。他受夠了跟一個腦子有毛病的作家在一起生活,還拒絕給他生孩子。

在七歲時第一次講述螞蟻王國的基礎上,我豐沛地糅合了三十年的所有經驗和知識,再度給葛貳講述了螞蟻王國。我重點講述了那個地下王國闊大無比、四通八達卻又猶如迷宮一樣的建筑的規模和迷人之處,講述了那里的等級和制度,以及螞蟻們快樂的生活,包括它們的娛樂、繁殖、飲食、生老病死。

我的母親突然打斷我,問道:“螞蟻會不會走丟?”

我猶豫了一下。我不知道該跟葛貳說實話,還是撒一個善意的謊言。螞蟻當然是會走丟的,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我想了想,很堅定地說:“不會?!?/p>

“可是,我坐在這兒看了這么多年螞蟻,是看到過走丟的螞蟻的!有時候一群螞蟻正忙活著,我一覺醒來,那些螞蟻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只螞蟻在焦急地轉圈圈,這不就是走丟了嗎?”葛貳說。

“那只是暫時的迷失?!蔽艺f。我拼命地調度著我所掌握的關于螞蟻的知識,“同窩的螞蟻是有獨特氣味的,前面走掉的那些螞蟻會留下獨屬于它們的氣味。暫時落單的螞蟻慢慢會找到這種氣味,然后順利回到它的王國。那只是一個時間問題?!?/p>

母親似乎相信了我的話,她放心地重又瞇縫上眼睛。這時候,我的父親田豐收從屋里走出來,他看看已經睡著了的葛貳,指著她的頭部,小聲對我說:“你媽媽這里可能有點壞了?!?/p>

我不太相信這一點。因為母親這時候只有六十二歲。一個六十二歲的身體很健康的女性,在如今這樣富足的時代,嚴格來說,還不算貨真價實的老年人。我向父親提出了我的疑問,父親說:“她以前從來不相信地下有那么天花亂墜的螞蟻王國,現在不但相信,而且還相信你弟弟在下面當了國王。她時不時地叨叨著要到螞蟻王國去,跟你弟弟團聚。你說,這不是腦子有問題了,又是什么?”

我無法給父親一個合理的答案,只能說:“我媽這是思念田小刀過度?!?/p>

父親嘆息著,說:“要不是你當年胡編了那么一個故事,你媽也不會有今天?!?/p>

我說:“我沒有胡編?!?/p>

“你覺得我能信螞蟻王國的鬼話嗎?”父親憂慮地看看母親,又看看我,“我只能相信,你媽的腦子確實有問題,只不過以前沒表現出來而已。如果你沒有胡編,那只能說明,你和你媽大概是同一類人?!?/p>

“爸,難道說,幾十年來,你真的跟其他人一樣,一直認為我的腦子有問題?”

“除非你承認螞蟻王國是胡編亂造?!备赣H說,“現在說這些有什么意義?沒意義?,F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你媽非要搬回槐花洲。我估摸著,她是想挖個地道,去老槐樹底下找你弟弟?!?/p>

8

母親執意要搬回槐花洲,實際上跟屋頭那棵老槐樹有關。父親說,大概在一個月前,他和母親看到一輛車停在路邊,從車上走下幾個人,他們搬下幾樣父親看不懂的測量儀器,支在路上開始工作。他們不停地把那臺儀器搬到不同的地點,一個工程技術人員觀察儀器,另一個技術人員負責記錄。在他們休息的時候,父親好奇地走上前去,從近處觀摩了一下那臺他看不懂的儀器,跟那些人搭訕了一下。通過搭訕,父親得知,幸福路很快就要進行一場大規模的改造——尤為重要的是,那位觀察儀器的技術人員很具權威性地推測道,老槐樹可能保不住了,要把它挖掉,否則,它會影響將來的施工。

母親據理力爭,說那是一棵幾百年的樹,沒人有權力把它挖掉。父親拽拽母親揮舞的胳膊,悄聲告訴她:政府要修路,為老百姓謀福利,他們有權力把它挖掉。

父親花費了數日時間,才把母親的思想工作做通。實際上,母親只是哀傷和發牢騷而已,她懂得事理。她嘆了口氣,對父親說,幸福村的主任都保不住這棵樹,我能有什么辦法呢。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母親動了返回槐花洲的念頭。

那天晚上,我們邊吃飯邊討論是否搬回槐花洲的事。我試圖勸她留下來——有沒有老槐樹并不重要,起碼我們生活在一個城市,我可以對他們有個照應。母親的態度非常執拗,在遭到我和父親的兩次勸阻之后,她的情緒極度激動,以至于嚶嚶哭泣起來。

母親哭泣的時候,看起來像一個跟大人索要玩具而不得的賴皮的孩子,既不講道理又無助可憐。父親大約是目睹母親這種表現已經多次,已然知道滿足她的要求是唯一出路。他仔細地剔著一塊魚肉,把魚刺小心地剔除干凈,夾到母親的碗里,說:“小鐮,要不然,我們就搬回去吧。葉落總要歸根,我們這兩把老骨頭,無論怎樣還是死在槐花洲最好。幾十年下來,我也干不動了,現在就算干保潔也力不從心了,我們總不能在這里坐吃等死?!?/p>

“不是還有我嗎?我養你們?!蔽艺f。

“你?你婚也離了,還是好好照管自己吧?!备赣H說。

父親的話,頓時讓我羞愧不已。是啊,我照管自己還尚且力不從心,又怎么能保證他們老兩口兒的生活所需呢。父親來到云市之后所從事的工作是分階段的,這些階段性工作都跟他的體力和身體狀況緊密相關——他先是做了幾年“水鬼”,大約肺部嗆了海水,不再勝任這個工作,遂經老鄉介紹進入一個建筑隊,在工地上當了幾年建筑工人;隨著年歲增長,他又被這個工種淘汰,重新謀求到一份看守停車場的工作;隨著智能掃碼收費設備的使用,父親再度失業;此后,他應聘到公司當門衛;不久,那家小公司宣布倒閉,父親不得已又找了一份保潔工作,在某個高檔小區清掃地下車庫……

至于母親,她的狀況比父親也好不到哪里去。年齡尚可的時候,她還能找到在麻辣燙店里端盤子的工作;中年以后,她轉移到后廚,負責洗碗洗碟子;更年期到來的那些年里,她的情緒一度起伏不定,手腳也不聽使喚,經常打碎飯店里的餐具廚具,曾經遇到過接連被兩家飯店辭退的事情。后來,父親就不再讓她出門工作了。

他們選擇的大多數工作具備一個共同的特點:能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就是說,他們選擇工作具備明顯的目的性:一是糊口;二是打聽田小刀的下落。父親當門衛和保潔的那些年、母親在飯店端盤子的那些年,他們常常主次顛倒,把尋找和打聽田小刀的下落當成主業,把真正的工作當成副業。

但是,盡管如此,他們也沒打聽到田小刀的下落。那個操著一口云市話的戴眼鏡的人,始終沒有被他們找到。我不敢說云市所有戴眼鏡的人都曾經被他們二人查問過,至少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他們見到的戴眼鏡的男人。

“太難了?!蹦赣H說。

這是他們搬回槐花洲之前,母親留給云市的最后一句話。那天是個陽光和煦的金燦燦的秋天,跟二十多年前他們離開槐花洲的那個日子很像。只不過,當初他們離開時,是背著兩只編織袋子,袋子里簡單裝了一些衣物,這回,編織袋子變成了一輛中型廂式貨車,林林總總地裝著父母這些年里置辦的家當。

事實上,他們的臨時家當在我看來大多數可以丟棄,但是,母親堅持全部帶回去,包括那把被父親修理了無數次的老藤椅。

“反正咱們有車?!蹦赣H說。

母親很滿意她可以這么風光地搬回槐花洲,為此,她當場給我下了一道命令,讓我不要拖延下去了,盡早答應秦卯年的追求。因為那輛廂式貨車是秦卯年的財產。

我仰頭看著秋日的金色陽光,眼睛里忽然涌上濕漉漉的淚水。二十多年過去,父母要搬回槐花洲,這種從起點回到起點的悲傷和茫然,我真的不想重復發生。我不想在經過了這么多年后,重新再跟秦卯年談第二場戀愛。

司機開著那輛中型廂式貨車,秦卯年開著另外一輛小車,載著父母和我,一前一后回到槐花洲。

“田小鐮,你不要總是對我板著臉,我欠你???”秦卯年說。

“我不想說話?!蔽艺f。

“你別以為你這樣對我,我就會退縮?!彼f。

父親插話道:“對,不能退縮?!?/p>

“你們別管?!蔽一仡^對父親說。這時候,母親也插進話來,她說:“秦卯年哪里不好?你有什么看不上的?”

是啊,我有什么看不上秦卯年的?他開公司,能賺錢,還對我好。雖然他也曾跟別的女人結過婚,但他離婚之后第一個想的還是我。

我不再吭聲,閉上眼睛。七歲那年的夏天,若干年后的今天——這中間所有的日子就像電影畫面一樣,在我的腦海里一一閃過。我們的老屋還在,秦卯年提前派人來進行了修繕,使它看起來跟二十多年前沒什么兩樣,甚至墻面比過去還鮮亮。老槐樹也還在,雖然又蒼老了很多,但依然長得很茂盛。

母親下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看她的老房子,而是蹲在老槐樹下尋找螞蟻。她很順利地找到一些正在忙碌的螞蟻,立即吩咐父親給她找一塊餅干。父親非常默契地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方便袋,那里裝著幾塊動物形狀的小餅干。他把它們遞給母親,于是,我們全都蹲在老槐樹下,看母親給螞蟻們投食。

9

父母離開云市之后,我感到空落落的,像失去了寫作靈感一樣。

那段時間,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么。我在城市的街道上逛蕩,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秦卯年給我打電話,我一律不接。有一天,他給我發了一條微信:到幸福村來。

我不知道他讓我去干什么,那里已經人去房空。我回復他道:“二十多年了,你為什么不能從我的生活中消失?”

他說:“如果我消失了,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夠懂你?”

這個壞人,他永遠知道哪句話最能戳中我。從在半埠店讀小學時,他就知道。因為他這句話,我在大街上忽然哭起來。我邊走邊哭,邊哭邊走。走了一會兒,我還是抬手叫了一輛出租車。我跟司機說,去幸福村,老槐樹那里。司機居然說,老槐樹,我知道。他接著又問,大姐,你為什么哭?哪里不舒服嗎?要不要先去醫院?我說,螞蟻王國要被挖出來了,我為這個而哭。

我的話應該把司機嚇著了。他從后視鏡里仔細地看了看我,我想,他可能覺得我精神有問題,說不定以為我是從精神病院里偷跑出來的。

不過,疑慮歸疑慮,司機還是把我送到了目的地。秦卯年正坐在老槐樹底下的一把藤椅上,他說:“我就知道,你肯定要來?!?/p>

司機警惕地看了看秦卯年,問:“你認識她嗎?”

秦卯年說:“當然了,她是我媳婦?!?/p>

“滾!”我說。

司機打開車門下來了,說:“大姐,他到底認不認識你?你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幫你;你要去哪里,我免費送你?!?/p>

“行了,謝謝您?!蔽页緳C擺了擺手,“他不是壞人,我也不是精神病患者。你走吧,我沒事?!?/p>

司機聽我這么一說,覺得有點自討沒趣?!斑@棵樹可真大?!迸R走前,他悻悻地說。

我看了一眼老藤椅上的秦卯年,說:“這不是我爸的藤椅?!?/p>

“我新買的?!彼f。

“房子都已經退租了,買把新藤椅干什么?”我問。

“退租了可以重新租啊?!彼f。

“你這是什么意思?重新租?你租它干嗎?誰來???”我問。

“進來看看就知道了?!彼f。

秦卯年欠起身子,離開那把嶄新的藤椅。

我跟著秦卯年拐過屋角,跨進院子。這個過程中,我發現大門被重新刷了油漆,院子也被修整過,房門口墻根處移植了幾叢菊花,粉粉黃黃白白,大概五六種顏色。

我蹲在墻根處,觀賞了一下那幾叢菊花。等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房門口倚站著一個老人。

“老白!”我說,“你怎么在這里?”

秦卯年說:“是我把他接來的。我覺得他住在這里比住在樓房里好。對于一個七十歲的老人來說,三樓有點高。而且,你去照顧他,上上下下也不方便?!?/p>

我想站起身,卻覺得雙腿發軟,兩眼發黑。秦卯年及時把一只小馬扎塞到我屁股底下,說:“小心,起身太急容易眩暈?!?/p>

“滾!”我說。

我坐在小馬扎上,兩手揉著太陽穴,待了足有一個世紀那么長。

“老白,你想吃什么,我去給你做?!蔽覍习渍f。老白不知什么時候搬了另外一只小馬扎,坐在院子中間,盯著廂房頂上的一只麻雀發呆。廂房頂上是曬糧食用的平頂,周圍安裝了一圈鐵欄桿,那只麻雀停落在鐵欄桿上,朝著院子張望。

廚房也被秦卯年重新裝修了。被我父母用得油漬麻花的抽油煙機、灶臺、冰箱都換了新,甚至墻磚也重新貼了,是我最喜歡的深咖啡色。秦卯年嬉皮笑臉地說:“田小鐮,我想吃餃子?!?/p>

“吃風去吧!”我從置物架上抽出一把菜刀,“你今天要是不把事情說清楚,就別想活著從這間廚房里走出去?!?/p>

“你這是意欲謀殺親夫?!鼻孛暾f。

“不要跟我說笑!”我厲聲喝道。

“好吧,我們好好談談?!鼻孛暾f。

我們倆面對面坐在一張小圓桌旁,我讓秦卯年說一說,這幾年來他是如何跟蹤我的。如果他沒有跟蹤我,就不會知道我一直在照顧著老白。以此推斷,他一定知道老白就是當年那個戴眼鏡的人。除了這些事情,秦卯年還知道些什么……想想這一連串的事情,我有點后背發冷。

“這幾年,你難道就不想知道,是誰把老白的線索告訴你的?”秦卯年問。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秦卯年,不敢相信幾年前我在信箱里拿到的那封信竟然來自他。嚴格來說,那算不上信件,只是一張白紙,上面寫著老白的名字和家庭住址。那張白紙裝在一個信封里,安靜地躺在我的信箱中。它下面和上面分別是兩個更大一點的信封,里面裝著雜志社每月寄給我的兩本贈刊。

信封很不起眼,以至于我把那摞報紙雜志拿回家后,放了兩天才把它從中找出來拆開。我清楚地記得,看到老白的名字和住址后,我幾乎沒怎么思考,就肯定了一件事情:老白就是多年前那個戴眼鏡的人。

作為一名作家,我深知人類太渺小,太多無解之事遠比人類的存在要堅硬。我從來沒有疑惑自己為什么那么詭異地斷定老白就是戴眼鏡的人??傊?,我按照地址找到了老白。那一年,老白已經六十八歲了,他孤僻、陰郁,很難接近,而且身患多種疾病——這跟他大半生四處漂泊有關。我七歲那年的夏天,他原本是某個工程單位里的一名卡車司機。那個年代,卡車司機是讓人羨慕的職業。但隨后他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不得不離開單位,遠遠地去往偏僻的外地謀生——帶著我的弟弟田小刀。

為避人耳目,他東躲西藏,專門應聘在荒僻野外工作的工種。他給田小刀取了一個名字,叫白天賜。田小刀被老白帶走的時候,只有三歲,他的前額葉皮質——這個腦部的命令和控制中心還沒有發育好,尚處于沒有激活的狀態。隨著時間的流逝,田小刀不再哭喊著找自己的爸爸媽媽。當他開口喊老白爸爸之后,就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白天賜。等他的前額葉皮質逐漸發育完全,三歲之前的記憶早已蕩然無存。

老白應該慶幸的是,那一年他開著卡車在槐花洲帶走田小刀的時候,我們的生活中還沒有攝像頭的存在。細數一下,從那個傍晚到現在,時間足足過去了三十年。由于槐花洲緊挨公路,由于卡車司機們特別喜歡在那里歇腳,由于沒有攝像頭,由于我在游戲中一直閉著眼睛……老白擁有了帶走田小刀的天時地利人和。他就那么輕而易舉地帶走了一個三歲的孩子,從此將之據為己有,讓其喊自己爸爸,將其改頭換面,從田小刀變成白天賜。當然,他也為白天賜付出了全部,他帶著白天賜逃離云市,四處轉移,供他吃喝和上學,并在那樣的環境中,把白天賜培養到了國外。

是的,我的弟弟田小刀——確切地說應該是白天賜,他的學習成績特別好,好到考上了國外一所非常著名的大學。他修完學業之后,跟老白商量想回國擇業,但老白建議他在國外定居。于是,白天賜定居在國外。一直到白天賜在國外正式定居,老白才從外地回到云市。

老白為什么對我的弟弟這么好,而不是像其他人販子一樣,把田小刀拐走以后賣掉——這個疑惑,可能是我接近老白最初那段時間的動因。我用心地跟老白相處,付出了我所有的耐心和智慧,當然,它們也得到了應有的回報,那就是我終于為我的疑惑找到了原因:在老白帶走田小刀的半年之前,他剛剛兩歲的兒子因病夭亡。他的妻子郁郁寡歡,有一天忽然買了一張火車票回到西寧老家,誓死不再返回云市,也不想再見到他。老白在那個傍晚看到田小刀時,一瞬間靈魂出竅,覺得田小刀一定是上天派來拯救他的孩子。于是他帶走了田小刀。

老白那天的確帶了一只姜黃色的小箱子,它的確是用來變魔術的,那是他的祖父留給他的遺物。他多次用那只小箱子給兒子變魔術。他的兒子也非常喜歡螞蟻,他每天晚上都虛構著螞蟻王國的故事哄兒子入睡。他的兒子病夭之后,他無論開著卡車到哪里出工,都要把小箱子隨身帶在車上。那個詭異的傍晚,它詭異地派上了用場。

10

為了不讓老白疑心,那天傍晚,我還是滿足了秦卯年想吃餃子的要求。起初,我和秦卯年唇槍舌劍,以至于數次想拿搟面杖把他拍死。

“你是怎么找到老白的?”我問秦卯年。

“其實,高三那年暑假,在老槐樹下,我看到你跟一個戴眼鏡的人說話,心里已經起了疑心。我記下了他的車牌號。跟你說吧,此后我一直在找他,到處找?!鼻孛暾f。

當年,秦卯年沒有考上大學。如我伯父所說,高中剛畢業的那個夏天,他的父親就為他安排了很好的工作,去縣城發動機廠上班。他吊兒郎當地上著班,三天兩頭曠工跑回槐花洲追求我。由于鬼使神差的原因,我跟秦卯年談了一場短暫的戀愛。到外地上大學之前,我提出分手,但秦卯年從發動機廠辭職,跟到了我讀大學的城市。我記不得跟他說了多少個“滾”字。他說,田小鐮,我們雖然分手了,但我要再次追求你。

秦卯年再度追求了我四年。大學畢業后,我選擇了去云市,他也忠實地跟了過來。幾年后我跟翟立地結婚,秦卯年說,田小鐮,你以為只有你才會結婚???我也會。于是,秦卯年跟一位特別迷戀他的姑娘結了婚。

怎么說呢,人生是無解的數學題、哲學題、化學題、物理題、語文題。

“田小鐮,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高中畢業那年,你究竟為什么跟我談了一場戀愛?”秦卯年問。

“不為什么。我當時腦子壞了?!蔽艺f。

“我記得你說,你需要擁抱?!鼻孛旰苷J真地看著我,又很殘忍地說,“其實,是因為在那之前,老白剛剛擁抱了你,是不是?你被那個擁抱感動了,你長期被你爸媽冷落的心得到了溫暖——說白了,哪怕那個擁抱來自老白,來自那個制造了你所有困境的陌生人,你也樂意接受,是不是?”

我把手中剛包好的一個餃子擲到他臉上。秦卯年從腿上撿起它,把摔破的一個角重新捏好,放回到蓋簾上。

“你不要惱羞成怒。你不小了,還是個作家。一個作家,難道不應該直面自己的內心嗎?”秦卯年的這番話,跟他高中畢業生的學歷委實不太搭配。只能說,是社會這所大學培育了他?;氐皆剖械氖嗄昀?,他干了很多事情,過幾年就會換一部新車。他去看我的時候,手機總是響個不停,有一次我聽到他說這個項目八百萬元如何如何的話,還以為他在吹牛皮,后來有一次他非要請我去看電影,在黑漆漆的電影院里,他告訴我說,那一整棟娛樂餐飲大樓都是他蓋的——后來我專門查證了此事并非吹牛皮,從那以后,他在我心目中才不再是吹牛皮的頑劣形象。

“別以為能賺點錢就是商業奇才。居高臨下地對我說教,你還不夠?!蔽艺f。

“但是不管怎么說,伯父伯母、你,你們找了老白幾十年,一直沒有找到,還不是被我找到了?”他說。

他這句話倒是讓我無言以對。

“但是,你也有過人之處。我始終不明白的是,像老白這么一肚子心事、孤僻、陰郁的人,你是怎么獲得了他的信任,跟他相處了兩年的?”秦卯年問。

是的,老白孤僻、陰郁,難以接近。他回到云市后的這兩年時間,跟任何人都不建立往來關系。至于我是如何一點一點地接近他,最終獲得了他的部分信任,這些過程,我一點都不想贅述了。

“不是百分百的信任,只是部分信任,有選擇性的?!蔽壹m正道,“正像你所說,他藏著一肚子心事。你知道這有多痛苦嗎?他總得找個合適的人,多多少少傾訴一部分。而我就是那個相對合適的人?!?/p>

“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偏偏你是那個相對合適的人?為什么那個人不是老白的左鄰右舍?”秦卯年問。

“別這么拐彎抹角!你不就是想說,老白不是傻子,他可能已經猜到我就是三十年前的那個女孩?”我覺得那天的面團揉得不太理想,有點硬,搟起來有點吃力。也或許是秦卯年的這些話有些尖銳,扎到我的心臟上,讓我虛弱無力。

秦卯年引出了這個話題,他卻閉嘴了。我等了兩秒鐘,他沒有回答的樣子,使我更加虛弱無力了。

“秦卯年,你說,老白是不是早就認出了我,或者猜到了我是那個女孩?告訴我,我好累?!蔽艺f。

“我認為,這個答案不重要。我們需要很多答案,但所有答案通通不重要?!鼻孛暾f,“比如,你照顧了老白兩年,卻一直沒跟伯父伯母透露。你為什么要這么做?這也是一件沒有答案的事。比如,你難道不應該讓你們全家跟田小刀相認嗎?你卻遲遲沒有這么做,這件事也沒有答案。比如,你似乎更應該讓老白得到應有的懲罰,但你也沒有這樣做,這件事也沒有答案。還有一個更大的謎,需要答案?!?/p>

“什么更大的謎?”我已經有氣無力了。

“三十年前的那個傍晚,你是真的睡著了嗎,還是故意裝睡,故意讓老白帶走田小刀?你討厭田小刀,因為你的父母重男輕女。自從有了田小刀,你就失去了一切。再進一步說,你是不是老白的同謀?你意識到了他是一個危險的人,他也看出了你可能希望田小刀消失,你們默契地把那件事推動到了最后的結局。幾十年后,你找到了老白,發現他已經是一個標準的老人,正在走向人生最終的消亡。他身體羸弱,性格孤僻,終身被帶走田小刀這件事折磨。你動了惻隱之心,你想讓他就這么安靜地走向終點。特別是去年,他摔了一跤,不僅摔跛了一條腿,腦子也摔壞了,時常癡癡呆呆。他忘掉了很多事。你的弟弟生活得很好,老實說,如果他跟在你父母的身邊,不一定能有如今的生活。他安然富足,以為自己的人生沒有發生過任何意外,你不想改變這一切?!?/p>

“你閉嘴!”我說。

“螞蟻王國并不存在。你不想承認這一點?!鼻孛攴堑珱]有閉嘴,他還極其殘忍地說出了這句話。

“完全是一派胡言!”我聲音哆嗦著,“我想殺了你,秦卯年?!?/p>

“如果你的心能夠從此寧靜,我的命不算什么?!彼f,“你有什么自責的呢?那一年你也不過只有七歲,不就是一念之差的事嗎?大人都會犯錯,何況一個小女孩?!?/p>

我用盡平生的力氣,使用了我詞庫里所有罵人的詞匯,咒罵著秦卯年。他一聲不吭。我告訴自己,田小鐮,不要哭。一定不要哭。但是我沒能管住那些爭先恐后想要流出來的液體。秦卯年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我身邊,抱住我的頭。他輕聲地說:“田小鐮,在這個世界上,你還能找到誰像我這么懂你?”

“小學時,你總是跟我作對,為什么?”我問。

“傻不傻?”他說,“無非是想引起你的注意。無非是,那時候我就看透了你?!?/p>

“你才幾歲,那時候就看透了我?”

“我也不想那樣。但我就是看透了你。你是作家,難道不知道人類有多么渺小,根本無法解釋這個世界和整個宇宙嗎?”

最后,秦卯年忽然說:“去年我出國,順便去看了一眼田小刀?!?/p>

我嚇了一跳,立即從剛才的迷蒙狀態中清醒過來:“你要干什么,秦卯年?!”

“你放心吧,我沒打擾他,只是遠遠地看了看他。他過得很好。我拍了照片,你要不要看看?”

“不要,求求你?!蔽疑胍髦f。

我們吃了一頓滿腹心事的餃子。吃飯的時候,有那么一剎那,我跟老白的目光對接到了一起,這讓我猛然想起七歲那年,我也是跟他的目光那么對接了一下……我被一個餃子噎得流下了眼淚。但是,等我再去看他的目光時,熟悉的那種感覺已經蕩然無存,我只看到了兩只昏黃無神、已經忘記了人生當中某些事情而且正在忘記更多事情的迷茫的眼睛,像兩潭被困住的、不再流動的渾水。

11

考慮到老槐樹年代久遠,他們修改了筑路計劃中關于老槐樹的原有設計,改挖掉為圈起來,為它修一個花壇,讓它成為一個供車輛繞行的環島。據秦卯年說,幸福村現有的一處農田在未來幾年內要建起一座休閑中心,到時候,路口比現在要多,設計環島是遲早的事。

秦卯年說得這么有鼻子有眼是因為筑路工程是他們公司承接的。我埋怨他,如果之前沒有決定挖掉老槐樹,說不定我的母親葛貳就不會那么執拗地要搬回槐花洲。秦卯年說,莫非你真的想讓他們老兩口兒客死異鄉?

我當然不想。

現在,那棵老槐樹下坐著的,不是我的母親葛貳,而是變成了老白。幸福村沒有任何人知道老白的來歷,秦卯年跟房東說,老白是他的舅舅。

秦卯年這么說,等于又在占我的便宜,因為一直是我在照料老白。既然老白是他的舅舅,那就是說,我在照顧秦卯年的舅舅,進一步就等于說,我在跟秦卯年談戀愛。

當然,秦卯年說老白是他的舅舅,也不是只說不做——他為老白雇了一個二十四小時保姆。每個周末,我都會到幸福村去看看老白,中午陽光暖和的時候,跟他一起坐在老槐樹下曬太陽。秦卯年曾經當著房東的面喊過老白舅舅,老白沒答應,也沒反駁。此后秦卯年就把這個稱呼固定了下來。

有一次,秦卯年蹲在老白跟前,問他:“老白,我是誰?”

老白睜開混濁的雙眼,辨認了他一番,說:“你是我外甥?!?/p>

秦卯年得意地對我說:“你瞧,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弄假成真的?!?/p>

老白看起來的確是老糊涂了。

但讓我迷惑的是,當白天賜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就顯得很清楚明白。他跟白天賜聊著天,回答著白天賜的問候,口齒清楚,思維清晰。他每次都對白天賜說,我很好,能吃能喝能睡;沒事干了,就跟老頭老太太們打撲克下棋。我老是贏,他們水平都很差。

他絕口不提保姆,不提秦卯年和我的存在。我問秦卯年:“你覺得老白到底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

秦卯年答非所問:“這不是糊涂與否的問題,是有沒有智慧的問題?!?/p>

為了弄清楚他有沒有把三十年前的事情忘掉,我經常引導他看螞蟻。我把餅干搓碎,撒在地上,讓他跟我一起看螞蟻搬運食物。我告訴他:“老白,這棵大槐樹底下有螞蟻王國?!?/p>

“唔?!彼f。

我給他講螞蟻王國有多么雄偉,那里縱橫交錯,是微型的建筑奇觀。我給他講螞蟻家族的各種規矩、螞蟻的各種習性。他平靜地聽著,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我說:“老白,咱們把土掘開,往下挖,一直挖,看看螞蟻王國,怎么樣?”

老白依然不為所動,這時候,他就開始表現出注意力不集中的樣子,甚至哈欠連天,昏昏而睡。

又有一次,我大著膽子對他說:“老白,我有一個弟弟?!?/p>

他說:“唔?!?/p>

“我弟弟去了螞蟻王國?!蔽艺f。

我緊緊地盯視著他的眼睛,我認為我看到了那里閃過一絲慌亂,但它轉瞬即逝,重歸平靜。

與老白全然不同的是,我的母親葛貳幾乎天天都在跟家鄉的那棵老槐樹較勁。我每天晚上跟父親通話,問問葛貳的情況。我的父親田豐收不想讓我過于擔心,每次他都輕描淡寫地說葛貳沒事。

“她能有什么事,除了腦子不好使,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又要不了命?!蔽腋赣H說。

我大約一個月回一趟槐花洲,葛貳的表現在我看來,跟父親的描述基本一致。那年他們搬回去的時候是秋天,天氣漸漸轉涼,父親只在中午時候允許她去樹下坐一會兒。秋天過去之后,冬天來臨,父親減少了允許母親出去的頻率,只在某一天中午陽光極盛的時候,他才允許她出去。

母親穿著厚厚的棉衣,帶著絨線帽子,在樹下尋找螞蟻。每當看到她佝僂著腰的樣子,我都要想起三十年前,她作為小賣部老板娘那風風火火的樣子。我回家之后逃避不了的一件事,是給她講螞蟻王國。為了不至于內容雷同,失去吸引力,我虛構了很多螞蟻王國里的故事,什么螞蟻打架又和好啦;螞蟻老了以后總是說胡話啦;螞蟻站崗打瞌睡被罰倒立啦;螞蟻爬在槐樹葉子上玩耍,被風吹到天上去啦;螞蟻在冬天爬到水桶里,凍成冰螞蟻啦……

這些故事,我完全用不著提前構思。每次只要站在老槐樹下,那些故事就紛至沓來,充塞著我的大腦。冬去春來,我記不清自己講述了多少個螞蟻的故事,如果整理一下,寫出來,拿到出版社去,可能會一下子出十本書。

春天過去了,槐樹上的知了開始鳴叫。父親給我打電話說,知了開始鳴叫的那天,母親坐立不安,到處尋找工具,說要刨開老槐樹下面的土,去看看螞蟻王國,去找我弟弟。父親把工具藏起來,母親就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找人問。她逢人就問:“我家的 頭是不是讓你借走了?還有鐵锨?”

幾天下去,左鄰右舍遠遠看到母親,全都繞路躲著走了。我的伯父田豐登想了一個主意,他回家找了一把很小的小 頭,讓父親拿它糊弄一下母親。反正那把 頭跟兒童玩具似的,忙活一天也挖不了幾捧土。

父親采納了他哥哥的建議。于是,我回家之后就看到了母親蹲在地上揮舞 頭刨挖地面的勞動場景。母親看到我,站起身擦擦汗,臉上流露出勞動者的自豪。她把小 頭遞給我,讓我試試。

“馬上就要挖到目的地了?!彼f。

父親偷偷告訴我:“一天也挖不了多少土。她白天挖了,我晚上再偷偷填上?!?/p>

“那她能答應嗎?”我憂慮地問。

“她不知道。我把坑填上了,第二天,她又興致勃勃地重新開始挖?!备赣H說。

對于母親的這種狀態,我感到憂心忡忡。我覺得,遲早有一天,她要失去耐心,對那個永遠挖不出的坑道感到失望,乃至于絕望。而且,我擔心父親的小動作被母親發現,到那時,恐怕就不太好處理了。

我的擔心果然不是多余的。兩個星期之后,父親很無奈地打電話告訴我,他偷偷平整土坑的時候,終是被母親發現。母親暴發了激烈的情緒,并且,為了杜絕父親的卑鄙行為——她用了“卑鄙”這個詞來辱罵父親——她開始寸步不離地守護著她的勞動成果。我趕回家時,看到母親把一張涼席鋪展在土坑旁邊,她本人坐在涼席上,前面擺著飯碗。

這膠著的局面委實讓人一籌莫展。最后,秦卯年想了一個主意,他帶來公司里的工人,給那個土坑豎上了一圈籬笆,安裝了一個活動門,還給門上了鎖。

“伯母,這是鑰匙,您好好收著,千萬不要給任何人?!鼻孛旯首魃衩氐匕涯赣H喊到旁邊,把鑰匙交給她。

“你這不是糊弄人嗎?這么矮的籬笆,抬腿就邁過去了?!蔽抑肛熐孛?。

“你別管糊弄不糊弄,只看對老太太是否管用就行了?!鼻孛旰V定地說。

不得不說,秦卯年這幼稚的方案竟然奏效了,母親聽任我把涼席卷好,拿回了家。她把鑰匙用紅繩穿上,掛在脖子上。那天夜里,母親睡了許多日子以來最安穩的一覺。

…………

后來……

曾經有一段日子里,我對秦卯年翻了臉。我認為是他的那個安裝籬笆的餿主意害了葛貳,致使她離奇消失。過了幾天之后,沒等秦卯年辯解,我就主動放棄了這個想法。我覺得,就算沒有籬笆,葛貳也是會失蹤的。

簡單說吧,就在前些日子,父親打來電話,說母親不見了。我們趕回去的時候,看到她挖掘的那個土坑已經具備了相當的規模,不僅有寬度,還有深度。土坑旁邊丟棄著那把小 頭。

在此之前,父親和伯父已經找遍了整個槐花洲,甚至他們組織了十幾個青壯年,到東邊大山里尋找了一天。他們沒有找到母親。

我的母親葛貳就這樣失蹤了。我們報了警,并且仍在四處尋找。

與此同時,一個說法悄悄地在村莊里彌漫,那個說法是,母親在刨挖坑道的時候,忽然打通了螞蟻王國和外面溝通的秘密通道,她沿著那個通道,去往了螞蟻王國。盡管很多好奇的人站在坑道邊往里探看,并拿著各種工具朝下試探,都沒有發現什么秘密通道,但都無法阻止那個說法的蔓延。

有好幾次,我都想把母親失蹤的消息告訴老白。有一次,我差點說出口,被秦卯年制止了。他說:“田小鐮,不要說。你說了,他會死的?!?/p>

責任編輯 韓新枝 張爍

【作者簡介】王秀梅,現居山東煙臺,共出版發表作品九百余萬字。主要作品有《一九三八年的鐵》《去槐花洲》《見識冰塊的下午》《浮世筑》《請叫我莫大》等二十余部長篇小說、小說集。曾獲山東省泰山文藝獎等獎項。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文、希臘文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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