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的馬幫

2021-07-08 04:58楊殿梁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1年5期
關鍵詞:豹子司馬家伙

眨眼間,寧高遠便將三只狼崽弄死了。

秋后糜子長勢喜人。剛打完場,村里堆著一個一個秸稈垛,村外露著一片一片地茬兒。家門口兒就剩一垛荊柴了。村后的山背上,荊柴的葉子紅燒燒的,正要凋落。趁農閑,他想把門口的柴垛高高地堆起來。吃過早飯,就提著?頭像條當家的漢子似的爬上了山背……

腳下的村莊像一只可以穿在腳上的圓口鞋。秋高氣爽,一兩柱炊煙冉冉升起,裊裊地彌散在薄薄的云層間。山背上盡是荊柴。刨一大捆,就一袋煙的工夫。那天,義父嘴里咬著被日月磨得溜光的檀木桿旱煙袋,“吧嗒吧嗒”地抽著說,寧家河總算活過來了。他也記不清多久沒上山了,就坐著歇息,看這座剛活過來的村莊。

這一幕秋收盛景,好多年都沒有過了。刨柴的時候,寧高遠就會坐在山背上看腳下的村莊、細長的溪流、層層疊疊的梯田和遠處起伏的山巒。記憶里,只要目光觸及的地方,都開滿了罌粟花,開了一年又一年,一直能夠追溯到他來到寧家河那一年。罌粟花下的果實,寧家河的人管它叫洋煙。也是一個暮秋,義父帶他去五叔家串門。五叔剛弄來拳頭大一團洋煙,拿出來諞時,被義父狠狠地打了一耳刮子。五叔的脖子被打出顯顯的五根指頭印痕。義父奪下那團洋煙,面紅耳赤地扔進了爐膛。義父脾氣不好,卻從不跟五叔耍脾氣。這是唯一的一次。

民國十八年(1929年),寧家河一帶的野菜、榆樹皮也被挖光剝光了。刨柴時,寧高遠順便還挖到了一摟抽薹的刺荊。心里想著,下山后,送給五叔吃。過完年,五叔家里一粒糧食都沒了。吃了大半年的刺荊、苜蓿和榆樹皮,一家人面孔都是菜綠色的。這個秋后,五叔的幾畝坡地收了兩石多糜子??杉依飶埧诘亩?,頓頓都要摻一大半刺荊或者苜蓿。

他先聽到“吱吱嚀嚀”的叫聲,然后就發現了那個藏著三只狼崽的狼窩。三只狼崽并排趴在窩邊,好奇地看著他,怪可愛的。要不是嘴饞,就會逮回去當玩伴耍。他掄起?頭,一下一只,連著拍死兩只后,到第三只,就扔了?頭,在熱烘烘的太陽下,按住逗弄了一小會兒,才用胳肢窩夾死了。猶豫了一會兒,他只好把刨的荊柴扔在山背上,用繩子將三只狼崽捆在一起,扛著下山了。

這場年殤,義父早琢磨到了。他就一個理由:“關中、涇川那么好的地,都栽滿了洋煙。這會惹惱天王老子的?!闭l在義父跟前敢提及洋煙,義父就會用眼睛瞪誰。義父還斷言:“總有一天,糧食比金元寶還要稀罕?!?/p>

已到飯點了。寧高遠和義父都沒回來,母親坐在炕頭“刺啦刺啦”地納鞋底,就沒做飯。寧高遠進了家,取了那把七寸折花刀,不一會兒,就將三只狼崽開膛破肚分割好了。狼肉一鍋,狼皮和下水一鍋,煮熟了,都是解饞的好東西。母親順勢將納了半截兒的鞋底纏起來,放在炕頭,開始拾柴燒鍋。不等義父回來,一鍋香噴噴的狼崽肉已經煮好了。

“噫,哪兒來的肉?”剛進門,義父便聞到了肉香。

“我打了三只狼崽?!?/p>

西安天恒瑞錢莊開設了粥棚,聞知涇川一帶秋收了,便給寧老大發來一封電報,想要尋購一批糜子,盡快運抵西安。一張巴掌大小的白紙上,抬頭印著“交通部電信局”字樣,報文歪歪扭扭地用小楷寫在一個長方形框內。一個騎一匹棗紅馬的小伙子說是平涼電報所的。電報由保長轉交寧老大。這是寧家河頭一回收到電報。一群人追在保長屁股后面,等寧老大看完后,一個一個在手里傳了一圈,都不停地嘖嘖稱奇。

寧老大想讓三豹子去跑這一趟,拿著電報商議了一個晌午才回來。聽了寧高遠捕殺三只狼崽的事兒,一聲不吭地盤坐在炕頭,將電報壓在腳下,抽出旱煙袋,皺著眉頭“吧嗒吧嗒”地抽起來。母親把做好的狼肉燉苜蓿,舀了一碗,端著放在炕頭。他低眼看了看,深深地抽了一口煙,說:“狼記仇。你吃了它的崽子,它會找上門來的?!?/p>

“寧老大”是義父跑馬幫時的名號。年輕時,做過驛丞。光緒年間,被裁撤回鄉,便用積蓄跑馬幫?!皩幚洗蟆钡拿^,在這一帶的馬道上,是最硬氣的。他的馬隊,數次橫穿蒙古,和毛子做生意。在寧高遠的記憶里,天地間沒有義父不知道的事兒。經這么一說,母親急了,便將圍裙撩起來擦著手,問道:“這該咋辦?”

母親是個大腳女人,剛性子。幼童時,死活不纏金蓮腳,投河相抗,還被進步人士登在當時的《秦中官報》上。見母親著急的樣子,寧高遠滿不在乎地說:“來了就再弄死它?!?/p>

“哪有那么容易??!”

義父嘆息一聲,端起碗,就著糜面饃,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剛放下碗筷,門外便響起了急驟的鑼聲。是保長的聲音。他一邊猛敲,一邊喊,村口有狼群,各家的男丁快去村口驅趕。來得可真快呀!寧高遠一聽,掂上長矛一溜煙就走了。村口聚了一堆手持?鋤鐵锨的男丁,熙熙攘攘的。狼群就在數丈開外,看到寧高遠時,陡地騷動起來。寧高遠細長的單眼瞼薄得像紙一樣,圓亮的黑眼珠滴溜溜地打著轉兒,數道犀利的光芒迸射而出,英氣逼人。他“嗖”地沖出人群,揮起長矛又刺又打。幾個青壯年起著哄緊隨其后,各自揮舞手中的家伙,亂糟糟地吆喝了一陣子,才把狼群驅散了。

大家聚在一起又說又笑,高喉嚨大嗓門兒的,一個比一個興奮。寧高遠的矛尖劃傷了一匹狼的后背。有說他手疾,有說矛柄長,有說是因為第一個沖出去的,狼沒防備。大家吵吵嚷嚷的到天快黑時,才一哄而散。

該熄燈睡覺時,村口也不知來了幾個家伙,“嗷嗚嗷嗚”地輪番哀嚎,吸引值更的村民。一匹體形較大的禿尾巴狼鬼鬼祟祟地潛入院里,伺機偷襲。寧高遠順手抄起一把鐵锨,照著那個家伙的屁股掄了幾下,眼看要被掄趴下時,被義父制止了。

禿尾狼弓著背潛入星光慘淡的巷尾。義父嘆息一聲:“大災年,戾氣重。這狼的脾氣也大,惹不得?!?/p>

群狼在村巷鬧騰了兩夜。鄉鄰都曉得,是那個大腳女人從西安帶來的那個娃弄死了三只狼崽惹的。然后,保長以商議對策的名義來了。寧老大明白保長的意思,嘆息一聲,說那就把這娃送走吧。

嘈雜的村莊,天比往常短了一大截兒。狼群又開始在村口哀嚎,“嗷嗚嗷嗚”。村里的男丁輪流值更守夜。寧老大、高遠母子秉燈而坐,冷冷清清的。寧老大說,陜西境內遍地餓殍,伏尸累累,鄉間易子相食早不是啥奇聞。這個晌午,他和三豹子說了,把地里剛打的三十石糜子,分出十五石給天恒瑞粥棚。

“要么就讓娃兒隨著一同去吧!”

寧高遠本姓司馬,祖籍長安縣石馬窩村,距西安城僅十幾里地。生父曾在天恒瑞錢莊做過領東,生意上的往來,與寧老大交往甚篤。辛亥年間,常暗中資助革命黨人井勿幕,被陜西督軍陸建章殺害。鄰村一惡霸覬覦高遠母親的美貌和大腳,又仗著舅舅在陸建章身邊做事,屢屢襲擾,肆無忌憚。獲悉此事,寧老大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惡霸。捅下了這個婁子,高遠和母親也沒法在石馬窩待了,只好廉價賣了宅子田產,隨寧老大遠赴寧家河避難。

寧老大也是苦命人。膝下兩個兒子都被馬家軍抓了丁,音信全無。原配夫人思兒心切,身染重疾,臨終前,央求從西安來的這個大腳女人做填房。也是避免別人說閑話,高遠又年少,母親就應下了。寧老大其實有顧慮?!拔夜聝汗涯傅囊擦H無靠,只要你不嫌棄!”母親說著,還看了看她的大腳。寧老大埋頭不停地抽著旱煙,就說了一句:“這使得嗎?”

三人相依為命。高遠稱寧老大義父,一直都沒改口。這時,寧老大說:“天恒瑞還有當初你媽賣田宅的一筆股銀,算上這多年的利息,足夠你在西安城置一座宅院了。你去了,先跑街,或聽掌柜吩咐……”

高遠已年滿十九。早于兩年前,寧老大就開始盤算這事兒了。先是二虎守長安,與劉鎮華苦戰八個月,雖將鎮嵩軍逼退,西安城卻被打得瘡痍滿目。接著又天降饑荒,馬隊沒了生意,這些年腿腳也不好使了。他就賣了馬匹,回寧家河畔置了三十畝良田,準備頤養天年。要不是這場災荒,早將這娃兒送去天恒瑞繼承父業了。

寧老大是光緒九年的武秀才。瘦高個兒,力氣特別大,綽號“千二力”。一道粗黑的辮子被剪掉后,一年四季都戴一頂荷蘭帽,或坐或站,腰板都挺得筆直。尤其那頂荷蘭帽,要戴在寧家河無論誰的頭上,都會被人嘲諷為“假洋鬼子”。在清一色瓜皮帽的寧家河,被寧老大戴在頭上,就是脫俗,是見過大世面的。這兩年,他的背開始佝僂了,走路也不得勁了,但還要努著勁把腰板挺起來,就是想讓那頂荷蘭帽顯得那么的高昂。蓄了多年的一把山羊胡子也白了,早晚都捋得很順溜。兩綹壽眉直入鬢角,像長在山背面的兩棵蓑草,一雙枯黃的眼睛還留著幾分威嚴,卻沒了跑馬幫時犀利的光芒?!袄狭?,不服老不行??!”有人沒人的,他就喜歡說上這么一句。有人的話,他還會憶些道上的事兒。

沒幾年,寧高遠個頭也趕上了寧老大,連柳樹條兒似的身材也像,走在一起,就像親生父子一樣。好友遺孤,寧老大呵護備至,教本事,送學堂讀書,疼愛有加。他說,娃兒生父是西安城大銀號里的領東,上過新學堂,連井勿幕都敬重。兩個兒子見了寧老大都是怕怕的,他一回來,低眉順眼得連說話都不敢大聲。高遠則不,每日和寧老大嘮嘮叨叨地有說不完的話、問不完的事,不厭其煩……

“路上多聽你豹子叔的,凡事別亂作主張?!?/p>

寧老大咬著旱煙袋“吧嗒吧嗒”地抽著,眉頭忽地擰在一起,似在思慮、權衡。月牙兒從窗外探進來,粗粗壯壯的,像一瓣金黃的瓜瓤。寧老大抬起頭,望著這瓣月牙兒,又裝了一鍋煙,說:“往后,你就姓司馬,不姓寧?!备哌h母子表情詫異,像窗外的月牙兒似的。寧老大咳了兩下,“當初不改姓,寧家河就你一個外姓娃兒,怕你受排擠。再讓你改回去,我不能讓司馬兄弟斷了血脈??!”

“起來,給你義父跪下?!?/p>

寧老大擺了擺手??粗皇謸狃B長大的娃兒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禮,幾顆淚珠從寧老大臉上滾落而下。他抬起粗糙的手掌,左右擦拭了幾下,說:“路上給娃多帶點干糧……”

四月十六,寧家河一帶下了一場猛雨。寧老大置的三十畝都是谷地,一多半都能用上游的溪水澆灌。這一年,旱情肆虐,一條小溪早斷了。這一場雨,才讓寧家河又響起了嘩嘩的流水聲……

秋后,寧家河的天空被飛揚的糜子殼遮天蔽日地罩著,嘰嘰喳喳的,像過年似的。寧老大收了三十多石糜子。天恒瑞是老主顧。十五石,都按半價,每石收二十塊大洋。三豹子勸寧老大再想想?!笆袃r每石要四五十塊呢?!睂幚洗髮㈩^耷拉在胸前,擺了擺手,說:“這已是在賺黑心錢了。兩三塊大洋就能從關中買個老婆呢?!?/p>

家里也不敢囤太多糧食。春夏時,饑民打死大戶哄搶糧食的事兒,屢有發生,嚇得鄉下的大戶都躲到城里去了。賣糜子的錢,寧老大給三豹子交代,“不用拿回來了,就存到天恒瑞,等高遠將來成家立業時,支出來用?!?/p>

十五石濟世糧,滿滿裝了五馬車。天還未亮,便在寧老大的催促下,“吱吱嚀嚀”地披著微露上路了。這一幕情景太熟悉了。寧老大的心亂跳不止,逐輛馬車查看,那封電報收好了沒,剎車桿管不管用,頂棍沒忘吧,還有走夜路的燈籠、燈油丟三落四了嗎?又像是自己的一次出征。

“高遠,記住了,你姓司馬……”

寧老大的眼睛濕潤了,被風一吹,黑紅黑紅的。高遠的母親也出來了。昨晚沒合眼,想了一夜心事,枕頭也被眼淚浸濕了。當年,寧老大就說過,等娃長大了,一定會把“司馬”這個姓還給他的。她想過,劉備借荊州,他要不還,她一定不會要的。她母子倆的命都是他給的,一個姓算什么?

從寧家河出來,到涇川城的一百二十里腳程,一多半都是平坦的川道。三豹子打頭兒,沉穩有力地走在最前面,一向不茍言笑的他,突然笑嘻嘻地回頭說了一句:“撒嗎?”撒嗎和司馬諧音,是寧家河的土語,意思就是什么或啥。丁二狗跟屁蟲似的甕聲甕氣地笑著說:“豹子叔,你說‘撒呢。嘿嘿,‘撒嗎高遠,不好聽?!倍《肪捅雀哌h大幾歲,五個人里面數司馬高遠最小,便跟在三豹子后面,回頭瞥了一眼。丁二狗又憨憨地笑著說:“往后再去西安城,你認我嗎?”高遠說:“肯定啊,不管姓寧,還是司馬,咱們都是兄弟?!?/p>

數五叔最年長,五十出頭了。左腿略有些瘸,手里常捏一根旱煙袋,佝僂著背總是咳個不停。民國三年(1914年),他和三豹子、寧老大的辮子就在西安城里被剪掉了。這幾年,額頂的頭發已掉光了。戴一頂瓜皮帽子,臉上的胡子剛刮過,干干凈凈的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就幾綹黑白相間的麻絲一樣的長發從后腦勺兒拼命地探出來,油兮兮的連榆樹皮似的細長的后頸都遮掩不住。早年間,他在寧老大的驛所做過驛夫,后來和三豹子一起跟著寧老大跑馬幫,也算是老江湖了。

司馬高遠扛著他平時愛耍的長矛,一會兒前,一會兒后,像是護鏢的小伙子??嬖诩缟系母杉Z袋里還裝了一大塊狼崽肉。這是寧老大特意讓裝的。出了寧家河五里外,有一條岔道。一條向西經天水通河州、張掖,一條向東需五六天的腳程可抵達西安。三豹子的馬鞭甩響后,寧老大還在叮嚀,把留下的那塊狼崽肉埋在岔道五里開外向西的路上。要有狼群跟上來,說不定能引開。

寧家河村后有一個高崗,是村民專門用以警戒匪幫平整出來的一座瞭望臺。寧老大一手扶腰,木呆呆地看著馬車駛出村口,便和身旁的大腳女人回轉身,一前一后向那座瞭望臺走去。兩人低著頭,一句話都沒說。秋后,瞭望臺顯得特別的高,站在上面,向西和向東的兩條馬道,盡收眼底,細細長長的,經年黃沙漫漫。

蒼穹下,寧老大蹲在高崗上面,嘴里咬著旱煙袋,眼前灰蒙蒙的。西安來的大腳女人佇于身旁。兩人在一字排開的馬隊里搜尋扛著長矛的高遠,他們看到,這粒小小的黑點在岔道處疾步向西拐去。

大約三里開外,司馬高遠似在用那把七寸折花刀刨了一個坑,影影綽綽地把背上的狼崽肉埋進去了。這把刀形狀精美,鋒利無比,什樣錦刀柄,黃銅扁鞘,是寧老大去河州時,花了二十塊大洋,慕名從一保安刀匠手里買的。跑馬幫時,總會帶在身上,是寧老大最鐘愛的一件防身之物。司馬高遠也貪慕這把刀,平時就喜歡把玩,昨晚收拾行囊時,還特意找出來看了看。母親笑盈盈地站在一旁,啥也沒說。寧老大笑得很大方,說要給時,又有幾分不舍,還再三叮囑:“這是把好刀,可不敢玩丟了?!?/p>

車隊晃晃悠悠地向東行進,慢得像螞蟻似的。司馬高遠向高崗上望了一眼,撒開雙腿,一路小跑……寧老大將煙鍋在腳前的一塊石頭上磕了幾下,又裝了一鍋,斜咬在嘴里,騰出手擦著火鐮,點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說:“頭天上路,馬快。順當的話,稍黑些,就到涇川城了?!?/p>

“這娃兒嘴饞。怕他舍不得埋掉那疙瘩狼崽肉?!?/p>

“剛才不是看著他埋了嗎?”

這個大腳女人將一只手搭在額前,她的衣襟被高崗上的風吹得噗噗直響。

那么一大塊狼崽肉,三豹子就舍不得埋。剛出村,司馬高遠問埋不埋,三豹子急得跺了一腳,說是埋?呢埋。三豹子中等個頭,一身蠻力,跟著寧老大跑江湖,也學了不少本事,一般兩三個壯漢是奈何不了他的。高遠的身手,三豹子也曉得,出手疾,力道剛,會使巧勁,一拳能把西瓜大小的青石砸開。兩人也在一起耍過,三豹子都輸了。再說還有五叔、丁二狗和兩個伙計。十匹八匹狼,真是怕個?。

跑馬幫的,路上碰到狼群,是常有的事兒。這條馬道,三豹子跑了十來年,哪一年不遇上幾次?一群狼,很少有超過十匹的。就一次,寧老大帶著三豹子馱了一批茯茶,從毛子那里換了一批上等皮貨,折返時,在大草原上,遇到一群狼,有二十多匹。除此以外,再沒遇到超過十匹的。多是五六匹。馬幫出行,只要不遇上土匪,就沒啥好怕的。

這次,三豹子最擔心的是怕碰上饑民。涇川一帶,因為偏了一場雨,秋后還收了些糜子,災情先下去了。入了陜界,連軍糧都敢哄搶的饑民,跟誰講理去?他們計劃出了涇川,就走夜路。

司馬高遠從后面追上來,沖三豹子拍了拍斜挎在身上的干糧袋子,示意狼崽肉還在。這袋子是寧老大跑馬幫時背在身上的,有十來年了。三豹子還能記得這只袋子。還是在河州時,寧老大的布袋子磨了個洞,就花了兩塊大洋,買了這只鞣得很軟的牛皮袋子。三豹子回頭指了指瞭望臺,兩個黑點仍依稀可辨。

天黢黑時,到的涇川城。距城二十里地,有一座荒棄的院落,圍墻也塌了。這原先是一座急遞鋪,比驛所小,歸涇川驛管轄。就是五間土屋,兩間停人,一間喂馬,兩間堆放雜物草料,屋前還有一座草棚,也倒了。剛才路過時,看到一匹狼臥在一間房屋門口兒。三豹子用腳在地上跺了兩下,呵斥了幾聲。狼愛理不理的樣子,一動不動。司馬高遠豎起扛在肩上的長矛,吼了一聲,沖上前去虛張聲勢地刺了一下。狼滿不在乎地站起來,還舒了一下腰,才夾起尾巴晃晃悠悠地走了。

“瓜皮,還不拿咱們當回事呢?!比油嶂弊?,罵了一句?!斑@匹狼不會是從寧家河跟來的吧?”丁二狗問。五叔說:“多半不是。那是一群,這是獨狼?!彼抉R高遠逞強說:“要那一群都來,咱這一路上就天天吃狼肉?!比哟蛑海骸耙獊砥甙似?,你手中的長矛能對付幾匹?”司馬高遠說:“我倒希望來個十五六匹,才過癮?!?/p>

幾個人都笑了。三豹子還講了一些對付狼的本事。狼傷人,多是趁你不備,將雙爪搭在后肩,若是貿然回頭,就一口咬斷你的喉管。這個時候,有經驗的獵人,會用后腦勺兒頂住狼的嘴巴,再伺機將它掄在地上……

馬道兩旁栽著左公柳,葉子都快掉光了。在夕陽余暉的映射下,金燦燦的柳條像萬千鞭子一樣隨風甩個不停,連串的“啪啪啪”的聲響,讓這個黃昏又過分的迷離、蕭索、蒼涼。

“這樣的柳樹,從這里一直栽到了長武?!?/p>

“真美啊,都是金子的顏色……”

這一路,五叔和三豹子還說了好多驛所遞鋪的事兒。五叔每講起這些來,臉上就像開了花似的。這個遞鋪早先還有鋪司鋪夫,光緒時,就漸漸冷落下來了。到了北洋政府,各地的驛所都撤了。沿途這些小遞鋪,陸陸續續就被扔在路邊沒人管了。

三豹子饒有興味地說,出了涇川,順著左公柳再走四十里,大名鼎鼎的飛云驛就在半道上,看著像一座城堡。宣統時,還養著二十多匹騾馬。道光以前,騾馬有九十匹,驛夫一百多人。

在隱隱的米香中,涇川城亮起了稀稀疏疏的燈火。五輛馬車浩浩蕩蕩地進來,馬蹄“嘚嘚嘚”地敲擊著生硬的地面,頗有些氣勢。三豹子說,偏了一場雨,涇川城也緩過氣兒了。夏口時,他來過一次,快要咽氣似的,到了晚上,這條街上,就兩三家點燈的,像鬼火一樣瘆人。

正說著時,前面街口便滾過來兩大一小三團藍幽幽的鬼燈籠。一前兩后,通體透亮,走走停停,游游蕩蕩的,像在逛街。五叔連吐了三口痰。其余的人都跟著吐了三口。五叔說:“都別說話?!钡热龍F藍燈籠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前方街口時,司馬高遠迫不及待地問:“為啥不敢說話?”五叔說:“讓鬼聽到了,會把說話的人帶走的?!比诱f:“還早,這家人就出來遛大街?”五叔“嗯”了一聲,說:“肯定是一家三口??峙乱垥r,餓死在半路上。無家可歸,就到處游逛……”

常宿的那家騾馬店還是空的。掌柜五十開外,和三豹子很熟絡,就像遇到故知似的。馬廊柱子上拴一條土狗,看到三豹子后,汪汪了兩聲。三豹子跺了兩腳,便不叫了,搖著尾巴,想要掙脫繩子。

掌柜的幫三豹子卸套,說房子都空著,想睡幾間,由你們。店里除了熱水,再沒別的了。那大大咧咧的樣子,一點都不生疏。

“秋收了,連塊糜面饃都沒有?”三豹子耍笑著。

“十天半個月的都沒人來,啥都不敢準備。老街口那里有一家打火燒的,剛開張沒幾天。好像還有羊湯賣?!?/p>

“貴嗎?”

“貴啊,比原先貴了很多?!闭乒襁€伸手比畫了一下,那樣兒很皮。

“我們帶著糜面饃呢,喝一碗熱水,將就吃一口算啦!”

三豹子指著車上的糧食,問還要卸下來嗎。掌柜的看了一眼,脖子一歪,說:“沒?事。我不睡,給你瞅著?!?/p>

“你要打個盹兒呢?”

“你們睡下后,我就把狗放開……”

往常在涇川城內宿夜,三豹子他們常會弄塊烤羊排,喝上兩盅,美美氣氣地睡一覺,一身的疲勞就沒了。然后起早,趕晌午到飛云驛打尖,天黑宿長武。這一趟,為了提防饑民哄搶,他們計劃在飛云驛先歇下來,等天黑再啟程。直到西安,都走夜路。

司馬高遠九歲那年,隨寧老大由西安避難寧家河時,在涇川城宿過一夜。他隱約還有記憶。正趕上涇川城逢集,熙熙攘攘的,十分熱鬧。寧老大還給他捏了一個泥人,買了一串冰糖葫蘆。司馬高遠一點都不困,想出去耍一會兒,三豹子說沒啥耍頭,要想去,就早點回來。他沿街走走停停,東張西望,一路上也沒遇上幾個人。這個點兒,店鋪家戶開著門的,也沒幾個。在一戶門前,坐著一個人,穿戴還算整齊。司馬高遠斗膽上前問:“叔,這街上哪里有賣酒的?”

這個人上下打量了幾眼,問道:“你一個小娃娃,從哪兒來的?”

“平涼寧家河?!?/p>

“噫,你村里有個寧老大?”

“那是我義父?!?/p>

“你就是那年他從西安帶回來的娃娃?”

“你認識我義父?”

那人的臉色溫和多了,說涇川城里,沒幾個不知道寧老大的,那些婆姨最喜歡寧老大從西安城里帶來的洋花布了。還問起了三豹子。又說,想買酒,你算找對人了。對面街口有家泡饃館,就他家的,前些天才開的張。那年寧老大領著高遠母子還在里面吃過飯。一年多前,館子關張時,還剩了兩壇酒,藏在家里。司馬高遠掏出五塊大洋。那人找了個酒葫蘆,從一個油黑發亮的壇子里舀了三提酒,便盛滿了,大概有三斤。司馬高遠興致盎然地提著往回走時,又在街口碰到一個鬼燈籠,綠森森的。他學著五叔吐了三口痰,撒腿就跑。綠燈籠不離不棄緊緊地追在身后。

小時候,聽人說,鬼燈籠攆人時,就把鞋脫下來倒著穿,鬼就朝鞋尖方向走了。果不其然,他倒穿著鞋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時,那綠燈籠在身后晃了晃,不知滾到哪里去了。

狗還拴著,沖他汪汪直叫。掌柜的歪著脖子坐在院里,嘴里咬著旱煙袋,說就等他回來,好放狗。三豹子他們打著呼嚕,都睡了,就五叔盤腿坐在炕頭,一口一口地抽著旱煙,等他回來。司馬高遠講了剛才被鬼燈籠追著攆的事兒。五叔嘆了一口氣,說:“都是要飯餓死半路的孤魂野鬼?!?/p>

他問五叔喝酒嗎,五叔說:“怪不道的,鬼最愛酒了?!闭f著拿過酒葫蘆看了看,拔開塞子,放在鼻孔下聞了聞,就抿了一小口,然后咂著嘴巴緊忙用手掌將木塞按上。他說:“五叔你再喝,再喝一口?!蔽迨鍝u了搖手,說嘗一口就行了,這東西還敢大口喝?

天微亮,就上路了。瑟風吹過,已起了幾分秋寒。三豹子說,早點走,太陽爬到頭頂時,差不多就到飛云驛了。在那兒多歇會兒涼,等天黑下來,二更再啟程。

出了涇川,多是下坡道,趕車的操心。轅桿左側是剎車桿,用皮帶系著。他們都不敢怠慢,一個一個將剎車繩拉得死死的。車轱轆發出的“吱嚀”聲尖銳刺耳,在空曠的山谷中,那么瘆人。遇到上坡道時,又一個個松開剎車繩,整齊劃一地扶著車轅桿推坡,還不時地吆喝著馬兒,此起彼伏,扣人心弦。

司馬高遠腿腳軟和,還是一副頑皮年少的樣子。太陽升起來,便越走越熱。馬道兩旁的左公柳懶洋洋地垂下了頭顱,也不那么狂躁了。他將黑大褂脫下來,光著膀子總是撒腿向前小跑一程,再等車隊跟上來。昨天走的川道,比較平坦,大家說說笑笑的,一路上還輕松。遇到下坡道,大家的神經繃得緊緊的,也沒人說笑,大汗淋漓地只顧埋頭趕路。還不到晌午,便到了飛云驛。一座二里見方的城堡周邊,幾戶人家散落在成片的柳浪中,頭頂已有炊煙升起,安安靜靜的。城堡西門站著幾個穿得破破爛爛的懶漢,看到他們的馬車時,不懷好意地盯著,咬著耳根子。

“這就是飛云驛嗎?”司馬高遠問。

三豹子瞪了一眼,仍埋頭趕路。本來說好了在這里打尖。三豹子不停地揮著馬鞭,反而加快了腳步。飛云驛坐落在一座坡塬上。三豹子回頭喊:“快點兒,下了塬垴,再吃干糧?!?/p>

走出飛云驛,又是一段下坡路。在距離谷底數十丈的一處向外突出的土崖畔,剎車塊和車轱轆摩擦的聲響漸漸地不再那么刺耳時,他們看到一座六角涼亭,孤零零地立在崖畔的酸棗刺和荊條間。亭外是一片長滿雜草的空場子,崖畔外側長著八棵碗口粗的金柳,另一頭聳立著一棵崢嶸不凡的古槐?!翱茨觐^,這槐樹肯定不是左老爺栽的?!彼抉R高遠不知左老爺是誰。五叔又說:“他是朝里的大官,會打仗,比劉鎮華、馮玉祥還能打??偠礁赎儠r,在飛云驛扎過營盤。這一路的金絲柳,都是他栽的。這柳樹才叫左公柳?!?/p>

古槐的枝身蒼老粗壯,要兩個人才能合圍過來,像山神一樣令人心生敬畏。五叔說,他記得這棵古槐就是這個樣子,幾十年了,一點沒變。涼亭對面一座土崖,齊齊的,有數十丈高,三孔窯洞像刀切割出來似的,被一方低矮的斷垣隔出一座早已破敗的小院,一側還有一個用木椽搭的草棚,下面是馬槽。官驛人馬過往時,可在此歇息、喂馬。

“這又是一座舊遞鋪吧?”

五叔點了點頭,說:“這也是左老爺修的。在飛云驛扎過一段時間后,左老爺才把他的營盤遷到涇川城里去了?!闭f著還看了三豹子一眼,“記得光緒十九年,這里還有人守著。宣統時,就被扔了?!?/p>

人馬都困了。三豹子才說,飛云驛門口那幾個懶漢,鬼鬼祟祟的,不像好人。五叔也附和著說,年景不好,是得處處提防。然后,三豹子和司馬高遠套親乎:“親侄子,舍得把你的酒給大家喝一口嗎?”

司馬高遠當即取出酒葫蘆,遞給三豹子,還把沒舍得埋的狼崽肉取出來,幾個人盤坐在涼亭下,每人一口,輪著抿。三豹子說,每人嘗兩口,解解渴就行了。抿了兩輪,一半就沒了。耳畔“呼呼”地吹著風。三豹子取出干糧袋,每人一個糜面饃、半塊鍋盔,就著從騾馬店里帶的一囊涼白開,吃得有滋有味。

笑談間,大家還夸贊司馬高遠面帶福相,命有貴人。至于少年時遭遇的不幸,他們說自古英雄多磨難。唐僧西天取經,也要遭九九八十一難嘛!丁二狗望著司馬高遠“嘿嘿嘿”地笑個不停。

五叔和丁二狗已經好多天沒嘗過米香了,都吃的是樹皮、草根拌些麩皮。這趟出來,每人能掙一斗糜子。他們坐在涼亭下,借著酒勁侃侃而談,也不覺得困乏了。三豹子說,就在涼亭下美美氣氣地睡一覺,等天黑下來時,再上路。

亭下快到谷底處,一眼山泉從一個長滿荒草的圪嶗底兒流出來,在圪嶗口兒先積成一個淺淺的水潭,再歪歪扭扭地在淤泥和卵石間沖出一條窄窄的水槽,匯入山谷間一條溪流中去了。多半天了,馬兒滴水未進。三豹子說,高遠腿腳軟和,讓馬兒到溝底飲點水,再趕到圪嶗里吃會兒草。

司馬高遠順便捎帶上了水囊。五匹馬兒一溜兒圍在水潭一頭飲水,他蹲在一頭,光著膀子將水囊續滿后,又洗了把臉,將馬兒趕進圪嶗里頭吃草,他躺在水潭邊兒的草墊上,聽水流聲,看藍天白云,亮著肚皮一起一伏地呼吸。片刻,便起了睡意。但剛合上眼時,就被驚醒了。一匹禿尾巴大灰狼不知從哪里躥出來的,瞪著陰冷的眼睛,盯著他。

這就是寧家河被他矛尖劃傷的那匹狼。他認得。那一矛正好劃在它的背上,傷疤還在。他一下翻坐起來,緊盯著狼的眼睛。他知道,這樣眼對眼盯著,一時半會兒它就不敢輕舉妄動了。他猛地在地上跺了一腳,趁狼向后跳閃的一瞬間,急忙從地上撿起兩塊卵石,捏在手中。

坊間傳說,數禿尾狼最兇。但他一點都不怕,并移動腳步開始挑戰。這匹禿尾狼瞪著兇狠的眼珠子,身子一縱,猛撲過來。他將一塊卵石猛地砸在狼的脖子上。這家伙弓著背躲出老遠,將頭一仰,朝著天空“嗷嗚嗷嗚”地叫起來。

這是在召喚同類!他躍身沖了過去。當擲出另一塊卵石時,狼把后腿一蹬,跳到一個土坎上,居高臨下俯沖下來。他腳下一滑,打了一個趔趄,然后背一弓,剛把身子直起來,狼的兩只前爪已搭在他光溜溜的后肩上了。他緊緊抓住兩只前爪,知道一張血盆大口正等在后腦勺兒處,要是將脖子扭過去的話,喉嚨一準兒會被咬斷。

這個伎倆,三豹子津津樂道之前,他就聽過了。狼尖利的爪子將膀子抓得生疼。他用后腦勺兒死死地頂住狼的下頜,沒有按三豹子說的那樣,伺機將狼掄起來。他知道自己的臂力腕力大,就猛地向下一拉,再一折,“嘎嘣”一聲,狼的兩條前腿就被折斷了。

狼是鐵頭顱、麻稈腿、豆腐腰,果然不假。這匹被折斷前腿的家伙被他扔在了崎嶇的山坳間,哀嚎著試了幾次都未能站起來。他雙手叉腰,大口地喘著氣,看了一會兒,過去伸手試著去按它的頭顱,差點被反咬到手指?!昂?哩,還敢咬我!”他的耍性又上來了??吹竭@家伙還可以利用后腿反撲,他就繞到它屁股后面,逮住兩條后腿掄了兩圈,竟沒舍得摔在地上,而是提在手中,一腳踩著脖子,又是“嘎嘣”一聲,兩條后腿也被他一抻,硬給拉斷了。

“瓜熊,還從寧家河追上來了!”

五匹馬擠成一堆,驚恐地看著這一幕。剛才,狼爪將他的肩抓破了,血順著左膀滴落在胸前。司馬高遠也是個拐貨,他想試試這顆鐵頭顱到底有多硬,就揮著拳頭圍著圈兒一頓猛砸,直至看到它鼻子眼睛都溢出血漬時,才停下來。

他撩著清水洗了洗被抓破了的肩,余興未盡地撿起水囊,扛起這只剛斷氣的家伙,貓著腰沿著山徑爬上來。這時,三豹子他們還在酣睡。

他從干糧袋里取出那把折花刀,抽出來將刀鞘別在腰間,開始剝皮剔骨。等他們睡醒了,一定會感到驚訝吧?他還想著,最好烤熟了吃。他想得太美了。這時,頭頂山坳里影影綽綽已經躥出十多個黑點。頓時,他也怕了。

“豹子叔,快起來,狼……”

他一邊喊,一邊將斜橫在馬車上的長矛搶在手中。眨眼間,狼群便沖到了眼前。還睡眼惺忪的三豹子他們被堵在涼亭里,赤手空拳,誰也不敢出來。他揮著長矛,被逼向了老槐樹那一頭。

狼群從不同方向輪番撲來。三豹子急得直喊:“快,上樹!爬到樹上去!”

他掄起長矛向前驅趕,趁狼群散開來的一瞬間,回身跨了一步,用矛尖撐地,縱身一躍,伸手鉤住一根枝丫,晃了幾下,就“噌噌”地爬上去了。

懊悔的是,長矛被扔在了樹下。

狼群的包圍圈漸漸縮小了。司馬高遠躲在樹上,不打緊了。三豹子他們赤手空拳,又與狼群近在咫尺,形勢驟然危險起來。司馬高遠急得直跳腳,眼睛滴溜溜地轉著,不知所措。他的衣褂還搭在車轅桿上。頭頂是蒼穹下的飛云塬,腳下除了圪嶗里那眼山泉和一條細細的溪水順著山谷流淌,再就是萋萋的荒草。

陡地,他看到幾個黑影在塬垴閃動,便扯著喉嚨喊:“塬垴的大伯大叔們,我們被狼群圍住了,救救我們……”那幾個人影抻著腦袋往下看了看,一個一個頭一縮,眨眼間就沒影了。司馬高遠猴急地對著涼亭喊:“塬垴好像有人!”

“???”

“塬垴有人,我看到了?!?/p>

身處涼亭,三豹子看不到塬垴,急吼吼地扯著喉嚨喊:“你快喊,喊救命??!”

“人走了!看不到了!”

“你只管對著塬垴喊……”

司馬高遠雙腳踏在枝丫上,雙手握成喇叭狀,對在嘴上,鼓足勁沖塬垴一聲一聲地喊著:“救命??!救命……”

正喊著時,身子打了一個閃,險些從樹上掉下來。三豹子又喊:“好啦好啦,別喊了!”

涼亭臨崖畔的三面有酸棗刺、荊條遮擋,葉子紅黃摻半,亂糟糟的。三豹子他們守在正面,狼群也不敢貿然突進。這樣對峙下去也不是辦法。此間,守在樹下的八匹狼,又分開三匹圍攏過來,呈扇面盤踞在長滿荒草的涼亭口兒,齊刷刷地盯著亭里,琥珀色的彈珠似的眼睛惡狠狠的,伺機而動。

“這群家伙要撲進來,咋辦?”

“要能把外面的頂棍拿進來,每人一根,就能有個招架了?!?/p>

頂棍有六尺來長,是每輛馬車的必備之物。剛才歇晌午時,他們將馬卸了套,系緊剎車繩,再用頂棍將各自的馬車頂在涼亭前的空場子上。三豹子瞅著車轅桿下的五根頂棍,琢磨了一會兒,回頭左右看了看,讓五叔去后面折幾根刺條。

狼群似乎曉得他們想要干啥,頓時騷動不安起來。三豹子守在涼亭口正面,揮舞著手臂聲嘶力竭地恐嚇:“你來,你來,老子不掐死你!”有居高臨下的涼亭在前,正面四尺來寬的口兒也長滿了干硬的雜草,奸猾的群狼輪番向前試探,有一匹狼把前爪剛搭上來,被三豹子猛踢在下巴上,疼得“吱吱嚀嚀”地叫著又縮回去了。

五叔折下來一根酸棗刺,扔了過來。三豹子拾在手中,猛地沖下涼亭,猝不及防的群狼頓時慌亂了。三豹子狠狠地抽了一下,那匹挨了刺條的家伙弓著腰嚎叫著遠遠地跑開了。三豹子將刺條在地上甩了幾下,才在塵土升騰中,急忙躲進了涼亭。刺條的葉子被嘩嘩地抖落一地,那匹狼的背上長長地印出一道血漬。不一會兒,每個人手中都有了一根酸棗刺條。狼群又撲了幾次,有兩匹挨了刺條后,再不敢輕舉妄動了。

“這刺條像鞭子一樣,也挺厲害的?!?/p>

“就是太細了。抽在狼身上,傷不了筋骨?!?/p>

“總不能一直這樣耗下去吧?”

“是啊,這么多狼,到了晚上就難弄了?!?/p>

“就看塬垴上的人會不會來救我們了!”

“要不來呢?”

三豹子盯著對面的窯洞看了一會兒,指著說:“要能躲進去,就沒事了?!?/p>

司馬高遠趴在樹上傻呆呆地看著,也不吱聲。不時會有兩三匹狼圍在樹下轉圈,偶爾會“嗷嗚嗷嗚”地干嚎幾聲。三豹子用手臂指著喊:“你在樹上趴好了,千萬別掉下來?!?/p>

“我真想跳下去干一仗?!?/p>

“你別逞能?!?/p>

“塬垴到底有沒有人?”

“有啊,至少有三個?!?/p>

幾個人蹲守在涼亭里,說塬垴要是有人的話,高遠喊“救命”肯定聽到了。他們會來救嗎?是從飛云驛來的,還是附近村莊的?要來攆跑狼群,三四個肯定不敢下來。他們會不會先回村吆喝人手去了?按理說,會這樣做的。

“他們來攆跑狼群,就是救了咱們,然后要兩袋糜子,給還是不給?”丁二狗這樣一說,幾個人都不吭聲了。

五叔說:“按理說,就得給?!?/p>

三豹子把手一揮,說:“那就別讓他們來了?!?/p>

“那他們要來了呢?”一個伙計問。

三豹子指著丁二狗說:“快,別讓高遠喊‘救命了?!?/p>

丁二狗忙不迭地對著樹上喊著話。日頭漸漸向西掉落時,狼群又開始騷動起來,瘋了似的。丁二狗和兩個伙計不停地催問,咋辦,咋辦呀?咱們總不能坐著等死吧?不行就干。三豹子“噌”地直起身,說:“只能干了?!?/p>

三豹子已想好了。他讓五叔伺機取下頂棍,車轅桿就放在地上。他們四個先用酸棗刺驅趕狼群,再伺機躲進對面的窯洞去。只要大家甩著棗刺,一時半會兒狼群是近不得身的。

“大家背對著背,不要亂跑?!?/p>

三豹子大喊一聲,腳一跺,領頭沖下涼亭,嘶吼著與狼群混戰起來。四個人遙相呼應,不停地甩著手中的酸棗刺,護著五叔,一輛馬車挨一輛馬車,逐一取下頂棍,再將車轅桿放到地上。

每人一根,拿上頂棍后,他們邊打邊向小院退去。窯洞門虛掩著,幾個躲進去后,看到窗欞格早發霉了,很難抵御狼群的沖擊??活^的破席子還在,上面并排躺著兩具骷髏,白森森的,看一眼脊梁骨都冷颼颼的。群狼一匹一匹地從斷垣處躍入小院。五叔回身用頂棍把門頂死后,說:“快跪下磕頭!”

幾個人齊刷刷地跪在地上,亂哄哄地不??念^作揖。三豹子說:“炕上的老人家,打擾了!我們避避急,您老多擔待一些!”

五叔喊著口令,讓每人再恭恭敬敬地磕三個響頭,起身作個高揖。大家都不敢上炕。五叔指了指窗戶,兩個伙計戰戰兢兢地拾起頂棍,蹲守在窗戶下面。五叔說:“有人守著,狼進不來?!?/p>

三豹子仍在不停地喘息,說:“那不行,萬一打個盹兒咋辦?”

五叔說:“剛才沒順便把馬車上的糜子扛回來兩袋堵在這里?”

三豹子瞅了瞅,說:“堵一袋就夠了?!?/p>

日頭向西隱沒了。丁二狗說:“我一點力氣都沒了。養好精神明天再去吧?!?/p>

三豹子眨巴著眼睛,在窯洞內東瞅瞅西看看,說是就這會兒沖出去,水囊、干糧,還有那封電報都還在外面。電報是交接糧食的憑據,萬萬丟不得的。今天就吃了一頓飯,要再餓一晚上,哪兒還有力氣?五叔也說,這狗日的狼要十天八天不走,大家伙兒還不餓死在這里?

一個伙計“撲哧”笑了,說:“五叔,狼就是狼日的嘛,咋成狗日的了?”

丁二狗忸忸怩怩得像個大姑娘似的咬著嘴唇在笑。三豹子趴在窗下觀察了一會兒。院里跟進來五匹狼,并排蹲在院心。他們商量好了,三個人拿頂棍,兩個人拿刺條。頂棍力沉,只要擊中了,無論任何部位,都非死即傷。刺條像鞭子一樣,滿身刺針,又比頂棍長,掄圓的話,一丈開外,狼是近不了身的。

他們分了工,丁二狗取下頂棍,大家齊齊地喊了一聲,魚貫而出。蹲守在院里的五個家伙嚇得紛紛跳出斷垣。五個人沖出小院,三豹子力氣大,扛了一只袋子回頭就跑,五叔拾起掛在車轅上的干糧和水袋,狼群還未回過神時,他們眨眼間便退回到院里了。

“這下放心了。瓜熊就是十天半月不走,咱們也餓不著了?!?/p>

“高遠咋辦呢?”

那棵古槐歪著脖子,距離小院有數十丈遠。司馬高遠的干糧袋和酒葫蘆,在另一輛車轅上掛著。幾個人來回折騰了幾次,都沒力氣了。三豹子從干糧袋里取出電報看了看,又放回去,說:“讓高遠在樹上蹲好了,明天再說?!?/p>

潮濕的窯洞散發著刺鼻的霉味,臟得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幾個人用刺條當笤帚,稍稍清掃了一下,將那袋糜子堵在窗口,又用頂棍把門頂死了。大家早餓了。三豹子解開干糧袋,每人分了半塊鍋盔,背靠炕頭席地而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一個個吃相,像是排練好的,一只手拿著鍋盔往嘴里塞,一只手掌攤開來伸在嘴巴下面,等著接掉下來的饃渣。此刻,已經顧不上窗外的狼群和炕上的兩具骷髏。

在遞鋪當驛夫前,五叔扛過長工。做驛夫、跑馬幫,都是寧老大照護的。前幾年,才置了幾畝種過洋煙的坡地。一年罌粟,兩年養地,種洋煙是最費地的。遇上好年景時,幾畝坡地也能勉強糊口。這兩年,又是旱災又是蝗災的,打的糧食除了稅捐,頂多能撐半年。丁二狗十歲就去扛長工了。主人的地里全種了洋煙,這兩年也荒了。沒活兒干,主人就打發丁二狗走了。

另兩個伙計都是跟著三豹子跑馬幫的,苦點累點,吃好吃賴的,即便遭了這么大的饑荒,都還沒餓過。五叔和丁二狗沒有吃足興,便拿過水囊,仰頭猛灌了一氣。

三豹子問五叔吃足興了嗎,五叔搖了搖頭,說不吃啦!遭了這么大年場,還能吃上鍋盔,早足興了。丁二狗舔了舔嘴巴,呆愣愣地笑了一下。五叔斜了一眼,說笑啥呢,你豹子叔能叫上咱們跑腳,都是交情好。一路上管吃管喝,回去每人還能掙斗半糜子,這是救命情,一輩子都還不完!

“唉,都給忘了??簧系膬晌焕先思疫€餓著哩?!比雍龅嘏牧艘幌麓笸?,起身從干糧袋里掏出一張鍋盔,一本正經地供在炕頭:“兩位老人家,你們也吃點?!倍《废胄?,三豹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窗外掛著一彎上弦月。窗下蹲坐著兩個家伙,木棚下的馬槽上趴著兩個,還有一個在院門口,沒精打采的,像是做伴兒來的。幾個人商量著,得輪流值夜,前半夜兩人一搭,后半夜三人一搭。

司馬高遠光著膀子,孤零零地掛在樹上,腿腳早酸麻了。遠方是影影綽綽的山巒,深谷像涂了一層薄薄的水銀。這樣美的夜色,要能和豹子叔一起坐在這棵百年古槐上,就著狼肉,品那剩下的半葫蘆酒,就美了。

想著想著,肚子就餓了。三豹子他們剛才打斗時,他心里就癢癢的。樹下一直都有狼守著,赤手空拳的,咋敢下來?他琢磨著,得想辦法把樹下那柄長矛弄上來,還有那半葫蘆酒和裝干糧的皮袋子。

夜色由暗到深,清冽得像被月光洗過似的。群狼偶爾會“嗷嗚嗷嗚”地嚎幾聲。他在樹上爬來爬去,找到一根粗壯茂密的枝丫,把頭卡在其間,用褲帶將一只腳系在斜枝上,身子被繁茂的枝葉托著,像躺在床墊上似的,比剛才抱騎在樹上舒服多了。

寒意越來越重。他折了一根嘩嘩作響的樹枝,蓋在身上御寒,把身子骨縮得緊緊的。后半夜,冷颼颼的樹葉聲把他吵醒了。狼群圍在涼亭邊,“咔嚓咔嚓”地吃那匹被他宰殺的同類,令人毛骨悚然。他打了幾個寒戰,雙手裹肩縮進兩腿間,忽地覺得,就偷這個空兒,把樹下的長矛先拿上來。

他小心翼翼地順著樹身溜下來,抓著長矛正準備上樹時,憨勁兒又上來了。干糧袋和酒葫蘆就在最靠近古槐的馬車上,有七八丈遠,索性也拿回來。他提著長矛,貓著腰躡手躡腳地摸了過去。

群狼只顧著搶食,啃嚙骨頭的“咔嚓”聲清晰得好像都能看到掉落下來的碎渣。他也不急了,穿好大褂,解開拴在車幫上的干糧袋,斜挎在肩上,再摸到酒葫蘆,還放在耳邊搖了搖,才回頭向古槐走去。一匹狼似乎覺察到了,低嚎著反撲過來。他腳尖點地,撅著屁股眨眼間便沖到了樹下,剛收住腳步,就被狼追上來了,險些咬到腳后跟,情急之下,也不知手中的長矛是怎么刺出去的,竟然捅進了這家伙的嘴里。

爬上樹后,他才后悔沒再用矛尖在狼肚子里多鼓搗幾下。其實,有那么一下就夠了。這個倒霉鬼疼得在樹下團團打轉。又有兩個家伙跑過來,對著樹上哀嚎。他做出一個要從樹上溜下去的動作,嚇得兩個家伙扭頭就跑,然后站在馬車邊兒,低嚎著。

這會兒正是五叔值更,聽到外面的響動不對勁,便破著喉嚨吆喝:“高遠,你在外面做啥呢?”

“我刺傷了一匹狼,拿到了干糧袋子和酒葫蘆?!?/p>

“你小心點?!?/p>

“沒事的?!?/p>

兩人的吆喝聲,在熟睡的山谷間起伏回蕩。這樣一折騰,他竟不覺得餓了。帶在路上的干糧,七八天都夠吃了。糜面饃、鍋盔、狼崽肉,都被晃悠悠地掛在樹丫上。他早沒了睡意。樹下那個倒霉的家伙伏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越喘越粗?!翱赃?、吭哧、吭哧……”肚子一起一伏的,一下比一下劇烈,陡地,頭顱一側貼在地上,肚皮起伏才不那么急促了。又挨了半會兒,后腿猛蹬了幾下,終于沒動靜了。

“兩匹。五爺,我又弄死一匹?!?/p>

五叔剛睡著,換三豹子值守。小院里便傳出三豹子的聲音:“你別逞能,在樹上待好了?!?/p>

“我就戳了一下,是從嘴里戳進去的,大概把喉管戳透了?!?/p>

“你好好數一數,究竟遇上了幾匹?”

“還剩十三四匹吧。院里有嗎?”

“沒有。都跑出去了?!?/p>

十幾個家伙圍成一圈,哀嚎聲此起彼伏,凄厲瘆人。這是狼的葬禮?叫了一會兒,又齊刷刷地安靜下來?!斑@葬禮太短了?!彼@么想著時,最靠前的一個家伙的嘴巴猛地向前一伸,喉管發出一串“咕咕咕”聲,其余的家伙也“咕咕咕”地擠成一堆。

最靠前的大概就是頭狼?義父講過,只要弄死頭狼,狼群就會散去。朦朦朧朧的月色中,一堆影子擠來擠去的,一會兒就找不到了。發了一會兒呆,他將還握在手中的長矛系在樹枝上,把頭卡在枝丫間,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迷迷糊糊地,他感覺臉上衣上都被夜露打濕了。清冽的晨風“嘩嘩啦啦”地吹個不停,他蜷縮在枝丫間,連打了幾個冷戰。天際已泛起魚肚白,手腳身子骨都麻木了?!鞍√?,啊嚏”,連連打了幾個噴嚏后,他從樹枝上解下褲腰帶,系好褲子,就用沾在發梢與樹葉上的露水搓了幾把臉,猛地將僵硬的身體豎在枝葉間,又“啊啊啊”地大喊了幾聲。

他的喊聲,在空曠的山谷間起伏回蕩,漸漸飄落在遠方的晨靄間。樹下伏臥的幾匹狼被吵醒了。有兩三匹豎起頭顱左右看了看,又懶洋洋地將嘴巴貼在地上,像個貪床的孩子似的。

“瓜熊,睡你媽的頭?!?/p>

他搖著樹枝,想把這群家伙趕起來。枝葉上的朝露水汪汪的,像成串的玉珠,“沙沙沙”地落得滿身滿臉都是,涼颼颼的。他順勢又搓了幾把臉,摳了幾下眼屎,舒服極了。

“哎喲,瓜……”

那桿系在樹枝上的長矛晃晃悠悠地掉落下去了。矛尖著地,矛柄砸在一個家伙的肚子上,彈了兩下,這個家伙陡地站起來,左顧右盼,蹬直四肢伸了伸懶腰,伸出舌頭在嘴巴兩側舔了舔,又半坐下來。然后,其余的家伙也紛紛地坐起來或者站起來,懶洋洋的,睡眼惺忪著,蹬腿伸腰,張嘴打哈欠,豎起頭顱左顧右盼,形態各異。

伸完腰的一個家伙,無精打采地溜達過來,嘴巴湊近矛尖嗅了嗅,半坐下來,舉頭望著樹上,看似漫不經心的。他在樹上猛地拍了一掌。那只掛在細長的樹枝上的干糧袋子在頭頂晃悠著,像在打秋千。干糧袋的背帶在枝干上綰了一圈,一頭還被一個斷枝丫鉤著,再怎么晃悠,也是掉不下去的。他一把抓住干糧袋,心怦怦地亂跳不止,比那匹禿尾狼雙爪搭在后背上時還緊張。這時,他才注意到,樹下剩了九個家伙。

“豹子叔,院里是不是進去了四匹?”

“嗯,是的,四匹。你外面呢?”

“九匹啊,這瓜娃子也知道睡覺呢?!?/p>

他將干糧袋子挎在胸前,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悠悠地坐在枝干上,掏出那疙瘩狼肉,放在鼻間聞了聞,香噴噴的,沒舍得吃,放進袋子后,掏出半張硬得像石頭一樣的鍋盔,揀被鏊烙得焦黑的一邊,掰了幾下,才掰開巴掌大一塊,抻著脖子干嚼起來。谷底,五匹馬兒都在,甩著尾巴來來回回地在兩行瘦長的柳樹間,啃著沾滿晨露的青草,像一幅畫。山巒晨靄間,朝陽像一只車轱轆似的徐徐升起。山谷間的朝露亮晶晶的,折射出一道道鋒利的光芒。樹下灑了不少血跡,還有一攤吃剩下的碎骨和半張狼皮。

“豹子叔,你們吃干糧了嗎?”

“還沒。你豹子叔睡著了。我是你五爺?!?/p>

“嗯。五爺,馬兒一匹不少,都在谷底吃草呢?!?/p>

“是嗎?那就好?!?/p>

“五爺,我們咋辦呀?”

“別著急,等著?!?/p>

這條滾滾沙塵的古驛道,已隱沒于快要泛黃的枯葉間,只剩下一條細細長長的草徑,幽深、荒涼,早沒了昔日馬幫絡繹、商賈云集的景象。義父講過,他做驛丞那會兒,從平涼府數起,一直數到咸陽,前后共有十處驛館、三十多個遞鋪、七百多匹驛馬、千余驛夫。他們流螢一樣地奔走往返于各驛所遞鋪間,傳遞書函,接待護送官差商旅,運送糧草賦銀,等等,還有各路馬幫、商旅等,甚至連北平、四川、云南那邊的商幫,都浩浩蕩蕩地帶著馬隊,馱著茶葉、絲綢、棉布、瓷器、珠寶、藥材等從這里經過,再經蘭州、甘州,千里迢迢一直到波斯國……

他想起了上學堂搖頭晃腦誦讀詩文那會兒,先生說,這學堂,還有寧家河,就在詩文里說的隴山頭上。在千古傳誦的詩文里,隴山的驛所是最有名的。被兩行左公柳串起來的破敗不堪的驛遞,懸崖旁的旅亭,雜亂的酸棗刺,群狼,馬兒,溪流,被困的馬幫,藍天白云,泛黃的秋色……騎在隴山頭的樹丫上,目光無論碰到哪兒,都是盎然的詩意。他學著先生搖頭晃腦地誦起那首詩來:

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

平明發咸陽,暮及隴山頭。

隴水不可聽,嗚咽令人愁。

沙塵撲馬汗,霧露凝貂裘。

…………

三豹子被吵醒了,罵了一句“瓜娃子倒有閑心背書呢”,便一骨碌翻坐起來,臉上身上沾滿了灰土。這時才看清,地上的塵土落了厚厚一層,昨晚用棗刺條打掃過的痕跡像攤在地上一張地圖,旮旯角兒都是細細白白的堿土,頭頂絲絲繞繞地掛滿了蛛網和白白的線灰。五叔和幾個伙計都一樣,臉上身上都是灰土,一個個就像打了花臉。

炕頭的兩具骷髏,也蒙了一層細細的灰塵。三豹子站在它們的頭頂處,看了一會兒,說:“兩副骨骼都這樣齊整,不像是老人家?!蔽迨逭f:“死者為大。就是老人家?!比诱f:“晾在這兒,身上也沒個蓋的?!蔽迨逭f:“等這群狗日的狼走了,咱們先從外面拾些柴火蓋上?!比酉肓讼?,跪在地上,對著它們磕了三個頭,說:“兩位老人家保佑。我們要能平安脫身,從西安回來時,就買條被子給你們兩口子蓋上。我說話算數?!?/p>

三豹子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看到頭骨靠里的埝墻邊兒有一個核桃大小的東西,黑乎乎的,蒙了一層厚厚的塵土。三豹子捏在手中,“噗噗”地吹了幾下,就是一小塊洋煙。再看時,白森森的骷髏下面真的還有一桿躺在塵土中的煙槍。幾個人都看到了。五叔想說點啥,又怕犯忌,便將吐出半截的話又咽了回去。丁二狗想要去取煙槍,被三豹子猛地打了一下,訕笑著縮回了手臂。三豹子呵斥:“看什么看?這號東西,你往后有多遠躲多遠?!?/p>

三豹子將那小團黑東西放回原處,回身伏在糧袋上查看院子。還是四匹,打哈欠的,伸懶腰的,似也剛睡醒。司馬高遠仍在高聲地誦讀詩文。丁二狗說:“高遠神經了?”三豹子怕他耐不住,就扯著喉嚨叮囑:“別瞎胡鬧,我們正想著辦法呢?!?/p>

昨晚,他們就盤算過了。這么多狼,憑他們幾個是趕不走的。塬垴的人,估摸著是過路的,看到他們被狼群圍住,大概是嚇得早折返回去了。

“他們會來救咱們嗎?”

“要來,昨晚就來了?!?/p>

“也不一定。說不定等天亮了,多找些人手,才會來呢?!?/p>

“是的,說不定等會兒就來了?!?/p>

“要不來呢?”

“那就耗啊,狼吃不到咱們,就會走的?!?/p>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閑侃著,丁二狗忽地問,這群狼會不會從寧家河來尋仇的?要是的話,會走嗎?五叔還講了兩匹狼回頭的故事。一匹是報恩,一匹是報仇。連三豹子都聽得津津有味。

此時,司馬高遠就像個無憂無慮的壞小子,肚子搭在樹丫上,一只腳倒鉤在一個斜枝上,一只腳吊在半空,頑皮地戲弄著群狼?!昂艉艉艉簟?,一陣風猛地吹來,絲絲縷縷的柳條又開始“啪啪啪”地甩著連串的響鞭,半黃的樹葉“沙沙沙”地四散飛落,還有幾片打著旋兒向谷底飄去。他從干糧袋里撕下一小塊狼崽肉,貪婪地伸出舌頭舔了舔,才扔在地上,“瓜皮,老子都舍不得吃呢?!边@群狼急不可待地向樹干直撞,還有兩三匹試著向上跳躍,他“咯咯”地笑著,開心極了。

群狼憨憨地仰著頭顱,等著樹上再有狼崽肉扔下來時,司馬高遠將手中的肉疙瘩晃了兩下,塞進了嘴里。群狼吐著紅舌頭圍坐在樹下,眼巴巴地望著,不時有涎水滴下來。逗弄了一會兒,他也厭煩了,松開倒鉤在樹枝上的那只腳,翻坐在樹丫上,兩只腳垂在半空晃來晃去的,直著脖頸對著山野吼起了秦腔。

窯洞里,三豹子笑著說:“這瓜娃子,一會兒背書,一會兒吼秦腔,心可真夠大的?!?/p>

五叔說:“年輕娃,耍性大?!?/p>

好不容易挨到了晌午,又是烈日當頭,烤得人口干舌燥。司馬高遠取出酒葫蘆,搖了搖,抿了兩小口。這時,肚子也餓了。他掏出一張鍋盔,看著被鏊烙得焦黃焦黃的一層硬皮,油油的,又養眼,又饞人。他沒舍得吃,放進袋子里,換了糜面饃,伸長脖子吞了幾口,又干又硬的,實在吞不下去,就又塞進了袋子里。

窯洞里面,三豹子問:“高遠在干啥呢,老半天都沒個響動?”丁二狗當即伏在窗口的糧袋邊,對著外面喊:“高遠,‘撒嗎高遠,你睡著了?”司馬高遠的聲音從窗外傳了進來:“沒有,我搭個樹窩……”大家都笑了。三豹子還說:“瓜娃子還打算在樹上等著過年呢?!?/p>

司馬高遠騎在樹杈上,正在用剝好的樹皮擰繩子,汗流浹背足足用了一個時辰,才搭好了一個“人”字形窩棚。他鉆進去試了試,后背被木棍的枝節疙瘩頂得生疼。他又用那把七寸折花刀割了一摟細軟的枝葉,鋪在上面,再躺進去時,就舒服多了。

谷底清冽的水潭和山泉盡收眼底,他的喉嚨火辣辣的。要弄不到水,不知道還能挺多久?三豹子他們的水囊,也快喝干了。窯洞比較涼快,他們還沒覺著口渴……

他從窩棚里爬出來,對著窯洞喊:“豹子叔,我口渴?!?/p>

三豹子才想起,司馬高遠困在樹上,一滴水都沒有。遲疑了一下,他對著窗口喊:“渴得不行的話,就喝自個兒的尿?!?/p>

“天太熱。尿都被曬干了?!?/p>

五叔幾個都笑了。丁二狗笑得最歡實。

三豹子拿過水囊掂了掂,說:“咱們的水也剩不多了。大家忍一忍,今天不準再喝了?!?/p>

這是最難熬的一夜。高遠躺在窩棚里,睡到半夜就醒了。柳條和樹葉似也都睡了,是谷底的流水聲吵醒他的。他爬出窩棚,騎在樹杈上,望著星星點點的水潭,可憐巴巴的。群狼都睡了。一匹一匹的嘴巴貼在地上,肚皮一起一落均勻地呼吸著,睡得正香。

他傻想著,要有一把槍,就好了。

陡地,從塬垴滾下來兩個紅燈籠。通紅通紅的,一前一后地在萋萋的荒草間追逐、戲鬧。轟的一下,他腦袋都大了,就緊緊地盯著,一動不動,生怕被發現。兩個燈籠追逐到涼亭下,逗留了一會兒,又在兩行柳樹間打著旋兒向谷底滾落。

高遠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一陣夜風撲面吹來,涼颼颼的。兩個紅燈籠好像發現了他,晃晃悠悠地從谷底直奔而來,飄蕩著,跳躍著,嚇得他埋頭就向窩棚里鉆,比地鼬子還麻溜。他一把抓過干糧袋,蒙在臉上,心怦怦地亂跳不止。過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將干糧袋挪開,四下掃了幾眼,啥也沒有,便將腦袋從窩棚里探出來,兩個鬼精靈一左一右就躲在頭頂,安安靜靜的,眨著調皮的眼睛,陡地湊上前來。他一聲尖叫,像烏龜一樣又把頭縮進了窩棚。倆燈籠一左一右掛在窩棚口兒,笑嘻嘻的,像在逗他玩兒。

“啊——”

一瞬間,他的二勁上來了。嘴里罵著臟話,取下那把掛在窩棚一角的折花刀,對著燈籠一陣猛刺。兩個燈籠笑嘻嘻地繞著刀尖轉來轉去的,怎么會讓他刺中?這時,窯洞那邊傳來五叔的吆喝聲:“高遠,你咋了?”

“五叔,有兩個鬼燈籠纏著不走……”

“你的葫蘆里是不是還有酒?”稍頓了頓,五叔問。

“是啊,我沒舍得喝?!?/p>

“鬼愛喝酒。你快倒掉,鬼就走了?!?/p>

他應了一聲,回身取過酒葫蘆,正要向樹下倒時,又舍不得,索性就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得一滴不剩,然后揚了揚手中的葫蘆,喊道:“干了,沒了,你們還不走?”

“倒掉了嗎?”

“我喝了?!?/p>

“你倒在地上讓鬼喝嘛,咋你給喝了?”

“那咋辦呀?”

“唉,你這娃。那,那你用鞋底扣,看扣得住不……”

小時候,也曾聽人講過,鞋溝能扣住鬼燈籠。他脫下鞋正要扣時,吹來一陣清風,兩個紅燈籠像陀螺似的轉悠著,向谷底滾落,漸漸消失在迷茫的月谷中……

“扣住了嗎?”

“跑了?!?/p>

“唉,沒事的,你火氣旺??烊ニ?,把眼睛閉住,閉緊,別睜開……”

司馬高遠騎在樹杈上,望著紅燈籠消失的方向,也不覺得怕了。山谷凄迷,月色幽涼。樹下的群狼也被擾醒了。一匹匹爬起來,落寞無趣地四處張望了一會兒,商量好似的齊刷刷地昂起頭顱,“嗷嗚嗷嗚”地對著夜空一陣長嚎,此起彼伏,悲愴凄厲。就像眼前攤開了一幅悲壯的畫卷,他恍然看到,義父正帶著馬隊,在這軸畫卷中頻頻浮現。一瞬間,他懂了很多……

群狼又一匹一匹地把嘴貼在地上,一瞬間都安靜下來了。那半葫蘆酒勁兒也上來了,直向腦門兒沖,暈乎乎的。他鉆進窩棚,將一些枝葉蓋在身上,眼睛一合,也睡了。

半夢半醒間,一滴露水忽地打在了臉上,他睡眼惺忪伸出舌頭舔了舔,甘洌無比,令人神清氣爽。魚肚白又在天際泛起,滿樹都是亮晶晶的晨露。他爬出窩棚,開始一片一片地吸吮這些依附在樹葉上的露水。肚子滋潤了,干裂的嘴唇也像被雨水澆灌過似的,濕濕的,甜滋滋的,他掏出一張鍋盔,掰成兩半,騎在樹杈上狼吞虎咽般地吃起來。

打了兩個飽嗝兒后,旭日便在山巒晨靄間升起了。群狼一匹一匹地蹲坐在樹下,脖子抻得長長的,頭顱也仰得高高的,看他一片一片地含著樹葉吸吮。那柄長矛仍然躺在那兒。昨天后晌,狼群毫無征兆地從地上爬起來,一窩蜂地跑到谷底飲水。當時只想著要不要下樹逃走,或躲進小院的窯洞里,要不,就會將長矛撿回來……

狼群一定還會去飲水。他渴,狼也渴。到時先把長矛拿上來。即便有機會,也不會到窯洞里去。他扯著喉嚨問三豹子他們渴嗎,他說在樹上可以吸吮晨露,多少帶些幸災樂禍的意思。小院里傳出五叔的聲音,說他們還剩了點水。每人還能喝兩口。狼群要再不離開,明天就熬不住了。

他說,群狼還會下谷底飲水,問咋辦。昨天后晌,院里蹲守的四匹狼也跑出去一會兒,回來時,嘴巴都掛著水珠。他們也沒細想。

他們跑得了嗎?敢跟到谷底灌水嗎?對大家來說,這都沒有多大意思。就是三豹子覺得,可以沖出去把高遠從樹上救下來。他不能辜負寧老大的重托。他們躲在窯洞里,唯獨把一個娃娃扔在樹上,要有個閃失,怎么去見寧老大呢?

“豹子叔,我不能進去。在外面可以觀察動向,還有露水吸??!”

“高遠說得對。都躲在里面,我們就變成瞎子了?!蔽迨暹@樣說。三豹子點了點頭,覺得有道理,便對著窗戶喊:“有啥動靜,趕緊喊我們?!?/p>

“好的。馬兒一匹不少,都還在谷底吃草哩?!?/p>

“噢,叔知道了?!?/p>

三豹子回過身,拿起水囊:“每人一口,潤潤喉,再吃干糧?!?/p>

日上三竿時,一個盤坐在馬車上的家伙突地跳了下來,昂在崖邊兒,瞰視片刻,縱身一躍,向谷底沖去。蹲坐在樹下的群狼見狀,紛紛起身,跟隨而去。那匹是頭狼嗎?總有這么一個家伙蹲坐在靠近古槐這一頭的馬車上,顯得不那么合群。司馬高遠開始猜疑了。

這時,正在啃嚙青草的馬兒不動了。一個個將脖子抻得老長,隨之都撒開四蹄,狂奔而去。原來狼群不是去奔向水潭。

“豹子叔,狼都去攆馬兒了?!?/p>

“馬兒呢?”

“馬兒跑了?!?/p>

三豹子看了一下院里,就剩眼皮底下這四個家伙了。容不得多想,他讓大家拿上頂棍沖出去,看能不能從谷底灌些水回來。

司馬高遠從樹上溜下來,剛將長矛提在手上,院里便傳來一陣陣喊打聲。眨眼間,三豹子他們已經從院里沖出來了。四匹狼仍在輪番撲沖。三豹子沖在最前面,五叔腰間別著水袋,在側后方,也惡狠狠地咬著牙,亂掄著頂棍。高遠借著馬車遮擋,貓腰一輛一輛地向前靠近。一個家伙正好退到了眼前,他瞄準狼屁眼兒猛地一戳,半截矛柄都進去了。

拔出來時,矛尖沾了不少血漬腌臜。另三個家伙四散逃竄。三豹子氣喘吁吁地把胳膊一掄,說:“快,先去谷底灌水?!?/p>

他們向谷底蜂擁而去。三個家伙對著山谷一陣長號。三豹子嘴里不停地叨咕著:“快點快點,都麻利點!”到了水潭邊兒,一個個撅起屁股,“咕咚咕咚”地先喝起來。一個伙計喝得太猛,被嗆了一下,不停地咳。三豹子說:“別大口喝,小心炸了肺?!?/p>

五叔從腰間取下水囊,按進水潭灌水。司馬高遠沮喪地跺了一腳,抱怨酒葫蘆掛在樹上,忘了帶下來。三豹子讓兩個伙計陪他快取下來。他們便向坡上爬去。剛爬了一半時,看到群狼正順著谷底往回跑。

“豹子叔,快,攆馬兒的狼回來了?!?/p>

三豹子他們提上水囊,一個個拔腿就走。剛爬上來,群狼已到了谷底。司馬高遠將剛才戳死的那個家伙拽到樹下,用褲腰帶系住脖子。另三個家伙蹬著前爪,嚎叫著,卻沒一匹敢撲上來。

“你要干嗎?”

“不弄到樹上去,那群壞家伙又有吃的了?!?/p>

“就你日能?!?/p>

他們亂哄哄地用頂棍將狼頂起來,司馬高遠蹬著樹枝,拉住褲腰帶三把兩把就拽上去了。這時,狼群已經從谷底沖上來了。三豹子他們提著頂棍,一個個撒腿向小院跑去,比狼跑得還快。

又挨了一天。再去谷底飲水,這群家伙就三三兩兩結伴輪著去了。第一撥下去兩個。第二撥爬起來四個家伙,伏在馬車上的那個家伙豎起頭顱齜牙咧嘴低嚎了一聲,還差點跳下馬車,其中一個家伙才灰溜溜地垂著腦袋夾起尾巴換了一個地方,趴著不動了。最后一撥,馬車上的家伙帶著剛才被訓斥的家伙和最后一個家伙向谷底跑去。院里的五個家伙是兩個三個下去的。司馬高遠琢磨不透,院里院外的是輪著去的,還是各管各的?

三豹子他們愁眉苦臉地圪蹴在窯洞里,仍然沒有好對策。干糧還夠再吃一天。實在不行,就生嚼那袋堵在窗口的糜子。水囊又空了。三豹子說,要弄不到水,就只能喝尿了。三豹子說得輕巧。丁二狗皺起眉頭問三豹子喝過嗎,三豹子瞪了一眼,說跑馬幫的,困住了,能喝上自個兒的尿都是好的,有時急了,連馬尿都喝。

司馬高遠吃喝都不愁了。狼崽肉還沒吃完。他帶的干糧多,再吃兩三天都沒問題。實在不行,就將樹上那個家伙烤了吃。他已將皮都剝下來了。夜里冷,能當被子蓋。水的問題也解決了。等天快亮時,只需將樹葉稍稍彎曲,便可以將上面的露水一滴一滴地收進酒葫蘆……

昨天,他又在“人”字窩棚上面搭了一個吊床。烈日當頭,他就躺在吊床上,啥也不想,就蹺著二郎腿晃悠。馬兒一匹不少,又折回來了,甩著尾巴,在谷底悠閑地啃嚙青草。群狼的肚子都餓癟了,再沒去打馬兒的主意。

要能再弄死幾匹就好了。他從吊床上翻坐起來,對著樹下撒了一泡尿,割下半條狼腿,用褲腰帶綰了一個繩圈,一并拴在矛尖上。

毫無疑問,馬車上那個裝模作樣的家伙就是頭狼。另三匹蹲坐在懸崖邊兒,四匹伏臥在樹下,一匹被馬車擋著,只能看到一條掃帚一樣的尾巴和兩條后腿。他割了幾塊肉丁,扔了下去。九個家伙都被引過來了,圍在一起爭搶。一個家伙搶到后,又被那個似乎是頭狼的家伙從嘴里奪走了。他想記下來。都一模一樣的,只要混在一起,就很難辨別出來。他將系在樹枝上的半條狼腿和繩圈吊下去,反復引逗著,馬車上下來的那個家伙貓腰蹬著前腿,就是躍起來,也不去叼。能套一個算一個。他也不再逗弄了,就將狼腿和繩圈向地面放去,一個家伙猛地一躍,準準地叼在了嘴里。他將矛柄一提一挑,拴在矛尖的繩圈便收死了。

“豹子叔,我又弄死一匹?!?/p>

聽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完,三豹子咧著嘴巴說:“這瓜娃子,拐方子真多?!?/p>

五叔念叨著,說大約十五匹,弄死四匹了。三豹子搖了搖頭,說:“還是對付不了?!?/p>

五叔說:“高遠這法子好。就一匹一匹地往死弄?!?/p>

小院里還只剩四個家伙,沒精打采地趴在地上。如果沖出去,說不定也能打死一兩個家伙。大家合計了一下:五叔和另兩個伙計纏住兩匹體形稍大的,三豹子和丁二狗力氣大,去對付兩匹體形小的,打不死,傷一條腿或把腰打折,也行。

五叔牙一咬,猛地取下門后面的頂棍,領頭沖了出去,三豹子和丁二狗緊隨其后,掄著頂棍聲嘶力竭地喊著:“打,打,打!”四個家伙回身就走,一溜煙地跳出了小院。

三豹子他們已經收不住了,借勢沖了出來。院外的家伙一個個“噌噌”地爬起來,低頭弓背都是戰斗姿態。馬車上的那個家伙也“噌”地跳下來,腦袋耷拉在草叢中,緩緩地走上前來,格外的陰狠冷峭。院里逃出的受到驚嚇的四個家伙當即折回頭,一個攻擊圈就迅速形成了。丁二狗長得比較呆愣,只顧拿著頂棍亂掄一氣,不想一棍掄過了頭,將側后方的五叔掄倒在地上了。

群狼紛紛撲向五叔,三豹子沙啞著煙嗓喊著將五叔擋在身后。樹下守著兩匹狼,不停地對著樹上嚎叫,還不時一跳一躍的。司馬高遠滴溜著眼睛看了一會兒,順著樹身溜到一半時,兩個家伙輪番向上撲跳得更加激烈了。他將手中的長矛“嗖”地飛擲下去,一個家伙被干凈利索地擲中了,帶著長矛嚎叫著跑向馬車。

群狼才四散開來,一陣亂嚎。兩個伙計扶起五叔往回走,三豹子和丁二狗手持頂棍斷后,幾個人才脫了身。不一會兒,那個不停哀嚎的家伙撲倒在地上,卻仍歪著頭用嘴巴向后探,想要將插進后背穿腸破肚的那柄長矛咬出來。這無疑是徒勞的,只是出于一種本能而已??床欢豪鞘丘I極了,還是在體諒這個家族同類的痛苦,不等斷氣,便一擁而上,一陣撕咬,分而食之。那“咔嚓咔嚓”的咬碎骨頭的聲響,似在刻意地宣示它們的殘忍。這或許會令五叔和三豹子他們感到恐怖,頭皮發麻,司馬高遠卻看得一點感覺都沒有。

長矛血腥地橫躺在一攤血跡和碎骨上。司馬高遠的心腸堅硬得像河川的卵石。他想,要多有幾柄長矛就好了。他的小眼珠兒一會兒滴溜溜地打著轉兒,一會兒又呆愣愣地想入非非,頭腦里交替浮現的是一個個被射殺的家伙落荒而逃的畫面……

高遠激動地踏著樹枝猛晃了幾下,當即取出折花刀,找了一根搟面杖粗細的樹枝,砍下來,將一頭削尖,掂了幾下,稍顯短了一些,飛擲出去的話,力道顯得不那么足,便扔掉了。他又在樹上跳來跳去,尋找中意的枝干。

小院里的四個家伙,被三豹子他們那么一沖,也不敢進去了,都蹲在涼亭下。原先蹲守在樹下的,都挪了地方,躲在了馬車前后和土崖邊兒。司馬高遠將葫蘆的木塞拔開,仰頭喝了幾口露水,一氣兒削了五根木棍。每根都有齊眉高。他一根一根地握在手上反復比畫,竟情不自禁“咯咯咯”地笑起來。

狼崽肉還剩下一小塊,撕著吃完后,差不多也飽了,高遠躺在樹杈上,先美美氣氣地迷瞪了一會兒,才坐起身,剁了一大塊狼肉,向樹下扔去。群狼大概都吃飽了,只剩下伏臥在馬車邊兒的兩個家伙,它倆懶洋洋地爬起來,小心翼翼地抻長脖子試探了幾次后,才叼著肉一前一后地走了。

這兩個不知死活的家伙壓根兒不知他的心思。群狼都吃飽了,一時半會兒很難騙過來。只有等這群家伙都餓了,才有機會。他將五根木棍用樹皮捆在一起穿進了窩棚里。這時,他才想起五叔剛才被丁二狗打了一頂棍,不知傷得重不重,便沖小院喊著:“五叔的傷要緊嗎?”

小院傳來三豹子的聲音:“要緊??!一條腿折了?!?/p>

高遠不吱聲了。過了一會兒,又問:“你們還有水嗎?”

三豹子說:“沒了,準備喝尿。干糧還夠吃一天,明天就沒了?!?/p>

高遠說:“明天就能出來了。咱們吃烤狼肉……”

到了晚上,五叔開始發燒,一會兒說著胡話,一會兒要水喝。子夜時分,院里影影綽綽地似有幾個家伙跳進來了,還不時趴在窗口,瞪著綠光光的眼睛向里張望,像涇川街頭的鬼燈籠一樣,讓人頭皮發麻。

“五叔,五叔……”

過一會兒,便有值夜的人伏在五叔耳畔叫幾聲。

“外面是不是下雨啦?”

“沒,沒下雨?!?/p>

“雨下得好大。你們去接點雨水……”

月牙兒一天比一天豐滿。睡在窩棚里,身上蓋著狼皮,也不覺得潮冷了。隱隱約約地,飄來丁二狗急促的吆喝聲,一聲一聲的,直向耳里鉆。司馬高遠應了一聲,急忙鉆出窩棚,天已快亮了。丁二狗說五叔在發燒,讓他多收些露水。他說,就一個酒葫蘆,收兩三碗就滿了。丁二狗再三叮囑,多給五叔留些,別喝光了。

高遠彎曲枝葉收取露水的手法,比兩天前嫻熟多了。每一片樹葉,都有兩三珠,收滿一葫蘆,要多半個時辰。太陽升到兩竿高時,葫蘆滿了,自個兒也喝夠了。

“收滿了?!?/p>

他將木塞按上去后,對著小院喊。丁二狗要出去取,被三豹子攔住了??吹轿迨甯闪训淖齑揭粡堃霍獾?,丁二狗抱頭蹲地,“哇哇”地哭起來。他們只有四個人了。五叔這里還得留一個守著,貿然沖出去,太危險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抱怨塬垴的人怎么就能置之不理呢?

“人家以為我們早被狼吃掉了?!?/p>

“他們也不要這些糜子嗎?”

“是啊,挺蹊蹺的?!?/p>

院里那幾個家伙不知什么時候又躲到外面去了。這群家伙也鬼了。昨天吃了一次虧,這幾個家伙一早就躲出去了。依三豹子的主意,日上三竿時,先吃點干糧,有力氣了再向外沖,讓高遠將酒葫蘆從樹上扔下來。

其實,司馬高遠早有了主意。他先割了一小塊狼肉,吹著口哨逗弄了一會兒,才扔到樹下去。樹下的兩個家伙“嗖嗖”地爬起來,一個家伙叼起來就跑,其余的追在后面,爭搶著擠成一堆。馬車上的那個家伙“噌”地跳下來,長驅直入地一頭扎進去,蠻橫地將肉奪進嘴里,大搖大擺地向涼亭跑去。

就那么一小塊,那個家伙晃了幾下腦袋,就吞進去了。再跑回來時,嘴角還沾著一些血漬腌臜?!昂俸?,這不就是記號嗎?”他咧開嘴巴奸笑起來。其實不用這個記號,他應該也能辨識出這個自命不凡的家伙了。

為了防止被群狼拖走,他用樹皮擰了一根繩子,一頭拴住被割得血淋淋的還搭在樹杈上的那個家伙,另一頭拴在樹枝上。他還是多慮了。群狼一擁而上,壓根兒沒打算要拖走。他從窩棚拉出早備好的標槍一樣的木棍,先瞄準那個有“標記”的家伙,飛擲下去,不偏不歪正插進了后背。

一聲慘叫,這個蠻橫的家伙“噌”地躥出來,弓著背向涼亭跑去。他正要擲出第二根時,看到丁二狗瘋了似的從小院沖出來,三豹子和另兩個伙計呼喊著跟在后面。

剛才,丁二狗的愣勁兒又上來了,梗著脖頸提著頂棍就往外沖,誰也攔不住。三豹子只好叮嚀兩個伙計把門閂死,以防有狼突進來,傷了五叔。

司馬高遠急得在樹上直喊:“你們先回去?!?/p>

沖在前面的丁二狗聲嘶力竭地也在喊:“把水扔下來?!?/p>

誰也聽不清誰在喊啥,在一片齊腰深的草叢中,三豹子他們已經紅了眼,也不抱團了,聲嘶力竭地掄著頂棍追著亂打一氣,群狼竟被追得四散逃竄,那匹后背插著木棍的頭狼被丁二狗截住一頂棍給打挺在地上了。待他們想喘口氣時,四散開來的狼群即刻掉頭圍攏上來。

這時,他們眼巴巴苦等了數日的塬垴上的人,從涼亭上面的拐彎處一擁而下,像天兵天將驟然降臨,卯點卡得正是時候。一個手中豎著一支長槍,一個手中橫著一柄大刀,還有兩個各執一口馬刀,其余的都拿著長短不一的棍棒,高低胖瘦一總九個,有兩三個病懨懨的一看就是大煙鬼。

“有人來救我們啦!”丁二狗這樣說。

“誰?”三豹子回頭望了一眼,“兄弟,我可等到你們啦?!?/p>

那一撥人并沒有搭話,一個一個躲進涼亭,冷著臉壓根兒沒準備搭手。三豹子心里“咯噔”一下,還沒來得及多想,狼群又倉皇亂竄起來。司馬高遠手持尖棍,正在飛擲群狼。一根別在一個家伙的背上,一根又插進了一個家伙的屁眼兒。

兩個家伙夾著屁股跟著群狼奪路而逃。被擲中屁眼兒的那個家伙陡地撲倒在涼亭前方的拐彎處,不停地抽搐。

涼亭里那撥人嘩啦啦魚貫而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地又擠作一堆,貪婪的、猥瑣的目光齊刷刷地打過來,一看就是一群烏合之眾。三豹子他們這一撥一個個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司馬高遠還算衣冠整齊,其余的臉上、發上、衣服上都糊滿了泥土,看上去就是一群難民。

“土匪?”丁二狗胸脯還在劇烈地起伏著,這么說。

“啥土匪,就是飛云驛西門口兒那幾個懶漢?!比邮掌痦敼?,裝出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為自己壯膽。

“記得只有四五個???”

“不會糾集?”

三豹子歪脖子橫眼地打量著這群人。一個不停地眨巴著眼睛的小個子,一手提著馬刀,一手叉在腰間,叉開兩腿,欲擺出豪橫的樣子,卻點著腦袋像雞啄米似的說:“還敢瞪眼?活得不耐煩了嗎?”

“就憑你個兔崽子?哼哼?!比訉㈨敼鳈M在手中,丁二狗和兩個伙計緊貼在身后,都擺好了玩兒命的架勢。

“要活命,就將馬車和糧食給老子留下?!?/p>

“我這是賑災糧,你們也敢要?”

“老子就要了,咋的?”

“你們是飛云驛的?”

“咋了?”

“牲口,你們比狼還狠!”三豹子突然爆發了,“來??!”

一向遇事冷靜的三豹子已動了殺機。這幾日,他的絡腮胡子亂糟糟地全長出來了,蓬亂的長發和一疙瘩一疙瘩泥土攪在一起就像一頭發怒的雄獅。對方仗著人多勢眾,呼啦啦地圍了上來。司馬高遠“噌”地躍上前來,橫著長矛擋在三豹子前面,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銳氣十足,竟把這群人逼得又擠成了一堆。

與寧家河都在一座塬上,前半年偏了那場雨,這一帶的災荒也過去了。這是一群刁民,是來圖財撿便宜的,要是饑民,就難弄了。三豹子又心軟了,悄聲說,常在這條道上跑,不到萬不得已,別弄出人命來。他了解司馬高遠,怕這娃一急眼,出手沒輕重。

他將司馬高遠拉在身后,放緩語氣問他們:“想混戰,還是單挑?要單挑的話,就揀最厲害的出三個。如果三個都打不過一個,九個打得過五個嗎?”一群人面面相覷,瞬間竟給鎮住了。三豹子就是想把這群人唬走。司馬高遠看明白了。剛好腳前有塊西瓜大小的壓菜石,他將長矛扔在地上,扎緊腰帶,一拳下去,不哼不哈輕飄飄地就給砸成了兩塊。三豹子又丟來一個眼色。他拾起長矛,退到一片空曠的草場,耍了一路寧家槍,還在其中夾雜了一些騰空蹲地動作,畢畢剝剝地弄出各種聲響。

對面的兩個大煙鬼拔腳就走。剛才那個賊眉鼠眼的小個子回頭罵了一句“瓜熊”,又說白白等了這些天,就這么兩手空空地回去,笑話。不信咱們三個干不過一個。小個子邁著羅圈腿站出來,又喊出一個胖堆子、一個笨拙大漢。三豹子說,棍棒不長眼睛,比畫拳頭吧。小個子聽不清嘀咕了一句啥,張牙舞爪地先沖上來。

五天四夜啊,這個猴崽子就盼著他們被狼吃掉?“畜生!”三豹子的火氣騰地又起來了。他伸手一摟,將小個子的脖子夾在腋下,就像炸藥里濺進了火星兒,一瞬間爆發了。他勾著手臂玩兒命似的對著鼻臉一頓猛砸,直等蒜缽大小的拳頭都攥不住時,才松開了夾著脖子的那只手臂。這脾氣哪像沉穩少言的三豹子呀?小個子雙手捂臉,軟塌塌地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胖堆子回頭去撿剛扔在地上的長柄大刀,被司馬高遠的長矛硬生生地拍了一下,一道血痕當即從后背印了出來。倉促之下,笨拙大漢倒是依商量好的規則老老實實地揮出一拳,三豹子身子一矮,抱住他的腰,輕飄飄地就從頭頂給扔出去了。

笨拙大漢從地上爬起來,撒腿就跑,其余的人也跟著跑了。小個子還是剛才躺倒在地的姿勢,鼻息越來越弱。三豹子這才慌了。他掐住人中,嘴里喃喃地念叨著:“瓜娃子,你可不敢死,可不敢死……唉,還怕高遠出手沒輕重,這這這……”

小個子在他的祈禱聲中,不一會兒就斷氣了。三豹子垂頭喪氣地圪蹴了一會兒,唉聲嘆氣地罵了一句:“把這瓜熊弄哪兒呢?”丁二狗說,扔到涼亭里,讓狼吃掉算啦。兩個伙計都說這個主意好。三豹子不讓,說這群家伙是狼心狗肺,咱們也是嗎?小院不是還有窯洞空著嗎?就放進去給那兩口子做個伴兒,大不了從西安回來時,也給這瓜熊捎一床被子。

三豹子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給小個子磕了三個響頭。

“五叔,狼都跑了?!?/p>

“都跑了?”

“是的?!?/p>

“那,那我們得趕緊上路哇!”

丁二狗從門外進來,說馬都在谷底吃草呢。三豹子怕那群人折返回來尋小個子,讓一個伙計留在窯洞里照護五叔,他們幾個下谷底去趕馬。

司馬高遠坐在涼亭里,又削好了十數根木棍。他在手中掂了掂,沉沉的,比那些在樹上削出來的得手多了。三豹子他們將馬匹從谷底趕上來了。原打算在這里歇到天黑,就準備走夜路,哪想到一困就是五天。三豹子催促,這里一刻都不敢耽擱了。

司馬高遠將削好的木棍抱過來,給每輛馬車都放了兩三根。丁二狗讓給他的車上多放兩根:“你早想到這個法兒,就不用受這么多罪了?!闭f話間,各自都套好了馬車。還未等大家招呼,五叔竟然在一個伙計的攙扶下,緊咬著牙關,從小院一瘸一拐地走出來了。五叔的胡子也長出來了,黑白相間,像陽坡的白草。還有丁二狗和兩個伙計,也是胡子拉碴的,沾滿泥土的長發茅草似的披在后肩上,哪還有馬幫的樣子?

“我怕是不能趕車了?!蔽迨鍐问址鲈谲噹蜕?,氣咻咻地說。

“待會兒,讓高遠趕?!?/p>

“高遠沒趕過車……”

“這娃兒手快,見啥一學就會?!?/p>

眨眼間,司馬高遠取了干糧袋,從樹上出溜下來。他小跑過來,掰開一塊鍋盔,問五叔還燒嗎。五叔說:“不打緊了。窮人命賤。我喝的你那露水,是玉皇大帝的瓊漿玉液,能治百病?!?/p>

三豹子喊丁二狗挪開一只口袋,讓五叔躺下。這兒到西安城,還有三天腳程。司馬高遠嫻熟地系緊剎車桿,和丁二狗兩人抬著倒在涼亭拐彎處的那個早蹬直后腿的家伙,輕飄飄地就扔在了馬車上。三豹子甩了一個響鞭,馬車一字兒排開,“吱吱嚀嚀”地上路了。

四月的那場雨,只偏到了涇川以西。長武以東的整個陜西境內,兩年多了,顆粒未收。陸建章主陜時,十之五六的土地種了大煙,到劉鎮華時,十之七八都不種糧食了。省政府的勸煙委按畝征收三十塊大洋的高額煙稅,強逼種大煙。種小麥,一畝能收十塊大洋都是好年景。種大煙,少說也能收七八十塊大洋。政府百姓皆大歡喜,誰想過百年不遇的旱災蝗災會攜手齊至呢?有說天災,有說人禍。五叔贊同寧老大說的,土地是養命的,你種了洋煙害人,就是造孽,惹惱了天王老子。

他們尋小路繞過長武城,過了宜祿驛,在一片枯爛的罌粟地茬兒里圪蹴了半個時辰,人馬都吃了點東西,又趕了一夜腳程,天快亮時,在去彬縣半道的一處廢棄了的急遞鋪藏身下來。

這座遞鋪的院子很大,圍墻也高出一大截兒。不遠處就是涇河。被抬下馬車的五叔望著這條瘦了幾圈的河流,像遇到了故知。他說周身煎熬得不行,要站一會兒。他一手扶著車轅桿,說涇河窄了,淺了。前些年,兩岸一片一片的都是洋煙。一到春夏之交,罌粟花就像地主老財家的綢緞花面,香噴噴的比青樓床榻上的味兒都好聞……

他們將車馬安頓好,四處摟了幾抱枯癟的洋煙秸稈,堆在院里烤那匹狼。秸稈里還夾雜些罌粟殼,他們管這叫葫蘆皮。燃著后,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迷人的香氣??臼斓睦侨庵ㄖǖ仨懼?,沾著火星兒的油滴像流星一樣紛紛滴落,他們都說,用葫蘆皮烤出來的狼肉就是香。然后又開始擔心,吃了會不會也上癮?

連日的饑餓、驚嚇,早將他們磨得一點力氣都沒了。吃罷狼肉,一個個倒頭便睡,直到戌黑,眼睛都不愿睜開來。

五叔的腿腫得像地里剛刨出的蘿卜。馬車每顛簸一下,就像死過一次似的。兩日后,三更,過乾縣。從城墻下繞過時,不時會有陣陣惡臭撲鼻而來。從郴縣城外經過時,就有這股臭味兒,當時都沒在意。這時,一段護城河兩邊,成群結隊的紅燈籠一團一團地打著旋兒四散開來,又三三兩兩像是竊竊私語著向曠野游蕩。

“走快點。這是死人味兒?!蔽迨逵矒沃饋?,這樣說。

“嗯。好像散集了,他們要回去?!?/p>

“不像是趕集,倒像是閻王爺在護城河邊兒搭了粥棚……”

“對對,他們去吃賒飯了?!?/p>

三豹子凌空甩了一個響鞭,連馬都覺察到這地兒夜緊,刨著蹄子急促地敲擊著路面,像是在給大家壯膽。五叔的腿也不那么疼了,他拍了拍糧袋,招呼大家都把煙點上。

司馬高遠沒有煙袋,就扯了一根火繩,提在手中晃來晃去的。三豹子低聲說,從沒見過這么多鬼燈籠,浩浩蕩蕩的,像當兵的在出操。五叔說,這輩子見過最多的一次,是五個。司馬高遠默默在心里數著,數到第三十四個時,又數亂了。

走過去后,司馬高遠還不時地回頭想多看幾眼。三豹子問看啥,他說:“其實,挺好看的,紅通通的?!蔽迨逶隈R車上叮嚀:“小娃兒,別看,快走?!?/p>

前方隱隱約約傳來斷斷續續的女孩的啼哭聲。半夜三更的,哪個女娃娃睡不著呢?五叔在車上說,是野鬼在哭??!司馬高遠不相信。三豹子回頭猛地指了一下,壓低聲音說,別出聲。又向前走了一會兒,哭聲越來越大。司馬高遠叫停馬車,說:“我就想看看這鬼長啥樣!”

“吁——”三豹子也將馬車停下來,一手執著韁繩,一手握著馬鞭,“你胡鬧啥呢?”

“就在附近,我去看一下?!?/p>

五叔在車上說:“這里緊,不敢去?!?/p>

司馬高遠從車上取下長矛握在手中,另一只手甩著火捻兒,順著一條坑坑洼洼的村徑深一腳淺一腳地尋聲而去。五叔在車上喊:“快攆回來?!比佣辶艘荒_,說:“這瓜熊,哪根筋抽呢?!?/p>

三豹子取下頂棍,提上燈籠,也跟著去了。前方影影綽綽地有一座村堡,被厚厚的土墻圍在里面。進去后,黑咕隆咚的就十幾座宅子。啼哭聲是從一座沒有院墻的土房里傳出來的,凄厲無助,難辨人鬼。三豹子停下來,豎耳聆聽,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司馬高遠一閃,毫不遲疑地跨進去了。三豹子忐忑地跟進去,將燈籠高高地舉起來。司馬高遠看到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娃,雙手抱肩,倚在門后,張口就問:“你們是鬼嗎?”

三豹子一跺腳,說:“你才是鬼呢,嚇死我了?!?/p>

女孩淚汪汪地問:“我爹,我爹呢?你們沒送回來?”

三豹子才看到,炕頭直挺挺地躺著一個人,瘦骨嶙峋,早斷氣了。一番詢問,女孩淚水漣漣地說,她爹死兩天了,整個村子就她一個活的。

三豹子才長噓了一口氣,說這下麻煩大了。深更半夜的,撒手走吧,太缺德,把女娃帶走,往哪里帶呢?司馬高遠說:“記得我媽常念叨,要能再生個女娃就好了,等老了,好給她洗衣服?!比印皳溥辍毙α?,說不如帶回去給你當媳婦。司馬高遠默默地盯著女娃看了半天,一本正經地問愿意給他當媳婦嗎。女娃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的,仰頭看他們時,稚嫩的臉龐有淚水流過。三豹子說:“小女娃餓得不行了,快弄出去給疙瘩狼肉吃?!?/p>

三豹子打著燈籠,站在門口兒。小女娃出門時,回頭沖炕頭望了一眼。三豹子鼻子一酸,說先等會兒,然后將燈籠放在地上,跪下來對著炕上的老人家磕了三個頭,高著嗓門兒甕聲甕氣地說:“我把你家女娃救下了?!?/p>

三豹子鎖上門,在雜亂的院子里摟了一堆柴火,點著后,作了個揖,才走的。五叔平躺在馬車上,瞇瞪了一會兒。丁二狗和兩個伙計圪蹴在一起抽旱煙。三豹子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拉著小女娃,一腳深一腳淺的像是從深邃的村徑走出來似的。

五叔也醒了,趴在糧袋邊上,聽三豹子說著。女娃不哭了,埋頭只顧著撕咬手中的烤狼肉。五叔問:“好吃嗎?”小女娃怯怯地“嗯”了一聲。三豹子抱起小女娃,舉起來放在馬車上,五叔順勢把她拉進懷里,不留神壓在了那條傷腿上,他“哎喲”了一聲……

三豹子將燈籠掛在轅桿上。又走出十幾里地后,在一片小樹林處,幾個人卸了車,將馬拴在樹下歇息,坐著吃烤狼肉,閑聊。三豹子從干糧袋里摸出那封電報,木呆呆地盯著發愣。丁二狗問寫的啥,三豹子罵道:“瓜皮,笑我不識字?”

六人中就司馬高遠識字。三豹子一本正經地將電報遞過去,讓他給大家伙兒念一念。燈籠微弱的光影下,司馬高遠湊了上去,臉龐被映照得通紅通紅的,在黑茫茫的田野中,就像夜戲舞臺上的一介小生。報文他其實早看過了,就又照著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

陜西災情日重。天恒瑞欲搭棚舍粥。悉聞涇川一帶糜子收了,速購數車運抵。急急急!

一圈人圍坐著,虔誠地聽著。五叔攬著小女娃,看著司馬高遠,小女娃望著五叔,一雙亮眸乖巧地閃動著。

三豹子說,出了乾縣,就沒山路了。過去跑這一段腳程,只要趕個早,天稍黑時就到西安城了。話音剛落,一旁的土峁上陡地躥出來幾匹狼,瞪著鬼火似的瘆人的綠眼睛,齊刷刷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丁二狗驚叫一聲:“狼!”司馬高遠說:“七匹?!比訚M不在乎地說:“我喊一二三,一起用尖棍擲瓜熊……”

大家齊刷刷地直起腰,一個個呼喊著沖了過去。狼群沒有退縮,一匹匹蹬著前爪,惡狠狠地齜著獠牙也擺出要攻擊的樣子。司馬高遠先擲中一個家伙的腹部。第二根是丁二狗擲出的,也中了。眨眼間,七個家伙無一幸免,插著九根木棍落荒而逃……

馬車上,小女娃打著飽嗝兒,縮在五叔懷里,已睡了。

責任編輯?劉升盈

【作者簡介】楊殿梁,財經文學作家。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國有銀行》《走活全局的棋子》《小蔓妮的芭比娃娃》及中篇小說《蝴蝶傳說》《欲殤》等。中篇小說《蝴蝶傳說》獲2013至2015年度趙樹理文學獎、第三屆中國金融文學獎。曾參與多部影視劇主創工作。

猜你喜歡
豹子司馬家伙
神秘的“釣魚翁”
“司馬”本不是姓
形跡可疑的家伙
寺院/豹子
“司馬”原來是官名
不講理的家伙
小豹子
小豹子
暗戀也是一種成長
“司馬”最早是姓嗎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