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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康:老兵們的英魂都留在了西藏

2021-07-21 15:58閆晗
西藏人文地理 2021年2期
關鍵詞:張國華小康西藏

閆晗

北京的冬天,草木凋零,楊樹與樺樹的枝條在慘白的日光下雪般凜冽、銀般閃亮,只有紅墻間的松柏依舊郁郁蔥蔥,香氣愈發蒼冷 。張小康經過萬壽寺西邊的一所肅穆的老宅子,隱約有熟悉的感覺,停下了腳步。

她打量著這座高大寂靜的建筑,問看門大爺:

“這是什么地方?”

“這是座廟?!?/p>

“您知道它原來是什么嗎?”

“聽說過去是個幼兒園,是歸部隊的?!?/p>

張小康的心一下就緊了,目光慢慢掃過灰色的瓦片,風化脫落的墻皮,說:“這里曾經是軍委保育院?!?/p>

轉眼間,六十多年過去了。1953年,午后,2歲多的張小康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睜大眼睛望著高高的屋頂粗大的檁條、齊齊整整的瓦片,望著望著眼淚就流下來了。她太想爸爸媽媽了。

父親母親都在西藏工作,把她送到了軍委保育院學習生活。50年代,國家經濟困難,部隊把廟宇改造成了保育院,大殿被清理出來擺滿了小床,招收父母在京工作的孩子。

曾經神靈的居所空蕩而孤寂,小康從3歲到7歲都是在這里度過的。她從不曾像別的孩子那樣,有父母教走路、輔導功課,從不曾像別人那樣大聲叫過“爸爸、媽媽”。直到父親母親去世,也沒有。

她對父親母親的感情,飽滿、熾熱又羞澀。她對父母的愛太過渴望,而又偏偏在建立親密關系的童年與少年時期都未能與父母親有過親密的相處,一生都在渴望,一生都在克制,所有情感的表達都小心翼翼。身體已經長大成人,甚至老去,情感卻始終困在童年那個小小的身體里,不敢跨出一步。

幼小的孩子啜泣著,淚水洇濕了枕巾,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這樣的情景,已不知發生過多少次。即使后來離開這里,住進自己的家,求學、工作,甚至走出了國門,童年被飛揚的青春遠遠拋進時光的角落,那座幽暗的古廟成了一個淡漠的、辨不清的影子,小康遇見廟宇還是會忍不住難過起來。

對待父親母親熱烈而疏離的感情,很多18 軍子弟都曾有過,他們沒有機會在親情的圍裹中長大。張小康說:“我們這些子弟,就是最早的留守兒童?!奔词顾母赣H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18軍軍長、西藏軍區第一任司令員張國華。

50年代國家還在實行單休,張小康最怕周六。每周六下午,她躲得遠遠的,默默地看別的孩子像一群小雀跳著、叫著奔向來接自己的爸爸媽媽。小孩子不懂什么叫難過,只想藏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偶爾,父親長征、抗日戰爭時期的老戰友會把她接到自己家里過周末。張家在北京沒有房子,這種情況持續了好幾年。

“我出生在西康,我弟弟出生在拉薩。我們的父母為西藏奉獻了一輩子,不是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睆埿】嫡f,“我家所有人都是,可能對老家沒有那么深的感情,對西藏卻是非??粗?。西藏跟我們的生命聯系在一起?!?p>

西藏地方政府官員向張國華將軍敬獻哈達

張國華將軍 攝于中印邊境戰爭期間

張國華將軍本名張福桂,是井岡山走出來的優秀干部。1914年10月,張國華出生在江西井岡山北麓的永新縣北鄉當邊村,那里竹木蔥蘢,清泉幽碧,推門可見青翠如鱗排列的梯田,每到暮春初夏,杜鵑花海漫卷山崗。他少年離家,一腳踏破山嵐,再也沒有回還,沿著共和國發展的脈絡,蹚出了與時代浪潮休戚相關的一道道命運的波瀾。

張國華博學多才,氣質儒雅。張小康回憶,父親是“紅小鬼”出身,一生戎馬,沒有機會系統學文化就抓緊時間自學。張國華在西藏工作時期,請人來講西藏的人文、歷史,還跟戰士們一起學習了藏文,藏文水平到了能跟藏族老鄉直接溝通的程度。有一年地質學家李四光途經四川,張國華上門討教問題,兩人聊了很久。李四光回北京后問周總理:“張國華是哪個大學畢業的?” 其實,他只讀過四年半私塾。

他是戰將,亦是儒將,武能安邦,文可治國。他不僅關心解放大業,更關心如何建設一個嶄新的、富足的國家。

渡江戰役后解放南京,需要抽調大批干部做接管工作。18軍的隨營學校有上千人,人數超過了二野其他各軍隨營學校人員總和,富有的張軍長由此得到了“地主”的美譽。大戰中他費盡心思留下這些“書生”,因為“將來有一天我們還得指望這些筆桿子呢”!

18軍進藏大軍中有一支特殊的隊伍,由各行業的學術權威和專業人才組成。進藏前,張國華專門去找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協調專家與部隊共同入藏工作,同時向各大院校搜羅專業人才。進藏路上條件艱苦,物資匱乏,張國華對工作人員講“專家們是財富,一定要保障他們的生活”。當年的專家組成員回憶:“當時對我們太好了,戰士們吃不飽,不讓我們餓著。因為‘一號講過,這些專家是要建設西藏的?!?/p>

1963年,北京地質學院牽頭排演的話劇《年青的一代》引發強烈反響,正好張國華也在北京,帶孩子們去看了這部劇?;貋淼穆飞?,路燈的光亮奔跑著躍進車窗,大家沉浸在對劇情的回味中,父親熱情洋溢地說:“以后你們也學地質吧,學了地質就到西藏工作!” 他真摯地愛著西藏,愛那片圣潔的土地,愛淳樸善良的百姓,不僅把自己的半生系于斯,也期望自己的孩子能守望高原,默默奉獻。

張小康回憶,父親在西藏工作很忙,除非中央開會或者治病才能回北京。他是個很熱愛生活的人,南征北戰、戎馬倥傯之中,不論走到哪兒都喜歡種點花草。人人都知道 “一號”愛花,得知張國華會返京,服務辦事處的人早早搬來幾盆高大的花木放到走廊里,等“一號”離開了,這些花又會悄無聲息地被挪走。張小康至今還能記起,有一年冬天擺放的是迎春花,金色的稠密花枝被盤成碩大的花盤,燦若星火。對張家兄妹而言,走廊里茂密的花木比年節的燈籠更有洋洋喜氣。

短暫的相處,并不是孩子們渴慕的甜軟溫情的,反而格外嚴格,規矩多到近乎苛刻。張家兄妹三人,張國華常教育他們“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吃飯要坐正,要把碗端起來吃,吃完飯碗要送進廚房;放假不能睡懶覺,要清掃院子、給花木澆水;看到長輩要站起來說話,說完話再坐下……

小康說:“父親的規矩不是用來要求別人了事,對自己要求更嚴格?!彼私游锖蜌庥卸Y,生活方面克勤克儉,真正將“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落在了實處,連睡覺脫下的衣服都要疊得齊齊整整,孩子們對父親又敬又畏。

極少的幾次,小康有機會和父親在晚飯后沿著護城河散步。能與父親說說話,小康又緊張又開心,這是鮮有的與父親單獨相處的寶貴時光。張小康回憶:“散步時爸爸遇到人樣子苦哈哈的,一定停下問問發生了什么事?!奔词棺嚦鲩T,看到穿得破破爛爛的人,肯定停車,“這是他的習慣,看不得老百姓的苦?!?/p>

張國華多才多藝,能識譜,會吹簫、拉胡琴,水平高到能上臺表演。他自己愛好文藝,也希望孩子們學習。他會要求孩子們每天寫大字,且標準很高。他很想讓小康學習國畫,專門去買來榮寶齋學畫的書,“可惜爸爸在家里待不久,學畫的事不了了之?!?/p>

關于父親零光片羽的記憶,因為太少,反而更深刻、更清晰。小康說:“我這一生,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不到三年?!?父親去世的時候,張小康不到21 歲 。

1972年3月,冬未盡而春已至,張國華將軍的骨灰由專機從成都護送到北京。周恩來總理帶隊前往機場迎接骨灰。長長的接機名單里,沒有與他感情極好的老上級、二野司令員劉伯承。

劉伯承去了京西賓館看望張國華的夫人樊近真和孩子們。他在護國戰爭時期失去了右眼,又患上了交感性眼炎,雙眼已經看不見了。個子高大的將軍摸索著把孩子們擁在懷里大哭——真正的號啕大哭,撕心裂肺:“你爸最苦了,最苦的地方他都去了!”

從井岡山幽綠的竹林走出的少年, 走過了二萬五千里長征,走過了巍巍群山、大江大河,一路走到陽光耀目、疾風獵獵的雪域高原,在漫長而痛苦的戰爭中磨礪成長為共和國的將軍,他從不說苦。尤其對西藏,他告訴孩子們,西藏特別好,“在山南,有香蕉、橘子、蘭花,風景可美了?!边@跟別人告訴張小康的西藏不一樣。

多年后,張小康追隨著父親的足跡再一次站在了雪域高原之上,聽別人講述父輩的故事,她懂得了父親,懂得了那些與父親一樣為這片土地灑下了淚水、熱血與青春的年輕人。他們用生命最美的華彩為西藏的發展史書寫了壯美的篇章。

他們如蒼鷹掠過山谷,歲月的塵埃落定,群山間只留下寂寂風聲。小康想為他們做點什么。

“我爸經常說一句話:你要知道你在做什么。想明白了,才能堅定地在選擇的道路上走下去?!彼昧?年時間,寫了一部35萬字的作品《雪域長歌:西藏1949—1960》。她已經不再年輕,精力體力都是問題,為了這本書付出了多少心血他人難以想象。這本誠意之作,摘取了“2014中國好書獎”。

她采訪了數百名18軍老兵和進藏知識分子,借由這些人和他們的故事,父輩的形象在她心中愈發鮮活起來。

她與形形色色極具個人魅力的人,為另一條時間線上發生過的傳奇般的故事對話。他們滾燙的熱血與青春的骨殖,鋪就了萬古高原從黑暗走向光明、從落后走向進步的道路。張小康擎一支真誠之筆,試圖尋找并復原那些信仰堅定、純潔勇敢的年輕人在波瀾壯闊的歷史中留下的點點滴滴的印跡。

她承載了太多情感,關于那個時代信念滿滿的年輕人,活潑的少女,滿身傷痕的老兵,安貧樂道的知識分子,以及她又愛又陌生的父親和母親。講起逝去的人們,張小康語調柔和,用紙巾捂住眼睛無聲流淚。

張小康寫了那么多人,卻沒有用太多筆墨講述自己的父親。她認為,西藏和平解放、繁榮穩定發展,是一個時代、一批人的奉獻,“他們的奉獻、他們的犧牲沒有人知道,他們需要被看到?!?/p>

張小康愛他們,在這些人身上,總能找尋到父親的過往;這些人在小康身上,也有著同樣的情感渴求。小康每次采訪都會受到熱情歡迎,她說:“他們對我的照顧和關心,其實是因為在我身上能看到我爸爸的影子?!?p>

張小康向18軍烈士墓碑敬獻哈達 張琪 供圖

她熱心為老兵們做事,為藏二代們做事,積極組織各種與18軍相關的活動。 “18軍子弟重走父輩進藏路”活動她沒能參加,依然參與了前期籌備工作。有一次活動特別難忘,那是2014年張國華誕辰一百周年,張小康回到西藏重走了一些父親走過的路。

在亞東邊境線旁的高山上,門巴族村落的老鄉們燃了篝火跳舞,幾位藏族老兵前來拜訪。亞東的秋日天黑得晚,天心殘存晚霞的紅,與篝火的紅交相輝映,張小康至今能記起他們的樣貌,面龐蒼老,眼神堅毅。老兵們熱情地向她問好,講起她父親,虔誠而鄭重:“你爸是我們心中的活佛?!?/p>

這句話讓張小康特別意外。歌舞喧騰,火星在光影間跳動,她覺得話題有些嚴肅,便笑言“活佛他也應該轉世了”。老兵們沒有笑,其中一位指著旁邊連綿的雪山說:“你爸已經化作了雪山,留在了我們這里?!?/p>

天心的殘紅隱退,篝火之上的夜空亮起繁星,小康望著他指向的巍巍群山,淚水止不住地流。

“他們講得特別真誠,我聽過最美的語言,莫過于他們說的話。從那一刻,我懂得了為什么藏族同胞覺得雪山有靈性。我后來在西藏看到沿途的雪山,覺得雪山是活的。

“我覺得他們都留在了西藏。

他們的靈魂都留在了西藏?!?/p>

老兵不死,他們的英魂與祖國山河同在,化作皚皚雪峰,永遠守護在雪域高原。張小康說,她永遠愛著西藏,這是無法描述且無可替代的情感。無論身在何方,她時刻牽掛著那片圣潔的土地,她的父親在那里,她的心在那里,她靈魂的故鄉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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