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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遠逝的父親

2021-07-21 01:15吳微
西藏人文地理 2021年2期
關鍵詞:西藏

吳微

1951年11月,18軍戰士吳光旭

父親頭部數次開刀癱瘓在床,凌厲的病魔抽空了他的精氣神,黯然的雙眼偶爾星光閃過,如劍劃開時空,讓我看見他的崢嶸歲月,連參軍都那么富有戲劇性。

那是1950年冬,解放軍第18軍54師文訓隊在宜賓招收文藝青年(文訓隊即后來的文工隊),17歲的父親因錯過了報名,在新兵出發點名時,一劉姓新兵未來,他即冒名頂替參了軍。

根據18軍進藏路線部署,54師從宜賓出發,奉命到川西支援剿匪,肅清進軍途中的匪患,并配合進軍西藏做好負重行軍訓練。他們沿江出發,過了樂山、眉山、大邑,最后駐營在邛崍,剿匪和進軍西藏是當前的政治任務,文工隊緊密結合形勢,排演了一些大戲,如《白毛女》《戰斗里成長》《鋼骨鐵筋》《團結立功》《劉胡蘭》等節目,還將沿途所見所聞的好人好事編成秧歌、舞劇和藏族舞蹈表演,為沿線部隊、藏族僧俗、各族群眾進行宣傳鼓動、解惑釋疑等工作。頂著別人名字的父親行軍演出、吹笛子、當客串,積極性空前高漲,從樂山至甘孜,每臨演出前搭戲臺,他搶著爬上十多米高的地方“倒掛金鉤”拴拉帷幕的繩子,一干就不計時間,大腦因為高原缺氧,頭上的血管暴出皮膚,眼睛充血,以致他的腦部受到很大損害。徒步到了西藏,在任何一個宿營地,他爭著拾牛糞柴火、燒開水,盡量把方便讓給后續來的同志;有時候到了一個地方得先走幾十里去買糧,再背糧食回來做飯。

18軍54師文工隊演出,右一為父親吹笛子

54師文工隊的劇照

我想,他當時積極表現,恐怕是冒名頂替底氣不足,怕被部隊發現退回去無顏回家鄉吧!

部隊每到一駐地,晚上,指導員張均都要開生活檢討會,總結一天執行紀律的情況,互查有無掉隊、畏難消極情緒,父親幾經猶豫,主動坦白了頂替參軍的由來,組織考慮到父親的初衷和表現,情有可原,就不再追究恢復了他的原名。

父親第一次翻越海拔6300米的丹達山時,領略了高原惡劣的氣候,那真是苦不堪言。山上氣候惡劣,寸草不生,雪??耧w,打得臉生痛,眼也睜不開,走一步喘幾下,胸口憋悶得像壓著大山,頭暈眼花、口干身麻,顧不得高原反應,他和戰友們即刻搭起帳篷,在雪峰埡口迎著刀削似的寒風,舞動紅旗、敲起鑼鼓、唱軍歌、打快板、喊口號,此起彼伏地接力歌舞,為過往的官兵宣傳演出,鼓勁加油,豎起師宣傳科長魏克題寫的:“丹達山高六千三/進軍西藏第一關/英雄踏破三盡雪/浩氣驚碎美帝膽”的宣傳牌,文工隊的同志們高喊:“向英雄的戰斗部隊學習!”“誓把五星紅旗插上喜馬拉雅山上!”“堅定不移地完成毛主席、黨中央交給的光榮任務!”不少同志迎著山下上來的部隊,一邊跟著部隊走,一邊唱著自編的快板書、順口溜,還不時進行小型演出。當在第一個山頭的鼓動完成后,再趕到第二個山頭、第三個山頭接著鼓動宣傳。高寒缺氧,劇烈運動使父親和戰友們氣喘吁吁,身體幾近癱軟,他的二哥吳光達、戰友黃崇德在山頂演唱《藏胞歌唱解放軍》時,嘴唇烏紫,臉色鐵青,精神不濟,當唱完之后,因體力不支昏倒了。而父親堅強地支撐著,看見奮力攀頂的官兵們,受到鼓舞以高昂的氣勢翻過雪山,并對文工隊的演出給予支持鼓掌、感動得流淚時,他非常振奮自豪,覺得再累再苦也是值得的。

1954年三八節和社教班老師在一起

1951年11月初,文工隊到達太昭非常疲憊,因為過了昌都,部隊的口糧出現短缺,每天只能吃到四兩代食粉,一天三頓平均吃一兩多,將代食粉煮成稀糊糊喝,還要堅持背著干糧、蛋黃粉、代食粉、帳篷、彩旗,演出的道具服裝等,總體有70多斤的行李,餓得不得了,有時候吃一些沿途倒斃的牲口,有的士兵餓極了,因為吃得過飽過多,一喝水脹死了。到了太昭兵站修整,糧食供不應求,很影響士氣,在這種嚴峻情形下,父親的文工隊接到任務,到阿沛莊園去背糧,來回背了好幾天,暫時緩解了糧荒。

11月6日,文工隊接受軍部命令,跟隨52師陰法唐副政委、陳子植副師長帶領的訪問報告團,轉道雅魯藏布江以南的中游、尼洋河沿岸的工布江達、塔布地區和米林沿途九個宗,進行慰問宣示活動,父親承受著高原缺氧、心慌胸悶、雙腳無力等高原反應,一天走近一百里,演出兩場,不放過一個村莊一個觀眾,給部隊、駐軍和老百姓演出。有時夜晚演出,沒有油燈照明,團員們撿來燃木點起篝火,迎著刺骨寒風進行表演;父親吹笛子,常常手指凍得發僵,在火上烤一烤繼續吹。有次為了趕演出,連續行軍48小時,走了90公里翻了一座大雪山,連演三場未睡覺,非常疲累,但一上臺他就精神抖擻,演出結束后行軍,走著走著就睡著了……

1952年元月,父親他們因為去了雅魯藏布江沿線搞宣傳,比其他部隊多走了一千多公里才走到拉薩,接著又響應“進軍西藏,不吃地方”“向荒野進軍,向土地要糧,向沙灘要菜”的號召,頂著早春二月的凜冽寒風,早起晚歸,披荊斬棘,在拉薩河邊開墾出了50多畝地。在那艱苦的歲月,父親始終勤奮積極,總結會上被記了四等功,評為模范共青團員。此時,其他部隊的文工隊合并到軍直文工團,住在拉薩過去的漢兵營。1952年3月,根據進藏部隊的總體任務和建設方面的決策,經中央批準成立了西藏工委,54師文工六隊便將拔尖的演員,比如趙邦玲、黃崇德、吳光達和我父親等骨干,與西北來的文工隊合并到西藏工委文工隊;另有一些人分到藏干校學藏文。

父親熱愛學習,成了一生的常態和自覺。隨著西藏工委工作的日漸增多,父親也被選派到藏干校學習了一年多,1952年被調到藏干校新成立的社會教育班,他的學生大都是西藏上層貴族子女及各界進步人士和他的同事,有的年齡比較偏大,學習的宗旨是統戰、宣傳黨的方針政策、傳授文化知識,課程一半是主課一半是文體課,寓教于樂。父親為了教好學員,努力學習藏文藏語,雖然會說一般的藏話,但基礎還比較差,就經常到藏文高級班旁聽,找當地群眾進行語言交流,抽空到圖書館查找學習資料,很快就能寫能讀能譯藏文,有時他發急一出口說的竟是藏話;他還翻譯西藏古老的諺語,這是個學術上的難關,但被他攻克了。后來他與我母親收集來一些西藏的寓言、典故和民間故事等,可以輕松完成翻譯,并寫成淺顯的兒童文學,向北京的一些報社投稿。由于成績突出,就留在藏干校當教員,大伙喜歡這個聰明風趣又熱情、精神始終處于巔峰狀態、待人親如兄弟的老師,給他取名“左左”(藏語意為積極主動)。

1956年在拉薩結婚照

1952年5月4日,西藏團工委成立了,父親又調來團工委宣傳部當副科長,也將他在社教班的基本功能轉移到團工委的青年聯誼會,在各大節日時,組織宣傳、聯歡活動,還組織了大車宣傳隊,到拉薩附近的堆龍德慶、蔡公堂、塔公到太昭公路沿線舉行宣講和歌舞晚會。

說起父親的戀愛,走的是婉轉線路。那時駐藏部隊發出“長期建藏,邊疆為家”的號召,解禁了部隊將士不準談戀愛,彼時追求母親的人不少,父親對母親心生戀慕卻不說出口,趁著母親回內地休假悄悄給她匯去500大洋,并發電報說進軍西藏這么幾年辛苦了,拿這些錢去買些吃的或孝敬二老。母親覺得父親心細能為他人著想,又被他的勤奮好學,待人真誠熱情,樂于助人所感染,心中就此認定了他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遂和他喜結連理。用她的話說:父親擊敗了眾多的追求者,贏得了戀愛的勝利!

1952年與七弟吳光奎拉薩合影

1956年秋冬,由于四川藏區叛亂,涉及西藏的江達、巴塘、理塘和寧靜等地區,西藏工委按照中央指示著手實行對封建農奴制度的社會主義民主改革,但因執行政策時機不成熟,中央已宣布了六年不搞民改,而已從相關機關、部隊抽調一批來拉薩候命參加民改的人員,因遇到物資給養等困難,不能長駐拉薩,便先調回內地,等到用人時再回來。那時,父母剛結婚,也申請內調。父親被四川省分配到西南民院當教師,但在西藏審核內調人員時,發現父親調走了,立即又發函將他追回來,母親想留在內地不走,父親和她大吵大鬧,揚言要離婚,最后母親妥協了。1957年9月,西藏公學在陜西咸陽正式成立,西藏團工委也就與之合并,父母就分去西藏公學當教員。來公學之前,父親因在拉薩收集西藏民間文學發過作品,筆桿子出了名,到了西藏公學自動承擔編辦??短旄!?學校分了4個部,父親因為藏文好學習努力,分在二部當教育干事,經常被評為年度先進。

當時學校的任教老師大都是北京高校的大學生,父親只有高中水平,為了跟得上學校的要求,每天惡補文化。那時我和哥哥已牙牙學語,母親要備課,還要帶我們,實在很辛苦。而父親趕著惡補知識也讓母親共學,不管不顧我們,母親對他頗有微詞,他卻依然樂此不疲。1957年,張國華將軍到西藏公學院來視察,講話現場需要一個藏文翻譯,學校推舉父親當現場翻譯,雖然父親已兩三年沒有說藏話了,但現場翻譯效果出奇的好;還常常為公學的常務校長王敬之、公學黨委書記白云峰以及西藏軍區和工委來校視察的領導當翻譯。

1959年平叛斗爭基本結束后,西藏公學的漢族學生,好些還未畢業,就回西藏參加民主改革,還有儲存在公學的干部,也陸續調回西藏,我父母也于1962年初夏,把我和哥哥送到成都洗面橋的西藏工委子弟校幼兒園后,從青藏公路回拉薩支援民改。路上,父親從五道梁就開始出現強烈的高反,嘔吐不止,頭暈眼花,胸悶心慌,呼吸不暢,幾天不能睡覺吃飯,一直吐到黑河,那個樣子好像快不行了,母親堅持讓他休息了幾天,待身體稍有恢復才到拉薩報到,自治區宣傳部點名要我父親編纂西藏民間文學,父親又投身于文化建設上來,去到北京完成了《西藏諺語》編校出版工作。之后父母就分到西藏日報社當機動記者,母親分到攝影組。

父親每天到外面采訪寫報道,因高反病情未徹底治愈,累了就出現劇烈的頭痛、嘔吐,眼前發黑,反應也遲鈍了,這對一個要求高度敏感、快速即時報道的新聞工作者來說,是件自己不能容忍而羞愧的事。父親向組織說明了病情,因為考慮他是藏文藏語專才,組織就調他去了海拔相對低一點的昌都地區工作,分到昌都地區行署文教局當干事,母親分到地委婦聯。

父親在昌都工作期間,經常廢寢忘食地寫作,又愛上了書法,用腳踩著鋪在地上的大紙,拿個爛掃帚蘸墨酣暢淋漓地書寫,氣韻富含唐風漢韻,曾經昌都地委大門影壁上,用隸書寫的毛主席語錄、行署大門上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畫都是他的杰作;又迷上了國畫,在包裝的書皮上,信手畫些山水花草,再配上自己的詩,十分的典雅致遠……如此不息地各式學習,直至陪伴他生命的最后時刻。

1970年,父親經醫院診斷,頭部長了一個腦瘤,壓迫了神經,致使身體左半邊幾乎癱瘓,行走相當困難,而且還尿血。母親費盡心思找有關部門領導首肯,才讓父親回內地治病,由于時間拖得太久,腦瘤的根已經長進神經,開刀也無法根除。

我兩歲多時,革命建設如火如荼,父母送我到西藏工委子弟學校住校,至我7歲來學校接我,彼此都不認識了,若不是父親患上腦瘤,不得不離開西藏回到內地治病,結束與兒女的長期分離,他不會從我高山仰止的印象中走下來,真正有時間彼此親近了解。我發現他不僅是工作狂,也養魚、栽花、創新菜譜,教一群姑娘唱歌跳舞寫詩,很有生活情調;對恢復身體健康積極樂觀,天天堅持讓我母親針灸按摩、加大次數練習身體恢復性運動,有時候累得滿頭大汗臉色發白,手腳顫抖方才休息。

盡管父親持續治療,病情卻每況愈下,動手術的間隔越來越短,每一次開刀前,父親看著我們的擔憂總是笑著,好像是去赴宴。手術后,醫生把取出的腦瘤給我們看,說別看只有乒乓球大小,充血的時候有一個拳頭大呢。我的心很痛很震撼。更讓我難過的是,在同病魔做頑強斗爭期間,他渴望回到純凈的高原工作,常常守在收音機前聽新聞,坐在輪椅上找熟人打聽西藏的情況,那種急迫焦慮,那種折磨人的好強,從他的眼神、他的肢體語言深刻地反映出來,我們除了心疼流淚外,什么都做不了,安慰不了……

父親一病8年,44歲那年生命戛然而止,帶走了一生要守候的夢想,只留下神往凈土的眷戀,讓我追隨他的跋涉咀嚼一生的苦樂;殘破的家庭悲痛縈繞密布,我帶著他的骨灰回到昌都達16年,即便他已成一抔黃土,也要實現他回歸西藏的夙愿,讓他去往天堂的行囊裝滿高原的風情、太陽和青稞酒,還有歡快的笛聲美音,在雪域天宇飛升、回蕩、雋永……

1952年春和二哥在拉薩

吳光旭保留的遺物

整理他的遺物時,我發現他最珍愛的不是他誦讀的書籍,而是他當兵時佩戴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國人民解放軍西藏軍區干部學?!钡男貥?、四等功證書和各種證章,放在一小布袋里,雖已陳舊,卻透出他生活在火熱年代的朝氣和激情,他對部隊的依戀、對西藏的深情,比我想象的要深厚得多。部隊給了他理想、才能發展的空間,雪域的熱土,即如一棵草一首歌,有著神性的純美和珍貴至深的友情,似心靈之澤、信念之門,都是他不再孤獨不再虛幻的依托;他的呼吸和心跳,與這片土地上雪蓮綻放、江河激蕩的音律合拍,虔誠的心閃爍秋天的斑斕,思考亦如雪山那樣深邃。雖然,他極少說起部隊的事,但在他內心已將自己永遠視為軍人,把自己和西藏緊緊拴在了一起。

一年年塵雨飄過,高原桃紅春芳菲的季節,總是疊加在母親翻開的相冊里,靜靜地,她輕輕撫摸著戎裝和藏裝的父親照片,喃喃低語,像融入父親懷抱訴說久別的離情;窗外旭陽長驅直入,斑駁的光影蒼老了她的華發,懷念父親凄愴了她的半世,生死兩茫茫,柔指間滿是凝霜的伶仃,心酸得我無語凝噎淚雨迷蒙,想起英氣颯爽風儀容光的父親,扮成紅軍揮舞紅旗登臺亮相,一招一式多有感染力呀;“文革”時為了讓我兄妹吃上鹵鴨子,他在烈日下曝曬幾小時;他引經據典、妙趣橫生地給我講故事講歷史,教我繪畫讀詩,教我做好吃的菜,還有他性情急躁打我的經歷,清晰如昨,從不曾遠逝……我不想他走遠走出我的生活,只愿世途上父女相勉相陪,天地不老,而這樣的愿望我想回報已是不能了呀!

回望父親這一代人,披肝瀝膽,臥冰蹚雪,默默無聞功勛卓越,躺著矗立一座山,像守護國門的長城,捍衛著祖國的統一和尊嚴;站著豎一擎火炬,如照亮黑暗的燈塔,為前赴后繼的勇士指引方向;他們為了事業可以闊別親人遠離故鄉,在艱苦的邊疆夙興夜寐,宵衣旰食,以自己的平凡忠誠合奏了一個世紀偉大而悲壯的絕響,用生命書寫了一段縱橫馳騁雪域高原、熱血忠魂慷慨赴死的故事,鑄就了不朽的老西藏精神的軍魂,成為建設美麗西藏的強大動力和精神支柱。而今,我們的祖國繁榮強大,西藏美得如詩如畫,相信天堂的父親,看見這些定會無比的欣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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