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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日

2021-09-06 08:52劉鵬艷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1年7期

夢華

A

很多年后她的夢里還充斥著紛沓的腳印。它們把她的夢踩得支離破碎,也把她的身體踩痛了,痛得忍不住失聲號哭。她從夢里驚醒,發現窗前落滿金黃蒼褐色的梧桐葉。一夜秋雨讓黎明顯得更加深邃,錦繡的枯葉濕漉漉地貼著地面,沿階鋪滿了小院。她嘆息一聲,再也無心睡眠。人老了,瞌睡自然就少了,她倒并不在意這具日益衰老的身軀被荒唐的夢境剝奪掉完整的睡眠。這些年來她總是做著這樣身臨其境的怪夢,夢里被紛亂的腳步踩踏得痛不欲生,她卻不會感到應有的憤怒。不,憤怒這種情緒對她而言太奢侈了,她還從未因為憤怒拒絕過命運,即使在那段最不堪回首的往事里。

她摸到墻腳里的一根拐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一雙三寸金蓮滑稽地杵在地上,現在有了三支拐棍。她看著自己的腳,它們可真是小巧,落地時的接觸面積不會比那支拐棍大多少。就是這雙小腳,早先時候惹人艷羨,后來卻遭到鄙棄,連她自己也恨起來,惱自己有如此一雙秀氣的殘腳。不過眼下,她已經這樣老了,她像接受命運一樣接受了它們。一陣窸窸窣窣之后,它們踩在鋪著錦繡落葉的石階上,踩著清晨有點夢幻的山的影子,發出橐橐的回聲。

她站在院子里仰頭看看,天邊寒星未落,掛著1932年秋天寡白的月亮。

還是一個多月前,老洪來過家里一趟。那時她大著肚子快要臨盆了,不免嘮叨了幾句。老洪紫色的面皮漲得通紅,卻沒有多余的言語,捋起袖子把家里的缸挑滿水,又把劈柴都規整到灶屋后頭,撂下一句:“俺走了?!惫鹬ゾ筒还懿活櫟靥先?,扯住他的袖子:“你走,走了莫要再回來!”她一雙好看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長長的睫毛上掛著一點晶瑩,讓男人硬起的心腸一下子軟下來。

“莫要鬧哩?!崩虾橹缓萌崧暫逅?,隊伍就歇在一箭之地的佛堂坳,太陽下山就要轉移,眼下日腳已經轉到屋后了。他撕扯著她黏上來的手,起先還有些顧忌,女人擰著勁兒不讓,他力氣漸漸就大起來,弄疼了她。女人早就蓄在眼眶子里的淚止不住地流出來,灑得他一身潮漉漉的,走了好遠,心頭還濕得難受。

景榮跟在身后,憨憨地喊了聲:“爹,你啥時候再回來?”老洪扭頭,揮揮手,讓他回去。他還是咬著指頭跟著,不愿就此回到流淚的母親身邊去。近來母親總是流淚,她告訴兒子,是叫燈油熏的,或是風大,或是燒鍋的柴太濕了,總之柴米油鹽風霜雨雪都有讓母親流淚的道理。才八歲的他懵懵懂懂的,并不曉得那些道理??墒堑搅烁赣H這里,母親往往理屈詞窮。方才母親還氣惱地失聲喊叫起來:“俺不懂那些大道理,你只說一句,是要勞什子的革命,還是要俺和景榮?”母親用力把景榮往父親面前推去。景榮嚇壞了,一心想躲在母親身后,母親偏不讓。她扯著他細瘦的胳膊,又拖又拽,挺起的大肚子嚇人地橫在他眼前,像座壓得死牛犢的山包子,他不敢動了。

最后是爹把他拉過去,息事寧人地說了一句:“這是做啥子嘛,俺又不是不回來了?!?/p>

“你啥時回來?”母親不依不饒。

“革命成功了就回來嘛?!?/p>

“要是不得成功呢?”

“咋能不得成功呢?”父親的底氣明顯不足。

父親和母親就“革命能不能成功”的問題爭不出名堂,在母親看來縣保安大隊比起赤衛隊兵強馬壯,父親他們根本沒有勝算;父親卻說母親的眼光短,這不是縣保安大隊和赤衛隊之間的戰爭,而是反動政府和人民之間的戰爭。母親就紅著眼說:“人民的鋤頭扁擔,倒比政府的長槍大炮還硬?”父親不和母親爭了,關于革命能不能成功的問題不是爭論出來的,得打仗,不跟著紅軍打仗,他就回答不了她的疑問。母親還要說什么,父親甩開了母親的手,一步跨到門外。母親哇的一下哭出聲來,父親卻挨了鞭子似的逃得更快了,眨眼間已經穿過院子。母親倚著門框喊景榮:“去,跟你爹走!”景榮就跟著父親跑出來。

父親揮揮手:“回去,景榮,和你娘說,爹很快就會回來?!本皹s嘬著指頭,一時沒打定主意,是聽母親的話繼續跟著父親,還是聽父親的話回去告慰母親。父親板起臉,呵斥一句:“還不回去!”他便膽怯地停住了腳。

桂芝倚著門框,身子軟軟地癱下來。她想她還是不如他的革命,就算加上景榮,加上肚里的孩子,她還是拴不住他。那是個啥妖精???勾走了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

日子往前翻,隔得不長,她還歡迎過革命。那時候滿坑滿谷的紅軍田,她指著立碑的土地跟老洪說,真是換了人間。那碑,后來被柯老三的還鄉團砸得稀碎?!凹t軍田”三個字四分五裂,東一塊西一塊地拋在荒野里。同時拋在野地里的,還有農會主席和婦女主任的尸體。只能算是殘軀,桂芝不忍看,農會主席先是被點了天燈,剩下一口氣,被丟出來,讓狼狗撕了;婦女主任被赤身露體地綁在河灘上,乳房被割下來了,還在叫罵……她罵得可狠了,一條河都染了她的血,也不能讓她閉嘴。到了夜里,河灘嗚咽,沒人敢去收尸,化成厲鬼的婦女主任就哭了整整一夜。

桂芝就是那時候開始擔心老洪的,盡管老洪啥也不是,不過因為腳力健,給赤衛隊抬抬擔架,挑挑糧食。她給探家的老洪說:“俺們不干了吧,犯不上搭條命?!崩虾椴恍潘脑?,仍舊大大咧咧地說:“怕?,柯老三蹦跶不了多久!”

桂芝帶景榮回娘家,父親逮住活蹦亂跳的景榮問:“你爹還在外面瞎跑?”這光緒二十二年的老秀才教了一輩子書,一雙長滿白翳的高度近視眼幾乎要貼到外孫的臉上。景榮害怕地瞅瞅桂芝:“俺娘不讓說呢?!惫鹬ッ_景榮:“爹,莫嚇著孩子?!崩辖虝壬L嘆一聲:“罷了,你們當真為孩子好,就莫要把日子不當日子過?!惫鹬ヒ驗樾“肽隂]見著老洪,心下正凄惶,父親這一句,可捅在她心窩上了,哇的一聲哭出來:“爹挑的好女婿,怎么又來派他的不是?”老教書先生一呆:“當初只道他老實可靠,未承想,世道變了,他也變啦?!?/p>

教書先生揉揉昏花老眼,眼前白色的云翳讓他看不清咫尺之地。他的耳朵倒不聾,好多似是而非的話傳到他耳朵里,他辨得清楚明白。那些新式學堂里,帶頭起來鬧學潮的正是他的學生。他搖搖頭,這些昔日的莘莘學子,今日的青年教師,沒有從他那里傳承穩妥體面的中庸之道,而是嫁接了西人的激進哲學,成為一種重要的新思潮的傳播者。他們甚至一度來游說他這個老師,言之鑿鑿地啟發他打開世界的另一種方式。

他已然垂垂老矣,自然不會中蠱,但心中也難免疑惑。飽讀詩書的他,并非一輩子讀死書的書呆子,因而更加明白,思想對于讀書人來說有多么危險。女婿是他眾多學生當中的一個,只是因為家貧,僅靠賃來的幾分薄田安身立命,沒有機會從土地上走出去。當初老先生千挑萬選,把女兒交付給他,多半還是由于洪家的家風淳樸,與土地建立了親厚的關系,過日子不至于凌空蹈虛,陷于無稽的思想的汪洋。因膝下僅有一兒一女,老先生待女兒同兒子一般金貴,倒不圖什么榮華富貴,他只希望她平安順遂。如今,老先生要重新考量這種安全性了。

桂芝在娘家待得心煩意亂,父親的話不僅沒有給她以慰藉,反倒讓她更加惶恐不安。她同父異母的兄弟桂堂,歷來是個不安分的。父親的學生里面,那些越是鬧得兇的,他越是與他們走得親近,打得火熱。桂堂悄悄探頭過來,神神秘秘地告訴姐姐,他們農校的馬克思主義學習小組要捐槍哩,搞不好是掉腦袋的事。桂芝被唬一跳,桂堂倒滿不在乎,說這事只同姐姐講,父親并不知道?!拔視缘媒惴蛟谔嬲l做事,”桂堂(shanshan)眼,“他有好幾個同窗在我們那里教書哩?!?/p>

桂堂說的是胡運之、方從山他們幾個,和老洪同在桂芝父親跟前讀過幾年私塾。老洪專侍稼穡后,他們卻去上海、武漢這樣的大地方游歷過,見識便大不一樣。桂芝懷疑,老洪口中譬如“革命”這樣幽靈般的詞匯,正是胡運之、方從山之流教給他的。雖然他們也并沒有見過幾面。

“這正是讓柯老三害怕的地方!”桂堂興奮起來,青春洋溢的面龐上,泛出年輕男子戀愛時那樣的潮紅,好像他找到了使他動情的對象,“你信不信,一點兒火星子,就可以把整片山頭燒起來?”桂芝吃驚地看著弟弟,高熱的狀態似乎讓他頭頂上蒸騰出一股逼人的熱氣。

但愿老洪莫要這樣發癲才好。桂芝杌隉地想,老洪和桂堂可不一樣,他不是十七八歲的愣頭小伙子,他有她,還有景榮,他可不能這樣莫名其妙地讓什么“山火”給燒糊涂了。

可偏偏事與愿違。

打起仗來以后,她再見不著老洪。聽說他們的隊伍就在山頭轉悠,今天是白馬寨,明天是燕子河,只是不見人。這莽莽蒼蒼的山體藏住了一切可疑的蹤跡,不僅柯老三找不到共產黨人,桂芝也找不到自己的丈夫,不得不聽天由命。有幾回鬧得狠了,柯老三還從外面請了人來拿匪,坡上捋一遍,谷底捋一遍,村里又捋一遍,燒的燒,毀的毀,凡有人的地方,莫不是鬼哭狼嚎。

桂芝拉著景榮,隨著人群跑,東倒西歪,磕磕絆絆,如何也跑不利索。她的小腳這時候真是遭人恨。在娘家時的那一點矜持,現在全成了笑話。人家的大腳凌亂起來也還罷了,她細細碎碎的,又多了幾分麻煩和難堪。有好幾次,她被自己絆倒在地,連帶著景榮也在地上打滾。人群中一只腳沒躲過她,狠狠地踢在她這塊絆腳石上,又罵罵咧咧地跳過去。她趕緊用身子護住景榮,慌不迭地爬起來。

人群里有娃仔在哭:“娘吔!爹吔!”幾十只腳踩過去,瞬間腔不成調,碎了一地。桂芝顧不得前后左右,只能把景榮的小手拉得更緊一些。他是她的命呢,寧可命不要了,也不能丟了他。于是母子倆緊緊扯拽著,昏頭昏腦、跌跌撞撞地緊跟在別人后面跑上山去。

山上啥都沒有,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都丟在村里,也不敢回頭?;仡^就看見狼煙四起,家的方向都成了灰燼。那會子畢畢剝剝的火焰在身后匯成一條口吞活人的火龍,大家伙兒只顧往山上拼了命地奔逃,哪里還顧得周全缸里的糧食、籠下的雞鴨、圈后的豬狗?農人的那一點兒家當,也是不禁燒掠的,眨眼就灰飛煙滅。

有人嘟囔:“要死了吔,哪還有活路??!”

跟著就有了罵聲:“日你柯老三的祖宗!俺們找紅軍去?!?/p>

冷不防又有人蹦出來抱怨:“還不是鬧紅鬧的?!?/p>

“就是,害人哩?!迸赃吜⒖逃袔颓坏?。

也有披頭散發瘋瘋癲癲的家伙,自顧捶胸頓足道:“亂世啊,人命賤得很喲!”

在酷烈的現實面前,人群很容易就像被砸碎的碑一樣四分五裂。

桂芝腦子發昏,山高林密,云遮霧罩,一點光線也透不進來,看不清也聽不清。在顛沛的汪洋里打著漩兒,這茫茫的林海讓她倉皇得如鼠如蟻,全沒了做人的方向。她只能摟著景榮觳觫地想,老洪在哪里呢?

那段日子,做娘的都拿柯老三嚇唬不聽話的娃仔:“柯老三來了啊?!?/p>

其實,做娘的比娃仔更懼怕這個魔頭。好像是柯老三一來,就得死一回。

比死還可怕。好多女人被柯老三抓去,先是拿著明晃晃的刺刀逼著問:“你家男人哩?”要么就是:“你兄弟哩?”不說,有讓你好受的。說了也討不了好。左右是拿來殺雞儆猴,衣裳剝了,赤條條地隨那些兵油子腌臜取樂,完了像牲口那樣捆上,賣出山去,這輩子再也休想見到丈夫兒女和父母兄弟。

想想,桂芝就后脊梁上直發冷,更加緊緊地攥著景榮的手不放。

景榮在她面前轉來轉去,小手撥拉著一根稻草,鼻頭兒上還點著一抹灰?!澳?,爹還回來嗎?”他像印隨的小鴨子般跟在母親身后,看她在砧板上當當當地忙活,又往鍋里添水,灶里加柴。桂芝挺著肚子,眼底閃過一絲憂懼,但仍展顏笑了一笑:“傻兒,哪個人不回家呢?等你爹干成了事,自然就回來了?!薄暗诟缮赌??”“在……幫人找個叫‘幸福的東西?!睂嶋H老洪給桂芝說的是,“為蒼生謀幸?!?,這話文縐縐的,說給景榮也白瞎?!罢l個丟東西了?”景榮追著問?!吧嚼锏母F親戚?!薄澳菛|西難找嗎?”“難找得很哩?!?/p>

B

很多年后他的夢里還穿透著炮彈呼嘯的聲音。那聲音像是齜牙咧嘴地刻印在魂魄里,一刻也揮之不去。隆隆的槍炮聲不絕于耳,上天入地都逃不開,他想要躲過它,就得把自己埋進層層疊疊的尸體里去??墒撬粋€人的力氣太小了,那么多的死人,橫七豎八的,一條壘著一條,一摞壘著一摞,把他目力所及的坑谷都堆填滿了。漫山遍野的尸體呀,螻蟻一般,密密麻麻,擠擠挨挨。他搬不動那么多尸體,就得咬著牙,豎著耳朵,聽槍炮轟鳴,凄聲呼嘯。

到現在他還忘不了那時的山,郁郁蒼蒼,纏纏綿綿,像女人的手,撫摸著相思的每一寸肌膚。盡管在平原地區生活了這么多年,崇山峻嶺和戎馬倥傯對他來說早就成了史前的記憶,可是,就像身體里殘留的彈片,沒有一刻他不與它共度人生。他撫摸著身上的疤痕,腋下有一塊,腹部也有,大腿那兒也藏著一塊,還有腦殼上,頭發窠子里也嵌了一小塊,扒開花白的頭發,還能摸到塄坎。肥厚的增生提供了一種滑稽的手感,傷口周邊比他原本的皮膚嫩得多,又滑又膩。這些新生的皮膚因為遲到了三十年,總也趕不上其他組織體的生長。

他齜牙咧嘴地仰起頭,好像這么多年過去,疼痛依舊新鮮。

他的身體是在西撤的路上被打成篩子的。

三千里刀山劍叢,他的腳掌爛得不成樣子。作為擔架班的班長,他腳下唯一的一雙草鞋被荊棘沙礫刺穿磨透之后,只得赤腳負重前行。實際擔架班里已經找不到一雙好腳,他們和那些扛槍打仗的士兵不一樣,他們的武器就是自己的血肉肩膀和一雙粗糲的大腳。抬著傷員一口氣要跑上六十多里地不下肩,老洪他們比起一般被要求輕裝上陣的戰士更辛苦。普通的步兵為了急行軍,可以丟下大部分的輜重,擔架班可丟不下肩頭的重擔。別的士兵傷了,可以躺上他們的擔架,但是他們自己傷了,卻只能咬牙堅持。

離家有多遠了?不知道,只曉得日夜急行軍,突圍,轉戰,一路向西。模模糊糊的,似乎連綿的山體和隆隆的槍炮一起呼嘯著,在身后成為越來越沉重的背景。

離家時他還是赤衛隊隊員,四道灣那一仗狠狠打過之后,他就被吸收到紅二十五軍二一九團,成了擔架班的班長。他被團長一眼相中是有道理的,十里八鄉,誰不知道他的腳板厲害?從十六歲開始賣長腳補貼家用,他為了儉省,寧愿光著腳丫子在酷暑中烙鐵般的虎皮石上踩出一條路來。不管肩上的擔子多沉,一抬腳就是一百多里山路??僧吘故茄庵|,千里輾轉,亦步亦趨,戰馬的鐵掌子都給磨破了,磨穿了,磨爛了,穿草鞋的人哪里吃得消呢?

和許多戰士一樣,每天都必須負重急行軍的老洪得了爛腳病,一步一個血腳印。每踩一步下去,都像是踩在刀尖子上。就這也不能落下肩上的那副擔架,為了和死神搶時間,他得扛著傷員跑贏這段崎嶇的山路——大路都讓給敵人了,得走小道,有時候根本沒有路,紅軍篳路藍縷,披荊斬棘,踩著竹簽子甩掉圍追堵截的敵人。

山水遙迢,看不到盡頭,和他一道從山里出來的老鄉王同喜,半道上便生了退意。實在是吃不消行軍打仗的苦,腳丫子爛透了,還要冒著隨時見閻王的危險。本來嘛,鬧革命是為了有口飯吃,尋個活路,現在看來倒是自尋死路。王同喜瞅瞅身邊的幾千號官兵,個個面帶菜色,疲于奔命,溜號的事時常發生,便尋思著,瞅個空把擔架扔了,就像那些趁著黑丟下槍的人,至于革命嘛,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他可沒想到老洪早盯著他呢,他一撒手開溜,老洪就上前揪住了他。

“咋的,想跑?”老洪一瞪眼。黑天里,他那雙銅鈴似的大眼夠嚇人的。

“班長,你行行好吧,放俺回家吧?!蓖跬才呐拟疋駚y跳的心口,臊眉耷眼地直作揖。

“你咋恁糊涂呢!”老洪惱得一跺爛腳,“你瞅你回得去不?”

老洪說的是實話,紅軍一出來,就回不去了,一片連著一片的根據地,早給人端了。山上的紅旗,先前那么耀眼地迎風飄揚,現在也都給拔了,山頭光禿禿的,荒涼得沒個躲藏的地方,回去就是送死。既然死都不怕,倒怕眼前這點苦,怕跟著隊伍殺出一條活路?

老洪說得王同喜怔忡半天。夜里風呼呼地刮,刮得人心亂如麻,彼時又化作鋒利的刀子,不要命地手起刀落,快刀斬亂麻。到天亮,又是山高水長。王同喜不大靈光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這道彎,不過失去了這次溜號的機會之后,就沒再打逃跑的主意。老洪的游說多少起了點作用,在釜底抽薪的革命道路上,很難說這是不是一種變相的投機——死亡是一只可怕的攔路虎,擋住了怯懦者打退堂鼓的腳步。沒有退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就只能義無反顧。好歹讀過幾年私塾的老洪一針見血,在殘酷的革命面前,的的確確“開弓沒有回頭箭”。

筒著袖子圪蹴在旮旯兒里,聽著刀鋒出鞘般的凌厲風聲談了一夜,王同喜到底回心轉意,繼續抬著擔架上路了。老洪松了口氣,別人溜號他管不著,他的擔架班,可一個都不能少。他并不是個理想特別宏大的人,比起胡運之、方從山他們,他到底還是眼光淺,不然怎么束手束腳地拋不下老婆孩子?想起桂芝,他心里一陣鈍痛,還有景榮,那個被他一腳踹翻在地上的孩子,要是當真回不去了,這孩子會不會一輩子記恨他爹呢?

當初去赤衛隊,也是因為心里有一團火。胡運之、方從山他們從山外面帶回來的新思想,讓他覺得前三十年都白活了似的,原先抬頭見慣的層層疊疊、蒼蒼茫茫的大山,也成了一重重壓在他眼前、身上、心坎兒里的巨大障礙。他給桂芝說胡運之、方從山他們的進步思想,桂芝卻顯出憂心忡忡的樣子。她到底是個小腳女人家,況且她嫁給他,老老實實做他的妻子,他兒子的母親,十年里一心一意不過是鍋頭灶尾這方寸之地,面對命運的不確定性,難免疑慮重重。后來鄉里成立了農會,打土豪,分田地,紅色運動轟轟烈烈,她心里活泛些了,指著坡上坡下成片的紅軍田,興奮地對老洪說:“看來你們是對的,天下應該是老百姓的天下,不該是地主老財的?!崩虾橐哺吲d,一副“我早就知道”的得意表情,胡運之家是開錢莊的,方從山家的茶園方圓有百里,連他們也起來造反,要革自己老子的命,可見這場運動是席卷一切的“世界風暴”,從骨子里、根子里,打碎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

老洪和桂芝統一了想法以后,就興興頭頭跟著赤衛隊進了山。臨走那天,桂芝牽著景榮,站在屋前蓊郁的毛竹園里依依不舍地送別:“俺等你呀?!薄班拍?,俺打了勝仗就回來?!崩虾橛X得胸腔里的那團火燒得熾烈,撫摸景榮毛茸茸的小腦袋時,仿佛能切近地看到胡運之、方從山他們說的共產主義的世界——景榮就該在那樣的新世界里,穿著干凈體面的衣裳,念書,識字,學文化,不為吃飯攢谷這樣的事發愁。

誰曉得山里的天變得快,等老洪再回轉家來,桂芝就撕扯著不讓他再跟隊伍走?!澳阈睦镆怯邪衬飪簜z,就不要再做這讓人提心吊膽的事?!惫鹬ド砩现卑l抖,提起“跑反”,眼淚就流下來,抱著老洪的胳膊拼命搖,好像來掃蕩的不是柯老三,是老洪。

老洪牙齒咬得咯咯響,勸桂芝:“別怕,俺們隊伍還在?!?/p>

“管啥用呢?柯老三有槍有炮,”桂芝拿腦袋往老洪懷里撞,“你是有槍啊,還是有炮?”她知道老洪只管抬傷員,根本沒摸過槍,故意拿話擠對他。

老洪有些懊惱:“革命分工不同,俺肩上的擔子比槍啊炮啊重得多!不說那,柯老三殺回來,這下你曉得階級仇恨有多深了,不斗爭,哪能行?”

“俺不是怕你斗不過,白白丟了身家性命?”桂芝賭氣拿背對著老洪,“你要不是俺男人,俺管你?”

老洪討好地掰桂芝的肩頭,又毛手毛腳地把她摟進懷里:“俺曉得,曉得哩!老話說得好,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俺們跟著共產黨,分了地主老財的田,那就一門心思,跟柯老三他們斗爭下去?!?/p>

桂芝不服帖地噘著嘴:“俺們這就把田退了,過安生日子不好嗎?”

“桂芝呀……”老洪皺眉,“有了好處就上,吃了虧就往后撤,這……這還是干革命嗎?”

“俺不懂你的革命,俺只曉得好好過日子,現在日子過不下去啦!”桂芝又叫嚷起來。

老洪趕緊捂上桂芝的嘴:“好日子在后頭,你信我?!?/p>

桂芝只能信老洪。這敦實的漢子生就一副說一不二的脾性,吐口唾沫砸顆釘,讓人不得不信。盡管桂芝十分懷疑那套革命的大道理,但老洪既說了“好日子在后頭”,她便只有死心塌地地等。

等到老洪憑借一副鐵腳板,被二一九團的團長從赤衛隊里挑揀出來,轉正為紅軍的擔架兵,桂芝才發覺上了當。但那時已經晚了,老洪的性格因子里,結結實實地存儲著一條道走到黑的決絕和極為樸素的價值目標取向,這些都是桂芝的柔情和眼淚拴不住的。他和那個為了掙一條活路而冒險前行的王同喜不同,忠厚的秉性和戰爭的嚴酷都不容許他偷奸?;?,他越來越深地卷入這場勝負難決的革命中去,越走越遠……

拋妻別子,浴血苦戰,老洪他們在顛沛流離中沖破一重又一重的封鎖。在漢中,遇上空襲,敵人的炸彈瘋狂地扔進未及隱蔽的擔架隊。頃刻,地動山搖,人仰馬翻,凄厲的嘶鳴、雜沓的腳步,都被隆隆的炮火瞬間掩埋。燃燒的枯枝卷著彈片四處飛濺,裸露的彈坑讓寬厚的大地眨眼變成丑陋的癩痢頭。有一刻像是靜止的,老洪飛在半空中,睜大眼睛——那支疲憊的隊伍被那么稀松平常地扯碎了,像是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小舟,原先堅強有力地團成一個拳頭般的武裝力量,眼睜睜地碎成了人渣渣。

也就是在這時候,老洪遇上了夢里的妻兒。桂芝,桂芝,景榮,景榮!來不及想到宏大的革命理想,老洪才喚了一聲,就被卷進炸翻的土堆石礫中。他眼前一黑,世界像是傾塌了,嘩啦一下,把他埋進最幽深禁閉的底層。他簡直沒有任何掙扎的余地,動彈不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了去,軟綿綿、輕飄飄地,整個兒世界顛倒了,傾圮的世界全都壓在他的身上。世界的最底層是啥?老話說十八層地獄,那么是下了地獄,還是十八層的底獄……黑呀,真是黑,啥也看不到了,老洪瞪著銅鈴似的大眼,終于,倦得合上了……

等戰友們把老洪扒出來的時候,他已經不省人事。沒有任何生命體征的他,被毫無懸念地“犧牲”了。大家把他拖進死人堆,準備就地掩埋。王同喜撲上來,緊緊抓住他:“老洪!你給俺起來!說好了殺出一條活路,咋的,先認(song)了?”

王同喜死命搖著老洪,搖著,哭著,哭著,搖著,眼淚鼻涕飛在老洪的臉上、身上,飛在老洪血呼呼的腦袋上。

漸漸地,那腦袋有了反應,說不清哪個血肉模糊的器官動了動。

王同喜先是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停穩了不再搖老洪,才發現嘴角那里有了些許弧度。

疼?知道疼了?那就是還活著!

“俺的個天!”王同喜抱著老洪的腦袋叫起來。

冥冥之中好像自有天意,被老洪一句話醍醐灌頂的王同喜,怎么也不肯相信為他指點活路的老洪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他硬是從死人堆中扒出了老洪。死里逃生的老洪應該感謝王同喜,或許更應該感謝自己,往往是這樣,對于別人的幫助,最后成全了自己。抬了別人一路的老洪,這回躺在了別人的擔架上,平生第一回不用自己的腳板走路,稀里糊涂地再次一路向西。

AB

那一年,紅軍走了。

沒有紅軍的蘇維埃,是一個任由國民黨宰割和凌辱的軟弱婦人。和所有的蘇區一樣,還鄉團雞犬不留地殺進這個小小的村落,一時間狼煙四起,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

周圍的群山沉默了,血紅的太陽呼應著熊熊的火光,把仇恨和恐怖投射在群山的沉默上。近來它們見慣了國共兩黨之間的廝殺,每一次拉鋸都是血災和火海,奇怪的是,越殺,越燒,那顆紅色的種子越是頑強地生長,好像要把整個層巒疊嶂的大山都變成赤旗獵獵的紅色山頭。但是這次,那些揮舞著紅旗的人好像失敗了,他們馬不停蹄地突圍出去,甩掉了重重追兵,也毫不吝惜地甩掉了他們的根據地。這下,留在這片土地上的親人們可遭了殃。

家,就是這時候被一把火燒掉的。它是“匪窩”,不配在朗朗乾坤下存在,燒掉它,就是燒死那顆紅色的心。與此同時,搜捕和屠殺也開始了。

桂芝這時候特別痛恨自己那雙曾經引以為傲的小腳,它們太礙事了,跑又跑不動,挪又挪不開,每一步都讓她鉆心地疼。加上抱著一對尚未滿月的雙胞胎,還要牽著景榮,她歪歪扭扭的步伐顯得那么拖沓和可憐。她恨不得生出一雙像丈夫那樣的大腳板,挑上一副利落的擔子,把孩子們擔在柔弱的肩上??墒?,她只能顛著小腳,抱著孩子,倉皇而滑稽地出逃。

丈夫是秋天走的,走的時候連聲招呼也沒打。這年真怪,好像他一走就落了冬,大雪下來了,真正的鵝毛大雪,鋪天蓋地的,把桂芝的天和地都結結實實地埋了,她看不到一點出路。她的心是被冰封住了,從秋天里就冷得打戰,一對來得不是時候的雙胞胎,討命鬼般地嗷嗷待哺,她急得直淌眼淚,奶水卻淌不出來。大雪封山以后,吃喝更是難覓,她躲在洞里,能扒拉出來的,只有枯枝敗葉和孩子的哭聲。

擠不出一滴奶,她愧疚地看著懷里皺成一團的黃巴巴的小臉兒,心里難受得要命。真是要了她的命了,這個身陷絕境的母親欲哭無淚,眼看著孩子的呼吸一點點弱下去,她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地抱著他們……

他和她抱頭痛哭,這幅畫面如夢一般。他摸摸她的臉,還是他離家時光溜溜的臉蛋子;她扯扯他的腿腳,還是她送他時全須全尾的樣子。

她不曉得此生可有這樣的一天,于是癡癡地等。一直等了他十年,沒有等到那一天,終于,她醒了來。

這天她推開門,見景榮攀在半截土墻上和他陳叔說話。兩人頭抵著頭,嘀嘀咕咕的,見她出來,就歇了?!澳銈z嘀咕啥哩?”桂芝仰頭問。秋天的太陽鑲金戴銀的,炫目得很,她只好抬起手臂,遮擋住睫上毛茸茸的芒刺。景榮“哧哧”笑了一聲,從墻頭滑下來:“莫得啥哩,俺和陳叔后晌去鎮上?!?/p>

隔壁陳福是老鄰居,當年兩家房子燒成一堆灰,手搭手再建起來,還是鄰居。其實她嫁過來的時候,他就從轎縫里偷偷瞧過她。只是那時他還是青皮后生,多少曉得臊。往后的日子輕快得很,并不因為過得艱難而停滯在那里,她懷景榮,生景榮,養大景榮,陳福都看在眼里。他眼紅哩!她生下景榮的第二年,他也娶了房媳婦,只是病怏怏的,左腿還不大靈光。就這,也花光了陳家的積蓄,因此不能抱怨,只能待媳婦好,指望日后也能生個大胖小子。誰想病怏怏的媳婦總也養不踏實,起先還掩著嘴、捂著心口咳,漸漸帕子也包不住了,大口大口地咯血,終于撒手歸了西。

陳福是桂芝見過的最沒脾氣的男人,有時候她都覺得他不像個男人??删褪沁@個不像男人的男人,在她最難的時候幫襯著她,把支離破碎的日子補綴起來,多少像個樣子。景榮算是沒吃太大的苦,她憂傷地想,就算老洪還在,也不過就是給口吃的,把他拉扯大。她算對得起老洪了,這條根到底沒斷在她手里。

那對雙胞胎可沒那么幸運。

生下來,老洪沒見著面就跟著部隊走了,桂芝幽幽嘆口氣,想老洪大概從沒惦記過那一雙兒女。也罷,沒出月子就歿了的孩子,進不得祖墳的,況且是那么難的日子,命賤得不如豬狗。那陣子天天“跑反”,多虧了陳福。她光顧著懷里這一抱,差點丟了景榮,是他領著景榮躲了幾天幾夜。她急得團團轉,又莫得法,稀稀拉拉的奶水一下子就斷了。原本就不怎么下奶,大人都莫得吃的,哪里有奶水喲!桂芝捶著自己干癟的胸,哭又哭不得,喊又喊不出。山下,燒村的火光還若隱若現,她只有摟著懷里的一對雙胞胎,眼看著他們氣息奄奄的小臉,紅了,紫了,青了,白了……

母親的眼淚就是那時候流盡的,等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山下,見到景榮的那一刻,便發了瘋地一把將景榮抱住了,恨不得立時把他塞回到自己的肚腹里,才好保他的周全。她嘴唇哆嗦著,喃喃發著夢囈般的咒:“景榮,景榮,你要好好的,好好的呀,娘的命給你,都給你……”

景榮長到十八歲,她心里還忐忑著,生怕有啥閃失,在她眼里、心里,滿滿的都是景榮,只有景榮。做娘的,和做爹的到底不一樣,她想不通當年老洪怎么舍得一腳踹在孩子的心窩上。那一腳踹出去,他昂頭走了,可想過他們孤兒寡母半分?

屋前那片蓊郁的竹林也許能夠讀懂老洪曲折的心思,它們掩護著他并不高大的身影,就這樣從一片搖曳的綠影深處悄悄繞開了家人望眼欲穿的思念,繞開了產后極度虛弱的妻子。

1932年秋天,那個一心盼望丈夫能從部隊上回來看一眼的婦人剛剛生下一對雙胞胎,孩子才十六天大,尚未得到過父親的愛撫,沒想到男人那樣絕情,一聲不響地就要遠遁。

那天,年僅八歲的景榮跑出來看熱鬧。鄉村里有許多稀奇的事,但沒有哪樣比一群老實巴交的農民跳出來與地主老爺打架的事更讓人驚訝。他們集體意識的驟然蘇醒還只是最近的事,但很快就發展成為一股勢不可當的大潮?,F在這大潮撲過來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頭,說不清有多少人參與其中,母親告訴懵懂的景榮,去,把你爹找回來,他一準在隊伍里。

于是當見到一條長龍似的隊伍從他們家門口蜿蜒而過時,景榮奮不顧身地倒騰著兩條細弱的小腿追上去。他抿緊嘴巴,睜大眼睛,追逐著,奔跑著,到底在人群中發現了垂頭縮腦的父親。

“爹,爹!”兒子一邊哭一邊喊,奔到父親面前,“回家哩!”

內疚的父親有些心虛地把眼神撇開了,他不敢看兒子那雙黑漆漆、毛茸茸的大眼睛,它們撲閃撲閃地,像要把他的身子和心都整個兒撲進去。

兒子看不懂父親隱忍的“絕情”,他還扯著父親的衣角,跌跌撞撞地跟著跑:“爹,爹,回家哩!”父親對他不理不睬,這讓他更加洶涌地號啕起來,“爹啊,爹——”

孩子幼嫩的哭聲拖著腔兒在隊伍里橫沖直撞,撞得同行的人耳膜都疼了。人們的心也跟著揪起來,又酸又痛,紛紛地勸:“老洪,回吧,回去看看?!?/p>

那個被稱作老洪的寒著臉,回頭看了一眼哭成淚人的兒子,馬上又挨了蜇似的別過臉去,加快了腳步。他心里明白,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再也走不動了。兒子的眼淚已經讓他受不了,要是回到屋里頭,看到妻子的眼淚,他還能跟上部隊嗎!他不怕敵人的子彈,就怕女人的眼淚彈子。那時他還不知道此去經年,山高水遠,隊伍上上下下都統一了認識:這次戰略轉移迫在眉睫,要不了多長時間,咱就狠狠地打回去!

八歲的景榮可顧不上琢磨父親曲折的心思,他要他的父親,這要求既簡單又直接,如果不能得到滿足,他就要孩子氣地一直哭鬧下去。他撲上來抱住父親的大腿,不讓他走,就不讓他走!

老洪一驚,孩子發了瘋一樣撲上來,他的一條腿被死死抱住了。戰友們一個個從身邊走過去,自覺地繞開了這個窘迫的父親。老洪心里又急又疼,眼看著隊伍越走越遠,終究不敢再猶豫,一腳把孩子踢到路邊……

被踢了一腳的孩子呆呆坐在地上,他剛剛換了乳牙,現在那顆新出的門牙卻不知怎么磕掉了,嘴里頓時淌出血來,把他嚇壞了。止不住的淚水和著漫天揚起的灰土,把那張抽搐的小臉涂得花里胡哨。他想不通父親為什么如此狠心,多少年以后,長大成人的他和自己的兒子說起這段往事時,也還抱著天大的委屈,好像那一腳踢在心窩兒上,一輩子也消不掉心口上的那道鈍痛。

老洪為這事也痛了一輩子。

1949年,仗才算打完,離家十七年的老洪才有機會從隆隆的槍炮聲里徹底脫了身。他,得回家了。山坳里的那片竹園還在,這么多年風風雨雨,竟還蓊郁得不像話。只是房子眼生,不是他離家時的模樣。院子好像大了些,門開得也不是西南方向。老洪疑疑惑惑地上前拍門,門里卻聽不見動靜。

遠遠地,一個挎著竹籃的小腳女人的身影一搖一晃地走過來。老洪只瞧了一眼,就認出那正是被十七年遙迢的歲月從縫隙里丟出來的桂芝!他激動地迎上去,然后不聲不響地停在她面前。

埋頭走路的桂芝嚇了一跳,一個陌生男人擋住了她的去路,她鬧不清他是無心之舉還是有意促狹哩??墒?,慢著,等她把那張滿是溝壑的臉細細瞅一遍,就從那難言的滄桑里面認出了他。天哪!竟然是他!她一步沒站穩,頓時跌坐在地上。不,不可能!她固執地搖搖頭,隨即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朝家里奔去。

天殺的!她砰的一聲把大門關上,跟上來的老洪碰了一鼻子灰。接著,就聽到門里傳來女人透不過氣的哭聲?!澳汩_門呀,俺有話跟你說哩!”老洪舉起拳頭就砸門,壓抑的哭聲讓他的心一絞一絞地疼。女人見了他一言不發,掉頭就躲進門里哭,她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呀。

“你開開門吧,”老洪乞求道,“那一年,你才生下孩子,俺就狠心離開了你,這一輩子,俺欠你的太多了……”老洪哽咽地攪起沉渣般的往事,使門后的女人哭聲更加洶涌。時間似乎靜止了,凝結在一種稠厚濃烈的悲愴里。他固執地要把十七年的思念和愧疚都說給她聽,盡管經歷了那么多沒有他分擔的苦難,她也許并不在乎他的懺悔。

良久,她終于抽噎地說:“你走吧,俺沒臉見你……沒法子,兩個孩子,連名字也沒來得及取,就……托生了……為了把景榮拉扯大,我才……”

老洪一愣,接著使勁拍門:“你開門,讓我好好看看你,你開開門呀……”

門沒開,始終也沒開。老洪的嗓子眼兒里都冒出血腥味兒了,號啕大哭的桂芝也沒放他進門。就這樣,一個在門里,一個在門外,把一輩子的相思和懺悔都喊完了,哭完了。

秘戰

西窗的海棠有年頭了,還是祖父親手種下的。老宅傾圮于流年之后,只有那株海棠留了下來。淑媛坐在窗口,側耳去聽樹下年輕姑娘嬉戲的聲音。風吹落花,簌簌而動,暮春甜絲絲的暖風沁在傍晚的夕照里,仿佛溫潤的古玉肌底若隱若現的淡紅紋理。姑娘們的笑聲浮漾在春風夕照的卷軸上,那是她的孫女兒們,卻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十八歲。那些青春的臉龐被溫柔的晚風輕拂過后,發出光來,呈現出好看的玫瑰色,與窗邊的海棠一齊爭奇斗艷。

十八歲啊,她可沒有她們現在這樣包臀的牛仔褲和馬海毛蝙蝠衫,不過也很美,青春總是美的。就像流泉,像明月,像清風拂過山岡,一切的朦朧和怦然心動,都寫在飽滿多汁的青春里。歲月如流,卻永遠有關于青春的沉淀。淑媛微笑地看著窗前的孫女們,滿頭銀發被習習的晚風吹出蓬松的一朵白云。

云下有夢。

一件白洋布褂,下配一條及膝黑裙,很長一段時間淑媛都是這副標準的學生打扮。那時她整日像做夢似的,在蓊郁的青春里遇見了熾烈的愛情。只是這一切都像悄然綻放的花蕾,全然是一個人的秘密。她無法將它公之于眾,怦怦的心跳,絕不允許第二人知曉。她幾乎一生都在從事這樣隱秘的事業。而這事業的發端,要從遙遠的十八歲溯起。事實上那時候整個縣城像她這樣的女學生還不多見,民國政府雖主張開放風氣,但那都是大城市里的做派,單是送淑媛去女子高小讀書,已經夠讓周圍的人羨慕的了,況且她后來還去了筆架山農校。

也是仗著老太爺寵愛,淑媛比堂姊妹們都大膽些。她敢將狗尾巴草遞到倚在太師椅上打盹兒的老太爺的鼻子底下去,居然沒有人跳出來派她的不是。大抵是同族的姊妹們念她父親早逝,便允她在祖父面前獨得一份寵愛,也不與她爭。這養得她愈發地驕傲起來,什么都不大放在眼里。高老太爺在縣衙門里供職,原本就是族里德高望重的人物,他嬌寵他的孫女,高家便沒有一個人敢說淑媛不得體。十八歲本就是愛做夢的年紀,她有時說一些瘋話,做一些出格的事,祖父假裝板起臉來訓斥幾句也就罷了,并沒有人當真。

可在淑媛看來,高家幾進的深宅大院,依舊是一頭禮教森嚴,吃人不吐骨頭的龐然怪獸。

她在西窗的海棠樹下和堂姐淑貞說起姑姑的事,黑色方口豬皮鞋踢著足邊的卵石,年輕的臉龐因為激動而泛出緋紅,越說越是義憤。淑貞搖搖頭,拿眼色示意她小點聲兒。

“為什么要小聲?青天白日的,難道不該理直氣壯?”淑媛對淑貞的謹小慎微不以為然。她們姐妹倆前后腳來到這世間,對于人生的理解都不過剛剛十八個年頭,卻分蘗出迥然有別的性格。

被淑媛一吼,淑貞的臉也紅了,低聲道:“我們這樣說,總歸是不好?!?/p>

淑媛這才認真地打量了一眼這個慣于待在閣樓里繡花的姐姐,嘟著嘴降下調門:“我們說說便已經不好了,可他們逼得姑姑去死,難道是好的?”

“那個……他們……”淑貞小心地斟酌著詞句,“這……世上不好的事情太多了,我們只需管好自己。其他的事嘛,譬如日月星辰,你管得了它們東移還是西進?”

淑媛立刻提起氣來辯駁道:“你這樣說便沒有道理啦!姑姑的事,怎么是其他的事?它就真真切切地發生在我們身邊,并且也很有可能,不久之后就發生在我們的身上。倘若下一個便是你,你可還冷得起心腸說它不過是‘其他的事?”

“我不是冷心腸,”淑貞幽幽嘆息了一聲,“只是,我們都沒有力量掌握自己的命運?!?/p>

“不,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笔珂轮刂氐卦谛厍拔樟艘幌氯^,“像男子一樣!”

她這樣說,可不是沒有道理。盡管高家從未出過一個忤逆的子孫,可是到了他們這一代,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就在中華國民政府開啟新紀元的同一個年頭,淑貞和淑媛呱呱墜地,同歲的她們似乎代表著新舊的割裂和斷代?,F在青春逼人的淑媛在淑貞耳邊氣息澎湃地說:“舊的總會被新的埋葬,你是同我一起,做埋葬舊世界的掘墓人,還是自掘墳墓?!”這可把淑貞嚇壞了,她戰戰兢兢地扯著淑媛的衣袖,求她莫要說胡話??墒鞘珂乱呀浾巯铝艘恢L?,接著拱起膝蓋,“啪”的一下又折斷了手中的斷枝。

她們關于姑姑吞金自殺的爭論戛然而止。

這原本是個悲傷的話題。那一年,和淑媛、淑貞感情甚篤的姑姑尚待字閨中。姑姑正值青春年華,在她們心里,姑姑那么美,又那么溫柔,是集全天下的美好于一身的女子。但就是這樣一個美好的女子,卻囚于封建禮教的樊籠,因未婚夫死于惡疾,竟吞服黃金和鴉片,以死守節明志。姑姑的死亡是華麗的,黃澄澄的重金屬和黑漆漆的鴉片膏為她鑄造了一扇精美的屏風,擋住了未來歲月的叵測和一個未過門的寡婦可能會經歷的所有是非。高家請來了樂班響器,入殮哭喪,像籌辦一場盛大的婚禮一樣,為這位震驚四鄉的“烈女”操辦了一場盛況空前的葬禮。

不知道姑姑的內心曾經歷了怎樣的凄涼和絕望呢?為了一個在她們生活中從未出現過的、近乎虛無的夫婿,姑姑放棄了自己鮮活的生命。那正是如花的年紀,卻好像她的開放只是為了凋零,向無數冷漠的旁觀者展覽了一次眾口鑠金的“貞烈”,便香消玉殞了。伴隨著姑姑的名節被廣為宣揚,淑媛的悲傷竟逐日漫漶成一種莫名的憤怒。流年之后,已經和姑姑當年一般年紀的淑媛和淑貞,迎來了她們民國十八年的春天。是像姑姑那樣安守一個女子的命運,阻止生命的本體向上生長,還是做一顆不甘沉淪的種子,在看不見自我的黑暗中破土而出?淑媛心底深處那久被壓抑的執念,不可遏制地爆發了。

這個春日的午后熏風醉人,整個高家大宅都昏昏欲睡,并沒有人聽到兩個年輕姑娘的私語,但淑媛為自己的豪邁情懷遽然膨脹起來,一刻也不能耽擱似的,恨不能讓全世界聽到她內心的爆破。

她要走出這被封建倫理重重包裹的木乃伊般的地主家庭,去到她向往的新生活!

不過,這樣美好的生活著落在哪里,她暫時并沒有明晰的方向。

唯一使她感到確定無疑的,是首先必須把自己的雙腳抬離原地。就像那位叫娜拉的女士,她并不是考慮好了出走后的落腳之處,才走出家門的。而這正是娜拉女士的勇敢之處。魯迅先生說娜拉出走之后,不是墮落,便是回來,這根源于現實的嚴酷,因而更需要類似“無賴”的韌性,去持續不斷地戰斗。這些都是淑媛從農校的青年教師方從山那里得到的教誨,深以為然。

在淑媛眼里,方從山大抵是這樣一個人——桀驁不馴而又溫潤如玉,是可以為信仰而怒發沖冠的謙謙君子。她親見他把縣教育局的洪科長罵了個狗血淋頭,只因為洪科長隨口一句“打官司嘛,有錢就有理咯”。她還從未見過他這樣的人,舉手投足都是——她簡直找不出合適的措辭來描述他,只能用她見到他第一眼時的感覺來附會——光。

他是她的光。

后來她才知道這個二十六歲的年輕人在武漢念書時就加入了共產黨。他先后在黃埔軍校和農民運動講習所系統學習過軍政知識,早在國民革命軍的“北伐”中就顯示出了過人的才干?!八摹ひ欢闭兒?,他被上級派往家鄉繼續從事革命活動,在筆架山農校任課不久,便以黃埔軍校學生及國民革命軍第三十三軍第三團團副的身份進入國民黨縣黨務指導委員會就任執行委員,并隨后組建商團、民團等地方武裝,親任團總之職。

她可不在乎他的履歷,她只是一心聽他的話。

她聽他說,“婦女解放是革命的重要部分”,她便要站出來終結包辦婚姻的悲劇。

她聽他說,“只有消滅封建剝削制度,才能實現人的平等和自由”,她便回去要求祖父開倉放糧,堅決不做土豪劣紳。

她聽他說,“鬧革命,光搞鼓動和宣傳可不行,還要有自己的軍隊”,她便恨不得自己也變成他手中的一桿槍。

他說什么她都信。

其實方從山的話很多是禁不住推敲的。因為那時候并沒有一個現成的“共產主義”,他們所熱衷的“革命”往往呈現出復雜而模糊的面目。僅就方從山的身份而言,就很難分辨他在曖昧的歷史空間里到底存在著怎樣曲筆的裂變。一輩子信奉“難得糊涂”的高老太爺,對掌上明珠也只好苦口婆心:“此一時,彼一時,你不要聽他們瞎忽悠?!睆那宄瞄T到國民政府,祖父一直在替官家做事,經見的風雨已將他浸染得世故而顢頇,淑媛卻聽不進這些。對于革命,她只抱有蒙昧的幻想,還談不上什么政治覺悟,所以也不會由此及彼地企圖厘清歷史的脈絡,洞悉歷史的走向。她只覺方從山的每一句話都那么好聽,直說到她的心里去。

她將祖父的話說給方從山聽,說他的革命是癡人說夢。方從山卻粲然一笑:“人人都做這樣的夢,便可堪成為一項壯麗而偉大的事業?!?/p>

方從山是她的老師,那么他一定是對的。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在講臺上的身影,及至后來在生命的最后節點,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從未偏移過一絲方向。

她是在他的介紹下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的。這可以算作她一生中最明亮的時刻。那一刻她與他貼得那樣近,她幾乎可以聽到他有力的呼吸聲。他深長而均勻的呼吸擰成一小股旋風,從側面吹過來,撩起她的發梢,在她的臉頰處搔來搔去。她立刻陷入了幸福的眩暈,有那么一小會兒,竟然以為那莊嚴的宣誓是因為愛許下的諾言。隨即她醒來了,臉頰發燒,灼燙得嚇人。他愕然問道:“你怎么了?”“唔,我沒事?!彼艁y地把碎發掠到耳后,耳根那里也紅了。

這是他們的身體距離最為切近的一次會面。很多年后她想起他的模樣,還是由那深長而均勻的年輕男子的呼吸進入畫面,氤氳著神秘的荷爾蒙的氣息。她的心臟怦怦跳得厲害,卻沒有人知道它是為何跳出了那樣奇異的頻率。連他也沒有發覺,她的激動和緊張有些奇怪,那并不像是出自一個信徒的忠誠。他向她微微笑了笑,表示理解,他以為她全身緊繃的狀態是因為正在從事的地下活動。事實上她一點也不害怕,不,他就在她的身邊,她還怕什么呢?

這一年的五月,完成力量積蓄的方從山利用手中的槍桿子挑開了山鄉起義的序幕。

然而三個月之后,身份暴露的他就不得不轉移到省府。幾乎是與此同時,淑媛也被迫轉移,成為省立女子職業學校的一名學生。但省立女子職業學校的學籍,只是為她解決了表面上的身份問題——方從山通過社會關系找人代考,讓她在省府獲得了合理合法的居留權,實際上淑媛從未去學校上過一天的課,她根據當地黨組織的安排,暫住在學校附近的江淮旅社,每天的工作就是和幾位女伴一起到街上散發傳單,張貼由共產黨起草的《告士兵書》。

對于淑媛來說,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她還沒有準備好從一個家境優渥的女學生,轉變為在白色恐怖中從事特殊工作的地下黨。不過這一切在革命面前又都算不了什么,或者說,在與方從山同志一起從事革命工作面前,一切的危險和考驗都不算什么。隨著“肅清共黨分子”的政治形勢越來越嚴峻,淑媛幾乎可以認定,他們從事的神圣事業正在浴血開出艷麗的花朵。她不能退縮,因為他就在她的身邊。

這種嚴酷的地下環境,似乎很容易讓她把他們的并肩作戰想象成一株槭樹與另一株槭樹的握手,鮮紅如血的詩意,反倒使她更加陶醉于青春的恣肆當中。她有時懷抱著一個人的兵荒馬亂,默默地念起他的名字,想到革命成功以后他們幸福的模樣。有時她又想,這是一個多么美麗的秘密,并不需要什么額外的“幸?!眮碜霾幌喔傻淖C明。不,她倒可以憑借她心中滿溢的幸福,來證明她的不為人知的秘密。她多么鐘情于自己愛他的心,這也成為她的信仰,和共產主義一樣。

事實上她和方從山并沒有太多見面的機會。自從離開筆架山農校,方從山一直在從事兵運工作,他們僅有的幾次會面,都是匆忙、緊湊而罔顧個人感情的,甚至逗留一會兒,談一談師生情誼,也顯得不合時宜。更多的時候,她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和其他同志們一起嚴肅地圍坐在他身邊,接受工作部署或者討論近期的工作問題。就算這樣她也很滿足,她本來就是個安靜的姑娘,能夠安安靜靜地待在角落里閱讀他眉間的峰巒和唇邊的波紋,已是令她窒息的幸福。

懷抱著這樣豐腴的幸福,她陷在一個人的戀愛中。直到那一天。

她給自己悄悄留下了一份《告士兵書》。因為它的主要起草者正是方從山。她預備在晚上休息時仔細閱讀,認真學習這份共產主義宣講材料,好好消化一下。革命的激情和理想的憧憬讓她很少思考個人的前途和得失,甚至,照顧自己的情緒也有可能褻瀆那份神圣的情感。白天的街頭紛擾而躁郁,到處都是冷漠的路人和持械的軍警,她幾乎找不出靜美的時間來,細細品讀那輕輕躍動在字里行間的溫柔心跳。那是她的另一重教義。

她喜歡一燈如豆,在搖曳的燈火下觸摸內心那一點可以暫時被稱作“柔軟”的東西。畢竟,在宏大的革命語境下誕生的那種堅硬如鐵的剛強,無法覆蓋生命全部的底色,一個女孩子,到底還是需要這樣的柔,這樣的軟。從寒風呼嘯的冬日街頭傳來的犬吠聲未能引起她的警惕,她彎下腰,預備取下綁在腿上的《告士兵書》。烏黑的齊耳短發調皮地跑到了她的臉頰前,她隨手將不安分的頭發勾到耳后。也就是這個無意間的動作,巧妙地掩飾了她的身份——當兇神惡煞般的軍警破門而入時,她還沒來得及取下綁在腿上的“罪證”。他們沖進來,不由分說地逮捕了她,理由是有人舉報“江淮旅社有可疑分子出入”。

那晚的燈影和人聲瞬間就被慌亂踏碎了,一層樓的人幾乎擁在一起,發酵出摩肩接踵的熱鬧。大家擠擠挨挨、罵罵咧咧地被軍警推來搡去,接著被帶到更加熱鬧的門廳,逐一進行身份驗證。淑媛還沒有經歷過這樣的陣仗,她太緊張了,以至于胸腔中咚咚狂跳不已。那顆心臟似乎興奮地在她的身體里狼奔豕突,怎么捂也捂不住。她擔心它有可能跳出來,因而暴露自己的身份。但它只是讓她面色蒼白,膝蓋顫抖,背脊上冒出冷汗。她快要虛脫的樣子引起了軍警的注意,一個唇上有髭的軍警乜斜眼打量她,狐疑地問道:“丫頭,從哪兒來的?”

“山南?!笔珂潞眍^發緊,但還是盡量讓自己的音色聽起來不那么僵硬。

“山南?那里最近鬧得夠厲害啊?!遍T廳里亂哄哄的,軍警把帽子摘下來,抹了把額頭的汗,“奶奶的,人一多,熱得招不住?!?/p>

“我……是來考學的?!笔珂碌纱笱劬?,“我是省立女子職業學校的學生?!?/p>

“喔唷,從山南跑到這里來上學,家境不錯吧?一看就是嬌滴滴的小姐……”樓梯那邊有人喊“老吳”,于是“老吳”暫時放下淑媛,顛顛地跑了去。

淑媛松了口氣,雖然從參加革命的那一天起,就隨時準備著為革命流血犧牲,但那種未經實踐的心理“準備”,似乎一旦面對突發狀況就變得不大管用了。她有些慶幸“老吳”的不負責任,他沒有把她放在眼里。她確實不值得他浪費時間,反正打山南過來的,一律押起來就對了。這時候她還不知道,由于從山南地區逃亡至省府的地主豪紳的指認,方從山已經被捕。

很快,淑媛就被投入了國民黨的大獄。

這是她第一次被捕入獄。盡管在日后漫長的歲月里,由于秘密戰線的特殊性,她不止一次地吃過國民黨的牢飯,這幾乎成為她的履歷,但這次經歷還是令她印象最為深刻。

人,總是對第一次記憶深刻。

沒有任何斗爭經驗的淑媛此刻最為擔心的是,如何處理掉身上的傳單?如果暴露身份,又該怎么辦?她被極度的緊張和恐懼包圍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到處都有軍警的嚴密監視,棉褲里的那張《告士兵書》怎么也沒有機會丟出去。就要過堂受審了,淑媛那張原本青春紅潤的面龐此刻已經面無人色。

就在那根緊繃的心弦即將崩斷的一刻,淑媛看到了方從山。

在看守所陰森的甬道里,他提著腳鐐,態度從容地從她身邊踱過。她從黑烏烏的鑄鐵欄桿里望著他,一顆心躥到了嗓子眼兒。原本她已經完全陷在黑暗里,猶如一座枯井,頭頂被一塊巨石絕望地壓住了,看不到一點希望,現在一道光從井壁投了進來。她凝望著他的身影,如饑似渴地追著那束光,一點點地,一點點地,近了,近了。

他也來了!她眼含熱淚地想,居然不再感到一點恐懼。

他還像從前那樣舉止從容,英氣逼人的雙眉下,寒星般的眸子遙遠而深沉,望向她的時候,眼底滑過一絲柔情,那是對她最大的褒獎和鼓勵。

這個年僅二十六歲的年輕人在精神世界領先了她數萬里,但現在只是先一步被提審,似乎就是為了幫助她這個無知的姑娘而特意放慢了疾馳的腳步。他走過她身邊時,壓低嗓門悄悄遞出一個口信:“你只是個學生,來考學的,不要亂說?!?/p>

她嘴唇哆嗦著,怔怔望著他。他眼睛里似笑非笑的光芒灼得她的神經一跳。

那天她聽見了他在提審堂上痛快淋漓的罵聲?!暗渿昝?!”他這樣痛罵國民黨反動派。幾個殺氣騰騰的軍警撲上來,把他按倒在地,然后是拳棒的毒打。她的心跟著抽緊,痛得不能呼吸,竟情不自禁地失聲而哭?!暗降资菋傻蔚蔚男〗?,禁不得嚇的?!庇腥诉@樣誤讀了她的眼淚,搖頭嘖嘴地取笑了一番。

之后她再見到他,他已經被血水浸透了。甬道里拖過一條長長的血痕,她望著他消失的方向,灼熱的臉頰貼在冰冷的鑄鐵欄桿上,聽到刺啦刺啦的聲音。

輪到淑媛了。

“你是不是共產黨?”

“共產黨是什么?”她好像真是聽不懂他們的問話。

“那你是不是國民黨?”

“什么是國民黨呀?”

說到底,十八歲的淑媛對于革命確實是懵懂甚至無知的,她全部的經驗都來自本能的想象。再則,就是受到了方從山的影響。她覺得他是用生命保護了她,而她一定不能辜負他。這種談不上方式方法的斗爭,換作一個有經驗的地下工作者來說,是極為可笑的,然而從未接受過特工訓練的淑媛,認定這正是她戰勝恐懼和敵人的唯一斗爭方式,或者也可以說,是愛的方式。

幸運的是,第一次提審就這樣被糊弄過去了。

現在淑媛唯一擔心的是如何處理掉那張塞在棉褲里的《告士兵書》。

看守所里的被褥潮濕而板結,散發出一股難聞的霉味兒。不過這張被子下面,是唯一的私人空間。晚上淑媛躲在被窩兒里銷毀“證據”,她把傳單搓爛后攢成一團,趁著夜里解手,偷偷丟在馬桶里??墒翘炝烈豢?,天哪,紙團漂在馬桶的糞水上載浮載沉,煞是生動。太缺乏斗爭經驗了,淑媛心急如焚。她主動要求出去倒馬桶,卻被看守的婆子攔下來。號子里有專門值日的犯人,還輪不上她當積極分子。她只好盯著值日的牢友拎著馬桶出去,一顆心懸在嗓子眼兒。好在,敵人的斗爭經驗也并不都那么充分,馬桶拎出去,又拎回來,空空如也的馬桶似乎守口如瓶,這件事就這么消弭于無形。

很多年后淑媛回憶起這段經歷的時候,仍覺得自己實在是走運,好像是一個演技拙劣的演員頭一次登臺表演,卻因為觀眾的愚蠢而大獲成功。她找不出合適的詞匯來描述自己的心情,除了慶幸之外,一定還有些別的什么,但是這還遠遠不到總結的時候,她忐忑地想,方從山怎么樣了?他自從被提審后就銷聲匿跡,好像根本不曾出現過。她記掛著他寒星一般的眼眸,以及眼底滑過的那一絲溫柔。他是為了她才出現的嗎?為了給予她勇氣和希望,在迷途中為她指引方向。這一切都好像是在做夢,她不能確定。

她倒是經常見到那個叫老吳的軍警。

老吳與她們這批同時被抓進來的女學生不久就混熟了,總是有說有笑。淑媛覺得老吳不是壞人,因為他有時雖以揶揄的口氣說起她們這些女學生嬌滴滴的樣子讓人硌硬,實在是“活該進來吃點苦頭”;有時又仰天打著哈哈說:“奶奶的,這幫牙尖嘴利的女學生最難搞,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一口咬定自己是學生,有價值的情報一點掏不出來,還總有人說情作保。老子要是局長,就趁早把她們都放嘍,省得一坨黃泥巴塞到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p>

有一次老吳居然向淑媛(shan)了(shan)眼。淑媛疑心自己眼花了,難道老吳是……她馬上搖搖頭,把這一閃念搖出腦袋去,因為方從山并沒有同她講過老吳是自己人。況且她“只是個學生,來考學的”,實在沒有必要和軍警攀交情。

不過老吳帶來的消息還是令她覺得振奮。

老吳和其他軍警聊天的時候,有意無意地讓淑媛聽到一嘴,似乎是律師的辯護詞讓當局非常難堪——“來省府考學,卻無緣無故被抓”?!盁o緣無故”,這四個字最要不得,警察局和法院都是吃干飯的,審又審不出,判又判不下,把人從警察局的看守所轉移到法院的大牢里,輿情已經難以控制,當局總不能“無緣無故”地無限期扣押女學生。

不久淑媛果然被無罪釋放。那天,淑媛見到了久違的祖父。

已經是夏天了,大地上雨水豐沛,撐著油紙傘的祖父遠遠站在一塊醫館的招牌下,殷殷向她招手。腳下的青石板被暮色里的燈光映照得油亮油亮的,反過來又亮堂堂地折射在祖父的一襲玄色長衫上。雨聲淅瀝不絕,如泣似訴,淑媛發現祖父原本高大的身軀顯得有幾分佝僂了,站在雨中伶仃的樣子十分可憐,不覺眼眶有些濕潤。

“淑媛,你這就要走嗎?”祖父將手中的傘遞給她。

“嗯?!彼卮鸬糜行┸浫?。

祖父想必早就明白,他對孫女的寵愛和縱容,最終讓她與這個沒落的地主家庭漸行漸遠,是時代的饋贈,也是命運的安排。這位德高望重的鄉紳從山南風塵仆仆地趕來,為忤逆的孫女散盡了家財。七月的雨水肆無忌憚地流淌在大地上,所到之處,都成了溪流。那些小溪的流向各不相同,卻終于都匯成一條滔滔的江水,絕不回頭地向著無際的大海滾滾奔去。

她一個字也不必說。

組織上已經決定,為保存力量,一批同志必須迅速轉移。七月的雨中,淑媛留戀地望著家鄉的方向,心中生出一個悵惘的聲音,縈繞耳邊低吟淺唱。她離故鄉越來越遠了,像是一只無法知道歸期的風箏,唯有相思如線,雨聲霖霖。一位張姓交通員為她雇了一輛黃包車,又細心地幫她放下雨簾。這位陌生的同志將順著滾滾東逝的滔滔江水,一路護送她去繁華的大上海。碼頭上的忙碌景致讓淑媛的心情也跟著匆促興奮起來,水天相接的地方鷗鷺爭渡,浩渺的水波之上千舟競發。呵,上海,冒險家的樂園!她將在那里脫下穿戴已久的學生裝,繼續從事秘密的戰斗。此時她耳邊又響起方從山的話:“不管前方的路有多么崎嶇,只要走的方向正確,總比站在原地更接近勝利!”他仿佛一直在她耳邊呢喃。

十八歲過后是十九歲,只是他們沒有再見過面。要到很久之后,她才得知他犧牲的消息。遲到的噩耗像一枚拋入她耳道炸響的手雷,她一驚,瞬間濕了眼眶。她望向頭頂浩瀚的星空,遙遠地流著淚,默默地想,他永遠不會知道她對他的愛了。這個秘密成為她一生的信仰。那時她已經成為一名特殊戰線上經驗豐富的共產主義戰士,與情報、密碼和電波結下不解之緣。她在白區穿著最時髦的旗袍出入燈紅酒綠的上流社會,也在中央蘇區的荊棘叢林里冒著敵人的轟炸譯過密電碼,在翻過那么多道大山,越過那么多條大河之后,她發現,十八歲時的夢依然瑰麗而崢嶸。

一陣風來,一片花落,淑媛迎風舞動的蓬松白發沾上了一瓣馨香。那落紅附在銀白上,煞是好看,像雪地里耀眼的朱砂。西窗下傳來咯咯的笑聲,側耳去聽,隱隱的,似乎藏著幾多秘密。然而那不是淑媛可以猜度到的。她已經八十歲,和當年祖父一樣的年紀,再也無法聽懂十八歲的秘語。但她可以想象得到她們說起秘密時可愛的樣子,嘴唇嘟起,急不可耐地,要向全世界布施滿心的歡喜似的。她們說話時清澈的眸子流光溢彩,迎著光的方向,驕傲地揚起青春的臉龐。她們唇邊流淌著蜜,吻到哪里,就流到哪里。理想因而是甜蜜的,因為她們總是說到它。

西窗的海棠比人面還要紅一些,這不奇怪,花影幢幢,疊加了數代人的青春。每個十八歲都有秘密,青春就是經歷內心的戰斗,然后凝結成歲月的琥珀呀。淑媛在晚風中微笑著,捋一捋耳邊的發,依稀聽到耳邊有年輕男子那謎一般的呼吸,錯落而悠長,穿過呼嘯的時光,掀起一小股旋風,撩起她的發梢,如隱約的耳語,青絲蓋過銀發。

先知

1

山南地下黨遭到摧毀性的打擊是秋后的事,當時方從山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在他看來,挫折和反復是必然的,這符合歷史螺旋式上升的客觀規律。不過把漫長的人類歷史拆零了再看,每個失敗的截面卻顯示出不可逆的巨大損失。他還是太樂觀了,對理想,對友情,對他們為之奮斗的共產主義。

整個山南地區自春上開始就顯示出農民斗爭的巨大熱情,到了夏天更是如火如荼。絕大多數農民都相信,如果沒有共產黨領導的農會,被地主盤剝到一無所有的他們可能無法度過這一年的春荒。但仍然有一小部分農民在觀望。即使立夏后拉起的武裝隊伍打了幾場漂亮的勝仗,還是有人臊眉耷眼地說風涼話。這些落后分子把“自古的道理”拿出來解釋時事,認為“秋后的螞蚱長不了”。那時候方從山他們還沒有把這一小撥不合時宜的舊式農民的悲觀論調當回事,畢竟歷史的大潮滾滾向前,任何反動勢力的回潮和復辟都是螳臂當車。

他沒有想到他最過命的弟兄會自毀長城。他們是有過生死盟約的,如果說在黨旗下的宣誓還不能夠證明他的一片赤誠的話,那么月下歃血為盟的結義之舉一定能夠打消對方的顧慮。他們畢竟有過同窗之誼,像了解自己的掌紋一樣熟悉各自的過往,有一段時間他們同吃同住,不分彼此地度過了青春的好年華。

也就是那段時間,他發現整個山鄉與他志趣相投的只有他。

他必然是他的左膀右臂,他的心腹之人,至于最后他竟然成為他的心腹大患,不僅他沒有想到,所有人都不曾想到。

當獄中的方從山回憶起他和胡運之的相知相交時,一股復雜的情愫油然而生,猶如鐵窗外蕭寂的獨木,在初冬的早晨被突兀地絞殺于不期而至的寒流,而那枝頭,分明還掛著未及枯萎的綠意。他原本以為胡運之會來營救他的,至少能夠聽到胡運之在外奔走馳援的腳步。

那個月圓之夜,他們在火神廟門前的猴兒洞跪叩了土地和火神。遠處群山莽莽,近處草木森森,地上一片曠寂的白月光。胡運之從山下提來的雞公徹夜未眠,它冠蓋艷紅,羽翼鮮翠,驚恐地盯著眼前這兩個年輕男人血氣方剛的面孔,他們的每一句誓言都讓它瑟瑟發抖。手起刀落,雞頭骨碌碌滾出去,胡運之握住無頭雞公的頸項,任憑赤紅的鮮血滴滿兩只粗糙的海碗。這個活泛的場景縈繞在方從山的心頭,一時間驚疑不定,不知是自己的幻覺,還是當真在歷史的腳本上出現過這樣一幕。

胡運之和他同在漆先生座下讀書時便交好。那時他們還是掏鳥捉魚的年紀,但胡運之竟然不肯貪玩,還扯著他攀談讀書的妙處。大抵他們家世相近,年紀相仿,進得漆先生的門也是在同一天,他與他很容易便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胡運之告訴方從山,古往今來,讀書是第一等重要的事,因為讀了書,方能知天下事。方從山問道,知天下事又如何?胡運之便一本正經地回答,知天下,方能明自身,你曉得自己的方向,這一生走得端正,不偏不倚,有模有樣。方從山奇道,這一生當是何種模樣?胡運之仰首喟然道,當是頂天立地,震古爍今,大丈夫的模樣!

若只當這是十歲孩童的胡話,也就罷了。偏漆先生極倚重胡運之的壯志和才情,以為這是蒙童中可堪垂表的典范,常捋著齊胸的長須贊道:“孺子可教也?!狈綇纳疆敃r算是開竅晚的,他母親隔段時候便要拿搟面杖敲打他一番。母親教訓他時,胡運之自然是榜樣,這使方從山對胡運之不免生出高山仰止之情。難得的是胡運之并無傲氣,家里若差下人送了好吃的來學堂,必然拉著他的手,分而食之。方從山也大方,他父親在上海經商,有什么新奇玩意兒都和胡運之同享,從不私下里藏掖著。兩人同進同出,連邁出的步子都齊整得不像話??傊诖蠹铱磥?,胡運之和方從山,是一根筷子同另一根筷子的關系,若哪天他們分開一會兒,必招人問起另一個去了哪里。這實在是難得的緣分。

他們直到十四歲才在人生的路上分出岔來。因為母親寫信給父親,說方從山已到了難以約束的年紀,她一個婦道人家,不敢擔此重任,還是把教育權交還給他的父親。實則母親聽聞了父親在上海另立小公館的事情。她原是個賢惠大度的婦人,不可能為此吵鬧起來叫全家不得安寧,那么差兒子過去,以便不動聲色地提點那個多情的父親,也是好的。母親這一著棋,可是太一廂情愿。她畢竟是個舊式女子,哪里想到燈紅酒綠的大上海從來不缺少風花雪月的故事,即或是她親臨上海,也未必攔得住丈夫的心猿意馬,哪里又能派兒子做代表來監控什么呢?

果然,一到上海,父親便安排方從山去廣州讀書。后來方從山又去南京、武漢等地求學,倒是從未在上海待過。對于方從山的行蹤,母親是寡居鄉下,鞭長莫及,父親則無可無不可,只管掏錢便是了,反正他在上海又有了小兒女,膝下并不寂寞。

方從山在獄中回憶起自己短暫的一生,似乎父親的印象是十分模糊的,他竟然記不清他的模樣。只有母親伸出枯瘦的手來,顫巍巍地仿佛要觸摸她的兒子因為備受酷刑折磨而消瘦的臉頰。但終于失敗了,她軟弱地垂下手去,掩面嚶嚶哭泣。方從山從心底嘆息一聲。

2

十四歲之后,胡運之又經歷過什么呢?

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十四歲那年,方從山回到山南時,胡運之恰恰也剛剛返鄉。他們同分在農校做老師,這一來,又成為形影不離的伙伴。

農校是提供住宿的,方從山和胡運之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住在學校里,盡管家中細軟齊全,母親知冷知熱。照方從山和胡運之的想法,只有在學校里和學生打成一片,才能把學運工作開展起來。

那時候農校里的馬克思主義學習小組已經組建有一段時間了,因為校長詹青峰就是共產黨員,所以他們學??梢运阕魇敲孛艿墓伯a主義基地。詹青峰對他們的到來表示熱烈的歡迎,他緊握著方從山和胡運之的手說:“太好了!有你們加盟,山南的革命力量很快就會壯大起來?!狈綇纳疆斎挥行判?,他本身就是帶著任務來的,到農校當老師只是過渡,必要時他會放開手腳大干一場。不過眼下他還不能把這些公之于眾。雖然詹青峰和胡運之都是自己人,但他們目前的工作還是以發展學生運動為重心,最好不要讓他們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胡運之見到他,也是興奮不已。當年他們分開后,胡運之先是隨叔父前往省府求學,后來又在上海待了一段時間,倒比方從山對上海的形勢更熟悉些。談起上海的革命運動,胡運之心潮澎湃。那里畢竟是黨的發源地,不僅是新文化運動的中心,更是工人階級最集中的地方,相對來說,工人的覺悟比農民要高一些。胡運之這樣分析他們目前所要面對的復雜局面,一方面是學生的革命熱情很高,另一方面學生的家長們卻大多局限于現有的土地所有制,抱有小富即安的思想。即使是那些不很富有的家庭,因為生活條件還不至于赤貧,便也很反對學生們起來搞運動。方從山說,那我們就讓學生們離開封建家庭,走到赤貧者的隊伍中去嘛。

很快方從山就帶領學生們發動了一場反對當地豪紳種植鴉片的運動。

當時由詹校長撰寫的《為反對軍閥、帝國主義告同胞書》,已經作為當地的馬克思主義普及版宣傳單頁,在學生及鄉民當中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平權的思想日盛,以至于騎馬坐轎的地主老財見到農校的師生,往往要繞道而行,連催租加佃也變得小心翼翼。不過這還遠遠不夠,真正的革命要動搖反動階級的經濟基礎,因此不觸動那些大地主的利益,革命是不得成功的。

佛堂坳附近的程家,借地利之便種植了數十畝罌粟,那些妖嬈的草本植物一到春夏之交就燦若云霞不可方物。鑒于鴉片的階級屬性,方從山帶領學生們憤怒地拔光了這些毒品原料。這一來惹惱了程地主,立刻帶著一幫爪牙氣勢洶洶地趕到農校,主張破壞者要為自己的侵權行為付出代價。在程地主看來,肇事者賠償他的損失是天經地義的,因為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如果校方不答應賠償要求,他們就把濫拔罌粟的師生帶走。

詹校長當然不能同意程地主帶走他的學生和老師,原本秩序井然的校園鬧哄哄亂成一片。這時方從山一個健步躍上房頂,趁機發表演說,振臂揭露地主階級的反動嘴臉,聲稱毒品不受法律保護,大家理應團結起來與黑心的地主豪紳做斗爭。全校師生人心激蕩,立刻凝結成一個拳頭似的,直搗在程地主的臉上:“報官!報官!報官!”

程地主被洶涌地包圍了,到處是群情激憤的洪濤。他從未遇到過這種陣勢,自古以來的道理變得沒有道理了,師生們震天撼地的吶喊和不斷揮舞的拳頭讓他覺得自己是滔天浪潮中的一粒微塵,隨時一個浪頭就會把他湮滅在虛無之中。最終,程地主落荒而逃,以狼狽的背影證明了統治階級的懦弱和無能。

事后胡運之批評方從山的工作方法簡單粗暴,有些冒進了。但方從山并不認為自己有什么過錯,他的斗爭有理有節,在山南,乃至整個中國,革命作為一種暴力的公共活動終將水到渠成。

胡運之說詹校長是老黨員,我們還是應當多聽取他的意見。方從山大大咧咧地笑道:“詹校長肯定樂于見到革命成果呀!”說著親熱地拍拍胡運之的肩頭,又來上一句,“革命本就是勇敢者的游戲,勇者無懼,而后無敵嘛?!焙\之直搖頭:“匹夫之勇?!狈綇纳剑╯hanshan)眼睛,把胡運之摟得更緊些:“匹夫無勇,國之將亡也?!?/p>

在革命理論上,方從山和胡運之似乎有些南轅北轍,不過他們的理想是一致的,于漫長的暗夜里做著同一個夢。這讓他們緊緊地倚靠在一起,又加上在學校里同吃同住,便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那種一根筷子同另一根筷子的關系。

不過這也許是方從山的錯覺。他和胡運之早已不是十歲的孩童,對于世界和人生的理解,從十四歲開始就有了分道揚鑣的可能。在這一方面,他承認胡運之比自己更敏銳一些。胡運之在小時候就表現出了異乎常人的“懂事”——那時候大人們評價胡運之都愛用這個詞,到了方從山身上,就變成了“沒開竅”。但“懂事”的胡運之和“沒開竅”的方從山往往秤不離砣,砣不離秤,他們甚至還跑到火神廟猴兒洞去跪拜了一番,對著一輪穿過烏云的金黃圓月結義金蘭。那天的誓言樸素到可笑,方從山說:“今日我二人結拜為兄弟,從今以后,我有甚好吃的好玩的,必有運之兄一份。若有違背,天打雷劈?!焙\之卻正色道:“今日我胡運之與方從山結為異姓兄弟,此后同心同德,互幫互助。若違此誓,天人共棄?!?/p>

那一年兩個少年均是十三歲,胡運之年長半月,便做了兄長。后來方從山卻聽母親說,她和胡運之的母親是前后腳懷的孕,論起來,方從山的月份該大一些才對,誰知胡運之早產數日,方從山卻遲遲不肯出來,落地時倒晚了半個月。

這或許是個笑話。方從山也無法同胡運之計較,仍舊叫他作哥哥。

3

他們是從哪里開始分歧的?

這一點倒不好猜度,因為胡運之是有什么事都愿意埋在心里的人。自從知道方從山與他在思想上并非嚴絲合縫后,便閉口不談革命的理論。一是避免爭論;二是革命到目前為止尚還算是未竟的事業,大家也都還在道路的探索中。胡運之并不能夠拿出確鑿的證據來,支持自己是絕對的正確。那么就不談對錯。只是在革命的具體方法上,他們各有自己的風格。

譬如胡運之熱衷于組織學生們深入學習和探討,從發動身邊的人和改變身邊的事開始,逐步而漸進地影響整個社會。而方從山卻喜歡像火球一樣滾來滾去,燃燒每一寸土地。他帶領學生游行,并發表公眾演講,甚至興高采烈地走到田間地頭去,蹲在地上和不識字的老農聊上半天。他總有辦法讓各種各樣的人聽懂他的話,這一點胡運之很難做到。

胡運之和人說話,好歹要有溝通的基礎,他倒并不是個慢性子的人,但起初一定是要慢的,慢慢來,才有穩固的基礎。也許是個性使然,方從山是通過熱情迅速地感染周圍的人,胡運之卻想通過人格的魅力,使他身邊的人相信他所相信的,熱愛他所熱愛的,最終登上同一艘艦船,駛向理想的彼岸。

方從山似乎更受學生們的歡迎。尤其是,他身邊很快聚攏了一批女學生。這些女學生以仰望的姿態狂熱地追隨著她們的方老師,不加辨別和思索地成為方從山的擁躉。如果方從山揮手說我們要把紅旗插遍山頭,她們就激動地點著頭回應,那將是多么壯麗的事業!這不是胡運之心目中的革命。喚醒和催眠是不一樣的。他堅持自己的理念,卻也不得不承認,方從山更適合團結和領導民眾。

不久方從山離開農校,這讓胡運之大為驚訝。方從山臨走時對胡運之說,他有更重要的任務。胡運之就明白,他們并不接受同一個上級的領導。當時山南地處三省交界,不僅國民政府的領導權劃分糊里糊涂,就連革命權也有些各自為政的意思。胡運之不得不暗自嘆息,為自己的理想主義隱隱感到一絲擔憂。

方從山卻仍舊是大大咧咧的樂觀主義態度,摟著胡運之的肩膀,歡聲道:“我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他抬起左臂,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接著猛地向下一劈,“看吧,不久我們將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來一次真正的革命!”他臉上被西斜的太陽照亮了半邊,簡直可以用光輝來形容,卻因為明暗交替的構圖,多少顯出些怪異。

胡運之有些茫然地看著他,不知如何回應他的激情,只是淡淡地說:“我不知道真正的革命是不是一定要有流血的暴力,如果有的話,我希望不會是自己的學生?!?/p>

方從山大約是沒有理解胡運之的意思,他一直認為胡運之的氣質成分里有杞人憂天的一面,有時候會把一件簡單的事想得非常復雜。比如他們回鄉后,一同去拜訪舊時的老師和同窗,方從山覺得擇日不如撞日,哪天有時間且有興致,那么就去好了;胡運之卻會想到人家是否歡迎,就連去時說些什么都打好腹稿,這才踱著方步過去。方從山說,漆先生是極親和的人,老洪他們也都和我們交好,不拘這些禮的。胡運之點頭微笑,仍舊按他的節奏踱著方步,不緊不慢的樣子。他告訴方從山,所謂日新月異,故人十年未見,這世界已是何等的新,何等的異?我們帶給這封閉的山鄉的,是一種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偉力,將要把過去那些理所應當的東西連根拔起,怎么能急于一時呢?

就這樣,他們在夕陽下分別,漸漸蒼茫起來的暮色里,方從山往縣城的方向去了。一群歸巢的鴉雀投入林中,嘰嘰喳喳甚是歡鬧,胡運之心中卻生出淡淡的憂傷。他目送方從山離開,戀戀不舍而又無可奈何,仿佛十四歲那年,他得知方從山要去上海,心中生出無限的留戀之情,卻找不出合適的理由阻攔他奔赴自己的前程。

胡運之的學生中,桂堂是年紀最小的,性子也毛躁,不過由于他的父親漆先生曾是胡運之的老師,胡運之便待他格外親厚些。方從山走后,桂堂問他,方老師為什么要離開農校?胡運之一時難以回答。在桂堂眼里,甚至在所有人眼里,方從山和胡運之總是形影不離,他們吃飯睡覺都在一起,連走路時邁步和擺臂的動作都一模一樣。他們或許是伯牙子期那樣的神仙朋友,如果方從山發生什么事,是所有人都不能理解的,那么這世間便只有胡運之能夠理解他??珊\之懊惱地發現,自己也并不能夠理解方從山。

桂堂的姐夫老洪,是胡運之和方從山昔日的同窗。老洪年紀長他們兩三歲,家境也貧寒些,因此隨漆先生讀了幾年私塾,便回去扛了鋤頭。這次回鄉后,胡運之和方從山從漆先生家出來,第一個拜訪的便是他。老洪見了他們十分激動,握著他二人的手,上上下下搖了又搖:“我那時總說,你們二人將來了不得呀。我說的可對?”胡運之謙道:“哪里的話,我們不過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狈綇纳絽s哈哈大笑:“老洪,我們正要來邀你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你可有膽量?”說得老洪愣在那里。

總之,胡運之想象不出方從山去縣城后將做出怎樣驚天動地的事來。

4

方從山就任縣黨務指導委員會執行委員后不久,就在長嶺、保山沖等地先后組建了商團和民團,并親任團總之職??h長魏庭遠是胡運之的舅舅,可以說是從小看著方從山長大的,因此常擺出一副長輩的面孔。以方從山的脾性,自然是我行我素。再者,他是共產黨員,落后保守的國民黨縣長魏庭遠的腹誹,哪里干擾得到他的決斷?

胡運之偶爾回家,便聽到舅舅的抱怨,說方從山目無尊長、膽大妄為。胡運之裝作并不如何感興趣的樣子,隨口敷衍舅舅:“方從山與我同窗數載罷了,又不是您親外甥,憑什么事事聽您的話呢?您但凡有什么吩咐,派我的差就是了?!蔽和ミh又好氣又好笑,一口茶噴出來,濕了衣襟:“我與他共事,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哪輪得到派你的差?”胡運之趕忙替舅舅撫胸順背:“這也對,不過我與他既是同窗,在農校也是共過事的,他的脾氣我倒了解。依您的高見,他這般目無尊長、膽大妄為,將來又會怎樣呢?”“將來怎樣?”魏庭遠從鼻孔里“哼”出一聲,“自然有他的好果子吃!”

照魏庭遠的意思,方從山雖有團總之職,不過是地方上的花架子,上頭派他組團練兵,那是眼下用得著他,說到底是與他人作嫁衣裳,怎么倒拿腔作勢起來,不識得自己有幾斤幾兩。胡運之越聽越驚,似乎方從山樹敵眾多,周圍餓虎環伺。魏庭遠又教訓外甥:“你們在農校里胡作非為,我強作不知罷了。搞什么學生運動,那些個洋派的做法,有什么意思?聽起來時髦得很,不過是出洋相!你且正正經經教你的書,與他們少糾纏些!難不成我們送你出去見世面,倒盼個沒眼界的活寶回來?!焙\之垂首應了,并不作聲。

魏庭遠乜斜著眼睛,在外甥臉上掃了一圈,清清嗓子:“運之,舅舅膝下無子,一直視你如珠如寶,你可明白舅舅的苦心?”胡運之點頭道:“運之明白?!本司碎L嘆一聲:“我只怕你不明白。也罷,你只記住一句話,方從山是方從山,胡運之是胡運之。從前種種,不過是小孩子鬧著玩,算不得數的,大丈夫豈能行差踏錯?”胡運之將眼皮垂得低低的,卻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畢剝的火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如此大丈夫,可算得上行得端,踏得正呢?”言畢,心中怦怦直跳,不敢看舅舅。魏庭遠“嘖”了一聲,舉起手來,當頭給了胡運之一個爆栗:“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你經見過幾次興亡?憑空談那些大道理。我怕你不明白,你當真是不明白!氣殺老夫也?!碑敿捶餍涠?。

胡運之悶悶的,晚飯也沒有吃,便要連夜趕回農校。他母親在后面叮囑他天黑路滑,當心腳下,他頭也不回地說,我有眼睛的!

遠遠近近的大山疊成漆黑的影子,一重重壓過來。他一路狂奔,心中發狠道,這夜當真是黑得深沉,四處都見不得光。偏偏心有光明的人,找不到好的出口。像方從山那樣,什么都不管不顧,或許是可以走出一條路的,但誰又知道那路上有些什么,最終通向哪里呢?他冥思剖析自己的情感,似乎總有一左一右兩種力量撕扯著他。他懊惱地責備自己恐怕不是一名合格的共產黨員,因為在他革命的路上,還沒有真正地經見過鮮血。

他只是在宣誓的時候說過那些決絕的話。那時的情感當然是神圣的,就好像步入教堂的新人,他們一定是對自己的愛情抱有堅定的信心,才會想到白頭偕老,而絕不像中式的那些老傳統,夫妻結為一體之前,連對方的面都不曾見過。但誰又說得準呢?現在已經是民國十八年的春天,那些去教堂里宣誓過的文明夫妻,也有忍受不了對方而分開的;反而是那些捆綁在一起的舊式男女,倒因為繩索的力量,更容易廝守終身。這個葳蕤得爛熟的春夜里,瓜藤一樣活潑地蔓延在腦海中的無稽想象,讓胡運之踩在崎嶇山路上的步履沒辦法集中精神,幾乎是高一腳、低一腳,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農校。

學校里早已熄了燈,只有詹青峰的宿舍里還留有一盞燈火。胡運之被那搖曳的光華吸引著,不由得趨往那扇明亮的窗。

詹校長的宿舍從來是不上鎖的,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皆可以隨時推門而入。他歡迎師生們的造訪,善于傾聽他們的每一種聲音,不管是憤怒的,憂傷的,怨憎的,還是彷徨的,迷惘的,無聊的,他都能夠幫助他們從中認識到積極的部分,從而生出向上的力量。方從山就曾打趣道:“詹校長和稀泥的辦法是最多的,他總能使你對自己滿意?!焙\之聽出弦外之音,便反問他:“那有什么不好呢?我們所倡導的現代文明,不正是要使每一個人發現自己內在的力量嗎?”方從山哈哈一笑:“難道就沒有嚴肅的區分和正確的原則嗎?那么只會使人性放任自流?!?/p>

如果談辯證法,他們可以談三天三夜,但方從山說空談誤國,胡運之也就作罷。畢竟這與如火如荼的革命,并沒有太大的關系??墒?,眼下胡運之卻十分想找一個人,就這樣自由而無所羈絆地空談一場。

5

一夜之間,山南地區暴動成功,拉起了一支紅旗招展的隊伍。這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

方從山也暗道一聲僥幸,因為就在數日前,國民黨五十六師某部進駐山南,反動縣長魏庭遠還陰謀收繳已被共產黨控制的民團武裝。在準備并不充分的條件下,方從山毅然發動兵變,正式拉開了山南地區武裝起義的大幕。

這是向國民黨反動派打響的第一槍。中共山南縣委在做出決定之前,主要聽取了方從山的意見。搶在敵人動手之前拿到主動權!方從山當時力排眾議,把武裝暴動和鞏固發展蘇區的重要任務聯系在一起,一錘定音。確實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或許不是更有把握,而是更被動,更難以把斗爭繼續下去。

當天夜里發生的一切,日后在山南地區志上已有詳細的記載。當時,方從山并沒有足夠的把握,但他還是把自己架在了刀尖上。不成功,便成仁。他二十六歲的人生里,諸如“失敗”這樣的字眼兒,先驗地便與“懦弱”“無能”等詞條聯系在一起,因而絕對不能容忍。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翌日,魏庭遠被押赴刑場的時候,似乎還不能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他閉目長嘆,流下一行濁淚。山呼海嘯的人群立刻把他的嘆息聲鎮壓下去了,他只好順勢垂下頭來,讓一顆猙獰的巨石墜著他靜悄悄地沉入幽深的塘底。

關于如何處置魏庭遠的問題,方從山沒有發表意見。事后方從山去找過胡運之,向他說明那是中共山南縣委的決議。胡運之點頭道:“很好?!贝送獗銢]有第二句話了。這使方從山無從再說起“就算那是我的舅舅,我也不能夠違背黨和民眾的意志”之類的話。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遠處的山嵐朦朧了視線,胡運之撿起一粒石子,朝林子里扔出去,“嗖”的一聲,似有穿云裂帛之力?!拔覀兛傄蚯白??!焙\之反倒安慰方從山,“不能開歷史的倒車。我明白的?!狈綇纳礁屑さ乜戳撕\之一眼,緊握住他的手:“我們還是好兄弟!”

胡運之的母親卻不依不饒,將方從山罵得再不敢上門。她扯住胡運之的衫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先前只道你們小孩子家胡鬧,想不到那姓方的砍頭鬼,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你若再和他廝混,我立時跳下塘去,隨了你舅舅?!?/p>

胡運之是寡母帶大的,舅舅在他幼時多有照拂,幾乎是他半個父親。這時念至舊情,也不禁泫然,跪在母親面前,不住磕頭道:“母親恕兒子不孝,此后自然收心斂性,全意侍奉母親?!彼赣H拭淚道:“我要你侍奉什么?我只要你好好保全自己。須知你每一根毫發都是我和你父親的精血,容不得你瞎糟踐!”頓了一下又說,“你和那姓方的大有不同,他天生是個混世魔王,方家早把他逐出門去了。你問問他母親,可敢在他父親面前提上一嘴他的事?他也知道自己在家里是不堪用的,便在外面胡作非為。我只怪當初由著你的性子,竟害得你舅舅……”說著又哭起來。

胡運之耳聽母親教訓,只得垂首喏喏地答應辭去農校之職,回家中打理祖業。他倒不曾想到,這一來,與方從山打交道更多了。

革命最是費錢的一件事。胡運之在學校里時,要錢了便向母親伸手。因家里是開錢莊的,從來沒有落空過。但那也還都是小打小鬧。自他接管了錢莊生意,方從山三天兩頭來找他談革命的具體問題,不是捐槍,便是捐縫紉機,要么捐藥品。氣得兩位叔父拿了賬本摔在胡運之母親面前,說他們再也不管了。

胡運之母親嚇了一跳,待弄明白事情原委,自然又是一番責罵。胡運之照舊垂下頭來,口中卻分辯道:“我原說我做不來這個……”他母親怒極反笑,指著他鼻子,手指尖不住顫抖:“我倒問問你,你做得來哪樣?”“我……”胡運之沉吟半晌,一時竟有些恍惚。想起這一路走來,不覺生出渾渾噩噩之感。原來的理想是越來越模糊了,似乎更多的是被裹挾著,糊里糊涂地卷入一場洪流之中。譬如方從山從他這里拿錢,照例也是打借條的,說是方便他向叔父們交代。實則他與他并不是商量借錢的口氣。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口氣呢?胡運之細想想,似乎他和他,他們,本就該是一體的,他像從自己家里拿錢那般輕巧,并且是理所應當。他與他說話的口氣,也是像自家兄弟般的,他領會他的意思:看看周遭的情況吧,若不是自家兄弟,像胡家這樣的大戶早就被鎮壓了。胡運之和叔父們說起這層意思,叔父們氣得破口大罵:“這是哪家的道理?啊,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和強盜有什么分別?”胡運之額頭冒汗,他有滿腹與父輩們背道而馳的道理,可是這些道理在父輩面前一定是無法得到伸張的。

除非他和方從山一樣,一早和親生父親斷絕了關系。

6

方從山入獄的時候,包括胡家在內的大戶們無一不拍手稱快。

胡運之是胡家唯一一個心情沉重的人,這沉重幾乎讓他頹廢下去。他母親體恤地勸慰他:“這樣不是很好?再沒有人逼你了?!彼麚u搖頭,并沒有人逼他,他心里清楚,方從山不過是他心底的另一個自己?,F在那一個自己被投進了監獄,據說罪無可赦,死不足惜,他不過是因為看到了自己的下場而備感心悸。

他想起他們在猴兒洞拜月結義的情景。

那晚的一輪明月又圓又亮,大如銀盆。方從山雀躍地執起他的手,滿臉喜色,瞧瞧他,又瞧瞧月亮。圓月近在眼前,似掛在當空的一面圓鏡,鏡中的兩個少年都是欣喜而好奇的模樣。他和他拉著手笑了笑,不知哪里傳來一聲雞公的啼鳴,喔喔叫得十分醒耳。明明是夜半,怎么會有雞鳴?然而兩個莫名興奮的少年可顧不上蹊蹺,咕咚對著月亮拜下去,膝蓋撞上巖石的聲音倒把雞鳴聲壓住了,面前是一個明晃晃、亮堂堂的夜。

胡運之在上海加入中國共產黨的那天,是有夢的。夢里,多年不見的方從山突然出現在他們十三歲時結拜的猴兒洞前。他還是那樣笑嘻嘻地看著他。他們對望了一眼,天就亮了。后來胡運之返鄉,在農校遇見也已是共產黨員的方從山,心里就想,這難道是巧合嗎?不,一定是命運呀。

現在命運似乎給了他們一記重創。

方從山從鐵窗里望出去,巴掌大的窗口后方,一棵高大的喬木已經被冬天剝蝕得干干凈凈。那棵樹的旁邊,并沒有另一棵樹,它因而顯得孤孤單單,尷尬地裸露著,像是一株異物。

看守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會裝作不經意地給他遞個消息。組織上并沒有放棄他,正在四處托關系奔走營救,但情況不容樂觀,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幾個逃亡地主,花大價錢買通了國民黨省主席陳某人,很快他將迎來處決的日子。

方從山并不感到畏懼,即使身陷囹圄,他也擔任著中共省府獄中支部特別行動委員會書記之職,堅持同敵人做斗爭。他的《告獄中難友書》已經傳遍了監獄的每一個角落,在陽光無法抵達的地方開出花來?,F在獄中的每一個戰友都知道,有希望在的地方,痛苦也成歡樂;有理想在的地方,地獄也是天堂。

敵人的刑訊逼供沒有讓他退縮,而是更加堅定了他的意志。這個地主階級的逆子,在刑具下見到自己赤紅的血,便萌發出惡作劇般的念頭。他有些疲倦了,過度的失血讓他原本強壯的身體變得虛弱?,F在他的身體上有一百個泉眼,那春泉樣活潑的血液四處涌動著,他顫巍巍地伸出手去,蘸著汩汩冒出的鮮血在墻壁上寫下“共產黨萬歲”五個大字。寫完這些他滿意地微閉上眼瞼,倚靠著墻壁坐下來,享受起這具滿是窟窿的殘軀帶給他的軟綿綿的暈眩感。他唯一感到遺憾的是,沒有等到胡運之的任何消息。

行刑的這天,方從山戴著沉重的鐵鐐走過長長的監獄甬道。他身上的棉袍早已破爛不堪,還結滿了斑駁的血痂,不過他細心地整理過了,看上去多少體面一些。獄友們面容悲戚地望著他,他卻面帶微笑。他同他們平靜地打著招呼,仿佛要去一個平常的地方。走過高墻的時候,他眼角的余光掃到腳邊的青磚上。這個平日里走來走去的地方,被人踏過了無數遍,地縫里卻頑強地冒出一些雜草來,顯示出生命的神奇和不妥協。他在那幾根細弱的雜草邊頓了一頓,而后倉啷倉啷地走過,地面上留下鐵器劃過的痕跡。

方從山短暫的一生終結在一聲槍響后,很多人聽到崩裂長空的槍聲時眼中含淚。一些人哭著說起方從山被捕的經過,他在獄中仍表現出卓越的領導才能,帶領獄友們與敵人做斗爭,巧妙地掩護了被捕的其他同志。原本經過黨組織的多方營救,他已由軍事法庭轉到地方法院,刑期也由五年改為三年,但喪心病狂的逃亡地主們向省主席施壓,在成麻袋的銀圓下面塞進“方從山不死,山南永無寧日”的血諫。據說,胡運之也在上面簽了名。

“他們原先不是要好到割頭換頸的地步嗎?”人們這樣議論。

于是有人替方從山不值,有人罵胡運之渾蛋,有人搖頭嘆息……這一切很快就被一場大雪覆蓋,胡運之從這一天起,似乎從歷史里消失了,而方從山則以一種不朽的姿態定格在歷史的特寫鏡頭里。

冬天過去后,春天姍姍而來。方從山倒下的地方,被國民黨的鐵蹄踩踏過無數遍的地方,更多的共產黨員冒出來,他們細弱的力量很快結成一條繩索,緊緊勒住敵人的脖子。這條繩索越抽越緊,若干年后,最終不可置信地完成了弱者對強權的絞殺,也堂皇地實現了方從山臨刑前神跡般的預言。

“要死還是要活?”

“我死了沒關系,種子已經撒下去了,二十年后遍地都是共產黨員?!?/p>

“你說還有多少?他們在什么地方?”

“多得很,比天上的星星還多,分布在全中國?!?/p>

遍地的共產黨人最終把革命的勝利寫進了歷史。如果倒退到1929年冬天的那個夜晚,方從山蘸著自己的鮮血寫下“共產黨萬歲”的時刻,他還不能夠準確地預見二十年后共和國的崛起,在嚴酷的“圍剿”和實力懸殊的政治對比下,勝利更像是一個神話。然而他依然憑借一腔熱血在監獄的墻壁上寫下了自己的神話,共產黨萬歲,他鄭重地寫道,讓這勝利的神話到處流傳。

尾聲

世紀之交,“長征紅”攝制組來到大山深處取景的時候,耄耋之年的洪景榮還很健朗。導演邀請他在鏡頭前面講幾句,他咧開缺了一顆門牙的嘴笑呵呵地說:“俺不知道說點啥哩?!薄罢f說您父親他們那輩兒鬧革命的事?!睂а輪l他?!澳嵌际呛枚嗄昵暗氖吕?,俺這顆牙……”洪景榮指著自己的豁齒說開了。

穿過七十年的云煙,那場席卷大地的洪流在記憶里留下的痕跡早已模糊不清。洪景榮那時年紀還小,很多事情都是后來聽大人們說的。譬如英雄方從山和叛徒胡運之的故事。但陪同攝制組前來采訪的一位地區黨史辦的王姓同志卻說這種說法不太嚴肅,胡運之不是叛徒,他一直在替我黨從事秘密工作。

“他把自己隱藏得很深,所有活動都是秘密進行的,當地人不可能知道內情?!蹦贻p的王同志雖然年紀比洪老要小上半個世紀,卻斬釘截鐵地說胡運之在方從山就義后,就淡出了人們的視線,他潛伏在各地秘密從事革命工作,一直到1952年去世。據說1952年冬至這一天,胡運之曾經的學生,時任空軍上將的漆桂堂將軍風塵仆仆地趕回故鄉探親。因聽聞先生身患重病,便欲前往拜望,但由于假期臨近,交通不便,只得修書一封,以表思念和感恩之情。這封信現存于地區檔案館內:

運之先生:

先生該健康,家中人均致意!我近來自北京回故鄉省親,因為時間很短不能親來拜望先生,深感抱歉,特來函問好。

離鄉廿余年來一切大變,家鄉一切所見所聞莫不使人悲傷憤慨,家鄉人們遭受的一切痛苦使人發指。到今天人們又重獲解放,重見天日,人心暢快。

惟先生廿余年來,所遭種種痛苦頗表同情,尚望先生保重健康,至盼!

我今后工作在天津,只要交通方便定常來函問安。

擬明日返北京,專此致意。承蒙先生對我的教養深為感謝。

祝安。

桂堂上

信中漆將軍對恩師胡運之的遭際似有無法言盡之意,更加謎上加謎的是,胡運之接到信后,在病榻上激動地吟詩一首:

老邁徒悲志力衰,頻年憤憤總徘徊。

身處污泥防自染,腹藏攸思盼云開。

山河改貌歌千曲,書信傳來笑滿腮。

英才濟濟黨陶鑄,桃李春風亦快哉。

“廿余年來”“所遭種種痛苦”的胡運之,他究竟遭遇了什么,為什么要“頻年憤憤總徘徊”?一切都成為時間無法消化的謎團。后世的人們已經難以透過重重迷障復原幽微的歷史現場,并在質地堅硬的歷史當中,撫觸那年那月復雜而柔軟的人性。所幸,關于歷史的故事在多元化的敘事中越來越具有生長性。

為了這部精彩而玄妙的歷史,一心想成為小說家的王同志在他的考證中大量使用了想象和虛構。他希望借助富有生命質感的文字,闡釋革命,闡釋革命背景下的愛情、友情和親情,甚或是,不得不忍受的孤獨。

在他的奇思妙想中,胡運之或許從歷史中逃逸了——個人命運的低潮和革命低潮的耦合,可能提供了一個分野的機會,讓胡運之從另一個角度思考前半段理想主義的人生。從此,山之南多了一個腰系麻繩、腳趿草鞋的“農夫”,他在夕陽半墮的冬月坐在冰涼的田埂上,托腮遙望西天的一抹已經沒有余溫的云霞;也會在夜深人靜時撥亮油燈,寫上一副遒勁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傊巧n涼的,他并不特別害怕人人自危的白色恐怖,對革命退潮后遺落在灘涂上的一顆顆赤珠也不再抱有串聯的熱情。他只是一個落魄的先生,在外人眼里如是,在自己內心亦復如是?;蛘?,他從命運的起伏中窺到了一種更遼闊的等待,沒有人知道那是被摧毀的理想,還是被重建的理想……

責任編輯 張爍

【作者簡介】劉鵬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文學院簽約作家,發表小說、散文、兒童文學等數百萬字,多部作品被權威文學選刊轉載或收入全國重要年度選本。出版小說集《雪落西門》、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長篇系列童話《航航的成長季》等個人專著。作品曾獲多種文學獎項,并入選“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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