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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少年

2021-09-06 08:52米可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1年7期
關鍵詞:小胡子金毛黃毛

1

這天清早,在一個群山環抱的邊陲小鎮,人們才走出門,準備和新的一天相愛相殺,有一個少年已用橡皮筋把19000元現金扎成捆,塞進斜挎包內,離開了自動取款機。

透過深色面罩,這個少年眺望農村信用社的大字招牌。這是第五筆,也是這單最后一筆取款任務。五個19000元,一共95000元,少年可以提200元的勞務費,前提是必須在兩小時內把錢取完。

戴上摩托車頭盔,蹬著二八大杠,車鈴一路呼嘯,就像俯沖轟炸機。小鎮居民停下腳步,有的還指指點點。少年卻心無旁騖,他的眼里只有時間和任務。少年本可以打開面罩,感受初夏的風,但他沒有這樣做。不要讓別人看見你的臉。這是來自三舅的命令。

少年曾盤算過:再完成兩單,就可以從二手貨市場買一輛五羊踏板摩托車,125cc排氣量,那樣一單多取幾次款,收入也能增加??稍俣喑龅腻X該怎么花?帶母親到市里看病,或是買一部可以“吃雞”的手機?少年還無暇細想。

綠燈變成紅燈,一輛大眾牌轎車緩緩停了下來。少年認得駕駛座上的胖警察,但副駕座上那個留了一抹小胡子的男人很面生。少年伸長脖子,看到小胡子手上攥著一個對講機。

少年的心一沉。

紅燈還有三秒。少年緊了緊斜挎包,推著自行車,經過大眾車頭。胖警察摁響了喇叭。少年反倒停了下來。司機開始狂按喇叭。副駕駛的小胡子也探出頭,要少年趕緊讓開。小胡子說的是普通話。

少年退回到斑馬線。大眾車離開了,三輛車緊隨其后,一同往山上駛去。望著車隊越行越遠,少年立即騎上自行車,調頭向山上的大頂村狂蹬。

少年心里盤算著,如果這支車隊真是去大頂村,那他們一定會走前山的路??墒悄菞l路昨天被落石堵了大半,現在還在疏通,他們必須再繞到后山去?;蛟S可以跑到他們前頭去。少年給自己打氣。

山高路遠,少年沒有片刻的松懈。臨近目的地時,少年看到路邊停著一輛又一輛轎車、面包車、大巴車,車頭都朝向大頂村的方向。少年又一次緊了緊斜挎包,肩膀越發地沉重。少年本可以掉轉車頭,帶著包里的四摞錢一路向下,先找一個地方藏好,等一切消停后,再去買摩托車、買手機、帶母親看病。但這些想法根本沒有出現在他的腦袋里,他只是憋著一口氣,騎上最后一個大坡,停在村委會廣場那群看熱鬧的村民后面。

廣場中央,十來個戴著黑色頭套的男女排成一排,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腦袋。與此同時,穿著制服的警察正將電腦、電話、手機、銀行卡等物品擺在廣場上。大眾車上的那個小胡子在邊上抽著煙,目光掃過圍觀的群眾,然后停在了戴著頭盔的少年身上。

看著小胡子便衣走過來,少年想跑,但不知道往哪里跑。小胡子用指關節敲了敲少年的頭盔,用普通話問,你是鎮上攔車的那個?

少年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小胡子一把拉開斜挎包的拉鏈,看到里面碼放整齊的四摞人民幣。小胡子笑了。少年也松了口氣,像是終于完成了某項任務。他摘下頭盔,還沒來得及抹一把汗,黑色頭套就套在了他的腦袋上。頭套有點歪,兩個眼睛根本對不上孔,少年索性便閉上眼睛,心想:剩下的事情就和我無關了。

等了一刻鐘,大巴車開到小廣場,電信詐騙團伙成員被悉數押上了車。少年排在隊伍末尾,他瞥了眼圍觀的人們。有記者在攝像,有女人在哭喊著丈夫的名字,還有人牽著牛,不聞不問地走向遠處的菜畦。一直到他踏上大巴的那一刻,少年才看到了人群后面的母親,扶著二八自行車的車把,一臉的茫然。他的三舅站在邊上,揮舞著胳膊,像是在說些什么。

大巴車在鎮上的派出所外短暫???,少年被單獨帶下了車,胖警察和小胡子便衣正在一間辦公室里等他。胖警察為他取下頭套,解開手銬,還遞過來一瓶礦泉水,笑著說,兩個轱轆跑不過四個轱轆吧?

少年沒有接水。

胖警察板起臉問,你叫什么名字,多大歲數?

胖警察又問,你是車手嗎?取過幾次錢?是誰命令你取錢的?

少年始終沉默以對。

小胡子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少年面前,普通話字正腔圓,不出賣朋友,在你看來,或許很英雄。但如果你連自己的名字和年齡都不說,我只能給你買一張飛機票,把你帶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那里有看守所,有法院,或許你還得進監獄。我不知道你對這一切有沒有概念,但我希望你明白我在說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

少年還是不肯說話,事實上,他似乎連呼吸都已經停止了。

最終,小胡子嘆口氣,撥了一通電話,要同事多買一張回程的飛機票。

臨近傍晚,一行人被押到飛機場。過安檢時,工作人員要少年摘掉頭套,對著鏡頭。少年繃著臉,挺起了胸。為了不影響其他乘客,警察帶著電詐分子提前登機,占據了最后幾排位置。少年坐在中間,靠窗坐著的是小胡子。起飛瞬間,少年伸出胳膊,抵住了前排靠背。小胡子問,第一次坐飛機吧?現在正在爬升,過會兒就好了。

少年緊閉雙眼,一邊忍受著耳膜的鼓噪,一邊想起被荒草掩蓋的山路,想起洄游到湖里的草魚,還有那些不知名的山歌,翻過一道道山麓,飄向云的方向。

小胡子拉開遮光板,似打開一道金色的門,少年不由得側過腦袋。夕陽就在不遠處,巨大、渾圓、溫柔得像母親的乳房。少年向上看,更高的天際披滿了金色鱗甲,沉默得高貴;再向下看,烏云結成厚厚的痂,透過其中,只能看到點點燈火,令人心涼。少年盯著那些燈火出了神。

小胡子說,很美吧?

少年看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

飛機落地后,一輛大巴把他們接上,駛了一段高速,最后抵達一處高門大院。院外是連片的莊稼地,除了近處一個長了四條腿的窩棚,大地上再沒有任何的凸起。穿過幾道鐵門,警察向遠方的來客宣讀《犯罪嫌疑人權利義務告知書》,說明這是臨時羈押區,所有人先在這里睡覺,睡不著的就好好想想自己犯了什么罪,有什么需要坦白的,等到明天上午會有人來提審。

抓他們的那撥警察走了,另一撥年齡更大的警察接管了他們:檢查身體、錄入信息,然后是拍照、按指紋、采集血樣,最后給每人發了馬甲。

和少年關同一間號房的是個黃毛少年。黃毛剛想圍過來,就有聲音警告:老實睡覺!黃毛退回自己的床鋪,故作老練地問,你犯了啥事?

少年看著黃毛,目不斜視。他不想流露出絲毫的畏懼,也不想顯出半點兒的不屑。

黃毛攤開手說,我理解,來這里的人都說自己沒罪,可管用嗎,不到二十四小時就全得招。

少年保持著沉默,定定地看著攝像頭。

黃毛壓低聲音,我明白了,你是不想讓鏡頭后面的警察聽見。要不這樣,我來問,問對了,你就眨眨眼。

接下來,黃毛分別說了殺人、強奸、搶劫、盜竊、詐騙等幾個罪名,說到詐騙時,少年的眼皮顫了顫,卻沒有眨。黃毛站起身,背著手兜了好幾圈,才突然說出“販毒”這個詞。少年猶豫了下,眨了眼。

黃毛激動地說,看你面相,就像住在山里面的,對不對?對!你一定是送貨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少年想了想,覺得黃毛說的和自己做的差不多,便點了點頭。

黃毛感慨,怪不得這么淡定呢,原來是“做大事”的人。

少年的嘴角扯出了一個笑,隨即又有些哀傷,他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離開這里。少年背過身子躺下了,黃毛卻還在邊上不停地說,說如何對抗審訊,說如何和牢頭套近乎,說有了進局子的經歷,以后會對混江湖有什么好處……

黃毛說的事情聽起來很遠,但一轉念,似乎又都近在眼前。少年打了個哈欠,覺得這一天被撐得太滿了,他試圖從中梳理點什么,但發生過的事情就像黃毛的喋喋不休,沒有個重點。又一個哈欠后,少年沉入了夢境的荒草灘。

2

吃過早餐,少年便等警察來提審,一直等到下午4點,小胡子才把他帶到了審訊室。小胡子邊上還坐了一位胖大媽,套了個直筒的花裙子,就像一個花水桶。大媽是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派來的,訊問未成年人時需要監護人在場,因為少年的父母不在身邊,小胡子便把大媽請了過來,做一個見證。小胡子問,還是不打算開口?

少年點頭。

你是一個啞巴?

少年搖頭。

小胡子抱起胳膊,我現在不想向你普及電信詐騙的危害,也不會預測你會受到什么樣的量刑處罰。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知不知道為什么直到現在我才來提審你?

少年還是搖頭。

小胡子感慨,榆木疙瘩刻兩個眼,腦袋真是不轉圈兒。

胖大媽皺皺眉頭,但沒有提出異議。

你玩過一種叫“跑得快”的撲克牌游戲嗎?小胡子問,玩家不斷給對方挖坑,以便讓自己勝利逃亡。警察統一收網、集中審訊也是一個跑得快的游戲。只有這樣犯罪分子才會互相指認,甚至互相潑糞,想以此減輕自己的罪行。

胖大媽用指關節磕了磕桌面,表示對“潑糞”一詞的不滿。

小胡子抱歉地笑笑,當然,我不是教你當叛徒,更不是讓你栽贓陷害別人。我只想讓你知道,人是多面的,既有君子的一面,也有小人的一面。當小人時,就不僅會詐騙那些陌生人,也會把身邊的人往火坑里推。小胡子拿起一沓辨認筆錄,每張筆錄上面都印有十二個頭像,而屬于少年的頭像上都被按上了紅色手印。

小胡子解釋,既然你不開口,我們就只能通過別人的供述來了解你的犯罪行為。你就是一個最底層的車手。你本可以在山里的派出所里坦白一切,我們也就不用費那么大勁兒把你帶到這里來。但你的沉默,搞成了這個局面,你難道不應該從中吸取到什么教訓嗎?小胡子直勾勾地盯著少年,他真心希望少年能夠說些什么,就只是認個錯也行。

一如既往,少年還是保持了沉默。

小胡子嘆口氣,接著公事公辦,他讓少年在一式三聯的《取保候審決定書》上簽名,一份辦案單位留存,一份交給少年,最后一份交給“關工委”的胖大媽——因為拿不出保證金,小胡子便請胖大媽做少年的保證人,確保他在案子審結前不重新犯罪。

隨后辦出監手續,沒有機會和同監室的黃毛告個別,少年便像唾沫一樣被高墻大院吐了出來。夕陽西下,“關工委”的胖大媽攔下一輛出租車,招呼少年快點上車。

兩人先是到了火車站,胖大媽給少年買了回家的火車票:明早9點發車,中轉兩次,次日上午11點抵達。反復叮囑了三遍行程后,胖大媽又領他到了售票廳邊上的麥當勞,指著菜單上的圖樣讓少年選。少年不肯選。大媽便買了個全家桶,熱氣騰騰的,像一份危險的資產。少年還是不動手。

好吧,舍命陪君子。胖大媽往嘴里塞了一個雞翅,邊嚼邊抱怨,我可是有三高冠心病的。飯后,胖大媽領著少年看了三家賓館,要么是價格太高,要么是管理混亂。穿過天橋時,少年停在一個彈電子琴的老頭面前。胖大媽靠著欄桿,借機歇了歇腳。一曲終了,少年往老頭的碗里放了五元錢。下天橋后,胖大媽告訴少年,老頭的電子琴根本就沒插電,音樂全是他屁股后面的小音箱里傳出來的。少年看著大媽,有些困惑,也有些憂傷。胖大媽的心被戳了一下,覺得自己真是多舌。下一秒,她決定領少年回家湊合一晚上,就一晚上。

少年洗澡前,胖大媽的女兒打來視頻電話,兩人聊起了留宿少年的事情。少年把淋浴水量調大,遮住了客廳的聲音。浴室有一面鏡子,抹去上面的水汽,少年可以看到身上成排的肋骨。再往下看,是陰莖兩側幾根鬈曲的絨毛。這些毛是春天長出來的,少年不知該拿它們怎么辦,就像他不知道該拿自己怎么辦一樣。

客廳沒了聲音。少年擦干身體,換上大媽為他準備的襯衫短褲,又端著一盆洗好的舊衣服出了衛生間,正好撞見胖大媽將貼在一幅國畫背板后的小塑料包摘下,包里面裝的都是黃金首飾。少年怔了一下,慌忙逃去陽臺曬衣服了。

等少年回到客廳,國畫又掛在了墻上,胖大媽說,晚上你睡次臥吧。

少年指了指沙發。

胖大媽說,下午那個警察說的,要當君子也要當小人。胖大媽進入主臥,關上門,停了兩秒,咔嗒一聲,門從里面反鎖上了。

3

當第一聲鼾聲從臥室傳出,少年起身,光著腳取走陽臺的濕衣服,然后悄然離去。

少年并非感到了侮辱,更沒有覺得憤怒。他只是認為自己的存在讓胖大媽有些尷尬。他不喜歡那種尷尬,所以才選擇離開。出了樓棟,少年四下張望。要去哪里,這是第一個要考慮的問題。一棟棟樓房就像老家層巒不絕的大山;一條條道路就像通往懸崖或村莊的秘徑。少年從未被大山吞沒,也沒有被小徑迷惑。少年開始信馬由韁地走,于是,路燈成了秋千,將他的影子拖長,縮短,再拖長,然后交給下一盞路燈。

少年跑了起來,他希望擺脫這些路燈,卻在驀然間,迎面撞上了魁星閣。這座明代的石閣位于老城關中心,南來北往的道路匯聚于此,形成一個環島,孤零零地把它圈在了中央。少年默讀標志牌上的介紹,想起老家荒草灘里也有一座塔,沒有名字,是他和弟弟攀爬游戲的樂園。后來,弟弟不在了,他便獨自躺在塔頂,瞇起眼看上面刻的繁體字,一晃大半天就過去了。

少年翻過護欄,發現石閣一層的大門是鎖著的。少年把濕衣服系在身上,把舊鞋子掛在脖上,朝手掌“呸呸”兩口,先攀上了第一層的石柱,噌噌向上躥了兩下,鉤住了一道石梁,吊著身子挪到梁的盡頭,便到了最難的部分。少年沉一口氣,猛地一躍,雙手抱住閣樓一角,腹部撐住勁兒,一只腳已經鉤住了瓦當。下一秒,少年便連手帶腳在瓦片上飛馳,幾秒后就翻到了二層的回廊上,輕輕一推,朱紅色的木門便開了。

二樓的大廳空空如也,三樓、四樓、五樓也都是如此,一直到頂樓,少年才看到一尊小小的護法金剛立在地上,圓睜著雙眼,像是在質問來犯之敵。少年來到回廊,繞著圈兒,極目遠眺:北面籠罩在一片黑暗中,想必關押他和黃毛的鋼筋鐵籠也在那里。南面是摩天大樓的所在,越是向上便越是熠熠生輝。東面和西面的景致區別不大,由高到低,由濃變淡,既像是城市的開篇,也像是城市的終章。

少年退回到塔內,蹲在那尊護法金剛前。黃毛說出獄后,一定要把衣服燒掉,去一去晦氣。舊衣服還有些潮,少年耐心等待,一直等到月落星沉,等到整座城市的至暗時刻,他才掏出打火機把衣服點燃。

預想的那團火并沒有升起來,倒是濃煙熏黑了護法金剛的臉,顯得愈發兇神惡煞。與此同時,樓下傳來了笑聲。少年探出腦袋,看到有人在石閣下擺起了早點攤。

隨后幾天,少年以魁星閣為原點,揣著那張印有家鄉名字的火車票,從不同方向走進這座陌生的城市。

于是,眼睛變成了嘴巴,對所有看到的畫面都狼吞虎咽;腦袋成了腸胃,努力消化思考那些陌生的景致。單從顏色來說,他明白那些穿著藍色或黃色夾克的騎手是給人送飯的。他也明白不同類別的垃圾應該丟進不同顏色的桶里。

魁星閣給了他俯瞰大地的視角,但他還嫌不夠,便混進了人群,搭乘直達電梯到達一棟大廈頂樓的觀光平臺。剛轉過吧臺,整座城市便踩在了他的腳下。自那以后,少年便愛上了摩天大樓,總是想著法兒摸到大廈的頂樓,一次次俯瞰整座城市,如國王巡視陌生的疆土。有時夜里,當他從魁星閣的青石板上醒來,感到自己的陰莖直挺挺地沖著塔頂,他也會想起那些摩天大樓。

如果說大樓像是充血的陰莖,那地鐵則像是人們的喘息。

不管是走進地下瞬間迎面的濁風,還是列車抵近前的那陣疾風,或是車廂內循環著的,帶有消毒水味道的涼風,都裹挾著無數的行人,鉆進一個又一個幽深的黑洞。身處這些陌生乘客當中,少年并不覺得溫暖,也不覺得孤單。他只是沉默著,或坐或站,隨著車廂微微搖擺著身體。

最后一班地鐵抵達城關時,已是夜里11點1刻。少年還要再游蕩會兒,直到小販們全部散去,少年才會翻上魁星閣,吃一天唯一的那一頓飯。他還在護法金剛塑像前擺了一個蘋果,又趕在蘋果干癟前吃進了自己的肚子。

就這樣過了兩周,在彈盡糧絕的那個午夜,一個賣燒餅的小販請少年幫著把電烤爐搬到三輪車上?;顑焊赏旰?,小販用手指著魁星閣,問少年是不是住在上面。之后,魁星閣周邊的商戶們紛紛招呼少年干起了雜活兒,還會借機和少年攀談兩句。少年當然還是保持沉默。商戶們便傳言少年是個小啞巴。

一家水果店老板試了少年幾趟后,便把自己的小摩托車借給少年,讓他負責周邊會員的水果速遞。摩托車也是五羊牌的,排量要小一些。打著火的那一刻,少年的心和車身一同顫了一下。毫無疑問,在那一刻,少年是幸福的。

但這種短暫的幸福又時常被緊張甚至是驚嚇所打斷。每次送貨敲門,就像是和未知的外星文明建立起連接。對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會塞給他一瓶礦泉水,或是一根冰棍兒,然后拍拍他的肩膀或腦袋;有人會請他到屋里坐坐,讓他陪著看一集電視劇,或是現場給他表演一段瑜伽操;有人會把他直接拉到酒桌上,給他倒一杯洋酒。還有一家,每次都是一只大金毛開門,當少年把水果放在玄關地上時,大金毛會遞過來一只前爪,和少年鄭重地握握手。

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少年從二手貨市場淘來一個摩托車頭盔。之后,當他再敲客戶門時,他就戴著頭盔,罩著面罩,就像一個蒙面劫匪。這為他省了不少事。等所有水果送完后,少年才會把面罩掀起,感受穿巷而過的風。有時他會走神,想起山里幫電詐團伙取錢的日子,想起爬高樓鉆地鐵的日子。少年的心,如同一個裝了幾塊小石子的易拉罐,有些空,卻不時地丁當作響。

就這樣,一個沒留意,巷子口躥出一個老頭兒。雖然急剎住了車,老頭兒還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扶著腰,哎喲起來。

4

少年合上面罩,盯著地上的老頭。他聽過“碰瓷”這個詞,也確信沒有撞到老頭兒,但他又不知該怎樣從中撇清關系。

老頭先是哎喲幾聲,然后開始咒罵,不過是對著那些看熱鬧的路人:沒長手啊,不知道扶我一下。

路人只是笑著舉起手機,并不多廢話。

老頭兒又指著少年,別耍大牌了,把頭盔先摘下來。

面罩下,少年喘息著,呼出的水汽模糊了視線。

看到少年沒反應,老頭兒從褲帶上解下一個鐘馗人像的面具戴上,罵咧咧著,別以為就你能裝恐怖分子。

路人在邊上哈哈大笑,老頭兒嫌丟人了。

一老一少像兩個棋藝不佳的對手,只想防守,不思進攻,時間便隨老頭兒尋陰涼的屁股,一點點向前挪著。

最終,少年還是騎著摩托車絕塵而去。老頭兒站起身,躺在小賣部外的涼椅上接著等。半個小時后,少年步行回來,一手抱著頭盔,一手捏著字條,上面寫著:我帶你去醫院。

兩人打車去了人民醫院,開了全套心肝脾肺腎的檢查單。繳費窗口前,老頭把總價加了一下,得出個數,問少年,交得起錢嗎?

少年搖搖頭。

老頭兒撕掉一個檢查前列腺的單子問,這次行了嗎?

少年還是搖頭。

老頭兒齜齜牙,摸出一張醫???,說了六位數密碼,讓他刷卡繳費。

檢查完身體,兩人打車回到老頭兒住的四合院。老頭兒說一共檢查了2125塊8毛錢,抹去零頭,護理費按一天100塊算,管吃管住,少年得陪他三個禮拜。

少年愣住了,可一時間,他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也想不出更要緊的事,便扶著老頭進了屋。老頭兒要撒尿,兩人又一起進了衛生間。

馬桶邊上,老頭兒說,把扣子解了。

少年看著老頭,沒明白什么意思。

老頭兒不耐煩說,大前門的扣子啊,我彎不下腰。

少年解開老頭兒的皮帶,把他褲子拉到腿彎。

老頭兒罵,耍流氓呢!

少年沒有理會。

老頭兒降了音調,和少年商量,行行好,小孩才這么尿尿呢。

少年又彎下腰,剛拽著褲邊往上拉,一泡沒有任何章法的尿液便滋在馬桶壁上,又星星點點濺在少年的手背上。少年不知所措。老頭兒倒先埋怨上了,說是要檢查前列腺吧,早就年久失修了。說著,還用手扶著那只老鳥,上下左右抖了抖。

那一夜,老頭兒一共小解了五次,大解了兩次。少年覺得老頭在捉弄自己,他想逃,逃回到魁星閣的塔頂。但畢竟欠了老頭兩千多元錢,少年的心灌了鉛,他逃不了了。

凌晨4點40分,老頭兒坐在馬桶上,告訴睡意昏沉的少年,他沒法在拉屎的同時去尿尿,就像不能用鼻子吐氣時用嘴吸氣,完全是一個道理。

少年沒有反應。

老頭兒笑了,我的意思是,一次只能做好一件事。

天放亮后,少年看清四合院的全貌。除了南邊三間住了他和老頭外,其他屋里都堆滿了破爛兒雜物,單是各種酒瓶就占了一整間屋子。洗漱完畢,老頭兒拄著拐杖,讓少年陪他到老街轉轉。走在路上,不少小攤小販向老頭兒打招呼。老頭兒也不時拍拍少年的腦袋,像是在展示新養的寵物。

兩人在一家燴面館解決了早餐。吃完飯,老板非但沒有收錢,反倒是貼著笑臉給了老頭2000塊錢。老頭邊數錢,邊告訴少年,這些商戶都是我的租客,包括這條街的門面,還有街后面那棟五層樓房,全都是我的。老頭又說,你會不會覺得很驚訝,原來坐在你面前的是個土豪,所以,你是不是也該對土豪客氣一點?

老頭從包里取出一個賬本,找到燴面老板的名字,在下面打了個鉤,然后把賬本扔給少年,今天是收租日,你帶著這個賬本,幫我把房租都收了。

少年愣怔了許久,桌上的賬本就像一個更為陌生的世界,少年有些懼怕,但服從的本能,還是讓少年拿起了賬本,從沿街店鋪開始收起了租。店主們即便沒見過少年,但也認得賬本,和氣生財,因此并沒有怎么為難少年。收完店鋪的租金,少年來到那棟五層小樓。這里的住戶多是打工者,底子虛,火氣大。他們朝少年潑臟水,彈少年的腦奔兒。收不到幾戶后,少年便回到四合院,戴上摩托車頭盔,又碰上一個醉酒的租戶,非要拿啤酒瓶磕一磕少年腦袋上的“防彈頭盔”。

到了晚上,老頭兒看過賬本,開始罵少年,你個沒用的家伙,不知道賴著不走啊,不知道一吵二尿三踹門啊,不知道剪人家網線,砸人家玻璃啊。老頭兒打電話叫來五個小伙子,自己又戴上鐘馗面具,拉著少年來到一家欠租住戶的門外。老頭兒用鑰匙開了鎖,小伙子們一擁而入,把屋里的電器和家具都被搬到了走廊上。一個抹了黑色口紅的女孩哭了一陣,又罵了一陣,看沒啥作用,便用塑料布把家具電器罩住,拎著一包衣服離開了。那條大金毛犬坐在門前,沖著女孩的背影抬起了前爪,久久沒有放下。

那一晚,老頭兒帶隊趕走了七戶租客,又給每一戶重新換了鎖。最后,老頭還給那五個小伙子每人發了三百塊錢勞務費。老頭兒教訓少年,如果你在白天把房租收了,我就不用花錢請人了,那些被趕走的住戶也不會晚上睡大街了。老頭摘下鐘馗面具,你以為我戴上這個,是去裝壞人嗎?錯。我就是一個壞人,雖然,我也是一個好人。我是一個大人,可我也是個小人。我想笑就笑,想鬧就鬧,一個人怎么可能就只有一面呢。你不是喜歡戴那個頭盔嗎?那個頭盔就是你的一面,你最(song)的一面。你應該齜起牙,把最兇殘的一面露出來。說著,老頭兒怪叫了幾聲,張牙舞爪地回了院。

5

接下來的日子,老頭兒不僅使喚少年做這兒做那兒,還會大段大段給他講人生的道理,講社會的經驗,仿佛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都需要注解,才會通順和有意義。少年耳朵聽著,心尖卻閉著。有時,在老頭兒長篇大論時,少年會想起魁星閣,想起閣樓里那尊小小的金剛。他寧愿做那個被人丟棄的金剛,自由而無所輕重的存在。

這天早上,老頭交給少年一張銀行卡,讓他從卡里取10000元,匯到一個外地的賬戶上。少年瞥了眼賬戶名稱,突然想起山里取錢的那些詐騙團伙的銀行賬戶,少年的心沉重了,他覺得自己欠老頭的已經不只是那兩千多元的檢查費了。

少年沒有去銀行,而是讓腦袋和腿毫無目的地游蕩。后來,他看見那棟對外出租的五層樓的過道上,那只金毛犬還趴在那扇緊閉的門外,少年的心這才算是鉤住了什么。他上了樓,來到大金毛的身前。金毛抬起前爪,和少年握了握。少年在金毛的耳邊小聲說,那個女孩是你的主人嗎?金毛犬嗚咽了一聲。少年拍了拍金毛犬的腦袋,走吧,我帶你回家。

看到少年返回,老頭兒扔過來一個手機,嚷嚷道,我還以為你卷款跑了呢,以后我給這個手機發短信,你要第一時間回復我。

少年點頭。

老頭兒問,錢匯走了嗎,匯款憑證呢?

少年比畫了一個丟棄的動作。

扔了?

少年低下了頭,不敢看老頭兒的眼睛。

好在老頭兒轉移了話題,老頭兒指著院子里的大金毛,你怎么把它帶回來了,我這也不是收容所??!

少年抬起頭,擋在老頭兒和金毛犬的中間,一步也不挪開。

老頭兒最終擺擺手,好吧,隨你怎么辦吧,反正我是不管它死活。

少年松口氣,轉身去了堆雜物的房間,從里面翻出一個木箱子,又在箱底鋪上一層舊毯子,接著把大金毛領進了箱子。老頭兒倚著門邊站著,語帶嘲諷,你是給它備床呢,還是備棺材呢?

少年手上的活兒停了片刻。

老頭兒笑說,你不知道吧,這條狗少說也有15歲了,換算成人的年齡,那得有105歲。

這條金毛的確很老了,不僅下頜長了白胡子,牙也掉了許多。少年用肉湯泡了米飯,用小勺喂給它吃。和少年一樣,這條金毛從不吠叫。大多時候,它只是趴在院里,呆呆地看著門外一小方街面??吹镁肓?,金毛便閉上眼,肚皮也沒了起伏,少年用手指去探它的鼻息,感受它平靜的呼吸。少年不禁會想,若是按年齡算,這條狗和他弟弟的年齡相仿,但若是按照老頭兒說法,大金毛又是一位一百多歲的老人家。在這樣的高齡死去,對于狗來說,不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還是一件哀傷的事情。

到了周末,老頭兒要少年陪他去城南湖玩一天,還特意強調把大金毛帶著。湖面不大,水也不深,中央有一個沙島,幾艘腳踏船圍著沙島轉圈圈。老頭兒租了一艘小黃鴨,要少年劃槳,他負責掌舵。船行到湖中央時,老頭兒問少年,你會游泳嗎?

少年搖搖頭。

老頭兒似笑非笑,突然拽住大金毛的前腿,把它掀出了船,少年隨即也跳進了湖里。老頭兒悠閑地看著他倆在水里掙扎了會兒,才踩著腳踏,慢慢靠近少年。少年卻躲著他,摟著金毛的脖子,艱難爬上了湖中央的沙洲。

老頭兒的船靠不了岸,只能漂在幾米外的水面上。老頭說,要想學游泳,首先就得泡在水里面。

老頭兒又說,你個傻貨,狗是會游泳的,根本不需要你救。

少年轉過身,屁股對著老頭。

老頭兒蹬著腳踏船繞到少年正面,好吧,剛和你開玩笑呢,回船上吧。

少年索性仰面躺在沙洲上,太陽曬得他睜不開眼,金毛也趴在邊上,用舌頭舔他的耳根。少年已經忘掉生老頭兒的氣,也不去想回岸的事,他只想享受現在的時光。

老頭兒干等了會兒,罵罵咧咧地返回游船碼頭,勸住要去營救的船老板,說是孫子和他置氣呢,晾上兩個小時就好。太陽快落山時,老頭兒才又蹬著腳踏船,再次靠近沙洲。曬了大半天,少年渾身上下油亮亮的,就差一根火柴把他給點著。老頭兒向少年扔了一瓶可樂,少年咕咚咕咚喝完后,打了個飽嗝兒。

晚餐是在湖邊一家民宿解決的。老頭兒喝了半斤酒,早早地睡下了。少年覺得燥熱,便牽著金毛爬到了民宿的房頂。頭上的夜空,比大山里的要略顯昏黃。少年想起這些天來小胡子、黃毛、胖大媽和老頭兒試圖告訴他的那些道理,林林總總,混沌不清。突然間,金毛撐起上身,耳朵支棱著,像是在諦聽著什么。少年環顧,原來是起風了,彎彎的月亮在湖面上現出了明亮的影子。少年的心,也隨之露出了小小的塔尖。

6

有時走在路上,看到前面有染黃發的,少年都會走快幾步,看那是不是黃毛。作為陪他在這個城市度過第一個夜晚的人,少年很想知道黃毛現在過得怎么樣。

一次,幾輛高頭大馬的改裝摩托車呼嘯駛過,其中有個背影很像黃毛。剛替老頭兒繳完電費的少年原地站住了。幾分鐘后,車隊繞了個圈子,從少年的身后駛來。其中一輛摩托車停在少年身邊,車手摘掉頭盔,還真是黃毛。

黃毛很興奮,他拍了拍摩托車后座,讓少年坐上來,接著帶少年在城關兜了一圈,才來到城南的湖邊,加入正在燒烤的伙伴們中來。

黃毛問少年,警察把你怎么著了?

少年從包里掏出取保候審的法律文書。

黃毛嘆口氣,兄弟,你的事情還沒完啊,沒準還得抓回去坐牢。

少年點點頭。

黃毛告訴少年,一定要把這個文書收好,有了這個,大伙兒都會對你高看一眼。接著,黃毛便向大家介紹少年,說他是來自大山里真刀真槍的狠角色。

從那天起,黃毛便經常約少年一起出去玩。起先,黃毛驚訝于少年對于社交軟件和網絡游戲的陌生,但很快,黃毛便為自己找到了解釋:毒販嘛,肯定用最傳統的聯絡方式,越少暴露自己越好。黃毛便勸少年放松,說這是城市,是法制社會,沒那么多打打殺殺,要學會享受城市的美好。

黃毛帶少年泡網吧、逛酒吧,吃喝玩樂都不需要黃毛埋單。黃毛還幫少年注冊各種社交媒體的賬號,其中就有一個號稱“約炮神器”的軟件。軟件主頁上全是女孩的照片,琳瑯滿目得像是進了蛋糕店。點開之后,手指向左劃一下,便代表不感興趣。向右劃一下,系統便會自動加對方為好友,并把少年的資料和照片推送過去。

晚上睡不著,少年偷偷打開“神器”,向左劃,向右劃,卻從來不主動發起聊天。如此過了幾天后,少年在軟件上看到了那個被老頭兒從出租屋里趕走的,涂著黑色口紅的女孩照片。女孩的網名叫“小姐姐”。少年把小姐姐的照片拿給金毛看,金毛伸出前爪,扒拉著手機屏幕。少年翻看“小姐姐”的網上動態,發現她經常去附近的一家奶茶店。少年便領著金毛到這家奶茶店外面等。等到第三天,小姐姐出現了,外帶了份雙皮奶。少年牽著金毛跟在小姐姐后面,越是向前就越是心慌。轉過兩條巷子,小姐姐突然回頭發問,你干嗎跟著我?

少年一驚,指了指牽著的金毛。

哦,就是你把我趕出了出租屋。

少年連忙搖頭,同時把狗繩遞了出去。

你想干嗎,把我趕走還不夠,還要把我的狗也趕走?

少年急得都快哭了出來。

小姐姐冷冷地說,這不是我的狗,只是我經常給它吃的,它才和我親一點。再說了,就算是我的狗,我不想要了,你憑什么把它硬塞給我?難道它把你咬了?說著,小姐姐作勢要掀少年的T恤。少年連連退后幾步。小姐姐接著說,對了,你是暗戀本姐姐,但你不好意思說,才會牽條狗來跟蹤我,對不對?

小姐姐哈哈笑著,轉身離開。少年跟了一段,一直到一棟舊樓的單元口。小姐姐說,你是啞巴嗎,怎么連和我說話的膽量都沒有???

少年原地杵著沒動,小姐姐哼笑一聲,消失在了樓棟里。

那天晚上,少年失眠了。少年也曾暗戀過女孩兒,那感覺就像是繞操場跑了十圈,特別上頭。但涂黑色口紅的小姐姐已經不是女孩,她可以獨自租房子,有許多愛慕者,或許還有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這些都是成年人干的事。

小姐姐給了少年一種陌生的沖動,黏糊糊,滑溜溜,很難抓住,或許不小心,還會被她給吞進了肚子??梢舱沁@種危險感,讓少年忍不住在“神器”上手指右劃,給她發去了好友申請。后半夜,少年從春夢中醒來,看了眼手機,發現對方居然通過申請,還邀請他晚上7點到家中做客。

挨過頭腦發蒙的白天,傍晚,少年正要出門。老頭兒把他喊住,在他的頭發上抹了發膠,又給他的腋窩噴了香水,最后還扔給他一套襯衫西褲。打扮齊整后,老頭兒把拴著金毛犬的狗繩交給少年,然后把他們推出了門。

少年被一團行走的濃香包裹著,這讓他想起了大山里,那些包裹在松脂里的小蟲,在掙扎中慢慢死去。襯衫的扣子太緊,少年有些呼吸困難。但他忍著,他想,或許他們說得沒錯,這就是城市的活法。

看到少年這副打扮,涂黑色口紅的小姐姐也是一愣,才哈哈笑出了聲,拽著少年的衣領,把他拉進了屋。

這是一個單間,電視柜上除了化妝品,就只有一個米老鼠樣式的攝像頭。一張雙人床占據了屋子的中央,床的背景墻上貼了整面的3D立體畫。床邊還有一副簾子,一個簡易的衣櫥半隱在簾子后面,白色的文胸搭在簾子上。

少年忙把視線從文胸上收回,聽到小姐姐在說,放松點,別緊張。說著,小姐姐躲進了簾子后面,窸窣一陣后,再出來時,已變身成一只衣不蔽體,卻蒙著口罩的白色狐妖。少年后退一步,被趴在地上的金毛絆了一跤,后腦勺兒磕在了門閂上。

小姐姐沖著米老鼠攝像頭說,這是一個可憐巴巴的小啞巴。說完,她把少年扶起來,又一把將他推倒在床上,開始脫少年的襯衫。

少年只覺得血往上涌,全身被封住了穴位。

小姐姐彎下腰問,這是你想要的愛情嗎?

少年瞪大了眼睛,看見藏在她眉梢末端的黑痣。母親也有這么一顆黑痣。少年喊道,不,不要!他的身體急著往后退。那條金毛像是得到了命令,也跳到床上,橫在了這對年輕男女之間。

面對金毛的犬牙,小姐姐松垮下來,她嘟囔,原來你會說話啊。

少年緊閉雙唇,躲回自己的世界。

小姐姐問,你不想嗎?

少年搖搖頭,囁嚅道:我想我媽了。

小姐姐哼笑一下,然后鼻子抽了抽,忍住哭,誰不想媽呢?嘆口氣,小姐姐接著說,不要把我想成壞人,我也是第一次做這事,我得還債。

簾子被拉開,少年看到一臺筆記本電腦,屏幕上顯示“主播已離線”五個字。小姐姐往身上裹了一件睡裙,命令少年,你走吧,帶著你的狗,不要再來找我。

少年坐在床上沒有動彈,他對這樣結束沒做好心理準備。

小姐姐沒好氣地說,你還想怎樣?向你道歉,然后重新開始,愛上對方或者彼此恨上一輩子?說著,小姐姐拽著狗繩,把金毛拖到了門外。少年護著狗,也跟著出了屋子。小姐姐最后問少年,你知道什么是愛嗎?知道什么是恨嗎?問完,她便關上了門。

7

在腐爛作嘔的香氣中,少年牽著金毛,回到了四合院內,看到老頭兒正坐在堂屋,臉上罩著那副鐘馗面具,笑聲從面具后面傳來,這么快,是不是戰斗英雄白跑路了???

少年這才意識到什么,他用短信問老頭兒:你怎么知道我要和她見面?

老頭兒倒也不回避,指著少年的手機說,我得弄清楚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你知道那女孩是干嗎的?

老頭兒嘿嘿一笑,當然,進她屋的男人可不少,我來算算,你是今年第幾個?

為什么?

我是教你什么叫狗屁的愛情,你信嗎?

少年搖頭。

老頭兒摘下面具,嘿嘿笑道,我也不信,說白了,我就是覺得好玩兒。

少年搖頭,表示還是不信。

老頭兒拍了拍少年的腦袋,不錯,有進步。依著現在的你,如果再看見摔倒的老頭兒,應該不會去扶了吧。

少年猶豫了。

這是謊言的代價,它破壞了我們彼此間的信任。老頭兒站起身問,你不是一個騙人的孩子吧?

少年隱約覺得老頭兒話里套話,但他不敢去面對,他覺得自己被套進了城里人的話語牢籠中。在迫近的真相前,少年突然掉頭逃跑,逃出了院子,穿過了街道,一直撞見了魁星閣,才停下腳步。少年沒有猶豫,他翻過圍欄,拽著橫梁,兩三分鐘后,便爬上了石閣的頂樓。少年躺在青石磚地面上,感受著一種沁人的冰涼,他的腦袋也隨之平靜下來。城市似乎又變回了他初來時的模樣??粗荒樠诘淖o法金剛,少年暗暗決定,要用自己的方式,在這個城市繼續生活下去。

隨后幾天,老頭兒幾次牽著金毛犬來到魁星閣下,等了他大半天,少年卻始終躲著沒給面見。老頭兒走后,少年才從石閣上翻下來,讓水果店的老板把他欠的兩千塊錢還給老頭兒。

這些錢是少年打工賺的。黃毛給少年提供了一份幫公司清債的工作。少年隱約覺得這份工作有問題,正猶豫不決時,黃毛的一句話讓少年下定決心,他說這份工作就是督促欠債人履行自己的職責。是的,“職責”這兩個字打動了少年。

因為職責,少年默許了黃毛把他的頭發染成綠色,在脖子上文了圖案,又在鼻翼上扎了鐵環,最后,黃毛還給他挑了一套打滿鉚釘的夾克,還說這是工作服。如黃毛保證,他們不會采取暴力手段,只是借著晚飯家庭團聚時刻,敲開債戶的門,換上鞋套,在客廳沙發上坐成一排,將那份貸款合同擺在茶幾上。黃毛告訴少年要保持冷酷,一酷到底。但在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家庭中,少年還是不由得走神,他有時會看鏡子中的大伙兒,紅橙黃藍的頭發,就像是一排不同口味的芬達。有時他還會瞟屋里的陳設,陽臺掛著的衣服,地上趴的小狗。小狗湊過來,少年還會摸摸它的腦袋,被黃毛用眼神緊急制止。

黃毛是清債小組組長,這樣的小組公司有十來個。作為組長,黃毛不僅把清債看成了一份工作,更把它當成了一份榮譽和責任。他始終強調大伙兒是一個團隊,要發揮“吃雞”游戲時高度專注、互相照應的精神,絕對不能有人拖后腿。就連公司團建活動,黃毛也要帶領大家勇爭第一?;顒咏Y束后,神秘嘉賓給黃毛親自頒獎,少年舉起手機,拍下了黃毛心中的榮耀瞬間。

真的榮耀嗎?少年有些疑惑,他想起自己在山里幫詐騙團伙取錢的日子,想起那時也曾非常努力地跑更多單,取更多錢。伴著這份疑惑,少年和清債小組第五次到一戶人家中討債。男主人照例跳窗逃跑,只丟下老婆、女兒還有一只貓在家里。黃毛也是急了,把小女孩懷里的那只貓給搶了,帶回到公司開了直播,威脅男人當晚若是不還錢,就把小貓就地正法,讓女兒恨爸爸一輩子。少年不知道綁架一只貓違不違法,但黃毛的這種做法讓他難以接受,他上前勸阻,被幾個同伙兒轟出了公司。

在直播平臺,虐貓事件像是一個導火索,把公安局一直暗地偵查的套路貸犯罪公之于眾,引起了一片嘩然。第二天,少年來到公司,想辦理辭職手續,卻看到一排閃著警燈的警車停在公司樓下。警察們正端著一箱箱合同、文書和票據下樓,過了一會兒,十幾個帶著黑色頭套的人員也被警察押解下樓,推上警車。

少年在這群警察中尋找小胡子的身影,他想和小胡子說話,有什么就說什么??蛇€沒等少年撥開人群,就被黃毛拉到了邊上的一條小巷里。黃毛要他把公司團建的照片全部刪掉。少年不懂為何這樣做。黃毛拍了拍少年腦袋,老大命令的,照片里有幕后的大老板。少年想起了那個給黃毛頒獎的神秘嘉賓。黃毛已經用手去摸少年的口袋。少年往后躲閃,一直退到墻根,才將黃毛推開,跑出巷子,只留下黃毛在后面喊,我們是兄弟!我們是一個團隊??!

少年不管不顧地往前跑,好像每向前一步,都在逃離那個窩藏了電信詐騙團伙的大頂村。跑了一陣,黃毛發來一段視頻。只見那條大金毛被硬拖上了三輪車。黃毛還發來語音:老大說了,狗和照片,只能選一樣。

按照黃毛發來的地址,少年趕到城關外的報廢汽車拆解廠。廠里三面被各種汽車軀殼和零件堆滿,僅剩的一面被防洪的大澗溝橫斷,由于正在清污作業,幾十年的污濁被重新翻出來,臭烘烘地壓迫著所有人的神經。

剛進廠,少年便被一伙人上下里外摸了個遍,可手機并不在少年的身上。黃毛撥打少年的手機,語音提示關機。黃毛問少年是什么意思。

少年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上面寫著:我們應該承認錯誤。

黃毛急了,你是要我們投案自首?

少年點頭。

黃毛哀求,我不想投案自首,我也不想你的金毛被咬死。

話音剛落,一個男人拽著三條斗牛犬從一堆報廢車后面出現。三條狗體型不大,但黑色的嘴套卻掩蓋不了它們的血盆大口。少年認出這是公司經理養的三條犬,遇到難纏的債戶時,就會派人把狗帶去壯聲勢。另一側,那條老金毛也被拖了出來。老金毛當然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它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三條狗。

這是老板的安排,不要怪我。黃毛的話音剛落,一條斗牛犬就掙脫了牽引,滿院子狂奔,牽狗的男人一哆嗦,松開了另外兩條狗。三條狗狂奔了一陣,終于擺脫了嘴套,向畏縮在墻角的金毛發起攻擊。金毛眼見著擺脫不過,也拼命朝對方咆哮起來。

所有人都跳上了車頂,不敢攪和進下面的廝殺。唯有少年從報廢車上掰斷一對雨刮器,跳到了斗牛犬面前,用力揮舞手里的塑料兵器。兩條斗牛犬稍一后退,便又撲了上來,一節節咬斷了雨刮器,而另一條斗牛犬則迂回到少年側肋,把他撞翻在地。少年剛起身,三條狗就都撲了過來。車頂上,黃毛開始尖叫,報警,趕緊報警啊,要出人命啦!

黃毛的尖叫,逐漸模糊成了城市上空的風,吹過魁星閣的塔尖,又吹過那些俯瞰眾生的摩天大樓,浩浩蕩蕩,在通往大頂村的山路上蜿蜒,嗚嗚嗚的,追趕著那個正在狂蹬自行車的少年。

8

少年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小胡子警察就站在他的床邊。他是向我宣布死刑的嗎?少年恍惚會兒,瞥見床頭柜上的手機,他伸出手,看到手背被尖牙撕裂的傷口。少年想起發生了什么。

小胡子說,不要亂動,傷口得慢慢愈合。

少年沒有理會,還是伸手去拿手機。

所有人都被抓了,包括那個幕后的老板。

小胡子接著說,那條金毛傷得很重,你的房東老頭兒把它帶去了寵物醫院治療,現在已經過了危險期。

小胡子轉過身,招了招手,老頭兒和“關工委”的胖大媽一起來到床邊。兩位老人家垂著腦袋,像是撒了謊的學生。

沉默許久,老頭兒才鼓起勇氣說,是這個“關工委”的大媽找到我,說她是你取保候審的保證人,但你從她家里跑了出來,會不安全,便讓我想辦法把你收留到家里。于是,我碰了你的瓷,還暗示我也被電信詐騙了,就是想讓你一直陪在我的身邊,保證你在取保候審期間不出事。

老頭兒有些不好意思,便用胳膊肘拐了拐胖大媽的水桶腰,說到底,我也是受你教唆的。

胖大媽的臉紅了,我和老頭兒快要結婚了,你可別生我們的氣啊。

少年想笑,是那種由衷的笑。但笑容牽動了臉上的傷口,少年只得朝二位老人眨了眨眼。

老頭兒像是獲得了大赦,他將一個嶄新的摩托車頭盔留在床頭。胖大媽說,算一個小禮物吧,以后出院了,頭盔可以遮掩傷口。

少年本想拒絕,但他不想讓他們失望,便點了點頭。

所有人走后,少年在想,為什么揭穿謊言的那一刻,他居然會笑。想了許久,他明白過來,不管是小胡子的法律課堂,還是老頭兒和胖大媽的善意謊言,都是他們對自己的關心和愛。少年甚至不恨黃毛,也不恨涂黑色口紅的小姐姐,至少他們都在做他們認為是對的事情。

住院期間,老頭兒和胖大媽輪流到醫院照料少年。面對少年,老頭兒雖然還是一副犯了大錯的模樣,但兩只眼睛卻偷偷活泛起來。少年猜想老頭兒又開始計劃什么了。

又過了幾天,小胡子來醫院履行解除取保候審手續。小胡子告知少年:他參與的電信詐騙案件已經起訴到了法院,由于少年不滿16周歲,而且在案件中屬于從犯,罪行輕微,檢察院最終做出了不予起訴的決定,這也就意味著,少年獲得了法律意義上的自由。

小胡子問少年,出院后打算去哪里?

少年搖了搖頭。

小胡子又問,會回到老頭兒那里嗎?

少年聳聳肩。

小胡子故作嘆氣,給個面子,和我說句話唄。

少年咧嘴笑了。

出院那天清早,趁著老頭兒和胖大媽還沒趕到,少年的三舅突然溜進了病房。見到這位遠方的不速之客,少年有些猝不及防。三舅先是打探了一番案情,發現少年沉默以對,便又一次說起了那段往事。三舅說,這一切都怨你爸,要不是他當年拋妻棄子,你媽也不會迷糊地錯把農藥當成咳嗽水喂給了你弟弟。當然,你是個好孩子,為了不揭發你媽,在警察面前裝起了啞巴。真是個好孩子!

三舅夸完少年后,接著說,你也知道山里干的都是啥了,現在打擊力度越來越大,國內肯定沒法待了,老板們都轉移到國外去了。這次來,就是受你母親的委托,帶你去緬甸,那里更安全,賺得也更多。到那里給你升級為話務員,對了,你可別再裝啞巴了啊。

說著,三舅開始幫著少年收拾行李。父親走后,他和母親的家都是由三舅來當,之前車手的活兒也是三舅給介紹的??粗死讌栵L行的樣子,少年仿佛又回到了大頂村,那個讓他無力反抗的地方。十分鐘后,三舅領著少年離開了病房。臨走前,少年把老頭兒送他的那個頭盔戴在了頭上。

兩人離開住院部大樓,臨近門診大廳時,少年說要上廁所。三舅在廁所外邊抽煙邊等少年。一根煙抽完,少年還沒從廁所出來,三舅正狐疑時,兩個便衣警察已經一左一右鉗住了他的胳膊。

把人帶上警車,小胡子回頭再找舉報的少年,卻也是沒了影蹤。與此同時,老頭兒和大媽收到少年發來的短信,說他已經出了院,感謝他們這些天的照料。老頭兒立刻趕到醫院,看到了小胡子調取的監控視頻,少年先是步行,然后又乘了公交車,再之后就消失在了午間放學的學生潮中。

小胡子問老頭兒,少年可能去了哪里?老頭想了想,領著小胡子來到了魁星閣。在小胡子和管理部門溝通后,老頭獲準進到魁星閣里,一層層爬到頂樓,看到端坐在青石磚上的護法金剛。有趣的是,護法金剛的腦袋上正扣著老頭兒送給少年的那個摩托車頭盔。老頭兒怔了會兒,笑了,他明白過來:少年已經不再需要頭盔去遮掩什么了。

喧囂的夏天終于過去,傍晚,老頭兒牽著那條老金毛出來遛彎。兩個老家伙走得都很慢。有時,金毛會突然停下腳步,鼻子向前湊著,像是嗅到了熟人的氣味。與此同時,一輛輛摩托車、電瓶車和自行車從老頭兒的身后飛速超過。老頭兒看著這些背影,卻一次也沒看清他們的正臉。老頭兒相信,那個不說話的少年很有可能就在其中?;蛟S某一天,少年會調轉車頭,和老頭兒打個招呼。想到此,老頭兒拍了拍金毛的腦袋,微微地笑了。

責任編輯 張爍 劉升盈

【作者簡介】米可,男,回族,1986年10月出生,警察,魯迅文學院第36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小說月報·原創版》《啄木鳥》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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