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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坡尾之憶

2021-09-22 15:28劉登翰
福建文學 2021年9期
關鍵詞:沙坡

劉登翰

沙坡尾的風依然帶著海的咸腥味。

這里是廈門最早的一個古村落。像一個飽經歲月的老人,那些絲絲的風、碎碎的雨,那些劈天的電、砸地的雷,都寫在它滿臉滄桑的生命皺褶里。

坐在棧道邊臨水的咖啡座,眼前的這片曾經鮮活而生動的海,已被重重疊疊的建筑推到遠遠的地方,只留下一道幾十米寬的水流,隨著潮汐漲落,像在不甘地呼喊:我是海,我是曾經吐納百舸、涵通大洋的海!

沙坡尾,一個以細沙如玉、綿延數百丈而與沙坡頭合譽為“玉沙坡”的著名古漁港,一個從明代初年就設立中左所留下抗倭、抗“紅夷”無數英雄偉績的濱海故壘,一個鄭成功操練水軍、揮師東渡、驅荷復臺的出發地,一個從清康熙年間就指定對渡臺灣的通關汛口,一個無數過番客淚別故園走向茫茫異邦的出洋正口……

這里的每粒細沙、每朵浪花,都在講述它的過往和變遷,它的坎坷和夢想。

在我少年的記憶里,沙坡尾是討海人的家。

很早以前,就有疍民的“連家船”,水處舟居,浮家泛宅,沿著九龍江南下,到了出??诘膹B門,聚集在玉沙坡一角叫作沙坡頭的地方,討海謀生,繁衍生息;會同從晉江流域和附近河海不斷漂來的疍船,以及本港的討海人家,形成了一個熱鬧的漁區。近岸有天然的避風塢,山頂(岸上)有煕攘的街市,聚集著二十幾家魚行,十幾家造船作坊,還有專供討海人所需的打索、制帆、染汁、做釣鉤的手工作坊和鹽館、制冰廠等。一業興,百業旺,玉沙坡成了人們口中“廈門港”的代表。直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廈門市政發展,沿著海邊修堤筑岸,聚集在沙坡頭的漁船,連同水上之民和傍之而生的漁家百業,才向玉沙坡的另一角漂移,以碧山巖入海的一道南溪仔為界,劃出了漁家一個新的繁盛聚集區:沙坡尾。

我最初認識的沙坡尾,就是這樣一個熱熱鬧鬧的討海人的世界!

那時候,避風塢里聚集著大大小小的漁船,最多時達數百艘,從被疍家稱為“關帝鞋”的三支桅大釣槽,到疍家的“連家船”和穿梭其間搖櫓劃槳的舢板和闊頭。20世紀50年代初,我剛上初中,調皮,常常呼朋喚友算準潮水去海邊游泳。一個去處是廈大邊上的胡里山海濱浴場,另一個就是到沙坡尾的避風塢。在避風塢里游泳,另有一番風味。浪不大,浪卻不小,穿梭在大船和小船之間,游累了,還可以扶著舢板邊沿歇一會兒。幾個半大小子,有時候故意淘氣,扶著船沿暗暗使力,讓小舢板左搖右晃,逗來船上妹子真生氣或假生氣地嗲嗲罵你兩句。舢板上搖櫓劃槳的,大多是年輕的疍家妹。沒出嫁的疍家妹,長長的秀發編進一大卷艷麗的“紅碰紗”,那些紅色的、粉色的羊毛線夾在黑色的發辮中,蓬蓬松松地盤在頭頂,像是一片彩霞落在了她們頭上;平常走在岸上,也像頭上閃著一片霞光。疍家女上街喜歡結伴,乍一看,像是從海邊飄來的一片祥云。這是疍家女未婚的標志,也是沙坡尾的一道風景。那時候喜歡詩,后來也學著寫詩,記得有兩句:“漁女的木屐敲打著石板路/熙熙攘攘,晚霞纏在發紗上?!睂懙木褪沁@時情景。

從避風塢上岸,是一片闊大的海沙坡,細白如玉,綿延數里。赤腳踩在上面,腳底癢?的,像踩著一團棉花。漁人出海,有許多講究,出航要祭拜,歸漁有接風,都在這片海沙坡上舉行。特別是歸帆,滿載漁獲,等待在沙灘上的漁家女人、小孩,遠遠看見風波中出現的親人,歡聲雀躍,涌向船邊,七手八腳,手抱肩扛,幫著卸貨。岸上的幾十家魚行、鹽館、制冰廠和魚販,也跟著歡騰起來。于是,船進塢,魚上岸,歡樂便從沙灘上漾開,感染了整個廈門港。而此時,避風塢卻驟然安靜下來?!俺彼讼氯チ?連同沙灘上的喧嚷/船進塢,魚上岸/卸下的風帆卷夕陽”,這也是當年留下來的詩句。

準備再次出海的時候,避風塢前這一大片海沙坡也再次喧鬧起來。小時候到沙波尾玩,最喜歡就是到這片沙灘看漁人出漁的準備,絞索、織網、?帆、染煮衫褲……都在這里進行。疍家討海有特別的服飾,他們衣著寬闊、肥大,大?口、大褲腳,而且要用荔枝樹皮、薯莨根皮或一種叫作“海墘紅”的紅樹皮榨汁,把龍頭細布(亦有用麻袋布、帆布)做成的衫褲煮染成棗紅色,再涂上一層桐油,這些都是為了海上操作方便和減輕海水對衣服的腐蝕,卻成了疍家服飾獨特的標志。疍家上岸,遠遠就能認出,女人看頭飾,男人看衫褲。我曾有幸體驗過一回疍家的穿著:1957年夏天,我在北方讀書返廈過暑假,請一位在漁區團委工作的中學同學(也是疍家子弟),安排我跟隨漁船出?!绑w驗生活”。那時候兩岸關系緊張,漁民捕魚只能在附近海域,出了大擔、二擔,就靠近金門了,對方的海巡艇時不時會突然冒出來追著大陸漁船抓人。我戴著眼鏡,一副書生相,混在漁民中,萬一碰上肯定一眼就被認出來。所以要我摘下眼鏡,換上一身紅柴汁染的帆布栲衫,扮成漁民。雖然不像,但有幸讓我嘗試了一番這種寬大的疍家服飾。出海的頭一天,吐得天旋地轉,第二三天就慢慢適應了。海上布網、收網,要看潮水,有時太陽剛剛升起,有時晚霞灑滿粼粼波光。討海人出海,不帶糧食,“糧食”就在海里。一網上來,挑最大最好的魚蟹,用海水剖洗干凈,放進鍋里,加一點淡水清煮,也不用鹽,大家圍在鍋邊,就動手開吃。那種鮮味,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仿佛還在嘴邊。

俗話說:行船走馬三分命。討海人都把自己的半條命交給大海。大海無情,漁難的事,時有發生。特別是早年疍民的連家船、夫妻船,船不大,不及幾米長,船身兩頭尖,前撒網,后搖櫓,中間用篾竹、棕蓑和麻布榙棚,一家人“蟶干吃、蝦米腄”,就蝸居于這狹窄的空間。一條船,就是一個家。風里雨里,隨著潮水漂泊,日夕與風浪做伴,也旦夕與厄難相鄰。船上夫妻有了孩子,也提心吊膽,從小就用一條繩索系在腰間綁到桅桿上,以防不慎掉進水里。1956年散文家楊朔在《人民日報·副刊》發表的散文《夫妻船》,就記述這樣的悲?。骸坝幸换?,在豐收的季節里,全家人只顧撈魚,猛回頭,孩子已滾落大海,霎時間,孩子已無影無蹤了……”漁人樂觀,在表面的灑脫背后,是一連串的苦難和災禍。

討海,其實就是拿生命與大海搏斗。當人無力戰勝自然時,只有祈求神明保佑。因此,疍家的信仰是一種泛神信仰,無論釋道,觀音菩薩、關公媽祖,也無論是字姓神還是船仔神,行業神還是地方神,抑或風雨雷電、天公月娘、豚蛇龜魚、樹樁怪石,神靈無處不在?!笆{無言而稱爺,大樹無故而立祀,木偶漂拾,古柩嘶風,猜神疑仙,一唱百和?!保ㄇ宓拦狻稄B門志》)小小一個沙坡尾,延至整個廈門港,從鴻山寺到南普陀,方圓不過幾里,自明以來興建的寺廟宮祠,就達四十余座,所謂十丈一宮、百丈一寺,密集度在全廈門堪稱第一。疍家虔誠,佛道同尊,神鬼共祀,見廟燒香,見神叩頭,相信“拜神神就在,禮多神不怪”。但與疍家、漁戶最為密切的,還是與海相關的幾尊神明。例如媽祖、四海龍王、風神、代天海上巡狩的各府王爺、落水獻身的水仙諸神,以及行業守護神的釣艚王、鉤釣王,字姓神中張氏敬奉的老標元帥、阮氏敬奉的三媽夫人,還有驅荷復臺的延平郡王等,都被虔誠崇拜。信仰廣,神明多,香火自然也旺,每年的祭祀敬拜、抬神掛香,聲動整個廈門城,煞是熱鬧。

20世紀六七十年代,我離家多年,偶爾返鄉,再到沙坡尾,這些寺廟,多已不在,連同曾經的祭祀上香,也都銷聲匿跡。歲月滄桑,政局波蕩,有些是毀于自然災難,不少卻是損于人事禍端。有人悄悄把神像和一些祭拜物件秘藏起來,或搬回家里。當那場肆虐十年的風波過去,許多宮廟迅速修復起來,那是廣大信眾你一點我一點不拒多寡集資建造的。有的簡單樸素,有的卻雕龍繪鳳,規模宏大,更勝昔日風光。民間信仰的頑強生命力,植根于世俗人生的精神需求。雖然繁簡有異,但寶貴的是人心中那一份不滅的虔誠與崇敬。

傳統民間信仰的觀念,在現代生活的精神激蕩下,常會生出新的詮釋和寓意。近日頗為熱鬧的“送王船”就是一例。王爺信仰及其“送王船”祭拜儀式,盛行于閩南濱海社區,后隨著移民的足跡和海上貿易,傳播到臺灣和東南亞一帶,據說最早自明清年間就已開始。一個佐證是,廈門同安的呂厝村,四年一祭的“送王船”,其主祭的王爺至2001年已是第148任。依此推算,已有600年以上的歷史。它不同于北方的“送瘟神”。瘟神祭拜始于隋,據稱隋文帝時天空出現五力士,穿五色袍,執不同法器,降瘟布災?!饵S帝內經·素問》稱:“五疫之至,皆相染易?!彼逦牡蹫槠淞㈧艄┓?,尊為五瘟神,后為道教收納,列為神靈。其儀式主題是一個“送”字,為避禳卻災,將瘟神驅走。而閩南社區的王爺信仰,與之相反,其無具體形象,只一塊木牌,上書“代天巡狩”,寓意親民。儀式的主題是護送王爺,四海巡游,以拯疾扶危,撫苦救難,祈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五姓王爺(朱、吳、池、李、范),或三年一任,或四年一值,輪班替天行道。隆重的出巡儀式,從“迎”開始,“豎燈篙”、“造王船”、列牲祭拜、巡境踩街,到入海焚燒,每個環節都寄托著信眾的祝愿。特別是“豎燈篙”,把歷年不幸罹難海上的游魂,稱為“好兄弟”,召喚至王爺船上,成為兵將,隨同出巡;所造王船,精仿如真,木質構造,彩繪沐漆,由信眾備足柴米油鹽及各種生活用品,以各種民間歌舞藝陣,踩街開道,簇擁送至海邊,出境巡游,福蔭四方。這一套從明代流傳至今的儀規,其規模之宏大,其群情之熱烈,仿如一次人神共歡的盛大嘉年華!

2020年,“送王船”作為“世遺”項目,由中國和馬來西亞兩國聯合申報成功,在聯合國《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名錄》上,寫的是“送王船——有關人與海洋可持續性聯系的儀式及相關實踐”,張揚這一信仰的正能量,突出“人與?!庇H密關系的主題,可見當代文化意識對于傳統民間信仰觀念的重新詮釋和提升,賦予新的文化內涵和價值。當這一申報正在討論審議中,恰好這一年輪值的沙坡尾龍珠殿,和馬來西亞馬六甲的勇全殿相約,同時舉行盛大的“送王船”祭拜活動。我曾經參加過廈門呂厝、臺灣臺南和馬六甲的“送王船”活動,其盛大的規模,莊嚴的儀典,群情激揚,萬人空巷,給我留下極深印象。遺憾的是這場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審批前夕舉辦的盛典,我恰在外地,無緣親暏盛況,相信它會格外隆重和意味深長。一艘長11.12米、寬2.55米的仿真福船,通體沐漆精繪,船上旌旗招展,倉內備足柴米油鹽、五牲,從避風塢邊的龍珠殿出發,萬人簇擁,各種民間藝陣開道,載歌載舞,繞境踩街,推送到幾里外的曾厝垵海邊,舉行祭拜焚燒儀式?!八屯醮眱x典列入“世遺”名錄的榮耀,給沙波尾增添了一份光彩!

沙坡尾正面臨轉型。昔日的水上疍家都已上岸,近海捕撈也已走向遠洋,新的現代化漁港已另辟新岸,容不下大型漁輪的老避風塢只剩下一道小小水流,避風塢前那片著名的玉沙坡,建起了大片大片新的樓宇……滄海桑田,誰能擋得住歲月的腳步?曾經魚歡人躍的沙坡尾漁港的退場,意味著一個漁撈時代的結束。

沙坡尾將向何處去?

它會成為另一個將小漁村變為以特色餐飲和民宿招俫游客的曾厝垵嗎?還是像許多退役的老工業廠房掛上“文化創意園”的招牌一樣延續日漸衰老的生命?近幾年的沙坡尾仿佛搖擺在這兩者之間:它有了一幢五層樓的“吃堡”,“吃堡”周邊薈萃了閩南各種特色小吃;也有在廈門水產品加工廠舊址改建的面臨大海、占地數千平方米的“藝術西區”,這里聚集著披著新潮外衣充滿文藝氣息的各種小店,依然以餐飲牽頭,讓人在啜飲咖啡或品嘗小吃的隨意間,欣賞著包括雕塑、版畫、陶藝、影像、音樂、動漫、服飾、手工藝制品等店主人精心設計的創意作品,不時還舉辦一些小型展覽,吸引外來游客和本地文青。最引起轟動的是幾年前舉辦過“彩虹節”,整個藝術西區被絢麗的虹霓般的色彩重新包裝。我得悉后也趕去觀看,站在這個披紅掛彩的小小空間,環望四周,突然想起,僅只百步之遙,就是老避風塢前有數百年歷史的媽祖廟、朝宗宮(祀四海龍王)和龍珠殿(祀釣鉤王)。我的眼前,依然可以看到不遠處媽祖廟、朝宗宮和龍珠殿虔誠信眾的明滅燭光和氤氳香火。從宮廟內信眾的喃喃默禱到“彩虹節”的盡情狂歡,二者的距離,在空間上是如此貼近,在精神上又是如此遙遠。歷史的驟變,只在瞬間,讓你無法辨識,也難以想象,使我不禁恍惚,如在夢游。

這也是沙坡尾!

然而,關于沙坡尾走向的爭議,依然沒有結束。畢竟,曾經的討海人家,大都還聚居在這里;沙坡尾的每條街道,都烙著歲月的印記:從鎮南關到演武亭,從魚行口街到設有臺灣會館的“館口船頭”,走在沙坡尾,你仿佛步步都踩在“歷史”上面,許多海洋往事都在這里凝聚……沙坡尾的風依然帶著海的咸腥味!

沙坡尾無法抹去歷史在它身上烙下的印記。無論是胡里山炮臺克虜伯大炮的轟響,還是揮淚過番留在沙灘的疊疊腳印,也無論是浮家泛宅的疍民“連家船”泊岸形成的討海聚落,還是新樓林立鳩占鵲巢漸行漸遠的一代漁港……沙坡尾都是廈門的縮影。這是中國從16世紀以來抵御外侮、走向海洋的歷史記憶。有一個聲音在呼吁,讓這份記憶保存下來,沙坡尾應當成為人與大海數百年發展的見證!

沙坡尾該如何響應這樣的呼吁?

一個地區的形成、定位和走向,是歷史選擇和時間積淀的結果,有其必然性,也有許多偶然性。沙坡尾從軍港、商港到漁港的身份轉換,也是這樣的。一個變化中的緩緩揭開面紗的沙波尾,將以何種面貌向我們走來,人們都在等待。

責任編輯 陳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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