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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將隱身的雕刻(三題)

2021-09-27 12:37梁智強
南方文學 2021年5期

梁智強

筆名里翔,80后,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于《天涯》《清明》《芒種》《星星》《山東文學》《安徽文學》《湘江文藝》《小說月報·大字版》等刊物,有詩歌被選刊轉載、入選年度選本,散文入選高考語文模擬試題?,F居廣州。

大廈是時代的高墻

你永遠在抉擇的路上

抽象的文字包袱

于晚霞的榮膺里

完成行將隱身的雕刻

——題記

夜飛鵲

陳立本站在大劇院門前眼睛斜瞇,他害怕直視屋檐灑落的霓虹,仿佛那是幾束耀目的金光。

“您是看演出的嗎?”門衛見他老盯著地上,便湊上前問。陳立本目瞪口呆道:“我過來瞧瞧而已!”門衛說:“今晚有音樂會,觀眾馬上過來,你最好不要站在中間,以免阻礙……”

陳立本這才知道出洋相了,四周早已人滿為患,人們都在注視他,像是在觀看馬戲表演。陳立本頓時感到臉紅耳赤,他本想過來一睹大劇院的風采,卻被人拒之門外,那是多丟臉的事情。

陳立本瞥了瞥那些觀眾,他們有的呼朋喚友,有的扶老攜幼,就像出席高級宴會一樣。男士西裝筆挺,女士長裙翩翩,無不流露著喜悅與期盼。陳立本兩眼發愣,擦了擦前額的汗珠,自言自語似的。從前陳立本只在童話里見過這種場面,什么“灰姑娘與王子”“白雪公主”都是他兒時的最愛。他那時的夢想是當一個音樂家,能夠踏進世界音樂殿堂表演??赡苁悄挲g見長的原因,陳立本對那個夢想的印象漸趨模糊。

那天從工地回到宿舍,陳立本顯得身心俱疲,揮汗如雨。這段日子工地的活多如牛毛,壓得陳立本氣喘吁吁。舍友曉軍遞給他一張明信片?!皠偧倪^來的,上面寫的英語我看不懂?!标惲⒈窘舆^來端詳了一會,他發現這張明信片比一般的大,顯然是寄件人精心制作的,左下角還寫著兩行潦草的英語:“Dreams dont abandon a painstaking pursuit of the people, as long as you never stop pursuing, you will bathe in the brilliance of the dream(夢想不拋棄苦心追求的人,只要不停止追求,你們會沐浴在夢想的光輝之中)?!?/p>

“我只是略懂一二,語法復雜的句子我咋懂?!”陳立本大致明白其中的意思,但當曉軍問他寫了什么時,他卻一語帶過。

“你不懂誰懂,不就是寄給你的?”曉軍的話擊碎了陳立本的謊言。

“我國外的朋友寄的,”陳立本驕傲地說,“他是個獨立音樂人?!?/p>

陳立本重燃音樂夢緣于那張大劇院的明信片。他對那張明信片情有獨鐘,他最喜歡的是印著大劇院全景的照片。來廣州五年多,陳立本每天都會經過大劇院,這座靈石般的建筑常讓他心馳神往,但他覺得那是一個神圣的地方,而且遙不可及。

陳立本從未進過大劇院,或者說他的腦海里根本沒有大劇院的概念,更別提欣賞什么演出了。自從收到那張明信片,陳立本就掂量著進大劇院看一回演出,他去了幾回大劇院,都是在門口傻傻地觀察,他還打電話到票務中心詢問最近的演出情況??头平樗础秼寢屵溲健?。陳立本知道《媽媽咪呀》,電臺經常有這套音樂劇的廣告,但他還沒現場看過。陳立本在論壇上買了兩張后排的票,打算讓曉軍陪他去。曉軍本來滿口答應,最后卻臨時爽約。陳立本只好把票扔回論壇上去賣,沒過幾天就有人買下了。但那人不接受快遞,必須親自取票。

演出那天傍晚,他們約好在花城廣場碰頭。

華燈初上,珠江兩岸的高樓流光溢彩,摩挲著這座溫暖的城市。在醉人的夜色中,CBD變幻著斑斕的表情,遙看城市的千姿百態,如同歷經一次洗滌心緒的旅程。陳立本提早來到目的地,他不停地猜測著買家的身份。他希望那人是名音樂愛好者,這樣他們可以聊得自然些,至少不會顯得尷尬。他還希望那人隨和點,能跟他說得上話。等了一會兒,陳立本的手機響了,對方說他已經到了,就坐在廣場的石凳上乘涼。陳立本放眼望去,林蔭道上幾乎站滿了老人,他們在七彩斑斕的燈光下如火如荼地跳著廣場舞,空氣里播撒著愜意的欲望。

陳立本朝人群奔去,他像是闖進了另一個世界,老人們紛紛摘掉白天的面具,讓疲憊的身體盡情松弛?;璋档慕锹淅?,陳立本發現了一個身穿燕尾服的老人,他抱著褐色手提包,像是在等待一個很重要的客戶。陳立本鎖定了目標,他撥通了買家的手機,一陣貝多芬《歡樂頌》的鈴聲若隱若現,其他老人仍然沉醉在歡樂中,唯獨燕尾服老人掏出手機,像是在哼著小調,他對嘈雜的廣場舞表演毫不在意。

“您是買了《媽媽咪呀》門票的那位?”陳立本畢恭畢敬地問。

“對?!毖辔卜先颂痤^,眼里閃爍著欲望的曙光。

“那我們現在過去?”陳立本說。

“不,時間還早,我們可以聊聊?!毖辔卜先藘炘沼卧盏?。

陳立本沒想到這個買家那么纏人,他們本來就互不相識,他們的相遇只是偶然,而且是建立在一樁廉價的買賣上,薄紗似的一捅即破。陳立本覺得他們連名字也不必介紹,寒暄一下就足夠了。

“現在散步過去也差不多了,聽說進場還要安檢呢!”陳立本心急火燎地說。

“用不著那么早,你第一次進大劇院?”燕尾服老人好像未卜先知似的。

“對,”陳立本怯怯地回答,還反問道,“您經常進去嗎?”

“也不是,每年就一兩次,沒想到喜歡音樂劇的人還挺多的?!?/p>

“有的也不是真正喜歡,只是作為消遣打發時間?!标惲⒈緷M不在乎。

“藝術這東西好深奧的,但還是有好多人為它著迷?!崩先伺d致勃勃地說。

陳立本趕緊從褲兜里掏出那張門票,遞到老人的手里。老人接票的姿勢很別扭,他故意把拳頭握緊包裹著手指,不讓人窺探那里面積累多年的秘密。而從他遍布皺紋的手背可見,他所背負的經歷如千溝萬壑般難以推測。

“我的夢想是做個演員,”老人心思重重地說,“可惜圓不了這個夢,歲月不饒人哪!”

陳立本目不轉睛地看著老人,他越發覺得眼前的老人像是他父親。陳立本的父親曾立誓成為一名出色的話劇演員。這句話仿佛勵志的名言嵌進陳立本的童年記憶。那時每天放學后,陳立本都要在父親的安排下去話劇團苦練話劇。久而久之,陳立本對話劇的興趣反而淡化了。他迷上了音樂劇。學校每次舉辦藝術節或者節慶匯演,陳立本總是趾高氣揚地站在舞臺上接受觀眾的掌聲??申惲⒈鹃L大后并沒有成為一名演員或歌手,他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建筑工人。

陳立本不想暴露自己建筑工人的身份,他很在意別人對他的評價,尤其是陌生人。在陌生人面前,陳立本總是表現得很克制,話也不多,甚至連說話的欲望也沒有,以至于別人覺得不容易親近。但內情并不是這樣,陳立本只是不善于在人前敞開心扉,如果對著一堵墻或一棵樹,他可以說上半天。陳立本也試過這樣做,只是當他傻乎乎地自說自話時,路過的人都會朝他發射鄙夷的目光,感覺他就是一個怪人,不食人間煙火。起初陳立本也覺得這沒什么,他很崇拜但丁,但丁的著作他收藏了幾本,比如《牧歌》《宴會》《新生》,當然還有《神曲》。陳立本甚至把但丁的格言作為座右銘,約束自己的一舉一動。

“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陳立本昂首挺胸地說,用的是表演的腔調。

“我也想這樣啊,”老人努著嘴說,“這不過是傳說,在現實是走不通的?!?/p>

“世界上沒有走不通的路,只有你不想走的路?!标惲⒈菊f。

老人沒再搭話,他看了看手表,開始有點不耐煩。他沒和陳立本道別,就這樣消失在歌舞飛揚的夜色中。說實話,陳立本也喜歡在夜色中行走,這種氛圍讓他感到松弛,晚上如果沒什么事,陳立本會沿著臨江大道散步,偶爾可以看見螢火蟲在低空中飄飛……

借著夜空的悠閑,陳立本邊走邊唱,一路唱到了大劇院的西門。

還是之前那個門衛。他一看見陳立本便眉頭深鎖地問:“你又怎么了?”似有驅逐陳立本的意味?!拔沂莵砜囱莩龅?,”陳立本從破舊的單肩包里掏出一張門票,“《媽媽咪呀》,C區12排16座?!遍T衛瞥了陳立本一眼,把副券撕掉還給他,口中念念有詞,仿佛在說些賭氣的話。陳立本卻儼然沒事一樣,大步流星地走進歌劇廳。找到座位后,陳立本安然坐下等候開演。過了一會兒,一個胖女人坐在他隔壁。她鄙夷地瞥了陳立本一眼,仿佛他是她的獵物似的。

“你不應該坐這里!”胖女人板著臉。

“可我的票是這個號??!”陳立本駁斥道。

“那你買的是假票。我的票也是這個號?!迸峙颂统鲆粡堥T票,號碼和他那張票的一模一樣。

“怎么可能?”陳立本找來了工作人員,經過核實,陳立本那張票確實是假的。

陳立本只好無趣地離開劇場,他這個月又成“月光族”了。

劇院門外,一只飛鵲在陳立本頭頂掠過。

撈月亮的海獅

魏詩晴移居廣州兩年了,是不是兩年也不記得了,反正是很長時間。時光如一條褪色的水蛇,長得足以讓她淡忘。

魏詩晴不是像多數打工者那樣來廣州“發財”的。她來廣州的目的很簡單,也很復雜:為了研究這座城市的歷史。每座城市都有一段深埋的歷史,當然或長或短,有的可以追溯到遠古,有的只有十幾年。但她對那些新近崛起的城市興趣不大,它們還沒到需要研究的地步。她是一名考古學博士,畢業后曾有一段很迷茫,她在國內幾座古城工作過,比如西安、開封,但待的時間都不長,原因是她對北方那種氣候不適應,她比較喜歡南方的四季如春。

初涉廣州,魏詩晴本以為憑著高學歷可以找到滿意的工作,但結果事與愿違,接連跑了幾家公司,面試官看重的都是工作經驗,他們對她的學歷漠不關心,甚至帶有冷嘲熱諷的表情。魏詩晴把學位證遞給他們過目,他們一看便皺眉,還明知故問:“考古學是研究什么的?”她正兒八經地說了一通,沒想他們竟撲哧一笑,說:“你還是穿越回古代好了,方便你做研究,我們公司不適合你?!蔽涸娗绨迪?,走就走唄,世界這么大,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她聽過這樣一句話:“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彼恢肋@是誰說的,也許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可以使她不至于萎靡不振。

魏詩晴不斷地給各種類型的公司發郵件,可回復者屈指可數,其中的一封回復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發件人是一家旅游體驗服務公司,他們要聘請一名旅游體驗師,據說可以免費跟隨旅行團游山玩水,日常工作是撰寫旅游心得、對旅行線路作出綜合評價等等。當初,魏詩晴應聘這個職位不是因為它的薪水,而是看重它的職業前景,還有彈性上班時間。她先前的工作是“朝八晚十”,一切循著固定模式進行,流水線似的枯燥乏味,仿佛過著一種漫長的囹圄生活。如果沒有節假日,那簡直是沒日沒夜的煎熬。

到了面試那天,魏詩晴沒怎么打扮,也沒怎么準備,如同參加朋友聚會一樣。那家公司在CBD的西塔,一幢很現代的建筑,熾熱的陽光折射在玻璃幕墻上,讓她備感刺激。她完全沒想到會是那里,從邏輯上講,她這種讀考古專業的人不應該出現在那里,她和里面工作的人根本不沾邊,風馬牛不相及,很難相信他們會有共同語言。然而在現實面前,魏詩晴的預感一敗涂地。

踏入那家公司,所有的一切都使魏詩晴膛目結舌:曠野般的空間,綠茵般的地板,河流般的墻紙,恍若世外桃源,尤其是從天花板噴薄而下的香熏味,更使她感到悠然自得。面試官是個中年女性,留著一襲卷曲的長發,像個中非混血兒似的。那人跟一般面試官不同,她沒喊魏詩晴的名字。

魏詩晴也不喜歡自己的名字。這個帶著愛情感覺的名字是她二姨起的,她年輕時特別癡迷瓊瑤,總是把“要成為像瓊瑤一樣的言情作家”之類的話掛在嘴邊,便給魏詩晴取了這個名字。

“你為什么選擇我們公司?”面試官問。

“可能是喜歡旅游吧,也可能不是?!蔽涸娗缁卮鸬媚@鈨煽?。

“那你理想的工作是什么?”

“旅行體驗師?!?/p>

“我們不缺你這種人才?!泵嬖嚬俨粎捚錈┑?,“給我一個聘用你的理由?!?/p>

“憑我對這份工作的熱忱?!蔽涸娗绮辉贍幦∈裁?,微笑著說了“沒關系”“打擾了”之類的客套話。幾天后,她接到了那家公司的電話,他們通知她去上班。她對這個結果感到愕然。

半個月后,公司委派魏詩晴去長隆海洋王國體驗。以前她對海洋動物一知半解,更不感興趣。谷立經常揶揄她淺薄,她卻越發得意:“你懂什么?不也跟我一個樣!”

谷立要和她一起去長隆海洋王國。他倆打賭,從長隆海洋王國回來后,要把所有動物的名字背下來,光看照片就能說出名字。誰不能倒背如流,包一個月家務。

剛達成共識,谷立就想反悔:“親愛的,這懲罰有點重,”他揉了揉眼,一副慵懶的模樣?!拔矣洃浟μ?,遠比不過你,還是放過我吧?!闭f完,他又借故睡下了。

魏詩晴很講原則,干活雷厲風行,哪怕是谷立反對的,她總有法子讓他乖乖就范。

“不行,”她語氣顯得強硬,“除非我們分手了?!彼龥Q絕得有點浮夸。

公司沒給魏詩晴報團,而是讓她先墊付費用,往后再報銷。他倆考慮了很久,最后為了省錢,還是報了那種半自由行的團,包接送、住宿和門票,其他項目自理。

正巧,他們的相識周年紀念日快到了,他倆選了這個特別日子出發。紀念日在魏詩晴那里分量很重,谷立似乎也享受其中,玫瑰、鉆戒、燭光晚餐,這些都是標配,如果她覺得單調,他還要絞盡腦汁準備“意外驚喜”。

車程不到兩小時,卻備感漫長。

“累嗎?”谷立沒話找話,他經常這樣。魏詩晴拿著手機看劇,敷衍地搖搖頭,心里卻覺得他煩。

谷立每次旅行都會帶上一本書,盡管他已看過無數遍。他是圖書館管理員,書成了他的命,家里的書房快被“書山”淹沒了。他喜歡看紙質書,說可以聞到書香。對于電子書,他卻非??咕?,總是將“電子讀物”當作“電子毒物”?!皼]營養?!毕駱O了老學究。

魏詩晴說谷立“裝”,谷立只是一笑置之,因為他從來不把魏詩晴的話當真。

長隆海洋王國不大,但足以讓魏詩晴興奮半天。她像小女孩一樣貪玩,什么旋轉木馬、激浪帆船、雨林升降塔,全玩了個遍。谷立沒陪她玩,他有恐高癥,玩機動游戲會上吐下瀉??墒?,他沒忘記此行的任務,背著臺尼康微單到處拍照。他倆仿佛不是同來的,而是湊合組團的。

谷立在海洋王國瞎打轉,發現了許多從未見過的動物,他想和魏詩晴分享。

“你見過撈月亮的海獅嗎?”谷立給魏詩晴發了一條微信語音,他等了很久也沒收到回復。

慶幸的是,谷立終于知道,魏詩晴心里盤算著什么。他點開微信,用語音唏噓地唱了兩句:“放下愁緒,今宵請你多珍重。哪日重見,只恐相見亦匆匆?!?/p>

獨奏曲

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白忙族”,不是說白天很忙,而是白天無論怎樣的忙,到頭來卻好像什么也沒有做過,腦里一片空白似的。一個人如果達到這種境界,工作就總是提不起勁,長此以往,身心多少也會出現點毛病。好在,他以前在學校是籃球隊的,認識了一幫到現在還稱得上“哥們”的鐵桿球友,閑暇時經常在一起打球,他因此也練就了一副銅皮鐵骨的身體。唉,身體沒事可不等于人沒事,其實心理上的事才大著呢。自從干了這份朝八晚九的工作以后,他發覺自己開始有點力不從心,心理毛病越發嚴重,脾氣暴躁不在話下,最要命的是心情忽晴忽暗,像“六月天孩子臉”,前腳還陽光充沛,后腳便雪花紛飛。

人比起動物進步的地方就是懂得克制情緒。在涉足這份工作之前,他是極其懂得克制的。那時他還是一名剛畢業涉世未深的大學生,對社會上的人情世故一竅不通,面對任何人基本上都是統一的嘴臉,盡管別人如何地調侃他,他也不會因年少氣盛而以牙還牙。

他覺得那個才是真正的他。

隨著歲月的飛逝,那個真正的他早已不復存在,逐漸湮沒在時代的塵土里。而現在的他呢?遇到毛蟲般的事兒也會被弄得暴跳如雷,更別說碰上什么驚濤駭浪,如果真的碰上,那簡直是要像世界末日般徹底崩潰的??!因此,現在同事給了他一個封號:情緒病人。他們還紛紛為他支招,說你要正視這個問題,快去看看心理醫生唄,病情如果積聚下來后果就不堪設想!

心理醫生。對他來說,這是個既敏感又可怕的詞語。每當聽到這個詞語,他首先想到的詞語是折騰,沒日沒夜的折騰,心里不由自主多了幾分莫名的驚恐。同事們都笑他膽小如鼠,天天在他耳邊嘮叨,說心理疾病是不容忽視的。

他不笑的時候就是隨處可見的人一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你在大街上的任一角落瞇著眼都可以找到。不過,他的臉跟普通人的還是稍有區別,普通人臉上會有喜怒哀樂的變化,而他無論碰到好事壞事,都是臉不改色,冰雕似的。

他還有一個身份——歌手,但不是娛樂圈里經常出唱片的那種。他的世界里沒有圈兒,更沒有出唱片的本錢。他的演唱是即興而為的,想唱就唱,唱到哪就是哪,無需像舞臺上的歌星那樣風情萬種地吸引歌迷,很有放牧的感覺;他也沒有另聘經理人,他的經理人是他自己。

他最喜歡的舞臺是城里的地鐵站。地鐵站里的熙熙攘攘,他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他眼睛緊閉,戴著耳塞,沉醉在自己的歌聲中,偌大的地下空間仿佛只有他才是主角。他自顧自地說,這就是藝術的境界,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其中有幾個好事的路人嘲笑他,憑你這表演水平會有人欣賞嗎?笑話!你以為自己是藝術家呀?這時,他便會義正詞嚴地表態:“我這不叫表演,沒有丁點兒作秀的成分,這叫藝術,藝術,你們懂嗎?”他的嗓音粗獷有力,像一頭怒吼的獅子般震耳欲聾。好事者見狀,紛紛落荒而逃。

你別以為他的內心很堅強,其實他這是佯裝堅強,如果你闖進他的內心深處試圖窺探,他的心墻就會像戰爭中羸弱的城池一樣不攻自破。但直到現在,好像沒有一個人對他的事情感興趣,仿佛他是多余人似的,可有可無。而他也一樣,世界上其他人的事情他都沒興趣知道,哪怕身處人來人往的都市,他也覺得自己置身世外桃源,與世隔絕的。

更奇怪的是,他愛好音樂,與音樂本身毫無關系。也就是說,音樂不是他愛好音樂的內因。他對音樂的鐘愛,完全是為了轉移注意力。十五歲以前,他的生活可以用“茍且”來形容。確切地說,那壓根不叫生活,因為生活的涵義除了生存,還蘊藏著更多的外延。比如為何而活?活著為何?但他沒曾想為何而活或活著為何,他的世界是空蕩蕩的世界,滿目蒼夷的世界。

他的思緒里沒有月亮,月亮只是他臆想的產物。當然,他是幻想過自己會擁抱客觀的月亮的,這在他經常彈奏的那首曲子里可以感知。那首曲子是鳳凰傳奇的《月亮之上》。每當他唱到興起時,身體就會隨著那喑啞的、浪子般的腔調躍動,奔騰。但他似乎在歌詞里聞到了燒焦的泥土褪色的氣息。

我在仰望? ?月亮之上

有多少夢想在自由的飛翔

昨天遺忘? ?風干了憂傷

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蒼茫的路上

生命已被牽引? ?潮落潮漲

有你的遠方? ?就是天堂

我等待我想象? ?我的靈魂早已脫韁

……

可是月亮不能把他牽引住。他的勁頭韌著呢!

一個陰雨延綿的晚上,他依舊出現在他的“舞臺”。路人都因趕時間上班而行跡匆匆,大家都對這位天外來客忽略不計,似乎他的歌聲與這座城市無關,與腳下的這片土地無關,甚至與所有生命無關。過了片刻,終于有一位路人停下腳步,呆呆地盯著他,眼球里冒著火焰般的光芒。

他以為有人欣賞他了,便準備全力以赴地彈奏一首拿手好曲,以博得那人的掌聲。不料還沒等他拿起吉他,那人就淡淡地說了一句:“哎,現在的賣唱者真是可憐,不用彈了,不用彈了,給你幾百塊錢,踏踏實實地找工作去吧!你就算唱得多好聽也沒人搭理,還是接受現實吧!”

他越聽越氣憤,感覺心里很不是滋味,暗想:怎么了?把我當乞丐了,我像嗎?乞丐有我這架勢嗎?他越想越不服氣,對著那人反唇相譏:“我是做藝術的,靠自己的雙手吃飯,絕不吃嗟來之食!”那人也死不相讓,激憤地說:“什么狗屁藝術?如果你真有水平,就應該去音樂廳演出??!那里才是藝術家的舞臺。誰看見過藝術家有你這樣落魄的??!”說畢,那人將錢從口袋里拿出來,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沾沾自喜地說:“看,你這輩子沒看過這么多錢吧!但你現在想要都沒有了,這年頭硬邦邦的骨氣還能當飯吃嗎?哈哈……”

凜冽的北風撲面而來,月亮悄然地落下一個暗淡的影子。閑暇時,他自顧自地念叨同一句話:“眾人皆醉我獨醒!”

歲月如梭,轉瞬又到了年關。這是他在廣州度過的第十個年頭。一晃十年,連他也質疑自己的眼睛。他情愿時間永遠停止,自己還是年少的自己。他明白這等同于霧里看花,但仍會胡思亂想。

日子過得平淡如水,每天干著相同的活。他曾想過遠離這種苦悶狀態,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像那些“窮游族”,不用干活,只顧游山玩水,可他們也沒有餓死??!想起這些,他忽然覺得人生充滿希望。然而現實卻讓他茫然四顧,找不著北。

公司老板是澳門人,尤為看重員工的積極性,而且還有潔癖。有次他送錯文件,被老板臭罵了一頓。自此以后,他仿佛患上強迫癥,把什么事都當成負擔,逼迫自己承受。

奇怪的是,他承受得很陶醉,甚至有些走火入魔。

春節期間,老板要求他堅守崗位,理由是國外訂單可能會增加。他皺眉說,怎么可能?萬一沒多少訂單,我們不就虧了!老板決絕地說,這事就這么定,沒商量!他并不是討厭加班。像往年的話,他被家里催婚,過年回家是個噩夢,加班給了他開脫的理由。隨著年齡漸長,家里也不再催他,他反倒想家了,想得毫無來由。

有天晚上,母親打電話問他回不回家過年,他回答得模棱兩可。母親說,你哥你姐都回來了,難道你比他們還要忙?他說,老板不讓放假!我有什么辦法?母親又說,不讓放就辭職唄,年后再找!他說,現在工作不好找,好多大學生一畢業就失業。母親埋怨道,那就回家找,我和你爸盼著你回來呢。他惱火了,哪有出來又回去的道理,多沒面子??!原以為母親會就此罷休,誰知過了兩天,母親又打電話給他,說的還是那幾句嘮叨話,讓他越發煩惱。他知道這刻說什么都是徒勞,便敷衍一句,改天再談。

母親很清楚,“改天”即是遙遙無期,這是他習以為常的口頭禪。忽一日,他收到了母親寄來的信。上回收到母親的信,是他剛參加工作的時候。那封信他至今還收藏著,信中的每一句話他都能倒背如流。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卻發現信里夾著一張舊版十元紙幣,一股久違的魚腥味撲面而來。這種氣味令他既討厭又期待,他從小就是聞著這種氣味長大的。他父母親以賣魚為生,將屋里的柴房用作倉庫,以至于他對魚腥味格外敏感。

讀完信,他許久回不過神來。在信中,母親憶述了這十年家里的窘狀,希望他能回家幫忙干活。還“警告”他,如果春節不回家,以后就別回了!他知道母親說的是氣話,現實卻讓他很為難。

眼看春節臨近,“回家”成了他無法擺脫的煩惱。

直至有一天,他接到父親的電話,才如釋重負。

父親說,別怨你媽,她只是擔心你!你要真沒時間,我可以過來看你!

他說,您身體不好,就別操這個心了!

父親說,去南方過年是我的心愿,難道你不歡迎我來?

他只好賠笑說,您老說行就行,我哪有反對的權利。

父親是坐無字頭火車過來的,除夕傍晚抵達廣州。他本想勸父親搭高鐵,節省點時間,可父親執意不坐,說省點錢,還打趣說,省了時間,錢包卻虧大了。他說去接父親,父親卻拒絕了,說迷路了再說。幾年前才來過,怎么可能迷路呢?他沒被父親的自信嚇退,還是去接了父親。

春運期間,火車站人滿為患,他好不容易才擠到出站口,找了很久才找到父親。

他唯一清晰看到的,只有父親沉重的背影。

(編輯 黃丹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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