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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車

2021-09-27 12:37若非
南方文學 2021年5期
關鍵詞:大湖摩托車客人

若非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北京文學》《詩刊》等期刊上發表作品。

1

電話響到第三遍,林東終于剎住車,從褲兜里掏出電話。用了五年的金立手機破碎的屏幕上,跳動的電話號碼讓他有些猶豫,他伸出手指去劃,遲鈍的手機不大聽使喚,劃了幾次才把來電接通。

你到底到哪里了?電話那頭厲聲問道,這都超時多久了你看看。

林東心一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馬上到了。

馬上!馬上是多久?對方火氣不減。

三分鐘。林東抬眼看了看不遠處的國際大酒店,確定地說,頂多五分鐘。

那邊說,你給我抓緊點,再不來老子都餓死了。

吃吃吃,就你餓,我還沒吃呢。他嘴里嘟噥著,感覺自己也很餓了,于是油門一轉,沖了出去,摩托車鉆進茫茫車流中。

作為一名從業兩年半的騎手,林東騎著摩托車跑遍了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像一條靈活的蚯蚓,早就把這個城市的街道摸清楚了,他有足夠的信心在五分鐘內趕到指定地點。這一趟的目的地是全市最高檔的國際大酒店,林東接單時,剛掛了女友曉清電話。

曉清在一家高檔服裝店當店員,他們是在林東送餐時認識的,已經談了兩年戀愛。她喜歡他的帥氣,高超的車技和能言善道;而他喜歡她漂亮,可愛,簡單。林東幾乎每天都要給曉清送午餐,有時候下班后林東會帶著曉清飛馳在這個城市的大街上。林東享受這種飛馳,尤其是曉清在身后的時候,她緊緊的擁抱幾乎就要讓他們合二為一。但最近,林東發現曉清有一些變化,她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羨慕那些有錢人,常在他耳邊嘮嘮叨叨誰的衣服貴,誰的男朋友有錢之類的,因為這些話,他們已經鬧過幾次不愉快。

曉清來電話時,林東正在路邊的樹下休息。休假的曉清準備和朋友去郊區玩,讓他一起去。林東說哪有時間。曉清說,怎么沒有時間,你一個破外賣騎手,怎么搞得像大公司總經理一樣。林東聽了,有些傷心,他頓了一下,開口說好吧。曉清說你抓緊,我在家等你。所謂的家,不過是他們同居的一個一室一廳的小房子。林東掛了電話,正好看到手機提醒接單,像職業病一樣,他想也沒想順手一點,接單了。他又給曉清打電話,說再送一單就過去。他心里算了一下時間,來得及。他有足夠的信心。曉清很不高興,接接接,你一個單才多少錢,我還比不上你一個單。算了,你不用來了,我也不去玩了,沒心情。林東想解釋,曉清已經掛了電話。

林東心里煩躁極了,他盯著手機屏幕,直恨自己下意識的舉動,但他終究沒有取消,而是騎上摩托車出發了。當他的摩托車穿行在車流中時,他的心情又漸漸平復,在他的身邊,有豪車也有很低檔的車,但他自信沒有任何一個人比他車技好。他趕到商家時,商家還沒弄好,就多耽擱了一會兒,拿到餐時點單的客人就打來了電話,催他快點。他又繼續往目的地趕,還未到目的地,他已經接到了客人的三個電話。

這家國際大酒店很大,足足有八臺電梯,但很奇怪的是都特別擁擠,大抵是因為有什么重要活動或會議,人很多,這個林東沒考慮到。他焦急地站在人群里等電梯,不斷看時間。果然樓上的客人又一次打來電話,林東無奈地接通,我到樓下了,電梯有點擠,在等。林東趕緊解釋。聽了林東的話,那邊也不說話,把電話掛了,把嘟嘟嘟的忙音留給林東。

七八分鐘后,林東敲開了客人的門。一個禿了半邊頂的中年男人打開門,冷冷地說,你這外賣怎么送的,四十分鐘了這都。林東趕緊解釋,不好意思,路上堵了一下,樓下的電梯又很擠,對不起對不起。對方話倒是沒多說,伸手接過外賣袋子,轉身往里走。您慢用??!林東趕緊逃。電梯一如既往地慢,像商量好的。就在電梯即將到達的時候,他的電話又響了。

2

陽光直愣愣地砸在地面上,砸得林東眼睛生疼。剛剛走出酒店大樓的林東,忍不住退回到大樓的陰影中,看著不遠處烈日下的摩托車,心里突然一種巨大的委屈洪水一般涌上來。

在此之前,他眼看電梯就要到了,結果點單的客人打通他的電話,冷冷地讓他回去。林東心想不妙,但又不好拒絕,硬著頭皮回到客人門外。半邊禿了頂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外,手里拿著外賣盒,你看看,湯都灑了一半了,你讓我怎么吃。

林東不敢相信。送外賣灑湯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灑掉一半,這怎么可能呢。他說,不可能吧。

客人說,什么不可能,你看看,你看看,這不明擺著嗎?邊說邊將外賣袋子使勁往林東懷里塞。

林東仔細看了,外賣袋子里面有不少湯汁。他腦子亂了,使勁回憶,好像幾分鐘前送到客人手中的袋子是好好的呀,怎么現在有這么多湯汁呢?再說了,不可能灑掉一半湯,絕對不可能,他心想。他對自己的車技非常自信。他說,可是剛才這袋子里面沒有湯??!

客人不高興,變了臉,你的意思是我故意倒在里面,找你茬。

林東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我確實記得遞到您手里時是沒有湯的。

客人冷著臉,盯著林東看了一會兒,轉身往里走。好,你不承認,那我就只好投訴了。

一聽投訴,林東就慌了。干他們這一行的,最怕的就是投訴。從業兩年,林東不是沒有遭過投訴,但那時剛入行,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的他經驗老到,堪稱騎手中的骨灰級元老,被投訴幾乎是沒想過的事情。何況他這么辛苦地奔忙,努力地賺著每一分微薄的收入,非常不容易,受不起哪怕最輕微的一次投訴。先生,您不能這樣啊。林東追了進去。

客人忽地轉身,林東收住腳,差點撞在一起。那你說怎么辦?他咄咄逼人的氣勢,讓林東差點就妥協了。

林東為難地說,我是真的記得沒灑湯,先生,那就當是我灑了,您這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我這一回,我給您賠不是。

用不著你賠不是,你說的都是些沒用的,我就問你,都這樣了,除了投訴,還能怎么辦?

林東杵在那里,情緒很復雜,有憤怒,有無奈,有委屈,甚至一絲絲的絕望。有一瞬間,他想拔腿就走,把投訴什么的都拋之腦后,甚至想跳起來和眼前的人打一架。但這萬馬奔騰只存在于內心,面部上他終究還是調整著表情, 以賠了訂單全價了結此事。然后,林東稍微猶豫了一下,既然我賠了您錢,這份飯菜我就應該帶走??腿丝此难凵窈軓碗s,把袋子一推,拿走,趕緊滾。離開房間的時候,林東聽到身后傳來一聲輕蔑的笑聲……

那輕蔑的笑聲好像還回蕩在這夏日午后直愣愣的日光下。林東使勁揉揉耳朵,那笑聲忽而消失了,遠處的車流聲和叫賣聲一下子涌入耳朵。

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陽光和氣溫放大了他的屈辱和委屈。他掏出手機,準備給曉清打電話。他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給曉清打電話,聽聽曉清的聲音,他的內心就會平靜下來??墒亲罱鼤郧逡呀浭チ俗畛醯哪托?,她有一次甚至說你一個大男人別什么事都跟個小孩一樣的。想到這,林東放棄了打電話的念頭。

饑餓和炎熱讓林東眩暈,在燦爛陽光的陰影里,他靠著墻蹲了下來,感覺肚子里空落落的。他看了看放在旁邊的外賣袋子,猶豫了一下,拿起外賣打開,很明顯,飯菜都是吃過的。他心里罵了一句“媽的”,拿起筷子,快快地吃了幾口,才掏出手機刷起了朋友圈,看到曉清的一條動態。

這時,來自外賣平臺的一條信息跳了出來。林東愣住了,嘴里含著一口飯,一時間忘記了咀嚼和吞咽。

3

電梯還是那么堵,八部電梯約好似的,都在樓中的某一些樓層緩慢地運動著。林東很著急,躥進步梯間,幾分鐘后,氣喘吁吁地來到剛才的房間,想也沒想就掄起拳頭砸門,見無人反應,便扯開嗓子,開門,你給我開門。

房內毫無回應。林東拍門的聲音更大了,你倒是開門啊,有本事投訴,你倒是有本事開個門啊。那一刻,他想狠狠地揍那個禿了半邊頂的男人一頓。旁邊房間的人很快就被吵得開了門, 服務員也很快趕了過來,服務員稱客人出去了,林東不信,繼續砸門。要不是服務員喊了保安,林東可能會把門板砸穿。

氣鼓鼓地站在富麗堂皇的酒店大堂好一會,林東才想起來曉清發的那個動態。他點開微信朋友圈,看了一會,心慌了,給曉清打電話。電話通了,響了一陣,就被掛斷了。他再打,響了一聲,被掛了。第三次打時,對方已關機。

把屁股放在坐墊上,林東感到一種炙烤般的熱。他并未像往常一樣有所遲疑,迅速扶正摩托車,狠狠地發動起來,摩托車發出巨大的撕扯的聲音。它好像習慣如此與老搭檔林東開展行前交流,似乎在說,你轟這么大油門干嗎?

很快林東就回到了家。一室一廳的出租房很小,但被曉清打理得井井有條,推開門進去,屋子里很安靜,跟往常一樣。曉清并沒有在家里。林東仔細看過,并無任何異樣。他站在客廳里再一次撥打曉清的電話,依然是關機。

她去了哪里,為什么不接電話,還關機,朋友圈的那個動態什么意思,她坐的是誰的車,他們是什么關系,他們要去哪里。

一大堆問題涌進林東的腦子里。他沒細想,關上門,他要去曉清工作的店里看看。

那家店在全市最繁華的商業街中,店門氣派,裝潢高檔。林東進去時,平常對人喊“歡迎光臨”的迎賓員大聲攔住了他,沖里面喊道,送外賣的來啦,誰點的外賣,出來拿一下。

林東摘下安全頭盔,露出因為悶熱而憋得通紅的臉,對方才認出他來。哦,林東啊,你還是別進去了,影響不好。

林東的臉更紅了。他趕緊收住腳,平常他都是不進去的,只在門外等曉清,這一次是因為著急忘了。我找曉清。

曉清?一個迎賓員問另外一個,看到曉清了嗎。

另外一個人搖搖頭,她今天不是輪休了嘛。

林東試探著往里看,問道,確定沒在?

兩個迎賓員都說,真沒在,人今天休息呢,傻子才輪休時來店里。

林東不知道去哪里找曉清了。平日里他們的生活都很規律,上班下班,除了偶爾朋友聚會,也沒什么多的其他業余生活。曉清會去哪里了呢?林東想著,再一次打曉清的電話,依然是關機。

林東上了摩托車,卻一時不知道去哪里。這一路上手機已經收到了好幾個接單提醒,他都沒有興致去接。他就坐在摩托車上,在烈日之下,感覺自己被掏空一樣,喪失了一切動力。幾米開外,是曉清工作的服裝店,人們進進出出,很是熱鬧。林東眼神茫然地看去,兩名迎賓看著自己,臉上帶著笑。

穿行在車流中,林東再一次感到屈辱。那是一種帶著諷刺的嘲笑,林東確認,那兩名迎賓一定是在嘲笑自己。不止他們,曉清工作的整個店的人,可能除了曉清,都看不起自己。她們年輕漂亮,但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她們的眼里只有錢,而他是個沒有錢的男人。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起他,只有曉清跟他們不同,哦,不,現在的曉清,真的和他們不同嗎?

林東騎著摩托車,玩命地在城市里穿梭,走了一個又一個地方,不斷嘗試著撥打電話,得到的消息都只有一個,同樣的聲音同樣的語氣告訴他,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林東討厭電話里的那個聲音。

摩托車飛快地行駛在車道上,城市漸漸遠去,路邊樹木高大,樓層漸次低矮,行人鮮見。林東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他明知道找不到曉清,除非她找他。這世界太大,一個人要躲另一個人,太簡單了。那為何如此急切地奔走在這大地上,他又無法回答自己。

在快速移動的物景中,林東確認,他對曉清的愛是真切的,深沉的。但這種確認反倒讓他感到悲傷,因為深愛的曉清已經變了。

朋友圈里,曉清發了一個短視頻,視頻里窗外樹木快速倒退而去,發出嘩嘩嘩的聲音。曉清配了一句話:“一個人的生活,也要過得精彩,出發了!”

她這些話,是說她以后要過屬于自己的美好生活了嗎。林東想,是的吧,她早就想過另外一種生活了。林東想著,不自覺地加大了油門。

車很快,要飛起來了。他飛出了城市,但不知道該飛去哪里。一個城市的郊區,實在太大,太難以估摸了。曉清的心比這個城市,更難以摸透。

4

林東從未見過這個大湖,它安靜地沐浴在漸失鋒芒的日光下,他到這個城市已有數年,做過幾分普通的工作,都是在城里瞎轉悠,哪有時間、精力和閑心去到處游山玩水,不知道這個大湖也是正常。

林東停下車。他已經不知道該去哪里,他也只能停下車。他走到湖邊,看著平靜無波的水面,久久發呆。他再一次給曉清打電話,再一次確認這種中斷的聯系狀態。沿湖走了一會兒,太陽就要落山了。大湖尚未完全被開發,湖邊有小道,隨著日頭的西落,附近的人出來散步。林東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索性關了手機,在湖邊草地上躺了下來。

這一躺下,好像就給腦子放空了,很多想法就溜了出來。

曉清是真的變了,林東想。他望著天空,沉沉的暮色,很重,若不閉上眼睛,幾乎就會讓人窒息。

兩個月前,曉清同事過生日,晚上十一點多回來的,是一輛奧迪送到小區門口。當時林東并不知道這件事,是第二天門口小賣部的老太說的。那車呀,真新,真氣派,他們在路邊停了好一會,說著些什么。老太這么說時,眼珠兒滴溜溜地轉著,神色里似笑非笑,讓林東半信半疑。他便去問曉清,你昨晚怎么回來的?曉清隨口說,打車啊,那么晚,公交都沒了。林東心一沉,出租車?嗯哼,曉清說,黑車我也不敢打啊,你又不去接我。林東有些不快,是我不去接你?明明是你不讓我去接。曉清說,我那不是心疼你不想讓你辛苦嘛,反倒怪我咯,我錯了好吧?林東沒有再問。曉清回答得自然,一點不像撒謊,門口小賣部老太這類人八卦,這樣的人說的話可信可不信。后來倒也沒什么異樣,曉清還是老樣子,每天坐他的摩托車上下班,除了偶爾幾天。

當時林東倒也沒有多想,但現在想起來,總覺得心里梗著些什么東西。那老太的話又一次縈繞耳畔。一定是真的,是真的,我真傻。林東狠狠地砸了草地一拳。如此看來,曉清突然多出來的那條項鏈,那幾件沒說清楚的事,還有她對旁人的羨慕,對自己的不耐煩和看不起,包括現在這莫名其妙的關機,都與這輛奧迪車有關了。對,林東如夢初醒,她就是看不起我,我真傻。

她看不起我,她的同事看不起我,連一個陌生的外賣客人也看不起我,這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起我了。這么想時,林東睜開眼,天突然就黑了。他感到絕望。四周很靜,遠遠的地方有人在小廣場上跳舞和散步,離得很遠很遠,傳來的聲音也似乎被什么過濾了一遍一樣,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他站起身,黑夜中的大湖依舊平靜無波,有燈光的倒影顫顫巍巍地涌進他的眼里。

突然,呼呼的大風自遠處來,吹得樹木枝葉不停抖動,那聲音像來自遙遠的哭訴。平靜無波的大湖,突然涌動起來,湖水翻騰著,像一張張變換的臉譜,自己的,曉清的,同事的,客人的,數不清的陌生人的……有什么聲音在召喚林東,他坐在自己的摩托車上,沒有戴頭盔,飛速地疾馳著,前方,湖水依舊翻騰,一張張臉在等待著他……哥哥,哥哥,哥哥……是很小的聲音,在喧騰中顯得尤其渺小……你要干什么,哥哥?林東突然感覺眼前一晃,飛馳的摩托車砸在地上……

他轉過身來,看見一張小小的臉。她的手使勁抓著他的衣角。她的眼神單純,簡單,像極了最初的曉清。

林東感覺自己像做了一場大夢,很累,虛弱無力,他回頭一看,身后便是那個依舊平靜無波的大湖,在黑夜中靜靜地躺著,一言不發。他只需要再邁出一步,就和這夜色中的大湖融為一體。他腿一軟,癱坐在臨湖的草地上。

5

曉清家的附近也有一個湖,但不大,圍著走上一圈,也就是不到半個小時的路程。林東去過兩次,那湖在山上,水很清,樹很綠,風很暖,他們都很喜歡。湖邊有一片地是曉清家的,早時種過玉米、土豆、燕麥、辣椒、白菜,也許還種過其他的,現在只長草,無法無天地長,毫不講理地長,長得豐茂,充滿生命力。

如果你喜歡,我們就回到這里來,建一個大房子,這里離家近,去城里也方便,不比城里差。曉清這么說時,踮著腳,就著山里清風、滿眼春色,親了林東一下。林東趁機摟住她,親回去。地方倒是好,但我覺得還是住在城里好。

曉清家里離市區并不遠,屬于該市管轄的一個縣,但離市區主城區也不過十二三公里路,近,路況也不差。林東很喜歡那個地方,但他還是想在城里買房子。這是他一直的夢想,雖然靠自己目前的收入這個夢想還很遙遠很遙遠。

曉清說,現在啊,城里的人往鄉下跑,鄉下的人往城里跑,你看那些有錢人,不都跑山里修別墅嗎,我們在這樹林里修個小房子,就是小別墅啊,我們過上的就是有錢人的生活。

他們并未就此深入討論,好像也就是曉清隨便提了一下,再無下文。林東想在城里買房,曉清是知道的。他家在極為偏遠的農村,離市里很遠,他過夠了老家那種偏遠、封閉的生活,他是鐵了心要留在城市的人。所以他瘋了一般地接單,賺每一分可能的錢,每天都和他那臺摩托車玩命地穿梭在這個龐大的城市里。只有摩托車使出吃奶的勁奔跑時,他才會覺得自己是永恒地跋涉在通往美好未來路上的人。

過去,林東不大會想起曉清老家那個湖。和眼前的大湖比起來,那個湖太小了,但它又比這個湖有靈性。風一吹,那波紋像云層的褶皺,軟綿綿地涌過來,配著輕微的風聲,和吹在臉上的觸感,很舒服。而眼前的大湖,從白天到黑夜,毫無情緒,波瀾不驚,沉默不語,更像一個成熟穩重的城市人。

林東突然無比懷念久違的那個小湖。

他坐在地上,手掌撐在地面,使勁挪動身體,往后退去,直到確保自己離眼前這個大湖足夠遠。整個過程中小女孩都死死地盯著他,想幫忙又幫不上忙,著急地跟著他動。

哥哥,你怎么了?小女孩又問。

林東再次打量眼前的小孩,我剛才怎么了?

小女孩說,你剛才一個勁往湖邊走了,就像要走進去一樣。

林東舒了口氣,沒事,謝謝你小妹妹,你救了我。

小女孩又問,哥哥你怎么了?

林東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大湖,就那么靜靜地看著。

小女孩說,你也喜歡這個湖嗎?沒等林東說話,又自顧自地說,我也喜歡,每天都要來這里玩。

林東有些驚愕,他打量這個小孩的神色,在自己眼中毫無生氣的這個湖,在她的眼中卻又是另一番模樣。她眼里的這個湖,跟自己眼中的曉清家附近那個小湖,是一樣的美。

突然,小孩站起來,沖遠處喊,媽媽。林東循聲望去,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站在草地邊的小路上,看著他們,她笑了一下,沖小孩招手。哥哥,我得回家了,我爸爸等我回去呢。小女孩站起來,你也早點回家做作業哦。

看著小女孩跑向路邊,消失在樹林深處,林東想起了曉清。曉清說過,要為他生一個可愛的女兒。就我們倆這長相,這才華,生出來的孩子一定是又漂亮又聰明。曉清說這話時,眼神很溫柔,好像已經看到了他們婚后美好的生活。林東說,你有什么才華?曉清說,我漂亮啊。那一陣子他們最常談起的話題就是結婚了。后來呢,后來,又不怎么提起了。

林東嘆了口氣,感覺那樣的日子很遙遠了。

四周旋即又靜了下來。林東掏出手機,開機。他決定,接著給曉清打個電話,無論如何,有些問題得問清楚。幾條短信跳出來,都是曉清母親的來電提醒,林東正要回,電話就響了。

6

遠遠看見自己停在路邊的摩托車,林東突然就心生悲傷。這些年,他最親近的東西,就是這輛摩托車了,他們一起走過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遭受過萬千路人的各色眼光。在這個城市里,他們像一對孿生兄弟。

這些年來,林東和這座城市的關系,就是他騎著摩托車飛快地奔走在城市內部,一往無前地奔馳著,但是是什么在身后不斷追趕自己,讓自己焦急地奔走,忘記了停歇的呢?他不知道。他只是突然感覺,不知不覺間,自己像摩托車一樣麻木。

他扶正摩托車,熟練地點火,起步。這動作,他已經做過不知道多少遍了,像身體的某一種條件反射一樣。路還是原來的路,車輛很少,行人很少。車速越來越快,幾乎就要飛起來了。

褲兜里的電話,倔強地震動著,林東騰出一只手掏出手機,塞到耳邊。是曉清的聲音,我媽給你說啥了?

林東說,沒說啥。

曉清頓了一下,聽不見。

林東扯著嗓子,大聲說,沒說啥。

曉清回家了,這是曉清母親電話里說的。她在電話里急切地問,小東,你去哪里了,怎么還關機呢?林東說,阿姨,我也不知道這是哪里。她說曉清中午回的家,就一直悶悶不樂,想來是他們倆吵架了。林東要解釋,她又說,小東啊,不是阿姨說你,你太忙了,整天就騎著個摩托車,在路上跑來跑去,我知道這是你的工作??墒切|,你這樣,不能多陪曉清是一回事,你累垮了,曉清怎么辦?今天曉清回來,情緒不大好,我問她也不說,我問你怎么沒一起回來,你知道她說什么,她說忙賺錢呢,你閨女哪里比賺錢重要。我就基本知道怎么回事了,你賺錢是好事,也都是為了以后的生活,可是再忙,你也要多關心一下她,你就當是偶爾為自己放個假,陪陪她,自己也放松下,不好嗎?

林東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曉清母親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這些年,他確實是太忙了,忙得毫無頭緒,忙得一事無成,忙得庸碌疲憊。他說,阿姨,我想買個房子,我還想和曉清結婚,我想以后孩子能在城里讀書,這些都需要錢,我得去賺。

曉清母親說,小東,你懂事,這個我們都知道,賺錢沒有錯,我們也擔心你為了賺錢把自己累倒了,更擔心你忙著賺錢忽略了曉清,畢竟感情是需要呵護的,是不是?小東,我們都是普通人,城里買不了房子就來阿姨這里住,孩子讀不了城里的學校就不讀嘛……看著你們倆,我有時候都很難過,就說前陣子,我給她買了條項鏈,她都讓我別告訴你是我買的。我想來想去,恐怕是免得讓你有什么負擔,因為她知道你很看重錢。

林東感覺嗓子很酸很緊,擠出一句話,曉清怎么樣?曉清母親說,現在還好,你過來吧,明天她要上班,正好明早你帶她回去。

車速太快了,風聲循著縫隙,灌進耳朵里來,電話里,曉清的聲音就弱了許多。曉清也大著嗓子,你到哪里了?

林東說,我也不知道。

曉清說,哪里?

林東大聲說,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我在路上,很快就到。

曉清也更加大聲,近乎嘶吼,林東,你能不能慢點,你跟我打電話呢,你慢點行不行???

林東愣了一下,???

曉清說,你慢點行不行,我能等!

曉清的話像一把干枯的稻草,塞住了林東的喉嚨。他艱難地擠出一個字,好。

掛了電話,林東就減了速,車緩慢下來,像一張繃緊的弓突然被松開,自由散淡地行駛在寬敞的大道上。

是該慢下來了。突然,他感到無比的愉悅和輕松。

(編輯 吳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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