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鱈魚的海洋

2021-09-28 02:16劉國卿
金山 2021年9期
關鍵詞:二嫂大嫂母親

劉國卿

有一扇門,有一扇門堵在那里。他和微之吃飯的時候它會出現,逛街的時候它會出現,接吻的時候它會出現,躺在綠色草地上規劃未來的時候它會出現……它有時有輕微的聲息,有時無聲無息,但他知道它在,像風一樣,不,像空氣一樣,它在。不過,空氣是給人賦能量的,它卻給人負能量,像貼面官,一層層蒙上來,讓人窒息。

有時候,他會揣測門里的氛圍。他一次次趴在手機屏幕上,想要嗅嗅里面的氣息是否和煦得讓人昏昏欲睡。他看到酒家的旗子在灌木叢中招搖,他看到貓咪趴在鏡框上,他看到熊貓津津有味啃著翠竹,他看到蒼勁的黃山迎客松……粉色的,粉色的,在他眼底,一切鍍上粉色的光。他渾身燥熱,想要穿過熒幕,進入。喝一點酒,聽一首曲也好,看她捻碎花瓣也好,什么都好??墒遣恍?,有一扇門,有一扇門橫亙在那里,如銀河透明,讓他進不去。

那一扇門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呢?不是第一次,不是,也不是前面的幾次,是最近。好像有股強勁的彈力,他用力過猛想要進入,門卻死命地彈了出來。重,重,夢中醒來,他推開身上的被狠狠地踩上去。該死,該死,該死的老婦??杉磿r,他便意識到,不能罵人,不能罵人,尤其那個人還是微之的媽媽。

最開始,它是邀請他進入的,可是,真的是這樣嗎?后來他竭力地回想,那門有時半掩,有時拉著一條縫,可是沒有人,沒有人探出頭來,一只手能看到前面的幾個關節,再多就沒有了,倏忽就不見了,他擦擦眼睛,以為是眼花了,可是,門分明有了一道縫,十分之一吧,最多十分之一,不會再多了。

那時,他和微之已經漸入佳境了。很可能,微之肚子里已經有了他的孩子。只是,不知怎么,他還發怵那扇門。他寧愿多壓一會兒馬路也是不愿去那里的,盡管兩百斤的體重讓他的踝關節趾關節走過一個黃昏后酸困乏力。他終于理解了那句話,“豬頭羊頭好吃,人頭可不好吃?!笨v使那是一個善良的老婦,他也覺得難以忍受。

忽然微之就不理他了,好像就是從一次他送微之回去后語音里的閑聊開始的。她問他有沒有結過婚,他下意識地回答說沒有。而事實上也是沒有的,但不知怎么就是覺得心虛。誠然,他是沒有結過婚,但他無法否認他有過為時不短的一段婚約約束期,可以說,解除掉那項婚約也沒有過多長時間。一段長達數年的婚約說什么也是不該抹除的,也無法抹除,可是,他下意識地就說了謊,他覺得這應該是微之不想知道的。起碼,是他不想讓她知道的。然而,怎么能瞞得過去,微之只要稍加打聽就能知道的。他有點懊惱,他不如直接告訴微之的,也不知道別人怎么編排他??墒?,這原怪不得他,在他心里,本來就是那么回事,他沒有過婚姻。訂婚又不是領證,算不得有過婚姻。也許就是微之太過強調這件事了,反倒使得他沒有辦法把它說出口,緊張之下直接否認了。微之不止一遍強調過她對于一手人的堅持,用她的話說:“你買車會買二手車嗎?不會。那么一輩子就結一次婚,怎么可以找個二手人?!彼睦碛墒?,那些離婚的人不管說得怎么好聽,總歸都有缺陷。一個人沒辦法跟一個人相處,可不就是缺陷嗎?況且,她是初婚,為什么要屈就于二婚的?這二婚的人找過兩個女人做妻子,心中自然有對比,她又不是大白菜,作興參與比價。

也許是他冷落了微之,或許也有心虛的成分,但肯定不是主要的東西。主要的是什么呢,他說不上來。他對微之自是滿意的,滿心歡喜。她簡直符合他對妻子的一切幻想,知書達理,不張揚,還會賺錢。然而,每次約會總感覺提不起氣來,情緒上總覺得少了一些什么,好像有什么在催促著,一刻不停,不能將一段馬路壓完,不能把一頓飯舒心吃完,不能把花草樹木看個遍,不能把河石撿滿筐??偸呛苴s,好像一切都標好了時間尺度,吃飯一小時就一小時,不能超過兩小時,超過的時間就是還在一起也是折磨。做什么都一樣,三十分鐘就三十分鐘,三小時就三小時。后面的,微之即便人在,心也不在了。母親給她留著門,母親還沒吃飯,母親估計又看了很久電視,母親不知在做什么??偸悄赣H。

剛開始,他以為這只是借口,微之不想和他發展太快。然而,相處也算不短的日子了,還是這樣,他也覺出了異樣,而這讓他煩惱,他自己是早幾年就不和父母住在一起了,他不想多年之后重來一次教化。

也不知道微之打聽到了什么,反正好些日子,好幾天吧,可能是四五天,他不給微之發信息,微之是不會主動理他的。他發了,微之也不是那么很快就回復過來,總是早上發了,晚上才回,問起來,總說她忙。

他知道,微之是忙的,又要上班還要直播帶貨。想到微之的優秀,他不由點進了微之的主頁??氨炔ヒ魡T的普通話,嬌美的面孔,長長的垂墜下去的宮廷風裙子,大波浪隨著身體的擺動而擺動,手起起伏伏,曼妙的音符自然地流淌,像小溪里的水,淙淙,淙淙,一步一步踏在他的心上。微之對她直播間的定位是綠色直播室。她說起先也是困難的,后來就好了。放棄了本地觀眾的好處是收獲了全國的觀眾。這樣做的好處是面更廣,不好處是打賞少。但她寧愿打賞少,也不愿意降低層次迎合一些人的低級趣味。她是體面人。

父親又來電話了,催促著他主動。他生氣地掛了電話,一點點癟下去,像慢撒氣的車輪,無精打采地躺在新房子的地板上。上一次也是這樣,那姑娘這么好那么好,腦子活會賺錢,剛好跟他互補。結果呢,他們家出了一大筆錢,給她買了電腦開了門店,她轉眼又要車和房。車要豪車,房要好房,要依山傍水,要看到黃河,要看到河對面的風光。沒有及時滿足,很快就沒得聊了。當時也是這樣,父親焦急地催促,生怕委屈了人家姑娘,盡量地滿足人家,很快訂了婚??蓮挠喠嘶橹?,那姑娘就像升了級,更加明媚張揚了起來,開始出入高檔會所。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勾搭上那個胖墩墩的煤老板的,她開始嫌棄他,讓他置辦更好的車和房。他說與父親聽,父親半信半疑,舉家質疑他通過結婚轉移家里財產。首先是二嫂鬧了起來,從房子車子彩禮一直計較到婚紗照的價格,飯菜的質量,兒媳婦第一次拜見公婆時給的紅包。她越算越亢奮,到最后簡直是切齒痛罵了。說公公婆婆偏心,只疼小兒子,他家是老二,親大的愛小的,中間是那長余二小子。說著說著,大嫂的臉也沉了下來。但大嫂慣會做事,沒有跟著二嫂一起發作,只背起包包走人了。二嫂和大嫂當然是不同的,大哥的身世比較曲折,跟自己同母異父。母親是在大哥的父親過世后嫁給父親的。后來大哥又過繼給了父親一個沒結過婚的堂兄,父親的這個堂兄也是可憐,沒活到兒子盡孝,就過世了,很快,大哥又回到了家里來。父親雖然也一樣沒落下給他買了房找了工作娶了妻子,但關系委實說不上親密,連帶著大嫂不止有長嫂風范,還帶著些許隔膜。大哥是聰明人,家里的事情從來不摻和,雖和父親沒有血緣關系,但父親倒是更加愛重長子,總感嘆兩個小的一個不如一個,鬧騰得他招架不住。這有什么,二嫂也是你相中的姑娘,當時你也是左一個聰明伶俐又一個勤勞踏實,和二哥這么合適那么互補,會是個好媳婦的。那么,現在你就受著去吧。他惡毒地想著。

必須突破,因為微之也是他自己喜歡的。不能全然算是父親的功績,雖然也是通過父親的朋友介紹而來的。只是,她現在不理他了,他該怎么辦呢?訂過婚這事肯定是不能說的,說什么好呢?母親打來了電話,糯糯地說著天氣炎熱了讓他多喝水多吃飯,父親一旁跳腳,吼著罵著說:“你說重點呀,說重點呀?!笨墒?,母親最終也沒說重點,想來兒子比兒媳更重要,母親倒比父親智慧呢。掛了電話,他就給微之發信息,大段大段地發,說自己確乎是有事瞞了她,當年高考自己考得不理想,很是苦悶了一段時間,還看過醫生吃過治療抑郁癥的藥。瞞了她,實屬不該。但自己是真的喜歡她。當然是要避開談結沒結婚這碼事的,還有,只能說喜歡而不能給自己的欺瞞開脫。這還是從那個訂了婚后來跑了的姑娘身上得到的心得,如今看來,她作也是值得原諒的。這不,自己也是懂得一些女子心思了。

三五條信息后,微之終于回復信息。他放松下來,約她共進晚餐。當然,他是準備了禮物的。

男女情熱的時候沒有什么錯誤是不能原諒的。而且,那本來就不是什么錯誤。又一起吃飯了,又一起逛公園了,又要送微之回家了,又要見到那個老婦了。

鬧過一次別扭,倒更加融洽了。兩個人都迫不及待地走向對方。各自回家報備,見父母。然后,就來到了那場飯局,那場算是宣告微之正式加入這個大家庭的飯局。先是二嫂不來,而且,二嫂管著二哥不讓來。二哥給父親打電話,喃喃著說有事。二嫂一旁罵著,應該是在掐或者是揪二哥,隔著電話線聽到二哥吃痛的叫聲。父親像入定的老僧,嗯嗯呀呀應著,掛了電話兀自熱情地招呼著眾人。他的臉掛起難為情的笑,好像誰撕了他的面皮,血淋淋的,除了笑不知還能做什么。父親說:“你二哥他們工作忙,就不趕著回來了?;仡^你們結婚,他們一定出席?!贝笊┬Φ酶鼩g了,端過微之的碗盛了兩勺子魚湯,說:“喝喝看,這鱈魚湯美容又養顏?!蔽⒅樕亮顺?。唉,她肯定是對父親說的話不痛快了,微之是想婚姻的流程都走一遍的,尤其是重要的兩遭事務,訂婚宴席和結婚宴席。這里面不單有錢的事情,更重要的是面子,姑娘家,不訂婚直接奔了結婚去,是會被懷疑身價懷疑品性的,是不是肚子等不及,即便肚子等不及,該辦的還得辦,提前辦,抓緊辦,不顯懷的時候辦。辦了就是過了明路,怎么折騰,也能找到原諒的借口,人們會說,人家是訂了婚的。訂婚,是婚姻合法化的世俗儀式。但這怪不得父親,是他堅持不要訂婚儀式的,他這一生最難堪的就是上次訂婚了,倒不是宴席上出現了什么紕漏,實在是那場訂婚宴席過后他再也沒有好活過,當了很長時間風箱里的耗子,父母一邊催著結婚,那女子一邊催著換房換車,雙方都怪他無用,說梁山沒了都幾百年了,吳用(無用)怎么還在,他要想方設法說服對方,可是,怎么可能,真金白銀,都堅硬。后來,是實在拖不下去了,才解除的婚約,是那女子主動。那時,他們已經好久不聯系了,只是,有一次經過她的門店,看到她上了一輛豪車,她當時停頓了一下,應該是才想起還有他這么一號人存在吧,沒多久,介紹人就上門來,直接了當退了彩禮,其余的,沒有了,姑娘說了,跟他訂過婚,怎么說都損了名聲。好像名聲這種東西是件胸衣,只有她有,他就沒有。不過,他想著趕緊解除吧,早了結早解脫。不過,二嫂可不干了,罵罵罵,認定自己虧損了她的份額,本身她可以分得更多,這一下出了這么多血,而且還要再來一次,而且分財產這事要無限推遲。本來父母就偏心他,一直拖下去,還不全拖成他的。她完全忘了,他們早已拿走了他所有的。房子、車子、工作之類,一項沒少他們,而且他們占得更多。那時,父親還在任上,手中一家公司,興隆無比,盡著安排自己人,都是他們兩家的親戚,直到現在他們仍占著穩固的地位。自己考了公務員,在公司完全沒有勢力,拿了什么是肉眼可見的。

“多吃點,看這細胳膊細腿的?!蹦赣H給微之夾菜,顫巍巍的。他想著微之每天嚷嚷著要減肥,就分了一點過去。母親就是這樣,即便自己是個二百斤的胖子,母親也有理由讓自己吃飯,瘦了吃長胖,胖了吃健康。

微之也給母親夾了菜,說:“阿姨,你也吃,別光顧著我?!彼胛⒅畷莻€好兒媳的,總會有兒媳心疼母親的,生病的母親,日漸遲鈍日漸絮叨的母親。是的,母親有抑郁癥,很嚴重的那種,一度無法自理,父親也是那時退下來的。他借用了母親的病躲過了微之的追問,微之會不會覺得這是一種遺傳呢?他臉色一白。

他再也沒有說話,像把安裝在劇院里觀眾席位上的椅子,看著眾人熱絡的寒暄。他感覺得到父母的欣慰,尤其是母親那被歲月嚇壞了的神色里的放松。她怯怯的、友善的,飛快地瞟了一眼微之,然后又飛快地收回去的視線攪得他心口疼痛。他不若父母急切想要一樁婚姻。不過,他雖然不積極主動,但也不想拒絕。宴席在一派和氣中落下帷幕,賓主盡歡。他精疲力竭。

送微之回去后,他回了趟父母的家,母親正在繞著線團,大嫂和父親說著話,計劃著結婚用的東西,說著說著,又說回到上一次的訂婚宴席,說到了那個女人,說這一次萬萬不可以和上一次一樣,雞飛蛋打。大嫂笑瞇瞇地說,她看微之胃口不佳,是不是有了身子。父親也看過來。他覺得羞窘萬分,覺得又被他們算計了。而這讓微之知道,會怎么想,他不敢想下去。別看微之做事情總是慢慢悠悠,看著像個好擺弄的,可是,真相處下去,就知道她的性格是極倔強的。否則,也不會這么多年不結婚,任由大家說三道四。

“她也是那個地方的?!贝笊┩蝗粊砹诉@么一句。是的,微之和從前那個女人來自同一個地方,可是,他不也來自那個地方嗎?大嫂不也來自那個地方嗎?那地方的蠻橫和不講理是出了名的,可是,大家不也相處挺好嗎?倒是二嫂,說是來自民風很好的地方,可是,不也一樣不講理嗎?要說媳婦,這才是父親挑挑揀揀,盡著心選出來要改換門庭的門面。娶大嫂時,家中是上升期,到他了,輝煌早已是過去。只問二嫂那時,正旭日當頭,可是,還不就那樣了。二哥有沒有埋怨,他不知道。但二哥每次來找他時,身上總少不了抓撓的痕跡,要知道,他家既沒喂貓也沒養狗,他干的也不是什么粗活。一個公司經理,渾身血印子,誰不笑話。

“那個地方怎么了,我們都是那個地方的呢?!彼€是留了情面。大嫂待他還是好的,要是二嫂,他肯定嗆了回去:“你就是那個地方的?!闭f了他就出門了,任母親追出來,也沒做片刻停留,招手攔了一輛車,一騎絕塵,回了他在河邊的房子,用二嫂的話說,是通過婚姻霸占來的房子。

一層一層,他走上去,一共24層,他在18層。走進去的時候,他已經不氣了。渾身汗津津的,額頭的水順著眼瞼滑下去,他抹了一把,黏答答的。實在沒有力氣洗澡,就依著門坐下來。這房子建在從前的觀景點上,那時,沒有高樓,光山頭也是極高,能覽盡縣城風光。而且,這里的景,關鍵還不是看,而是聽,是謂“聽濤”。后來,上游修了水電站,想要聽濤已是不可能的了。不過,這并不妨礙他的想象。

他任生活的潮水拍打過來,像沉默的岸崖。一波一波流水告訴他沿彼岸風光的壯美,期待他加入他們的隊伍,匯入主流,像母親一樣,像父親一樣,像過去的一代又一代人。但是,他盡管表面上看起來木訥、遲滯、沉重,實際上早已反向被動接受了流水的忠告,機心千瘡百孔,一如蜂窩。

他想讓他們滿意的,可總是不能。他內心是贊同他們的,也想要看看他們怎么操辦他的婚禮,可是也辦不到。他想大聲地應許一聲:“我會的?!蹦菢?,他們會露出在動物園里觀猴的微笑,像看不知事的寵物,萬事在握果然如此的表情,像馴服了一匹野馬。

河流嗚嗚咽咽喘息著,規律有序,一口一口,蠶吃食一樣嚼著山間的風物,嚼著他。

天亮了,就好了。

第二天到微之弟弟家吃飯,微之的侄女兒安安很是活潑,上躥下跳像個小猴。微之的媽媽看著她侄女兒就好多了,沒有那種驚慌失措,也沒有那么隔閡。那天,他還喝了點酒,醺醺然,很是舒服。后來,和微之往回走。微之說起她父親去世之后她母親的不容易,說婚后要多接到家里來住的,他很是附和了兩聲,說應該的,應該的。

可是,問題很快就出現了,那種詭異的感覺很快就又出現了。那一天,他去敲門,過了很久,門開了一條縫,一只枯槁的手搭在門扉上,很快消失了,縮了回去,像被燙到了一樣,然后,急急慌慌的聲音傳來,微之,微之,有人……

微之慢慢悠悠地晃蕩出來,嘴里呵斥著她母親,說:“不是跟你說過嗎?寒山要來。媽,你都這把年紀了,能不能不要老這樣咋咋呼呼的,誰還能吃了你不成?!闭f著緊了緊身上的披肩。微之頂著很濃的妝容,頭發繁復,一部分扎著一部分垂下來,一襲漢服,很是讓人驚艷。當然,他是驚艷中又自有三分驚奇的。這是他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微之化濃妝,平素約會,她一向是素面朝天的。好像不是什么好的粉底,額上耳邊和下巴處毛毛躁躁的,兩頰還各有一塊暗影,應該是沒有涂抹勻稱的粉底,厚厚一抹。他心思一動,手就上去了。微之拍落了他的手,蹙著眉說:“別弄我的妝,馬上要開播了?!彼χf:“粉底不勻稱呢,你趕緊弄弄?!蔽⒅屏怂幌?,朝門口的穿衣鏡里望,瞅了兩眼,倒笑了:“什么,這是我專門涂出的陰影,顯臉小?!彼悬c遲疑:“可是,太明顯了。而且,妝是不是太濃了?”微之一揮衣袖,略帶戲謔地笑著說:“濾鏡美顏,不痛不癢,邪術之首,一開就是高光時刻。你懂什么!哈哈?!闭f著倒退回了自己房間。

他被留在了客廳。微之的媽媽讓他坐下,給他端了一杯茶水過來。他說:“媽,我自己來?!彼孟癖贿@聲“媽”給嚇了一跳,愣在了茶幾旁。幾分鐘過去了,她慢慢地挪到沙發邊沿上坐下,看起電視來。他不能明白電視有什么可看的,廣告時間,她也直勾勾地盯著。他放下手機,抬頭瞥了她一眼,才分明看出,她是根本沒有看電視的,她不知在看著什么。

他動了動腿,扯了扯并不存在的領帶,試圖和她說一句話,可是,她明顯沒有看過來,脖子伸直,像長年累月被畫家聘用的模特,盡職盡責地工作著,即便有再大的聲響,也不能打擾她分毫。

他看著這個老婦臉上的褶皺,有種難以言喻的感受,他想著微之飽滿的腮龐也會一天天塌陷下去,想著微之臉上顯現出千溝萬壑,想著她的眼瞼耷拉在眼睛上,他便萬分難受,像有一千只蟲子附體一樣,覺得渾身瘙癢。他似乎覺知了一個真理:女婿是萬萬不要和丈母娘見面的,會無端生出毛骨悚然的恐慌。他有點不能忍受這個覺知。

他把頭又投進了那方屏幕上。小小的手機屏幕上,微之晃動著,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手指在琴鍵上翻飛,腳點下去的時候手指也會點下去,那迷醉的表情,像裝點午夜的精靈。微之的聲線很細,細細地溫婉地唱著,臉小小的,像年畫里走出的女子,裊裊婷婷,萬種風情。忽而,變了嗓音,是鏗鏘的中高音,像一個女將軍,殺氣騰騰。他不是很懂這些音樂,但是,他覺得無限好。

“你喝水?!蔽⒅膵寢屚屏送撇鑾咨系乃?。他說著謝謝,真覺得自己成了章魚,長了多余的手腳,不知藏哪里好。

然后,又是靜默。直到微之出來,她就那樣靜靜地坐著,偶爾向他的方向推一推水杯。光落下的陰影有時會被手的動作打破,但大部分時候,它是完整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分解的慢鏡頭,把漫長的黃昏拉長,一小時,一天,一年,一生。那不動的光,像水煮魚里面的油,清亮亮的,煎熬著他。

微之出來了,臉上的粉浮起來,在燈光的暗影下,松弛的皮膚,和她傳到APP上的視頻隔著千山萬水,他低下頭去,覺得他還是喜歡屏幕上的姑娘。

然后,微之開始卸妝。她先抹了一層油上去,油光滑亮的,像案板上的油糕,黃得出奇。涂抹了大概三分鐘,拿起一塊四四方方的紙巾擦了去,露出了本來面目。雙眼皮膠帶早扯了下去,撕出兩條白道子,在土黃色面孔上格外明顯。眼瞼開始向下塌,露出了她媽媽的底色。兩個顴骨被油抹得越發高了,臉頰卻向后陷。那兩塊陰影去除后,臉像再也受不住地心引力的牽引一樣無限地擴展開去。他再次低下頭,幫她上傳直播時錄制的視頻到其他平臺,酒家的旗子招展,一個女俠,眼神伶俐站在山間,天像剛下過雨似的,藍得放光,一棵樹在遠處搖動著,呼喚著人的走進。他知道,他還是喜歡這個姑娘。

微之換了一條粉色的裙子,無數的裙帶似乎也無法托舉松弛下去的皮膚。他想,他該讓她不再減肥。她今天直播結束得早,想來也是因為自己來了的緣故。她送他出來,很抱歉地對他說著自己的忙碌。走過了一幢高樓,走過了一條街,又折回去,重復此前的動作,說是順路看看衣服,實際也沒有進過一個店鋪。他幾次想要跟她提她此前的提議,也沒有說出口。他實在不想跟老人們住在一起,不管是自己的父母還是微之的母親。倒不是嫌她嘮叨,事實是她根本一點也不嘮叨。不過她總讓他不舒服,這種不舒服是被監控的不舒服和不被接納的不舒服的混合,談不上多么痛楚,但總覺有針在戳刺,一針一針,排過去,要把一生排滿的樣子。即便沒有一生,前半生排了過去,后半生還有什么指望。走到后來,微之也累了。兩人就坐下來,這里的坐處是極多的,隨便哪一塊石頭,隨便哪一個亭子,隨便哪一截臺階。他們撿了一截臺階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他還是說出了那句話,婉轉的曲折的,希望兩個人獨處,希望有自己的家,小家,而不是大家,沒有爸爸媽媽管束的拘束的。微之似是沒有聽明白,以為他體貼她要面對公婆,還勸他說:“不要跟你父親鬧了,他也不容易?!彼嘈?。

跟微之道過晚安,一路晃晃悠悠穿過漆黑的夜幕,經過一座座高矮不等的樓,繞過一座廟宇、一座教堂、一座監獄、一家敬老院、一座特殊教育學校,走進門廳威嚴的小區,直上十八層,走進臨河的房子。一切宏大指向一切渺小,河流、草原、天空、大地、森林都一樣,讓人類匍匐,走進去,就出不來了。

很快,他們就結婚了。他用疫情申報說服微之取消了訂婚儀式。也很是過了一些清靜濃情的日子,不過,很快,微之就生產了。大概是結婚后的五六個月吧。他當然不敢讓微之知道大嫂和父親那時對他的追問,盡管那時,微之可能已經懷孕了。微之生產后,她母親馬上住了進來,照顧微之,照顧和寶。微之真是一個喜歡大家庭的人,她對他的大家庭一點都不排斥,誰來了都是好吃好喝招待著,家里一改往日冷清的風氣,每天人煙吵鬧的,像在過會。她對于長輩的指點從不忤逆,從善如流地接受了父親給孫女的命名:和寶。家和萬事興,一家人要和和睦睦。

他初為人父,自是覺得新鮮。微之母親卻管得緊,生怕他摔了或者笨手笨腳傷了和寶,只要他接近和寶,她就不錯眼地盯著,如果和寶在他手上哭了,那更是免不了吃一頓眼光。是的,她不會訓斥他,不過不妨礙他能感受到她的責備,那雙黃褐色的眼睛總使他無所遁形,像現了原形的妖魔鬼怪,頭皮發麻,一動都不敢動,非得主人來了領走。微之是那主人,關鍵時刻常出來解救他。不過,有時,她也和她母親一起嘲笑他,說他的木訥和不知所措。那措辭,好像他是動物園的一只猴——縮手縮腳、瞻前顧后。抱孩子不是抱,是端,兩只手分開,你給他把孩子放上去,他不敢稍微挪動一下,端著一會兒,臨到要放下來,還得一個人從他手上先抱過去。

微之母親幾次作勢想回家去看看,可是,他這樣不會照顧和寶,她也就不敢走了。其實,有什么可看的,微之把她們租住的房子退掉了,她搬進微之弟弟家去不說沒幾天,就是家當也沒什么,幾件不值錢的衣服罷了。微之當然也不會讓她母親走,她結婚時就說過要和母親一起生活,她不放心她去弟弟家吃弟媳的眼色。

這天,他下班后到市場去買了一條魚,拿到公司食堂讓廚子炮制了,水煮,準備拿回去給微之補身體。電梯間,碰到了鄰居,很是寒暄了兩句。鄰居說他真幸福,兩口子賺著國家錢,父母貼補著,岳母帶孩子,別提多舒服,哪像自己,父母是農民,只會刨土,岳母又去得早,沒得個幫襯,老婆生了,也只能湊合著找個月嫂對付一下。他靦腆地笑了一路,很有幾分自得。

到了18樓,開了門進去,微之睡著了。微之母親努了下嘴,示意他手腳放輕點。兩個人在黃昏的房子里沉默地坐著,河水嗚嗚咽咽地抽泣著,一道光透過落地窗戶打進來,在微之母親身上停下來,形成了一道光柱,嬰兒躺在她的臂彎里,睡得香甜。他感到一陣窒息,這里不是他的,而是她的。她是統攝大地的神,善眉善眼,無可挑剔。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實在沒有語言,實在不敢言語,他示意魚放在了廚房,他出去一下。她似乎點了點頭,也似乎沒有。他沒再回頭看,輕手輕腳地出了門,回頭看了看門牌,向步梯走去。

房子向下,是一座廟宇。廟宇立在峭壁上,向上走不覺有什么,向下走卻是險峻異常。廟宇邊上是一群摩崖石刻,他沿著細線一樣的路磕磕絆絆走過去,手劃過那些斑斑駁駁的字跡,指尖濕漉漉的。仔細嗅聞,被流水拍打過的孔穴里還有潮濕的氣息。他坐下來,蜷縮了幾分鐘,河風送來水的腥,眼瞼蒙上了一層霧。他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他是慣于犧牲自己的,除了犧牲自己,倒不知還有什么可做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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