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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馱天

2021-09-30 09:19王占黑
小說月報 2021年8期
關鍵詞:全智賢小虎胳膊

附近幾條街遭了賊或出了人命,我敢保證,頭一輪敲定的嫌疑犯里少不了我。過年前,靠西那棟樓丟了狗,民警來敲門,我說我住東頭,隔著一條小馬路呢。民警只問,去過嗎?我點頭。見過一樓的黃狗嗎?我說挺兇。他又問,自己罵過什么不記得?我想起那狗朝我亂叫時,旁邊還有一雙半開半閉的眼睛。民警提醒我,你威脅他要吃狗肉。我說我們那兒人人都吃。他看了我一眼,我很想笑。要不是什么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回去吃過幾頓都數不清了,誰有空背這鍋。

幾天后我再去,黃狗套著新打的鐵鏈坐在門口,緊挨穿睡衣套裝的老男人。他斜眼看狗,狗一個猛沖,我車頭倒了,地皮轟起一層灰。我撿起紙盒上樓,男人的罵聲緊跟,我聽不懂,倒背得下了,依樣畫葫蘆還給他。他住的這棟,我比自己住的還熟。底樓除了他還有戶老太太,家具和人一樣,下雨天散出很重的霉味。二樓養的泰迪,沒個狗樣,常被樓下那只嚇得發抖。三樓窗臺的仙人掌下一秒就要掉下去。四樓兩扇防盜門外加裝了鐵門,很像監獄。五樓我不熟,總是心急略過。到了頂樓,跨過一塊紅地毯,再過一塊格紋地毯,那姑娘東西最多,治痘的、美白的。真舍得花。每次只開一條縫,我連面也沒見全,懷疑她歲數比“姑娘”要大得多。

我問同屋,要被發現記性這么好,會不會什么也沒干就給抓進去了?小虎說,這有啥,慢慢適應,我還給當成小三呢。男的跟女的吵得正火熱,見我敲門喊女的名字,一口咬定女的跟我亂搞,那女的眼盯住男的,手指著我大喊,我有毛病啊,搞這種癟三?跺著腳就開始哭,哭里帶點干嘔。他模仿那女人的口音和動作,叫正在吃飯的人通通笑倒,他又補一句,這種年紀,送我都不要搞。軍軍問,那倒貼呢?小虎閉上眼,伸開胳膊說,為了錢,我可以忍。

屋里六個人,除我和老李,都一個地方來的,跑的是分開的片區,一天難得在路上見一回。我來的頭幾天,每到晚上,他們總追問深圳的事,賺得多嗎?對外地人好點嗎?我說不出,他們就開始嘆氣。軍軍說,好點就不會走了。老李說,出了村口,哪兒都一樣。他年紀最大,有家有室,據說還做過生意,賠了血本。老李開了頭,幾個人就開始瞎聊,一開始總講不順心的事,工資欠了,被老鄉騙了。慢慢也講到些開心的,網戀、做保健、老板做夢也想不到的綠帽子。一說這些,屋里人笑著笑著,慢慢就起了呼嚕聲。好事容易發夢,老家的老人都這么說。

剛來那陣特別難,打電話多半會被掛掉,又不敢學人家放下就走,只好一遍遍打。直到有個姑娘接了,我說送貨,她問,那怎么顯示房產中介,還廣東的?我說不好意思,剛轉行。她笑了,說現在經濟是不景氣,又提醒我趕緊換本地號碼,說我早被幾十個人標記成騷擾電話啦。我聽了挺高興,于是問,你住404嗎?能不能下來一趟?她說稍等,我給你開門禁啊。我央她,你能下來嗎?我實在跑不動了。她問我大不大,我說挺薄,大概是本書。那放信箱吧,說完她就掛了。第二天我收到通知,自己因為拒絕上門被投訴了。

小虎說,別往心里去,投訴是個玄學,跟你干得好壞沒關系。我慢慢體會到他的意思。比如你很熱情的時候,吃進對方冷臉,你收一收熱情,對方覺得你不夠微笑服務。你想幫人搬進去,人怕你藏壞心;你不幫,又怪你服務不到位。反正事情總是從你想不到的方面來。我睡靠窗上鋪,和對門的廚衛挨著。那晚,女人哐哐敲門,咬定我打手電偷看她洗澡。我說躺著看手機,是有點亮。她不信,喊男人出來,男人一出來,老人小孩也跟著出來。吵了幾句,女人拿起電話就要舉報。小虎罵,我們是群租,你們一家五口就他媽不是?三個數字將要按下,老李回來了。他把大伙推進門,拉下電閘,眼底一片漆黑,外面的罵聲漸漸停下。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房間很大,大到像小時候老家的夜里,跑不到盡頭,可識得出各種動靜。對門重新放洗澡水了,樓上大人把小孩罵哭了,我的窗外是雨,雨里是“唰——唰”的大馬路,大馬路上面是“唰——唰——唰”的高架。地面、汽車和水打群架。以前我最喜歡,覺得這才是城里的聲音,發動機去掉日夜的差別,也去掉無聊,可我后來又覺得沒法去掉了。它催人睡著,靜下來反倒不習慣了。直到有人“砰”一聲撞了床腳,老李才想起推閘,一開燈,幾只蟑螂嚇得滿地亂竄。老李說,群租房就是蟑螂窩、老鼠洞。六個人趕緊學蟑螂爬回床鋪,重新滅燈。小虎搓著被撞疼的膝蓋講,要說剛沒起過一了百了的殺心,也是句瞎話了。軍軍講,老家四十萬造四百平方米,這里四百萬買四十平方米,怨不得他罵到最后就是一句滾。祝家大哥對堂弟說,我是真想回老家了。

那晚聊到最后,老李放了句怪話。他說,老李不好過了。具體的他不講,也沒人問。老李又提了一嘴,還是沒人回話。我不知道別人是睡著了還是裝的,反正我剛來,松不開這個手。過了幾天,老李搬出去了,他說夜里看倉庫,多掙一份,床位會轉租給老鄉。誰想疫情鬧大了,想出的出不來,想回的回不去,再沒人接手他的床位。我們就把空酒瓶放過去,晾不干的褲頭放過去,不知道我們床底的蟑螂有沒有跟著過去。

年頭上,網吧老板撐不下去了,往門口貼了張告示:全場包房,免費上網,點飲料送零食。底下一行小字:早八點到晚八點。祝大哥看了很興奮,說有暖氣有寬帶,還圖啥。為了多占便宜,我們一下班餓著肚子就去。人確實少得像包場,老板隨手一揮,就算量過了體溫,仔細看,他揮的是空調遙控器,但沒真開空調。相互理解噢,他說,不通風要吃罰款的噢。一人點一杯最便宜的檸檬水,酸得倒牙。送的零食不好吃,但多吃也能頂飽。我覺得冷,跟老板要熱水,老板說,維生素都破壞掉了,還防什么感冒?祝家兄弟倒是熱血沸騰,一開打就往死里敲。老板斜著眼罵,小兄弟是證券交易所過來的???他倆扣著耳機毫無反應。我打不動,說實在,我是沖著按摩座椅來的,被敲得心怦怦跳,模模糊糊想起“全智賢”那天在小公園問我的好多問題。她兩只手往胸前一碰,歪頭沖我笑。我說不行,多少年沒寫過字了。她很激動,說只要會講話會認字,就能寫!磕磕巴巴聊完兩回,我沒問她成了沒,她也沒問我寫了什么。但她說那句話的表情總讓我想起一個做傳銷的老鄉,真得好像你只要去買彩票,就一定能發財。果然天一黑人就容易瞎想,我撒了泡尿,回來也開始噼啪敲鍵盤。祝大哥伸頭喊我,玩啥呢?一起啊。我也假裝扣住耳機不理他。剛開了頭,想不好存哪兒,就先貼QQ空間,僅自己可見。我一上線,就看到“奔馳的寶馬”也上線了。兩個月了,盤子沒回過我一條微信。好在從學會用QQ起,我倆就互相設置了隱身可見。我抖了抖他的窗戶。隔五分鐘,“奔馳的寶馬”發來一個咧嘴笑。

你在哪兒?我問。

你在哪兒?他反問。

還能在哪兒,你跑了,豬奶奶的兒子兒媳天天來鬧,老大說,你們要不去把人擺平了,要不把張玉盤找出來,兩件事都不能完成,老大就把你帶過去的老鄉全開了。

真是條老狗,盤子問,現在還行?

我把盤子喝完酒最愛唱的一句還給他,“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p>

也對,大學生嘛,機會多得是。他發來一個壞笑。

盤子一向這樣,用得上我,就說我是大學生;用不上了,就到處拆我墻,說什么野雞大專不如不讀。其實盤子心里覺得哪兒都不算大學,只有他妹的江西師范才是正宗老牌。他說,我妹上的是大學,你上的是學院,能一樣?我沒話說,自己也從不覺得那個在我畢業后突然升格的學校和我有什么關系,反正啥也沒教,啥也沒會。畢業那年冬天,也是QQ上聊天,我跟盤子抱怨起步不順。盤子問,你學的啥?我把求職那陣常用的幾句說了一遍。聽不懂,簡單點。我說就是做買賣。那好辦,來跟我干。我說憑啥。盤子甩出年終獎之后,我辭掉在省城剛找的工作,退了合租的房子去深圳找他。

一天一夜的上鋪。我像個“死人”躺在“棺材板”里,不吃不尿,盯著天花板反復想盤子說過的話。他說上學就不該是個義務的事,一百個人浪費青春寫考卷,出一個人才,剩下九十九個都是炮灰。也就你傻,他罵,一路陪到底,你他媽就是個頂級炮灰。盤子初中沒畢業就出來了,各行各業都嘗試過,按他的話,闖社會才算真活著,所以他比我多活了五六年。我還記得盤子最后一次被老師批評是在歷史課上。點著書上帶四個蛤蟆的什么儀,盤子告訴全班,假的,測不了地震。老師生氣了。盤子說,真的,網上都這么說。老師罵,天天就知道上網吧,有出息?你造一個我看看。第二天盤子沒來,有人說他真去造什么儀了,從此再沒來過。我下一次聯系上他,他說自己在省城了,叫我去玩。后來是武漢、長沙、廣州,每次都叫我去玩。他從不問我在哪兒、在干嗎,單說他自己的事,不分好壞。一開始我挺委屈沒機會開口,仔細想想,自己實在也沒啥可說。有一天我在食堂邊吃邊看電視,正放到家屬探監,我突然覺得我和盤子就隔著那扇透明玻璃窗,我坐里面,盤子每隔一段時間坐到對面給我打電話,五分鐘,十分鐘,打完拍拍屁股走。過去的事都過去了,火車到站了,我復活了。

在深圳見到盤子,他曬黑了,但西裝筆挺,臉也尖了,不像個盤子。他說,放心,好做得很,這一片都是我們永新幫的。我看了眼問,哪片?他背后一頭是特別洋氣的樓,正門高得嚇人,棕櫚樹以下全部是大理石柱子,天上才是一戶一戶的大陽臺。另一頭電線扎堆,掉漆發黃,窗和窗貼著面。兩頭接著,那里沒給這里留一點面子。盤子展開雙臂說,都算,一片是理想,一片是現實。我盯著現實看了好久,南方日頭毒,暈乎乎總覺得回到了老鎮子上。你別看不起,盤子說,手上有農民房產權的,才真住得起那頭。說完幫我把行李提了上去。從底樓起,一模一樣的白襯衫掛滿了走廊,我想起擁擠的鎮中宿舍,積了多少輪男學生的汗臭腳臭,渾到讓人忘了在里面住過多久,要干什么。盤子喊我一起住頂樓,說上天臺抽煙舒服。我說不抽,只跟著去吹風,確實舒服。之后一年,我常去天臺發呆,看到一頭的矮房子像被依次推倒的骨牌,平躺在地上,被遠處的塔吊圍過來吃個精光。我穿著襯衫西褲從這頭出來,去那頭給人提包,看車,按門鈴,看里面的人穿著T恤短褲上車下車,戴墨鏡,摘墨鏡。我問盤子,人家都不講究,咱們穿這么正式干嗎?盤子說,別說短褲,人家一條底褲都比你全身貴。后來盤子因為當面開這種玩笑得罪了短褲,連帶我一同被調到關外了,但我們仍住這兒,在天臺上看高房子起、矮房子退。盤子說,對不住啊,還沒干過大的就撤下了。我說我也干不成大的。盤子就罵我志氣小,沒勁。那你能干多大?我問。他光笑笑。當時我沒想過,半年后會再次被盤子連累,甚至丟了工作。

我問盤子,你和“豬奶奶”去哪兒了?

尊敬點,叫朱阿姨。

你把朱阿姨帶哪兒去了?

她是她,我是我,你別亂說。

豬奶奶是盤子最后一個客戶。進店啥也不問,背一只布袋坐下哭。這樣的老人我在羅湖見過好幾個,被子女冷落或吵了架,賭氣就要賣房,最后總會被哄著抬著勸回去。臉皮厚的,沒事就來店里坐坐,旁人不敢插手??韶i奶奶不一樣,她坐了好幾回都沒人來收場,別的客人以為她和店里起了糾紛,客人不高興,老大也不高興。盤子嘴上說燙手山芋不好握,暗地里還是握住了。聽說豬奶奶那片快通地鐵了,又是小套,盤子在天臺拍我肩,說,兄弟,看好嘍。他情愿每天陪著進進出出。沒想到豬奶奶對買家挑三揀四,前后看了幾十個,這事還是懸著,有人就說豬奶奶不是誠心,耗下去沒底。我也勸盤子,不是你教的嘛,別在一棵樹上吊死。盤子一邊答應,一邊跟豬奶奶打持久戰??偹愕侥甑?,豬奶奶出手了,一切順利,忙完雙休,盤子沒來上班。第二天還是沒來。我想起那節歷史課,就知道他不會來了。直到豬奶奶兒子出現,店里嚇了一跳,他來不是為房,是要找豬奶奶這個人。有人便說盤子早看上了豬奶奶的錢,放長線釣大魚。也有人說是豬奶奶看上盤子了,用錢誘惑他私奔。最嚇人的說法是,盤子殺人滅口,攜款潛逃了。就算是真的,他攜的也是豬奶奶的款,店里的錢,盤子一分沒動。

那你倆為啥同時不見了?我問。

她拿了錢,去環游世界了。

你陪?

我拿了錢,我游一小塊世界不行嗎?

你哪兒來的錢?

過戶前一天,朱姨叫我陪她去山上走走。到了我才知道,她是來挑墓地。我想,錢多也不能這么花啊,不跟老頭合葬,非要買塊新的。她說,小張啊,我一出手,兒子恨死我,以后兩塊墓碑并排,他們擦老頭的,不擦我的,我可有面子?我點點頭,她想得有道理?;貋砺飞纤终f,小張啊,我是不打算告訴他們了。以后逢年過節,你來山上看看我,可好?我嚇死,感覺眼前這就是個鬼了,趕緊說我以后要回老家去。她說放心,山路迢迢,不能白欠人情。就預付了我十年的差旅費。

他連發了好幾行字,我只關心一點,多少?

十萬。

十萬掃個墓?錢太好賺了。

用真心換真心,你不懂。

真心你還拿掃墓錢旅游。

你別管,以后我還賺回來。

我只好換個話題,問他在哪兒旅游,到處都隔離呢。盤子說他在歐洲小鎮。我第一反應是以前賣過的一個中檔樓盤,分成好幾期,有米蘭小鎮、約克小鎮、佛羅倫薩小鎮,聽起來像貴族,地塊都是給外資輪胎廠糟蹋過的。我就問,哪一期?

你懂個屁,在意大利呢。他發來兩張照片,一張有名的斜塔,一張城堡。確實像洋人住的,他們的宅基地和我們的差不多大,但樓看著特別結實,我們的樓拖拉機一推就倒。我就說,回來給我帶點紀念品。

現在不是疫情嘛,不好回。盤子說。

說完,盤子的頭像就變灰了。

我看著他發的照片,想到豬奶奶和盤子的臉,忽然有點蒙,如果盤子沒走,我沒被拖累,按這幾月的行情,店里估計也發不起工資了。一切都是定好了的,一切是從豬奶奶開始的。我突然決定把剛開的頭全刪了,從豬奶奶第一次來店里寫起。寫到看墓,快晚上八點了,我把手邊最后一點吃喝解決掉,拍了拍旁邊兩位。祝家兄弟死活不肯撒手,說一把,再玩一把??戳搜矍芭_,老板正沖我笑。我只好跟著留下,順便開始想以后的事,豬奶奶通過養老院告訴盤子自己病危,盤子因為隔離錯過了最后一面,但遵守約定去給豬奶奶掃墓,越想越順,越想越激動。我的最后一句只有一行:豬奶奶臨死前說,賣房是她一生中最正確的決定。我看著這一句,眼前出現“全智賢”歪頭沖我笑的樣子,我也跟著笑了。

網吧的告示有一塊悄悄在變,從免費變半價,再變到八折的時候,祝家大哥說,疫情是好得差不多了吧?他和堂弟不再去了,幾個人又回到下了班躺著“吃雞”的日子。我得知盤子在意大利之后沒幾天,給他發了好幾條消息,都沒回音,新聞里管那邊叫“人間地獄”,我有點怕他是不是中“獎”了。

回了沒?

疫情過去了,注意啊。

歐洲鎮上是沒電還是沒網?

記不記得“全智賢”?不是隔壁班班花,是深圳那個,她知道你和豬奶奶的事了。

我每天掛著手機QQ,其實是為了說這個事,又不知道怎么開口。我編的故事“全智賢”特別喜歡,還說要采訪盤子。我一邊苦等盤子,一邊又怕他上線。盤子肯定會先罵我,敢拿你大哥開涮?然后問,給錢不?給多爺就干。他會發揮得比我更感天動地,叫“全智賢”聽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接著登報紙,上電視,被豬奶奶的兒子追著打??伤念^像總是灰色的,一個站在保時捷前面比手勢的微胖男人,車是新樓盤地下停車場見到的,照片是我拍的,“奔馳的寶馬”這個網名是他自己取的,七八年沒變了。我越看越覺得,這是一幅遺像,他大概早就病死在歐洲小鎮了。

盤子應該還記得隔壁班班花,以前我們去網吧看《我的野蠻女友》,一致覺得她和全智賢特別像,主要是瘦高個兒和長頭發,背面看一模一樣,正面轉過來,班花的皮膚要黑很多。我說,當然是全智賢更好看。盤子說,你不懂,黑里俏,全智賢要有她這么黑,還不如她一半好看呢。但盤子肯定想不起深圳“全智賢”了,誰,有這個人嗎?他會這么回我。也許我們和“全智賢”在同一棟樓的那幾分鐘里,盤子根本就沒留意。

那天我們和客戶約了大堂見,我盯著電梯間,盤子在接別的客戶電話??吹健叭琴t”走出來,我一驚,拿胳膊肘戳盤子,他點點頭。我吃不準他懂我意思沒,繼續戳,他瞪了我一眼,背過身去。這時“全智賢”刷完卡,頭發一甩,從我面前大步走過,像極了電影里的野蠻女友,而且和班花不同,她主要就像在皮膚白。我看著她出旋轉門,等了會兒車,小腿白白的,臉和脖子也白白的,很快離開了。我正要回頭跟盤子說這事,發現他已經在給客戶遞名片了,也是個白白的年輕女人,反復抱怨上一任中介回消息太慢。盤子說,放心,到小張這兒,絕不再讓您多等一秒。他給客戶叫了車,我們騎電瓶車在后面追。我發現在深圳這種常年曝曬的地方,膚白的只有兩種,一種是剛從北面來的,一種是坐辦公室和打車的。

在上海碰到“全智賢”,我一眼就認出了。她住在黃狗前一棟的六樓,剛搬完家,敞著門,周圍擺一大堆廢紙,大部分被雨水泡濕了。她綁了毛巾那么厚的發箍,坐在地上拆箱子,屋里亂七八糟。簽收完我送來的快遞,她叫我幫忙抬到客廳角落,我不懂大冬天為什么要冰柜。后面連著幾天都有她的大件。收件人是一個很長的英文名,我怕念錯了出丑,只能喊601。她馬上答應,門開得很大,照例請我搬進去。她在家常穿一身運動服,綁著頭發還是像全智賢,但不野蠻,很有禮貌。她總跟我說不好意思,剛來,要置辦的有點多,還給我瓶裝水喝。我不懂這有啥不好意思,跑一趟多一單,要是人人都不好意思,這行就喝西北風去了。等她安頓得差不多了,外面清空,擺出一塊黑貓模樣的地毯,還掛了帶貓的門環,我去得少了。好幾次騎到黃狗樓下,我總覺得“全智賢”會從陽臺上看到我,就盡量對它和老男人客氣一點。走到頂層,我忍不住停下來看對面她的陽臺,離得近,好像一腳就能跨過去。她不像別人,紅紅綠綠,什么都往外曬。她的窗簾是一層紗,有時看不見,有時又看得見了,白天也亮著燈,是那種不晃眼的橘黃色。還有一只貓,烏黑的,繞著床邊走來走去?!叭琴t”不適合住在這里,她應該住有電梯的,就像她不應該被曬黑一樣。

后來“全智賢”經常找我,每回約好時間,像客戶約看房一樣嚴格。她要寄什么書,一本一個地方,到哪兒的都有,寄件人還是那個長長的英文名。我明白,她找我只是圖我單價便宜。有一次我敲門,沒人開,就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看地上的廢紙,大概是書上剪下來的,太久沒認字了,讀起來費勁。她從樓下沖上來,跟我道歉,說路上堵了。見我手里拿的,就要送我一本。我說不了,你老板得說你。她笑,說,這我自己做的。我問,你自己當老板?倒也不算,幾個朋友一起弄的。她說。我接過來,假裝翻了幾頁,什么也沒看進去,就記得最后一頁底下印著那個很長的英文名?;氐剿奚?,我把書放枕頭邊,沒看半行就睡著了,后來不知怎么不見了,它再出現,已經在老李那放滿東西的床上了。

我能找你做個簡單的采訪嗎?她說,可以在我家,也可以在小公園,隨你。那天下很大的雨,地面積水厲害,我騎過去,濺別人一腿的泥。到傍晚雨漸漸停下,竟然還出太陽了。我收完她的包裹,正準備撤,西面的光線斜穿過樓道照進她的門,落到墻上、地上,也是一片橘黃。當時她是這么說的,我想知道這段時間不同行業的人是怎么度過的,你愿意參與進來嗎?

我一口回絕了從沒干過的事。理由是我剛從深圳過來,不了解。我不是故意這么說的。雖然每次見面我都很想提深圳,但除了喊601和收錢,我什么都說不出口。

“全智賢”立刻拍手,她一激動就愛拍手。巧了,我也剛從深圳來!那你能談談對那邊物流業的觀察嗎?

聽我疙疙瘩瘩交代完,“全智賢”說,其實我的工作和你的差不多。我嚇了一跳。她說,我之前在畫廊,別看好像很高級,工資可低了,賣畫可比賣房難多了,有錢人都知道買房來保資產,買藏品的人卻很少,收當代藝術品的就更少了,就算有,也是些沒文化的暴發戶,根本不識貨。她叉著手斜眼看著門框,好像門框就是暴發戶一樣。我現在辭職了,接點民間機構的項目來做,自由多了。她朝我笑。我不懂什么機構,但聽到她說賣畫和賣房差不多,也跟著笑。

我坐進軟皮沙發,腳埋在長毛毯子里,眼神埋在腳下,怕一走神,氣味就漏出來了?!叭琴t”坐在茶幾對面,問了我很多問題,除開年齡籍貫,我緊張得啥也答不上?!叭琴t”說,沒關系,我先說點,再換你說。那只黑貓從房間里鉆出來,繞著我腳打轉,也埋進毯子里。她摸著那只貓就說開去了。我才知道我倆算同鄉,年紀差不多,也知道了我們的距離不出三代,她家是從她爺爺輩開始出來做工的,我從我自己開始,然后她去了比盤子他妹更正宗的大學,我呢,頂級炮灰。沒準我小時候回去祭祖還見過你呢!她講話的時候眼睛死死盯住我,好像硬要我給點什么反應,可我一心在想要不要提寫字樓的事。我說,你在深圳的時候……她就講了很多深圳的不好、畫廊的不好,又講上海的好,我跟著搖頭點頭,但實際上,我覺不出這兩個地方有什么差別。怕她不高興,我打消了原來的念頭。聊到最近,她突然變嚴肅了,掏出紙和筆問,你有沒有在工作期間被認為可能攜帶病毒而遭受身體或精神上的歧視?如果病毒被證明可以由非生物作為載體來傳播,你會出于安全考慮放棄這份工作嗎?她的句子總是很長很繞,叫我反應很久。我的總是短得叫她接不?。簺]有、不會。直到樓下電瓶車響起警報,我起身要走。她說,等你有空了,我們約小公園再聊一次吧。她主動加了我的微信,問,你叫韋明?我點頭。我看到她還是那個英文名,后面跟了個鈴鐺的圖案。她說,我叫陳佳齡,佳人的佳,年齡的齡,叫我杰奎琳就行。我讀不出,覺得繞口。下樓之后,我把備注改成了“全智賢”。

禮拜六晚上我遲到了?!叭琴t”給的地址在市區老洋房,一棟好幾戶,特別難找。我下班晚,心又急,敲錯了門,被捧著飯碗的老人罵來罵去。不想求助,空兜了好幾圈,她竟然主動打電話過來,說怕我迷路,在大門口接。我只好從邊門繞出去,假裝剛從主路下來,一拐彎,她在路邊朝我揮手?!叭琴t”散開頭發,毛衣罩住紙片一樣薄的身形,比在家更好看些,和在深圳比,又顯得隨便很多。她問我最近忙不忙、口罩夠不夠,我說挺忙、挺夠。還沒想好要問她點什么,就到了。這棟樓我明明是路過了的。一樓墻上掛著遺照,家具老舊。沒想到爬到三層,卻是個新鮮毛坯房,一只吊燈,墻壁雪白,顯得中間更大。有個留長發的小伙貼著墻講話,其他人散在周圍,坐桌上的、躺地上的,啥樣都有?!叭琴t”撥開門口的人頭,對我說,隨便坐。

前一晚,我把“全智賢”發來的微信給同屋念了一遍。祝家兄弟忙著開打,顧不上聽,光說好好,去去。軍軍沖我問,參加啥工作?我答不上。小虎說,誰關心工作不工作,你就說“全智賢”好不好看吧。軍軍說,都叫“全智賢”了,還能不好看?這話把小虎逗樂了,他拍拍我的肩,說,無論何時何地,兄弟,記住一點,美女邀約,錯過必悔。

比起是誰叫我去的,好像沒人關心我為什么會被叫去,直到我主動坦白是因為寫了篇作文,祝大哥從床上彈起來,說,啥?你還有這特長?我說什么特長,就是和你們去網吧頭一天無聊寫的。小虎朝上鋪大喊,比比看看,人家上網干啥,你們上網干啥。上鋪一陣亂笑。

我突然很想老李,這種時候,他會拍拍我說,怕啥子,去就是了。他的口氣總能給我底氣。老李走了這么久,沒有要回來的意思。我不敢主動聯系他,如果得來一句老李苦啊,就又卡在要不要借錢的尷尬上了。有時我經過老李的床鋪,隨口提起,不知他最近咋樣,沒人接話。我有點懷疑在我住進來之前,老李是不是和其他人發生過什么,還是老李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他們都見過了,我還沒有。我能做的就是定期處理掉床上的酒瓶子,等他介紹的小老鄉進來住,實際上,等來的只有下一批空酒瓶。

我死活睡不著,起來走走,不知不覺又到小公園,野貓正在上回“全智賢”找我聊天的亭子里打架。聊完那次,她沒再喊我去收件,我們只在微信上聯系過兩回:第一回是我把豬奶奶的故事講給她,她問能不能采訪盤子,我說我去問問;第二回就是她邀請我參加什么工作,最后一行寫著,一定要來噢!這中間十來天,盤子還是沒有消息。我問過其他老鄉,他們都說不知道。我自從轉行,也和他們沒聯系了。主動跳出老鄉圈的老鄉,等于部隊里出了個叛徒。但我就是不想在里面待了?!叭琴t”也問過我,是什么促使你對工作和生活做出如此巨大的改變?句子還是很繞,我還是說不上。她安慰說,我懂,說不上來想干什么,想想自己不想干什么就好了。我嘴上沒應,心里卻明白了,盤子領我進的門,我是真不愿再往里走了。大概是這樣,我才對盤子的突然消失怨不起來。

夜里的小區靜得嚇人,疫情把老的小的關在家里,路上空空蕩蕩。我沒戴口罩,頭一回覺得城里的樹還挺好聞,像地里的新菜。亮燈的房間不多了,我挨個兒看,回想哪一間住的人叫什么、買過什么,但很難想起他們的表情,大多數人并不抬頭,更多人連門都不開。我走到大黃狗那兒,椅子空著,它在底下打瞌睡,發現我了,沒叫,也沒往前沖。我不再怕。上一次它為什么要跑?比起我,它是不是更怕那個給它上鎖的老男人?轉頭看對面六樓,橘黃色的燈還亮著,“全智賢”應該在準備明天的事吧,她的計劃里,明天也會有我。那只黑貓把自己埋在毛毯里,或者繞著床走來走去,每一天都在她的計劃里。這時窗開了,我看到兩只手掛在外面,一手拿著易拉罐,另一手半彎曲,時不時往罐里抖動。煙會落下,她的目光不會,我知道她在看天,就不再怕看她。窗戶重新合上的時候,我決定去了。

睡前我又給盤子發了一條:“全智賢”跟你一樣,喜歡在頂樓抽煙。

沒人回應。

往上翻三頁都是我的話。再往上是盤子的QQ簽名:我們不一樣,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境遇。我忍不住唱。去年盤子老愛在天臺放這首歌,前面死活不動,等了好久,終于等到這句高潮,一嗓子吼出來,非要學尾巴上那個沙沙的嗓音,像一個男歌手,挺苦澀??赏舴鍛撨^得一點兒也不苦吧,他比我、盤子、老李,還有那只大黃狗,比我們所有人都過得甜,他才是真的不一樣。想著想著,我睡著了。

屋里的人要說時髦,我欣賞不來;要說像流氓,細看又挺斯文,一身工裝的不像汽修工,裹長布的也不像僧人,總之就是挺少見的。有的女人剃寸頭,有的男人耳環比臉大,一眼望去,瘦的特瘦,胖的特胖,放在老家,估計會被當吸毒鬼看。反倒是“全智賢”,我從沒想過她會在人堆里顯得這么普通,一身黑,眼前就有好幾個。長發小伙說的什么我沒聽進,掃了眼幕布,第一行就叫我倒吸口氣。原來“全智賢”發我的消息里,不是參加工作,后頭還有個“坊”字,我愣是給看漏了。正巧她帶個蒲團坐過來,我問,這是要干啥?她拍拍我肩,說,別緊張,瞎聊呢。

長發小伙下去之后,一個穿背心的姑娘上來,我替她冷。她講自己去了個什么地方,待了多久,認識了幾個本地人。她后頭是一個厚嘴唇姑娘,涂成茄子色,上下兩片一翻,顯得更厚。接著就是“全智賢”。她在吊燈底下特別白,連發尾上都反著白光。挺慚愧,她說,雖然是我發起的工作坊,效率卻很低,每天都在荒廢——說著就去抓自己的長發,往頭頂上一掀,像一層浪——不過我請到一位朋友。人群中突然出現了呼喊,像祝家兄弟打到興頭上那種,嚇我一跳?!叭琴t”說,我常常覺得我是多余的加工者,但他不是,讓自己為自己說話,才是真的、可貴的。她看向我,我模模糊糊望見墻上印著“豬奶奶”三個字,腦殼一陣發燙,只覺得她的話讓我難過。我并沒有讓自己為自己說話,我替盤子和豬奶奶說了,說的還是瞎話,可盤子現在在哪兒、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把兩邊的人都辜負了,什么也說不出。四面的聲音把我圍住。

豬奶奶是得新冠肺炎去世的嗎?

她兒子會不會追討剩下的掃墓錢?

盤子現在過得好嗎?

你是怎么把人寫活的?

想了半天,我回了一句,他們就是活人。

四面都笑了。我有點慌,第一反應是怕屋里太大聲,樓下的人上來敲門投訴。吊燈好燙,要把我的羽絨服燒起來了,我只能靠打遠眼來去掉緊張,幾排書架,一些酒瓶,墻上貼的畫和紙,然后被一些聲音打斷。

有個人搶著發言,什么老齡化我來不及聽,只盯著他像非洲人一樣的小辮,包在紅頭巾里。一個女的帶頭談深圳的房市,以前地區老大過來開會也愛說這些。還有個滿胳膊龍虎花紋的小伙問我最近缺不缺人,他也想來干幾天。我說我轉行了。大家的興趣一下從豬奶奶和盤子轉到我身上,我的工資、房租,和“全智賢”一樣,什么都想知道。叫我從哪兒說起,平時在宿舍倒頭就睡,睡醒再干,沒人聊這些,要真聊到,恐怕就像老李那樣,實在是干不下去了。吊燈越來越燙,他們的口氣讓我覺得自己不像滿大街來去的電瓶車,倒是花大價錢從外地運過來的熊貓。

“全智賢”給我找了個臺階,她說,沒關系,你不想答,也可以問問。

我就問,你們這么多人,平時住得下?

花胳膊小伙給我講了一個叫生活實驗室的東西。我一聽是群租房,趕緊勸他們防著點鄰居舉報。他解釋說,也不是全住,所謂實驗,就是大家輪著來這里共同生活,看看能產生什么樣的可能性。

什么可能,我和軍軍他們一起住幾個月了,產生了多少空瓶。我沒再問,也沒回應,因為發現大家并不在乎我說了什么或是沒說,好像只要我人在就夠了,也許我和他們已經產生了什么可能性。很快有人開始放音樂,大家慢慢散開,又聚成一堆一堆,各自談著什么,也有人躺在角落看書、玩手機,模仿猴子從這頭爬到那頭,底下一陣呼喊。我看了看窗外,并沒有人在叫罵。

“全智賢”和我并排坐,問盤子回復了沒,我說他忙,還沒。她突然說,其實我幫你想了個筆名,特別符合你的名字和職業。我說我用不上。怎么用不上?你得繼續寫,大家都等著看呢!她用力拍了一下手,我愣了一下,想起前幾天網吧門口的優惠海報已經被撕掉了?!叭琴t”說,你知道韋馱天嗎?我搖頭。她解釋說,相傳這個韋馱天健步如飛,就是菩薩里的飛毛腿。我說懂了,但我主要費的是電瓶,不是腿。

怎么不是!有調查報告說,你們這個職業攢的里程,一年就能輕輕松松繞地球一圈。她很激動,手機屏幕一亮,那上面我的名字已經是韋馱天了。我有點不好意思。想跟她說我也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全智賢,但是沒敢說。只好岔開去問,這實驗室怎么交租?

我當二房東,跟幾個發起人分攤。其他人量力給點。

你不住這兒?

住不一定得過夜嘛,我白天經常過來,就當是個工位。

那你要交兩份租?

羊毛出在羊身上,這個社會處處想套你現錢,我們不如先去套它的錢,再扔給它。她笑。

我順口說起祝家兄弟想去網吧占便宜,結果給老板送錢的事?!叭琴t”大叫,超時不提醒是商業欺詐!下次喊我,我幫他們討回來!我看著她說,你又不認識。她說怎么了,年輕人要互幫互助嘛。我想她要是見過祝家兄弟那副死活不肯走的樣子,就幫不了忙了。

臨走,屋里已經有人在打呼了?!叭琴t”問我要不要住下,我說不了,得回。她說,那正好,我坐你車?我立刻搖手,只有一個頭盔,不夠罰的。話說出口,覺得自己腦門被驢踢了?!叭琴t”倒沒生氣,點了點頭,就先出去了,我只好推著車護送。一路上,我倆一前一后,三米兩米地隔著,顯得我像個跟蹤狂。

“全智賢”走在前面,背著雙手,一雙皮靴踩得噔噔響。她說,你知道嗎,我租下來辦的第一場是米兔談心會。我沒聽懂。

比如女性在工作中被吃了豆腐,可以來這里訴苦,尋求幫助。她回頭看我一眼,接著說,當然男性也可以。我點點頭。

我在深圳那會兒,無處可說,只好自己忍著,忍久了,習慣了,就變成都是我自己的錯了。

她用一個背影給我講她的事,冷靜得不像在講自己,也不像是跟我說,更像電視節目主持人在分析什么案子。她說,一味地順從,難免會產生斯德哥爾摩式依賴,我非常厭惡當時的自己總是妥協,去配合邁克,在配合中,我成了迫害我自己的幫兇。

我聽得云里霧里。聽了好幾百米路,我才大概明白,是那個叫邁克的老板看上她了,總找她,她不敢得罪,就盡量順著,結果被老板娘當著全辦公室的人打了耳光。停了幾米,她又說,相處久了,有時竟然覺得邁克是個不錯的伴侶,你說奇不奇怪?

你喜歡你老板?我問了一句。

“全智賢”停下,回頭看著我說,假如你的老板喜歡你,他必須先擺脫作為你老板的身份,然后擺脫已婚的身份,明白嗎?

我沒當過女的,也沒當過老板,更沒結過婚,不知道說啥好。突然感覺離她有點遠了,就推著車小跑往前追幾米,又不敢追得太近。

我們之間始終存在著不平等,邁克利用他的職權接近我、引誘我,然后按他的想法塑造我,我甚至來不及意識到他最開始的舉動是一種侵犯。她的語速越來越快,步子也變疾了,皮靴與地面接觸所發出的響聲卻輕得幾乎聽不見,像踩在泥里。她說事情公開后,邁克被調走了,白天上班,同事躲著她,尤其男的,都說她不要臉、過河拆橋。她一夜夜睡不著,恨死自己,看過病,吃過藥,都沒用,最后狠了心辭職,搬家。

你猜怎么樣,她回頭笑著說,我把自己從自己的世界里扔出去啦。

我聽得愣住,回過神來,已經落在十米開外了。我想起以前店里來過一個四川姑娘叫小崔,個子不高,長得挺好看,老大到哪兒都喊她跟著。不知怎么,小崔跟一個叫小厲的小伙子好上,老大二話不說就把小厲開了。小崔說,你這是公報私仇!老大又把小崔開了。他開會說,以后不招女的了,招一個,亂一窩,軍心不穩??蓻]多久又招了一個小李,還是讓到處跟著。小李和“全智賢”一樣,后來被老大媳婦扇了耳光,我和盤子都看見了。對這件事,盤子說,扇的又不是老大,老大怎么會長記性?后頭又補了一句,這個小李也不是什么好果子。

我想把這些告訴“全智賢”,她卻戴上口罩,朝我揮揮手,說,先走啦,咱們殊途同歸!

看著她的背影慢慢變小,消失在地鐵站,我心里太難受了。她笑得那么響,好像前面那些話完全沒說過一樣,輕輕松松。我很后悔,非常后悔,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這時候就算不為自己,也該陪她回家的。我只能騎得飛快,像她說的韋馱天那么快,想象地底下有那么一列車,開得跟我一樣快,快到“全智賢”的頭發都飛起來了。她說過我的電瓶車可以繞地球一圈,我繞半圈就夠了,省下的電用來載她。她會說,再兜一圈,韋明,再兜一圈!兜到天亮吧!

騎到小區附近,我停下,想看著她進門,但她遲遲沒出現,是到得比我早嗎,還是從別的門進去了?我想起花胳膊的話,我和“全智賢”之間產生了很多可能性。

那天之后,我被拉進一個叫“生活實驗室”的群,一百多號人,每天往里頭發各種公眾號,底下大段大段的話,你來我往,看著費腦。有時也發些號召捐款的,我見他們情愿掏錢給陌生人,心里挺佩服。我連同屋都借不出手??捎袝r又覺得他們太閑了,啥都管,啥都能扯一大堆,還光打字,不動嘴。

軍軍一口咬定我這是被傳銷組織盯上了。他說,一間毛坯房,里面住很多人,定期碰頭,還輪著發言,不是窩點能是啥?他勸我少去,還提醒我美女就是專門派出去發展下線的,千萬別上當。小虎卻說,上當那也是韋明占便宜多。他只關心我和美女的進展,禮拜六那晚我回屋,其他人都睡了,就他還在床上支著手機。我一開門,他笑嘻嘻地說,回挺早?還當你不回了呢。我沒說話,小虎就拿手電筒照我臉,說,老弟別傷心,萬事開頭難。

開完頭,我很久沒再見“全智賢”,但每天夜里都會去看那個橘黃色的房間。這成了我的習慣,也是大黃的。我一到那兒,它就站起來搖尾巴,大概是說,老兄,你可來了。我坐下,開始值我的夜班?!叭琴t”說自己最近閉關工作,還叫我有空多寫點,大家都等著看呢。我不知道這個“大家”是誰,實驗室里的,還是微信群里的,一想到要被好多人大段大段地討論,我心里就發毛。從小最害怕被老師喊到黑板前去做題,每一步都有人盯著,寫錯一步,來不及擦,底下就有動靜了,那動靜能讓我慌到忘記下一步。我還是喜歡在暗處看“全智賢”做題,她適合到黑板前做題,日光燈照下來,全班在底下望著她的背影,白的腿,長的頭發,細手指頭寫出好看的粉筆字。做累了就打開陽臺窗戶,煙升上去,灰掉進看不見的草叢里。我拍拍大黃,問,好看不?大黃舔了舔舌頭。我笑它,你這個舔狗。它又識相地趴下了,留我繼續望著。六樓在樹頂,也在半空,天氣好的時候,六樓會住進云里,月亮繞著它走,我覺得自己在看一幅畫。等畫里黑了燈,畫外也自動解散了,我倆總能打出很好的配合。這是我和大黃的秘密,不是和“全智賢”的。小虎卻搞錯了。他說,兄弟可以啊,天天約會,當心身體啊。我沒理。他又說,累了找我當替身啊,不收費。我想著小虎和大黃并排坐在樓下的呆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看久了,我好像發現一件事,“全智賢”開窗前十有八九是在打電話。她走來走去,不算寬的陽臺兩端,幾秒就是一個來回,走快了,頭發會在她背上跳起來。有時又低頭,幾分鐘,半小時,一動不動。掛掉電話,她貼著墻干站一會兒,然后走到窗邊,一團霧從她嘴里慢慢游出來,散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拍拍大黃,說,你說是邁克嗎?大黃瞥了我一眼,把臉擱在地上。是我管太多了。

躺在床上,我總會忍不住去想“全智賢”在地鐵站說過的話,關于她和那個邁克,我有沒有聽漏什么、誤會什么,翻來覆去地想她那些長長的句子,皮靴在地上“噔噔”響,真是怪了,腦子里出現的卻不是她,而是小崔和小李。她倆后來去哪兒了、怎么過的,我沒處問。員工一離店就要退工作群,這是規矩。離開群,就是離開原來的世界,我忘不掉“全智賢”最后那句話。老大把小崔和小李從他的世界扔出去了,她倆要上哪兒把自己撿回來呢?我想到了小厲。

我能來上海多虧了小厲。以前我倆宿舍近,經常一起點外賣,就加了微信。他和盤子不對付,盤子笑他結巴,見面就勸他轉行,他覺得盤子看不起人,和我搭伙倒沒啥問題。每回我去他屋吃飯,他就跟我聊老家的親戚,報菜名似的,這個在義烏,那個在桂林,他說全村都跑出來打工了,老人小孩不掌眼,地就被拿去賣了,大家越發不愿回。小厲來深圳不想投奔親戚,自己闖闖,沒想到就闖出了事。盤子說,動小崔,就是在太歲頭上動土,他不走誰走?我接不上話。走前那個早晨,我送小厲去火車站,他拍拍我,說,沒事,以后來上海記得找哥們兒玩。他說過有個姐夫盤了間水果店,這回打算去幫幫忙。后來我也退群了,隨口提一句,他還真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我打過去,對方說要,我就來了。

其實我來這么久還沒見過小厲,上海太大了,他說自己在什么思凡小區,我一查,都快到飛機場了,電瓶車騎到半路就得沒電吧。但他也沒主動喊我過去,只在微信上問過一句,這活還行?我說還行,就沒聯系了,平時只好在朋友圈點點贊表示謝意。他除了發他姐生的大胖兒子,還喜歡發一個姑娘的背影,和小崔一樣,綁半高馬尾,看來是有新對象了。說真的,小厲除了結巴,長得還不賴,有點像《愛情公寓》里那個誰,曾小賢。

我主動問了一嘴。沒想到小厲說,那個婊子,兩面通吃,還提她干嗎?想想也對,小厲是因為小崔丟的飯碗,不好受。等我說起小崔也丟了飯碗,他說,丟就丟吧,這天底下還能少老板不成?我就沒法往下問了。至于后來的小李,我更不知道找誰問起。其實我從沒跟她說過話,只記得小李愛涂大紅嘴巴,下巴尖尖的,笑起來更尖,錐子一樣。當時盤子說,多少人傾家蕩產去削臉,你看看她,命多好。我就給盤子發了一句,有小崔和小李的消息不?

盤子照例沒有回我。聽說因為疫情,飛機也不讓飛了,是不是上網也不讓上了?盤子同小崔小李一樣,徹底從原來的世界消失了。

我又去過一趟網吧?!叭琴t”催我了,她不光說大家等著看,她還說,我也等著看呢。我立刻感到自己被叫到黑板前去寫題了,可她就坐在下面啊,我必須好好表現。全智賢說,要不談談你自己?我努力了,去總站攬貨,去總站交貨,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講,但講到別人,我突然又會了。

小崔剛來的時候染了個黃毛,被老大批評了。第二天一頭黑發,看起來精神極了。她臉圓,話多,愛喝什么帶蓋奶茶,沒事總來男宿舍串門。一見到有人點麻辣香鍋就高興得哇哇大叫,上手抓著吃,吃到拼命哈氣,就往小厲懷里鉆。我到今天也搞不清她是先和小厲好上的,還是先和老大。反正小厲一走,她跟老大頂嘴,從頭到尾沒哭過,我挺佩服。寫到被老大開掉,我想著她會去找小厲,小厲能像勸我一樣勸小崔來上海,換個行業,在麻辣香鍋店收個銀什么的,一天見一面,小厲下了班就去店里,剩的料炒在一塊兒肯定很香。小崔大概會有個想法,過年跟小厲回趟家。小厲說回什么回,見見我姐我姐夫就行。他那個大胖侄子應該會喜歡小崔。我這么想著,突然就很難過,在小厲那兒,小崔早就不是小崔了,是狗娘養的婊子。在老大那兒,她連婊子都不算。奇怪的是,寫完之后,我就不怎么想小崔了,好像把她安頓下,我就不用再惦記什么了。這樣一來,我和小厲,和老大,大概也沒什么區別。

出于公平,我也想這樣安頓小李,可我對她的了解實在太少了,直到她被老大媳婦扇耳光,我才聽說她還沒滿二十,只知道她長得好,和小崔不一樣,是成熟的那種好,屁股翹,走路扭,店里男的都愛看。但小李不跟我們搭話,平時坐在工位上化化妝,沒事就往外跑。被打那天,老大一聲不吭,大家裝沒看到,誰也沒留意她什么時候走的。她一走,幾個人又笑說,小李的心思從來就沒在房子上。我突然覺得小李就是“全智賢”了,拼命想辦法,可就是怎么也想不出讓誰去幫,到哪一步上去幫,仿佛是個死局。越到這兒,我就越后悔那天晚上沒載“全智賢”回家。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讓小李去實驗室,參加“全智賢”第一回辦的什么談心會,大家吐吐苦水,也許都能好受一點??晌也荒?,我不想穿幫。我只能把小李刪了,留下小崔的故事,想了想,最后加上“韋馱天”三個字,發給“全智賢”。腦子里還是她那句,我也等著看呢。

再去收件,“全智賢”沒什么變化,就是看上去有點累,她說她給自己布置了太多任務,忙到天天都按美國時間來。我在心里點頭,最近夜班值得越來越晚,白天看到大黃,它也困得睜不開眼?!叭琴t”問,一切都好?我想了想,還是說了個好。她笑了笑,轉身去冰柜拿啤酒給我,我不要,她說也對,晚上再喝,一定要到啊,有神秘嘉賓!我那時想,如果這嘉賓能揣著六百塊錢來就好了。

前一周我吃到一個罰款,說是送錯了一單。核對下來,地址明明沒錯啊。小虎說,沒錯就對了,這單子不是你送錯了,是人家寄件的根本就沒寫對地址。我說那奇怪了,寄件人寫錯,投訴我干嗎?軍軍大嚷,說他也碰到過這種倒霉事情,收件人沒收到,去找寄件人,寄件人二話不說找客服,客服就默認是他送錯了,直接扣他錢。

不對啊,我問,那搞錯的收件人呢?不是自己名字也敢收?

怎么不對,小虎說,誰不想白占?換你你不要?

我回不上話。一下罰三百塊,白做多少單?!

軍軍說,看來漲價了,上回罰的我二百五十塊。

沒辦法,誰都不認錯,咱就給一順手推出去了。祝家堂弟插嘴。

辦法也不是沒有。小虎支了一著,他讓我打給真收件人,好好賣一頓慘,對方一聽,良心過不去,多少愿意賠點。我不信,他說真的,你小虎哥就這么干過,罰兩百五十塊說五百塊,還翻倍凈賺呢。

這慘還用賣嗎?貨真價實擺在那兒。

這么想就對了,別手軟,小虎拍拍我。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去錯的地址敲門。那女的一開門就蒙上口罩,皺著個眉,怪我沒找她簽字,現在東西已經拆了,好壞她不負責。我問用了沒,她口氣很差,說,誰要誰拿去。問她要來看看,她連盒子往門口一扔,里面是個手機殼,沒鉆沒膜,我氣得胸悶。就為這個,白白掏了三百。我忍住,給那女的道了歉,找了個干凈紙盒包上,送到新站點去。然后提一口氣打給收件人,告訴對方東西還在,按新地址發過去了,最遲隔天能到。疙疙瘩瘩一講,剛提到罰款,還沒說數呢,對方說,叫我賠?你行。就掛了。我突然有一點后悔。

下班后我跟小虎講,他立刻問我,男的女的?我說男的。他說那沒辦法,男的心腸硬,這單只能自己吃進了。他就開始講上回那個女客戶,支著細喉嚨反復道歉,說自己負罪感太強了,轉完賬還發短信問,收到了嗎?小虎說,我就是人太好了,當時要說沒收到,那女的估計還能再打五百塊過來。屋里都聽樂了,我們聊到最后,結論是這世上凡人太多,菩薩太少。小虎撞上了女菩薩,是他的運氣,我只能自認倒霉。

誰想隔了一天,我又吃進一個投訴,說是私下聯系客戶進行交易,再扣三百塊。小虎大罵,什么狗東西,不賠就算了,還反咬一口?軍軍說,看來小虎這招用的人太多,早就被識破了。

我無話可說,東西是我送的,電話是我打的,能怪誰,非要怪,就怪那個死不認錯的寄件人??蓡巫邮菑纳钲趤淼?,我上哪兒找去,生平第一次這么恨深圳。它害我丟了上一份工作,又丟了六百塊錢。六百塊一個手機殼,絕對是我送過最貴的禮物。人為什么要給手機裝手機殼,給狗穿鞋呢?把不是人的東西按人來打扮,又把人自己打扮得不像個人,我想來想去,一想到這幾天干的活都交了罰款,就渾身沒勁。

我想過再去一趟網吧,像安頓小崔那樣好好安頓自己,最好把這事忘了??晌也虐l現,放到自己身上是失靈的,再怎么讓那個男的賠償、女的道歉,錢都不會再回來了,編排得越好,我心里越難受。小崔要是看到我給她安的那些,也會難受吧。夜里我照常去“全智賢”樓下值班,她睡得越來越晚了,電話也越打越久。大黃用眼皮告訴我,兄弟撐不住了,先睡了。我抬頭看橘黃色的光,想著前一天接電話的要是她,會不會跟小虎的女客戶一樣大方?可她要真愿意給,我收得下手?這時我收到一條微信,“全智賢”說,禮拜六下了班記得來工作坊啊,老地方見!后面跟著兩個月亮。我們的聊天記錄里,上一條是她豎了三個大拇指,再往上是我發的“小崔的故事”,恨不能撤回來。如果可以再寫,我想寫小崔看到這個故事,把我臭罵了一頓。她說你韋明算什么東西,小厲又算什么東西,她身后是小轎車、大別墅,還有自己開的麻辣香鍋店。如果可以,我想寫“奔馳的寶馬”終于上線了,他抖了抖我的窗口,發來一個咧嘴笑。

老李的床架被挪了個角,蟑螂沖出來,空酒瓶倒了一地,像被打中的保齡球,有人扒著墻縫找東西。我說,老李回來了啊。他背對我沒起身,只問見沒見過一本白簿子。我搖頭,他就讓我看看我那邊墻縫里有沒有。我只好拉開自己的床架,又是蟑螂。小虎他們坐在對面,拼命給我打手勢。這時我才聞出屋里有股血腥味,望過去,老李手上腿上全是血,半邊臉腫得發青。

老李說,莫上火,先幫老李找找病卡。

找到了也不能當錢花,我說,先去醫院吧。

我想送他,可剛從實驗室回來,車還在樓下充電。小虎掏出鑰匙扔給我說,趕緊的。騎到半路,老李拍拍我,說,韋明,還是算了吧。我說不夠我借。他頓住,轉口問我最近過得好不好。六百塊錢的事,我忍住了,又轉回去問他是怎么弄的。他說,只聽轟的一聲,一看,屋頂全垮身上來了。老子只當做夢回老家,拱起灰喊,地震了,兄弟們快跑。喊了半天,想起倉庫里再沒第二個活人。老李一邊講,一邊疼得啊啊亂叫。

我想起他送貨的那片,倉庫在一個廢棄菜場里,附近小區剛搬空,疫情來了,一時拆不掉,公司就占了個便宜盤下來。我去過一回,幫忙送棉被,打開門,里頭又高又深,被大小紙箱堆滿。老李值夜班,四面透風,一張行軍床安在傳送帶中間。他說,你看這屋頭大不大?“大”字的回聲在房梁上撞來撞去,我接不上話。他拍拍我,說,趁年輕多存錢,別學老李。

我說,再忍忍,手疼就架我背上,快到了。他架上來,路坑里一顛,又滑下去,叫得更兇。我一時想不好該騎快點還是慢點。

門口幾個人要來架我,我一看,才知道自己背后全是血了。這個這個,別救錯了。我剛喊完,老李軟成一條從后座滑出,虛得張不了口。他沖我對嘴型,生日生日。我拿過他兜里的卡,一刷,真不知道他那兩份工都打到哪兒去了。造影室關門了,我在外頭等,身上血淋淋,同一條長凳上的人都走開了,我只想躺下來睡會兒。小虎發微信問,人掛沒?我罵他嘴賤。他說行行,沒掛就好,老李還欠著我們每人千把塊錢呢。

“全智賢”也給我打過兩個語音電話。我不敢回。隔了一會兒,她又打來了。怎么先走了,她問,莫教授還想找你說話呢。

一聽莫教授我就來氣。

你還好嗎?有什么難事一定要跟我們說啊。

聽到這個“我們”,我更難受了,“我們”里除了她,有那個莫教授嗎,還是“紅頭巾”?我沒答話,她卻聽出了電話外頭的動靜,問,在醫院?

我說,同屋給房梁壓了,我剛送到。

“全智賢”問完地址就掛了電話。

那天晚上去實驗室,來的人里有新面孔,仔細看,是打扮和上回不同了?!凹t頭巾”換了塊綠的戴,小辮子還在。他夸我寫得好,走上去在“韋馱天”的“正”字底下加了一橫,后頭幾個人又走上去把新的“正”字補全了?;ǜ觳泊链廖艺f,還是你厲害。我卻老走神,“全智賢”身邊多了一個男的。那男的長得太像老大了,有肚子,戴帽子,掀開看,發量估計也差不多。我才想起她說過要來一個神秘嘉賓。她管那人叫莫教授,陪著進出,不時遞紙筆,拿手貼耳朵講話。等所有人畫完“正”字,嘉賓開口了,嘴皮子很快。聽下來,一般是先說一句好話,不好的地方再按一二三四點這么列下去。周圍人邊聽邊記,等他說完,再回應一二三四點?!叭琴t”站他邊上,一身長袖長裙捂得嚴實,就是領口有點低,莫教授一抬頭,我就知道他看的哪里。最后他提到小崔的故事,“全智賢”說,我們大家最喜歡這篇,您覺得呢?

莫教授摘下眼鏡擦了擦,說“韋馱天”這個筆名起得好,誰起的?聽完,夸了一頓“全智賢”。然后他說起一些別的,什么當保姆的寫她打過工的富人家里,說了一大堆,又回過頭講,小韋寫小崔,是一種內部風景,寫另一個世界,才能展示真正的差別。希望小韋能寫寫客戶,展示不同的風景。提客戶我就來氣,什么內外的,跟他有什么關系,真寫了我就能從客戶那里要回六百塊錢嗎,還是從他那里拿?白干一天,也沒和“全智賢”說上幾句,越想越沒勁,趁他還在啰唆就先走了?;仡^想想,要不是走得早,我大概就和老李錯過了。他可能找不到病卡,把床架推回去,又往倉庫里去了。

醫院人挺多,都擠在發熱門診那塊兒,我這兒靜悄悄,白的燈,白的墻。沒法去“全智賢”樓下值班了,不知道大黃睡了沒。這一晚上的事情多到我想不過來。菜場塌了,老李真的欠了同屋很多錢,神秘嘉賓一點不神秘,那六百塊的罰款也還沒補完。這算不算不同的風景?我打了個噴嚏,反彈回來,才發現自己的口罩很臭了。

“全智賢”和花胳膊到的時候,老李剛從急救室出來。他仰著頭,吊起一手一腳發火,老子還在倉庫?護士解釋,住院部沒床位了,先在走廊里睡一晚,等明天手術。我問,明天能住上?她往前一指,說,看不見這么多人在等位???我轉頭,兩面全是帶輪子的病床,上面躺一個,底下倒頭睡著好幾個。

老李央她,小妹,止個痛好不?護士沒理,只關照做完固定不好亂動,就走開了。

固啥子定,都是騙錢。

他在床上掙來掙去,我按不住,花胳膊兩手一抻,老李動不了了。前前后后打聽完一遍,“全智賢”問,告訴家人沒?

我說打過電話,小女兒明天從杭州來。

公司怎么沒人來?

忙著搶救呢。老李說。

救誰?

貨。

你們買過保險沒?

我和老李搖頭。

“全智賢”告訴老李,繳完費各種單子都要留著,出院先開工傷證明,再去找公司賠償。老李問,找哪個?她說,誰給你開的工資就找誰。又補了一句,要到醫藥費先別急著走,別忘了再要一次性補助。老李問,要好多?她說,幾天送不了貨,就要幾天帶薪病假。老李問,要這么多,他們會不會不要我?花胳膊說,那就申請勞動仲裁,看他們敢不敢不要。老李一聽,咧嘴笑了,發財咯。他挪了挪屁股,拉住那條滿是花紋的粗胳膊前前后后地搖,像在甩面團。

聊了一會兒,老李說,韋明,你這些朋友是記者?他們搖頭,我也搖頭。這話我聽著有點別扭,老李眼里,“全智賢”和花胳膊是我朋友??缮蠋臅r候花胳膊也對我說,放心,我們一定幫你朋友討回公道。我想起在深圳那會兒,買主和賣主總覺得我吃了對方的回扣,合著伙要坑自己,好像我往哪邊多站一步,都會不小心露了馬腳。

等老李睡下,快凌晨三點了?!叭琴t”問,這會兒不會有交警了吧?我一下不困了,只想朝天大叫,原來人倒霉到極點還真會轉運。賠了六百塊,又墊了大幾千醫藥費,最后用上小虎的電瓶車載“全智賢”回家了。我說我衣服臟。她說沒事,按住我的肩坐上來,朝花胳膊揮了揮手。

下半夜的馬路真寬啊,我轉進機動車道,筆直朝前,再不怕顛著后座。三月的風吹上來叫人清醒,但不發抖,我從沒覺得電瓶車這么輕過。從后視鏡看,“全智賢”的頭發已經被吹開了,像一棵橫過來的樹。她扯下口罩帶子,臉陷在頭盔里,小小的,眼瞇成兩條縫。她說,你發現沒,人類隔離在家,地球連空氣都變好了。我仔細聞,覺得背上的血腥味正在沖散。我想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伤焕∥业难?,我又想騎得更快,快到把所有的東西都拋在后面,只剩我和她兩個人往前。

“全智賢”說,莫教授說的話你別往心里去,想寫什么就寫什么,這是你的自由。

“全智賢”說,小崔是個勇敢的人,她值得幸福,我很羨慕。如果有機會見面,我想抱一抱她。

“全智賢”說,老李要是有什么問題,你隨時聯系我。

“全智賢”說,你說巧不巧,我們在老家不認識,在深圳不認識,在上海倒成了朋友。

這句話不知炸出我什么膽子,我回了一句,你要有什么問題,也可以隨時給我說。

“全智賢”說,我的問題,就是太缺少像你這樣的朋友啦!她大笑起來,笑得整條馬路都聽得見,笑得我的笑也淹沒在她的笑里。

我放她在她家樓下,天快亮了。自己兜了一圈,又轉回到對面那棟。大黃還沒睡,我打遠燈照它,它站起來,沖我搖尾巴。這個早上,我們倆,還有小虎那部快要沒電的電瓶車,一起看六樓亮起橘黃色的燈光,很快又暗下了。我拍拍大黃,說,兄弟,今天沒有逃班。它舔了舔嘴巴。

“全智賢”去倉庫拍了照片,等老李開完刀,又去了好幾趟醫院,像問我那樣問他?!叭琴t”說,有多少間倉庫,就有多少個老李,我們不能坐視不理。她和花胳膊把寫完的東西發到群里,大段大段的討論很快起來了。有人一看沒簽勞動合同,就要幫老李討回公道;有人說拆遷地安全問題大著呢,必須趕緊封起來;也有人一心想把事情搞大,去網上曝光,打熱線,非逼公司出面不可。但沒人提過捐款。我大概明白了,天災靠獻愛心,人禍就是冤有頭債有主?;ǜ觳苍谌豪锇l號召,公司一天不作為,我們就一天不停止反對。他把這叫作“老李事件”,嚇我一跳,還以為是老李干了什么壞事。但我看到好多不認識的人大罵我們經理,還把他手機號公布到群里,覺得挺解氣的,早知道這樣,我也把六百塊錢的事大大方方說出來。

老李卻打電話給我,說,跟你那些朋友講,別再搞了,再搞老李沒活路了。他說公司答應給報醫藥費,也讓繼續值夜班,他夠了。剛掛掉又補了一個,叫我轉告“全智賢”,別再來找他,也別去找經理了。

我打給“全智賢”,她很生氣。從頭到尾都不符合《勞動法》,老李怎么可以妥協?!說完這句,她氣得一口噎住,頓了很久,好像我必須代替老李做出一點什么反應才行。

我只好說,老李講了,活是老鄉介紹的,大家都在干,這樣搞下去,老鄉沒面子,他也不好做。

“全智賢”說,經理就是想利用老鄉把事情壓下去,聽他就上當了,我們要做的就是從老李開始,聯合所有老鄉,把這件事徹底解決掉。

老李不答應的。我勸她。

你有沒有想過,一個看倉庫的老李沒合同,就有多少個看倉庫的老李沒合同?今天你運氣好,砸了個骨折,明天要是砸出人命呢?再嚴重點,整片著火了呢,你還能不要賠償?“全智賢”又在電話那頭激動得拍手了,她說,韋明,我不知道你們經理給老李做了什么思想工作,但你必須把這些道理跟老李講清楚,這絕不是他一個人的事。

我聽蒙了,覺得“全智賢”句句在理,轉頭又打給老李。老李說,莫講了,她是要害我,不是要幫我。你再勸我,也是害我。最后他問我,韋明,你到底和她好還是和老李好?

來來回回傳了幾趟話,我找不著北了。誰開口,我認誰對,兩邊都開口,我就犯頭昏。我覺得自己就是倉庫正朝南那扇銹掉的大鐵門:“全智賢”在外頭砸,叫老李開開;老李坐在里頭,叫“全智賢”滾。他們的話像一重一重浪沖過來,勁道大得很,漫過我的頭頂,把我澆了個透,又甩下我朝前去了。事情搞成這樣,我想退,就必須站個邊??晌也粌H沒吃過哪頭的回扣,連自己墊的錢都沒拿回來。小虎比我還急,老叫我去催他那筆賬,生怕老李借著骨折賴掉了,我怎么問得出口。

出院第三天,老李打電話叫我下了班來趟倉庫。我走進去,砸掉的那塊頂棚已經補上了,接口處透著風。他一只腳縮在屁股底下,另一只擱在裝家電的大紙箱上,附近堆滿了收來的廢品,正好架起拐杖。我笑他,說,真有賊來,你還能做啥?他拿嘴咬開酒瓶蓋兒,說老子喊都能把人喊怕嘍。我問,干喝?老李說,喊你來不會虧待你。很快,小女婿就帶著小女兒做好的飯菜過來了。老李叫他坐下一塊兒吃。小女婿說,我走了,圓圓明天也走,家里小娃哭呢。老李說好,莫管我。

倉庫里又只剩我們兩個。小女婿走前門沒關緊,風往里灌,老李正對著風口坐。我起身,他拉住我笑,說,開著好,再出事跑得快咯。我們各空一瓶,老李說起他家的事,三個女兒,一個在老家,兩個在外頭,都要養娃,不到萬一不敢麻煩。他還說如果早幾年碰到我,肯定找我做女婿。我想起小崔,直說川妹子不敢要。老李說,啥子不敢,我叫你要,你必須要。然后又問我,你和那個小陳是哪樣認得的?

我開不了口。

老李說,莫想太多,老李同你,在她那里是一樣的。

我接不上話,出去補了趟酒,回來再喝,一上頭就講了罰六百塊錢的事,心里不服。老李說,花錢買教訓,不分大小,買了就要記得,莫像老李,吃過又忘。于是說起自己欠了小虎他們不少錢。我說我都曉得。他說你不曉得,我還欠公司一筆。他才說起自己年頭上從宿舍搬出來,是老鄉做的擔保,公司預付了三個月工資。我問,又做什么虧本生意了?他甩手,說,莫問了。

再干一瓶,飯盒里只剩油到發亮的辣子了。老李放下筷說,韋明,肉有肉的命,辣子有辣子的命,小陳要搞她的事,我管不到,莫搞到老李身上來。老李不能再要了,曉得不?我也放下了筷。

韋明,你也少和他們來往,好好攢錢,命由天管,別的莫想,曉得不?

我點頭,喝完最后一個瓶底,起身告訴他不早了,回去睡一會兒,夜里還要值班。

小伙子莫拼命,身體要緊。轉口又跟我打探,你那邊一個夜班好多錢?

不要錢,我說,看老鄉面上接的活。

他大笑,一瘸一拐送我到門口,說謝謝我,還要我轉告“全智賢”和花胳膊,謝謝他們,這事就到這兒了。我拍他的肩叫他放心。

“全智賢”沒亮燈的第一晚,老李突然回了趟宿舍,石膏已經拆了,胳肢窩里還夾著那副拐杖。他把行李收好,打電話喊小女婿接。我說去哪兒,我幫你搬。他說,回老家。然后從褲兜里掏出一沓包口罩的透明袋子,給了我們一人一只,我那只最厚。老李說,拿去買酒喝,莫虧待自己。我們誰也沒接話。電話再響,他走了,我們誰也沒送。小虎說,真夠要臉的,還錢還不忘嘴上占一份便宜。軍軍高興死了,說借出去太久,收回來倒像是馬路上撿的。我感覺不太好,總覺得老李專程來一趟,是從此兩清的意思。他是被公司趕走的,還是自己要走,我不知道。老李走前什么也沒跟我說,一定是覺得我出賣他了。原來就算站定了邊,還是會被當成吃了對手的回扣。我數了數,老李還的,剛好比我墊出的多了六百。來不及了,老李給了我回扣,再也不會相信我了。這是他想送我的教訓。

手機顯示,“奔馳的寶馬”突然上線,是這天夜里兩點多的事。盤子跳過我前面發過的幾十條消息,只問了一句,能借多少?

當時我還沒睡,走到大黃那兒,它朝我叫了幾聲,我抬頭,才發現六樓沒亮。黑的房間,和黑色的天連成一片,我看不見??赡芩砘?,也可能是早睡了吧,我猜了很多,等了很久,窗簾一直沒有拉開。我想問問她怎么了,打了幾個字又不敢發送,劃著劃著就沒電了。再開機,盤子的頭像已經灰了。

我回盤子,要多少?他沒反應。

他是不是缺錢買票?天上飛的,海里游的,聽說現在回來的票哪個都不好買。想到老李剛還的那筆錢,我又問盤子,打你支付寶?他還是沒反應。第二天、第三天,“全智賢”的房間也還是沒亮燈。我去過一趟倉庫,行軍床還在,值班的人換了。我問,老李怎么走的?他說,啥哩,不認識。聽口音不是老鄉。我突然覺得壞透了,明明過了冬,疫情也快好了,所有人卻都出了問題。我搞不清問題的出現是不是都和我有關,只明白自己一個也解決不了。想了很久,我決定拿出一半給盤子打過去,告訴他先用著,不夠再說。好像這樣一來,我就算解決掉了一個,心里能好受點。

路上的人變多了,戴口罩的倒在變少,老頭老太整天露著一張臉進進出出,幾個月不見,總覺得像換了一批。但熟悉的聲音又回來了,小孩子怪叫,聊天的人在太陽底下大笑,車在馬路上飛來飛去,再不剎車是收不住了。有時忘了戴口罩,客戶不嫌,我就知道一切都在變回原樣。有時天熱起來,我是真的戴不住了,路上蒸出一臉汗,我拿口罩一擦,順手扔掉了。

機動車道又堵上了,頭上按喇叭,后面放臭屁。想起“全智賢”說,人不出門空氣會變好,確實有道理。我運氣差,回回卡死在轉彎口子上,前面是條河,水太急,想沖沖不出去,四面停滿了跟我一樣停腳發愣的“野動物”。大綠燈跳了,小綠燈還沒,有一個心急的突然從后面躥上來,超過我,又壓線沖出去。開到半路,他回頭喊什么,我聽不清,第二聲更大,韋馱天!我伸頭看,竟然是花胳膊。他那兩道粗壯的龍虎花紋支在滿滿當當的紙箱外面,龍頭歪歪扭扭。我還沒來得及說個“花”字,交警吹哨了?;ǜ觳泊蠛?,總站見!他輕輕擦過一輛轉彎的公交,已經沖到河對岸了。像一個信號,身邊的車一下都沖出去了,好像沖進機動車的灰塵里,自己也就成了機動車。馬路當中一片混亂。我必須加入,必須跟上,哆嗦半步,前面就又多了一條河。

剛進站點,我就見花胳膊蹲在卡車旁邊抽煙。我說,你還真來了。

上崗三天,兩張罰單已經吃好了,你說怎么辦吧?他大笑起來,兩條胳膊架在膝蓋上直直地晃。我也笑。

走,吃飯去?;ǜ觳捕底∥业募?。我說斜對面弄堂里有家面店,交完貨的都去。他說太好了,我得常來。剛坐下,他就問了我好多問題,怎么簽單,怎么記樓號,怎么對付掛電話的人。我說,你也要采訪?

采什么訪,我是來學本事的。

沒啥本事,送多了就會了。我把小虎跟我說過的話送給他。

花胳膊說那行,以后常聯系,就要加我微信。自從“全智賢”把我踢出群聊,我好久沒見到這個狗熊頭像了。他說,熊宇晨,叫我小熊就行。那你怎么不在胳膊上文只熊?我問。小熊大笑,說,回頭我找時間補一個,方便你認出我。他大概是我見過的人里嘴巴最大的,一笑能咧到耳根邊上去。不過他的牙很白很齊,再大也不算難看。

我想到老李那個床鋪還空著,就問他平時住哪兒。他說自己是本地人。我說本地人送貨也算頭一回見。沒想到花胳膊說,不分不分,窮人哪里都一樣。你老家一百萬就能買別墅了吧,我這二十多年還在跟爸媽擠閣樓呢。我愣住,他就給我形容他家有多小,木板一隔二,他那間大概就兩張吃飯桌子這么寬,小便用痰盂,大便去路口。比畫了半天,他又說,這都沒什么,我不住,別人照樣也住,我的愿望是所有人都能過得好。

花胳膊說話的樣子叫我想起“全智賢”,點頭搖頭,眼睛一會兒盯人,一會兒朝天,總叫我以為自己背后還站著很多人,他正和他們說話呢?!叭琴t”喜歡拍手,花胳膊喜歡把兩手攤開,攤得越開,他嗓門就越大,等到把手交叉收回胸口的時候,他突然問我,你有老李的消息嗎?我感覺背后的人一下子消失了。

我搖頭。仔細想想,老李走之后,我沒找過他,他也沒找過我。我們就算是斷了。和“全智賢”,也斷了。

弄成這樣,確實有點對不起他?;ǜ觳颤c了根煙,一邊抽一邊挑碗里的辣子。

他主動提起老李,說“老李事件”給他很多反思,才決定自己上工體驗一下。這中間有很多話我聽不太懂,只能低頭吃面?;ǜ觳埠孟癜l現了我的不專心,停下筷說,對,這是問題的另一面,我要向你表達自己,就要用你能理解的方式來表達。

你要什么?我也停下筷。

意思是我要幫助老李,就得先從老李的角度考慮事情,你懂嗎?

我點頭。心想這怎么不懂,如果大家都早點懂,我也用不著轉來轉去地帶話了。老李還在那個倉庫里待著,手腳大概也好得差不多了??梢幌氲健叭琴t”,我又不懂了。挑完辣子,花胳膊也開始吃面,我沒敢開口問老李后來怎么了,也不敢打聽“全智賢”的事。只跟他說,抓緊吃,八點收倉,一會兒人更多。

花胳膊說,實驗室沒了,你曉得吧。

我搖頭。

群也是那會兒解散的,不然我早就聯系你了。

我突然松了一口氣,原來“全智賢”沒趕我走。問起原因,花胳膊講,那天房東突然回國,說自己兩個月沒收到房租了,“全智賢”卻說早都按時交了,兩個人怎么都聯系不到中介,房東就下了死命令,三天拿不到趕人。

我問,哪天?

老李走的前一天,花胳膊說,估計房東也不是缺錢,就是看美國不好了,特地跑回來保命的,這件事嘛,就算個由頭。

我不關心房東,只急著問,后來呢?

他說,我和杰奎琳只顧忙老李的事,哪里管得上,就想著先拖幾天,誰知道房東手段這么狠,三天還沒到,她趁人不在直接把鎖換了,大家的東西都被當成抵押扣在里面了。

沒人管?

誰來管?這種時候跑路,肯定是資金鏈斷掉了,你應該比我懂啊。

我點點頭,可我從沒想過,“全智賢”和花胳膊也會碰到這種問題。以前有一陣,老大天天喊著做大做強,要所有人出去放長線釣大魚。盤子負責找客戶,我負責做材料,兩套證件一拍,一傳,萬事大吉,可我心里總是過不去。盤子說,這有啥,都是小活,往后調回去賺暴發戶的錢,用不著你來手軟。他心里總是想著那些大的。

我突然緊張了,問花胳膊,你們不會也是貸款的吧?

他說,我也才知道,簽的是長租合同,杰奎琳不聲不響背了大幾萬在自己身上。兩頭窟窿怎么填?我跟幾個發起人私下商量,眾籌也好,借款也好,要保住實驗室,總要先找個別的地方落腳。結果有人不肯出力,還罵她拖累集體,杰奎琳氣死,直接把小群大群全解散了。我勸她,老李的事先放一放,管好你自己。她不肯,一頭堵快遞公司,一頭到處找和自己一樣遭遇的租客,要他們聯合房東去網上曝光,忙得團團轉??烧l能想到,一件都沒解決,她自己倒先跑了,你說說看,這事還講得清嗎?

去哪兒了?

電話也不接,天曉得。他說,反正幾件事一搞,大家也累了,散就散了吧。

我們吃完,花胳膊站在外面抽煙,很快認識了附近過來的同行。和“全智賢”一樣,他喜歡說話,會說話,這樣的本事我沒有,只能在旁邊聽。原來老李的倉庫、那個實驗室和“全智賢”的房間是一起消失的,這么壞的事情,到我這兒卻覺出從沒有過的放松。她沒恨我,也沒覺得我站到了她的對面。如果那天夜里我發送了消息,她愿意把問題說給我聽嗎?反正我愿意把老李還我的錢都借給她。這樣一來,我大概就顧不上盤子那頭了。像是定死的,人一次只能解決一個問題??砂椿ǜ觳驳恼f法,錢根本就解決不了問題。

連著幾個禮拜,花胳膊下了班就來找我,有時是吃飯,有時吃完直接跟我回屋,一待就是一晚上。小虎愛跟他聊天,有問必答,他早就想找個本地朋友,最好是能帶他認識本地女人的那種。軍軍他們倒沒啥興趣,自顧自地玩手機?;ǜ觳舱f,早曉得你有興趣,當時和你室友一起來蠻好。小虎斜著眼說,韋明可沒告訴我那邊有很多美女,他就盯準那一個,才舍不得介紹給我呢。我白他一眼,花胳膊大笑。我順口問了一句,你跟陳佳齡很熟?第一次從自己嘴里說出這個名字,心頭嚇了一跳?;ǜ觳惨矅樍艘惶?,你說杰奎琳?我點頭?;ǜ觳舱f,我也是在她來上海之后才認識的。

從花胳膊嘴里,我漸漸拼出老李走之前的事?!叭琴t”跑遍了附近倉庫,擬好勞動合同,要經理蓋章發給所有工人。經理到處躲,她就連夜堵在公司門口等。第二天一大早,“全智賢”逮著經理的車死活不放,車里下來兩個男的,架住她直接把她關進辦公室。

要不是我正好給她打電話,真不敢想要出什么事?;ǜ觳舱f。

小虎大喊,這美女和老李什么關系啊,往上趕命呢,不是我說,老李也太不識趣了。他沒見過“全智賢”,卻比我更想打聽她的事。

花胳膊說,老李的事兩頭碰壁,我吃不消,杰奎琳硬要上,我算服氣??蓪嶒炇页隽藛栴},大家都在想辦法幫忙,她自己倒一走了之,這什么意思?我想不通,前幾天才聽人家講,她身上還有別的事呢,深圳那邊有個老板為她離婚了。想想也對,有了老板,幾萬塊還算個屁。

小虎來勁了,拼命打聽深圳老板的事。我不再問,跟花胳膊說,要是晚了就睡下吧。我就出去值班了。

橘黃色的燈很久沒再亮過。我發現自己早就習慣了那一片黑,大黃也習慣了。坐在樓下的全部時間我都用來回想,從深圳的寫字樓起,把見過的每一面都想一遍,像放電影,一點也舍不得快進??粗粗?,花胳膊突然說了那句話,電影就結束了。我只好重頭來過,隨便從哪一段看起,地鐵站、陽臺、醫院、小公園,最后總能連成一個圓。如果有辦法,我想把結尾留到老李受傷的頭天夜里,“全智賢”站在樓下,捋了捋頭發,摘下頭盔還我,說謝謝我。我說,你幫了大忙,應該謝你。她說,真的,是我謝你。有一句話叫他人即地獄,你知道嗎,我覺得他人反而是天堂,如果活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我怕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我反應不過來。但她就是這么好,不用我回什么,自己又先開口了。她說,放心,我很好,你也很好,回頭見!她就上樓去了。

現在她好不好,我沒法問,能做的就是想,這件她一點也不知道的事。我在想一個“全智賢”的故事,關于她從深圳離開就再沒回去過;關于她見到了另一個故事里的小崔,還上去擁抱了小崔;關于她在陽臺上沖我大喊,韋明,去兜一圈嗎?然后滅了燈,噔噔噔下樓來??晌覜]法寫,對“全智賢”來講,最好的故事是沒有故事。她回去了,回到邁克的世界里,一切都會往好了走,那個叫邁克的沒害過她,那個叫邁克的心里還有她。

花胳膊來我屋住過一晚,說在準備一件事,要我們幫忙。他說,如果成功,能漲價。表情嚴肅得嚇人。小虎問,漲多少?他說,目前的訴求是一單漲一塊,不行的話也可以談,五毛保底。我問,要是五毛也不成呢?他沒開口。小虎看了看我,問,吃不了兜著走?他還是沒開口。我愣住了?;ǜ觳舱f,你們還有別的退路嗎?

我不知道什么算退路,找新的活,換地方,還是回老家?我想到了盤子,錢早就打過去了,他還是沒再聯系我。盤子退到哪兒去了,可以靠我給的那筆錢稍微往前挪幾步嗎?我看著花胳膊,他的眼睛細長,上面凸起,和眉毛一樣是小山的形狀。他盯死我,好像要把我吸到眉眼間那條縫里去。我看到了,他是有退路的,他有那個擠得要死的閣樓,可能明天就成了“拆二代”。我一下想到了老李,老李請我吃辣子雞,我們喝酒,老李說,老李和你,在她那里是一樣的。

我說,幫不了你。

幾天后,軍軍下班回來說,知道不,好幾個人被開了。祝家大哥說,不老實唄。小虎沖著我大吼,你看看!這種孫子以后別往屋帶。我點開那個狗熊頭像,想不好要發一句什么過去。我想,要從他的角度為他考慮,還是什么都不說來得好。這是他教我的,也是他想要的。

十一

小厲突然給我轉了一條消息,說你看看。我打開,是一個多月前的新聞?!笆澜缰啊敝匦麻_園的時候,里面抓出三個白吃白住的流浪漢。廁所堵了,便利機器被敲碎了,連樹枝都被砍下來烤火了,人被警察摁著脖子出來,頭發胡子亂七八糟黏著。小厲說,他也有今天。我仔細看了那三個人,最右邊那個長得矮,頭倒很大。小厲問,是不是?我說有點像。小厲說,錯不了。我放大了看了很久,那人不抬頭,我也就沒法一口咬死。

新聞里寫,這三個人互相不認識,混進來的日子也分前后:一個剛來深圳就碰到疫情,打不上工,干脆就住下了;一個賭錢輸了個精光,欠下一身債;還有一個才來沒幾天,和老婆吵架,再不肯回家了。底下留言半罵半夸:有人說隔離太悶,也想去公園住幾天;有人認出吵架那個是住華僑城的,說什么土豪來自家后花園體驗生活,得了幾百個贊。我給盤子發消息,在哪兒?他沒上線。我打給那個一直不通的號碼,停機了。打去老家,大姑罵,自己不曉得回,還有面子問別人哪,就開始講我爸被銀器店女人騙錢的事。我聽不下去,剛掛掉,小厲又發來一條,我姐隔壁送水站轉讓,怎么樣,盤下來一起搞?我沒回。打開支付寶,才發現那筆錢早退回來了,系統提示,盤子的賬號因為失信被封了。我愣住,一下回到網吧那晚,盤子給我發照片,好看的房子,好看的塔,四下沒別人。頭幾天他應該過得挺開心,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真去意大利旅游大概也就這樣吧。剛到深圳那會兒,盤子就提過好幾次要帶我去那兒見世面,我說人擠人沒意思。盤子說,這不是玩,是業務學習。后來聽他和客戶天南海北地套近乎,我大概明白了一點意思??扇思乙姷氖钦尕?,你見的是假貨,我笑他。你懂個屁,他教育我,進了手機,真假都一樣。我往前翻到那兩張照片,放大了看,斜塔后面模模糊糊有些山,山上長著些沒建完的樓。這時小厲又發過來一條,別怕,迪士尼就在邊上,做不下去,哥們兒也進去躲一陣。后面跟著兩個壞笑表情。我回他,讓我想想,就送貨去了。跑完兩圈,我又收到一條消息。

天黑得越來越遲了,下午五點半,太陽剛卡進窗口?!叭琴t”貼著門框站在陰影里,一件寬松睡裙,顯得人更薄。長頭發沒了,細脖頸上面一張光禿禿的臉,鼻子眼睛都大得嚇人,我差點沒認出來。她開口第一句是對不起,第二句是上次給你和老李添麻煩了,聲音一句比一句輕。我搖頭。她又問,老李好嗎?

老李走的時候都能自己提熱水壺了。我舉起一只手比畫了一下。

“全智賢”笑,沒再問什么。樓下的油鍋開了,香味飄上來,我們就這么在她家門口干站了好久。從突然收到消息到面對面,前后不過半小時,我什么都來不及想,她也什么都不會告訴我,和從前一樣,定個時間,后面跟一杯熱茶的表情。好像這句話不變,中間那些消失的空當就真的消失了?!叭琴t”還站在六樓最里面,腳下是毛毯,背后是橘黃色的光,只是長得不像全智賢了,倒像電影里的外星人。我看她兩手空空,就問,要寄什么?

她突然回過神,拍一下手,說,對了!又轉回屋去。隔了一會兒,她捧著一些衣服出來,有的拆了,有的還在透明袋子里,我看了看,大部分是男士襯衫。

幫我寄給永新縣的韋明!她歪頭朝我笑。

我不肯要。她說留著,沒準以后能用上。我說,你這是盼我再回去做中介呢。她把身體矮下去,說,你再不拿我可捧不住啦。我還是沒伸手。

都是新的,要不要我熨一下再給你?

我低頭看她裙邊露出的半截小腿,細得跟樹枝一樣,底下又被長襪子遮住了半截。我猜她有點著急,有點下不來臺??晌揖褪钦f不出話,也恨自己說不出話。

我不是補償,你別誤會了,再見到你真的很高興。她的喉嚨發抖,我沒敢抬頭。

以后你要有什么問題,還是可以隨時聯系我。她說。

我點點頭,接不上自己該說的那句??伤窒乳_口了,我要有問題,也可以找你,對嗎?

我答不上。

韋明,等你得空了,我們再去小公園聊聊天好嗎?

我抬頭看,她的眼睛像化了的蠟燭油。

之后好幾天,“全智賢”沒再聯系我。橘黃色的燈一直亮著,白天夜里都亮,窗簾卻拉得很死,我看過去,像個著了火的房間。她很少在陽臺上走來走去了,那只貓也沒再出現。只有過了夜里十二點,她抽煙抽得兇,隔一會兒就要開窗,煙從窗口慢慢飄出去。有一次她剛點著就把煙頭擰在易拉罐里,關了窗,再沒打開。還有一次,她突然把易拉罐扔出去了,掉進草叢里,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想找花胳膊打聽一下,可自從被開除,他再沒找過我。我突然發現所有人都可以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只有我不行。我總是等,從小就會等,等下課,等畢業,等盤子上線,等“全智賢”定個時間喊我上門收件。誰找我就過去;不找,我繼續等。這樣說來,小厲再問起一次,我估計就答應下了。哪里干活不是干,這事沒什么可猶豫的。但“全智賢”回來了,我沒想過要等她回來。一定是出什么事了,這個什么我想不出來,就像我知道她在房間里,她在做什么,我一點也想不出??晌以敢獾?,等所有我不知道的東西自己出來。夜里變短,坐在樓下的時間走得越來越快,有時候天要亮了,我還是不想回去。我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那些衣服我還是收下了,拿回屋,小虎搶著挑了好幾件,有一件藍的當晚就穿著睡了,軍軍笑他干癟,穿著像個賊。他說網上打完折還要千八百塊呢,不穿白不穿。我說都假貨,老鄉賣剩下的。祝家兄弟一聽,懶得爬下床湊熱鬧了。我把剩下的堆在老李床鋪上,沒再動過。第二天小虎問,你們真不要?沒人理他。那我拿去賣了?他看我。我沒點頭,也沒搖頭,他就拿了幾件走。不出一個禮拜,老李的床鋪空了。

這天我下班,床上多出一件白襯衫,再一看,屋里四個人穿著不同色的襯衫。小虎笑嘻嘻看我,說,放心,兄弟不收你錢。他叫我穿上試試,我套了一下,他說,挺像個人??!再搞副眼鏡,什么美女對付不了。我剛要脫,祝大哥說,別呀,哥兒幾個難得一塊兒,就這件。說著就拉我出去。五個人三輛車,前前后后騎在路上,我才知道他們有老鄉剛從深圳過來,三男兩女,要去接風。軍軍很激動,告訴我有一個是班花。小虎坐他后面喊,初中長得好,誰知道現在成啥樣?軍軍罵,看不上找你自己老同學去。我只有小學同學,更不知道成啥樣了。小虎說完,自己先帶頭笑了。到燒烤攤,我看了看那兩個女的,一個細長眼睛竹竿身材,一個圓臉圓眼,挑不出到底哪個更好看。但軍軍喜歡的肯定是第二個,他坐她旁邊,不說話,來一盤肉遞上一串。

小虎喝了幾瓶就現原形了,滿口胡話,拿簽筒當話筒用,一遍遍跟自己喊,再來一首,再來一首!他唱歌的樣子叫我想起盤子,也是人來瘋,瞇著眼,自己桌鬧完去鬧隔壁桌,逮著人掏心挖肺,說信不信,兄弟我十年內必將實現人生目標。房價變,盤子的目標也跟著變。最早是在深圳買房,后來變成東莞,去年他說,要回老家拆了重蓋,蓋個五層帶陽光房的。那一陣他老去鹽田,夜里回得晚,要么大半夜拉我下樓,說想吃啥隨便點,要么躺著,躺到店長一個電話把他從床上罵起來。我知道他要面子,從來只報好消息。是輸到什么地步才會躺進公園里去,我想不出。有個老鄉也喝大了,哭哭罵罵,說龍華的電子廠倒了一大片,老板跑路,半年結了一百二十塊。小虎說,怕啥,摟著他就開始唱那首“大不了從頭再來”。我突然有點分不清小虎和盤子了,也分不清自己是在上海還是深圳。反正五月的晚上已經覺不出冷。軍軍和圓臉女孩并排坐著,祝家兄弟在旁邊打游戲,剩下的喝成一片,我不知道該沖誰,只好沖著端烤盤走過來的小妹說了一句,值班去了。

騎到樓下,“全智賢”的房間暗著。我問大黃,她睡了?大黃趴著不動,一只眼皮往上挑。仔細看,六樓窗戶開得很大,她干站著,手里沒拿罐頭?;鹦瞧鹆?,又滅了,起了,又滅了,我站起來,才看見那火星是直直朝手臂上鉆進去了,像擰一個螺絲釘,越擰越緊。我想不出辦法,急得拼命拍大黃屁股,它嚇醒,大叫,叫得地上天上都是回聲,打雷一樣。遠近好幾戶人家亮燈了,他們起身走出來,開窗,罵人,再砰地關上,我聽到“全智賢”的窗也在各種雜音里砰了一聲。橘黃色的燈又亮了。我坐下來,襯衫領子上沾了一頭頸的汗,大黃趴在地上喘,肚皮燙得要命。想了很久,我給“全智賢”發了一句,我有盤子的消息了,你要聽嗎?她很快回我,現在方便嗎?小公園見?

我看了看手機,已經夜里一點了。

十二

我在小公園等到夜里一點半,沒人來。走回樓下,燈還亮著。手機里有一條新消息,我不想出門了,你可以過來嗎?

大黃探頭看我,我不敢看它,夜里上樓,整個人緊張到感覺不出緊張。一路悶頭直沖,順著六樓門縫里漏出的那束光鉆進去,終于安全了??赡鞘馔蝗挥譀]了,眼前一片黑,比樓道里的黑更厚更沉。我想退,被一只手捉住,它領我朝前探一步,我感覺衣服上黏住了一個很輕的東西,像蜘蛛網,摸到一絲,接著就扯出一片。它黏住我,從頭到腳黏住我,我帶著這東西模模糊糊往里走,小腿被地上好多別的什么磕到了,很疼,像摸著石頭過小溪,可身上還是因為玩水而覺得快活。那東西慢慢變重了,它貼住我,要我也貼住它。我腿軟,倒在石頭上,那東西追著我一起倒下來,我們沉到水里去了。像做了一個夢,一個我早就做過很多次的夢,每次都看不清,幾點,在哪里,但我感覺是同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夢了。地板真冷,冷得我后背汗毛都豎起來了,很快就不冷了,我覺得熱,熱到汗掉下來,把地板都熱暖了。貓叫了,貓叫得很細又很響,我聽到貓在叫,身上更熱了,蜘蛛網長出貓的爪子,它抓我,撓我,咬我,叫我什么都忘了。

橘黃色的燈像日頭一樣曬,我醒過來,沒看到貓,也沒有小溪。鞋架上全是外賣盒子,紙箱敞口閉口堆著,屋里同搬進來那天一樣亂?!叭琴t”穿了一件到大腿的吊帶裙,細得不像個人。燈光底下的她臉是黃的,身體是黃的。她跨過一個個紙箱從客廳角落走出來,朝我笑了一下,牙也是黃的。

你穿這件還挺好看的。她說。

我才想起自己身上還套著新衣服,低頭看,紐扣全開了。都是白襯衫,我也覺出這件和以前盤子給的不一樣。不一樣在哪兒,我說不上。人和人還長得差不多呢,也分老板和員工、債主和欠債的,別說是件衣服。

“全智賢”遞給我一杯水,又從箱子中間跨回去,從冰柜里拿一瓶什么,我說不喝。她說知道,給我自己的。她叫我把沙發移出來,搬到稍微空一點的地方,我們并排坐下。茶幾上有個易拉罐,煙灰已經積到凹槽口了。她問我幾點了,又問我來干嗎。我說,你叫我來的。她說,噢,都忘了要找你寄什么了,就開始笑。一抬手,煙印子在胳膊上明晃晃兩排,像和尚頭頂的疤。我看著她,才覺出她是醉了,醉到記不得剛才干了什么,醉到和剛才都不算同一個人。我趴下來找了很久,毛毯里沒有那只黑貓,踩扁的煙屁股倒是不少。她問,怎么了?我說,我有盤子的消息了。

“全智賢”好像一下醒了,從沙發上跳起來,說,盤子來了?我跟你去見他。

我拉住她,她輕得一下就被扳回沙發里了。聽我說完,她停頓了很久,問,欠多少?

我搖頭。

她又問,他早就不上班了?

想了很久的話終于要說了。我發現說真話比說瞎話難多了,盤子也好,小崔也好,把誰的事攤開來講一遍,就是跟著誰前前后后再去吃一遍苦。這回我吃了很多很多苦,腦殼發漲,講完又一下子放松了??晌也桓铱础叭琴t”,一眼都不敢。

我聽到她喘了一口很長很長的氣,又像從前那樣拍了下手。韋明,你也幫我造一個吧,她說,造一個比現在的我好得多的,行不行?

我抬頭看她,她也看我,我說,你知道嗎,真假一點都不重要,真的,沒騙你,一點也不重要?!叭琴t”一邊笑一邊掉眼淚,好像已經看到了我給她編的故事一樣,好像這個故事就長在我的臉上一樣。

我說不出。我只記得她說過要抱一下小崔,現在小崔沒了,我就想抱一下她,可我怎么也伸不開手。我們挨得多近啊,我才發現去抱她和同她躺在地板上完全是兩回事,一件是真,一件是假,假的一閉眼就成真了,真的卻不行,我怕燈亮著的時候,她會把杯子摔到地上,叫我滾開。

我只好扯遠了說,小厲是真的,他就在上海,還讓我以后去他那兒幫忙。

你也要走了?她問。

她的口氣好像屋里剛走了一個人,我愣著不敢點頭。

“全智賢”頓了一下,又問,韋明,你想過你的未來嗎?五年后,十年后?她的聲音有點發抖。

我搖頭。

近一點,明年?

我還是搖頭。就算是明天、后天、去小厲那兒之后的某天,我也一點都想不出。只好問,你呢?

“全智賢”說,我沒有未來了。

邁……我用光自己身上全部力氣問出這個名字,一下就被她打住了。

她給我講了個故事,火車上有個女的,跟別人哭自己過得差,別人問為什么,她說因為嫁了個老頭子。后來老頭子死了,她還是哭,別人問,她說因為又嫁了個老頭子?!叭琴t”說,以前我以為選擇權就在她手里,是她自己不要,后來以為在老頭子手里,現在才知道,都不是的,這列車里,誰也沒有選擇的權利。

我沒聽懂。她又說,這次搬完,往后我就住深圳了,等疫情過去,可能要去國外了。

我突然想起花胳膊,就問,別的……不管了嗎?

“全智賢”總是知道我要問什么,她說,實驗失敗了,全都失敗啦。說完,把杯子里的酒連著冰塊都吞下去了。

酒瓶空了,“全智賢”又開一瓶。她說,今天不喝,明天也帶不走,是不是?她拿出一個新杯子,給我也倒了點。碰杯的時候,我看著對面那張臉,一點不紅,燈照下來,也不發黃了,單是白得嚇人。

她開始收拾東西,叫我把這樣拿過去,那樣拿過去,好不容易裝好,封上,又非要拆開,說這個不帶了,那個也不想帶。來來去去幾回,她好像真的累了,癱在地上,我剛湊近,她突然彈起來,沖進廁所。我聽到她說,我暈車,我暈車,你開窗,你快去開窗。很快,我聽到一陣一陣用力的嘔吐聲。

我走去陽臺開窗,窗框里填滿了煙屁股。原來夜里的樓下是這樣的,一個全黑的死角,沒有路燈,沒有對面樓下的破沙發,電瓶車剛好被樹冠擋住了,我找了很久,沒找到大黃。它不存在,我也就不存在。我回頭問,貓呢?

早跑了?!叭琴t”說,韋明,我們也跑吧。

她走進房間,往吊帶裙外面套上一件很長的羽絨服,整個人都陷進去了。

電瓶車只剩最后一點電了?!叭琴t”坐上來,我問去哪兒,她說,隨便去哪兒。她攬住我的腰,側著頭貼到我后背。路上安靜,風往耳朵兩邊跑,我們誰也沒開口。直到一個拐彎,車從小路上了大路,“全智賢”說,韋明,兜到天亮吧!我突然感覺關于她的故事實現了。想盡力騎得更快,可剛過紅綠燈,電瓶車沒電了。我下來推,她朝前走,沒摘頭盔,我想到第一次去實驗室的那個夜里。

這次她沒穿那雙走路很響的皮靴,只有一雙單鞋,顯得腳脖子特別細,一擰就斷。她走在前面,一句話也沒說,東看看,西看看,口袋里揣著一罐啤酒,不喝,窸窸窣窣地用手捏出響動。

愛一個人和愛所有人,哪個難?

“全智賢”的聲音被頭盔罩住,我聽著模模糊糊。她回頭,我答不上,她就停下來一直看我。我只好也停住車子,不動。

那一個人,算在所有人里面嗎?我問。

她抬起頭大笑,反問我,所有人里面,能算上自己嗎?

我們的話怪得很,像一把硬幣從兜里掉出來,落地的時間全都沒商量好,叮咚叮咚,一個也拾不起。

“全智賢”繼續朝前走了。她說,以前我覺得愛一個人特別苦,我就想,那愛所有人吧,把一個人忘掉,去愛所有人??伤腥瞬痖_來,還是一個人,愛太苦了。我又不是菩薩,又不是基督,我什么也不是。

她步子越來越慢,我追上去,才發現她是閉著眼睛邊走邊說的。但她好像感覺到我追上來了,從襖袖子里伸出一截手指,扯住車龍頭,和我并排走著。路上沒人,燈照下來,和那個房間里的光一模一樣?!叭琴t”說了好多話,她那些不好懂的話被牢牢悶死在頭盔里,它們積成水汽,黏在壁上慢慢變厚,叫我看不清她的臉。

“全智賢”說,那天之前,我都下好決心了,藥就在床邊放著??晌一氐郊?,洗完澡,躺下,想到你,想到老李還要做手術,我就跟自己說,大家都等著呢,你不能跑。

“全智賢”說,玩過那個游戲嗎?鱷魚的牙齒,一共十來顆,總有一顆是要夾手指的。我知道只有一顆,其他都很安全,概率多高啊,超過百分之九十呢,可我還是緊張,每一步都要怕得要死。你知道嗎,心里只想著那百分之十,漸漸會忘了剩下的九十。最可怕的是,走著走著,那百分之十就變成了百分之五十乃至百分之百。

“全智賢”說,哪有什么共同體。人和人不一樣,就算住一起,做同一件事,對這個亂了套的世界有差不多的看法,也不能當成建造共同體的條件。這些“一樣”,是很脆弱的關聯??杉幢氵@樣,人們還是會盼望擁有一個虛幻的東西,我也是。

“全智賢”說,想要救誰?一切都很可笑,對不對?

“全智賢”說,看我熱得,前面的路都看不清了。頂著那只霧蒙蒙的頭盔,她轉了個身,把另一只袖子里的手指伸到車龍頭上。

“全智賢”說,韋明,我們回吧。

“全智賢”摘下頭盔,說了句晚安。我聽見她上一樓,二樓,三樓,忽然停住了。接著是一陣很急的步子。她沖下來,回到我面前,說,韋明,上次的采訪還沒做完呢。我知道她是怕一個人待著。

她問我要上樓還是去小公園,我不知道生出什么膽子,拉著她往對面那棟走。幾步路的距離,一下變得特別遠,以前我和盤子在網吧看片,從開頭直接拉到中間,總得熬過一個長長的緩沖。在緩沖里,我不說話,也不回頭看她。她很輕,被我扯著走,幾乎要飛起來。大黃還沒睡,它站起來盯著“全智賢”看,想吼,又好像忽然認得了,把聲音咽回去?!叭琴t”摸了摸它,說這里挺好,就坐下來。我抬頭看六樓的陽臺,覺得從這兒到那兒有一架梯子,我走上去,現在她走下來了。

她說,韋明,說說你自己的事吧。

我不知道說什么。她就問我爸媽、兄弟姐妹、小時候、出過的遠門和喜歡的事。她問什么,我答什么。我大概是頭一回說這么多話,也是頭一回集中想起來這么多和自己有關的事。我媽在鄰村高速上被大貨車撞死之后,我爸跟好多女的談過,沒一個走到頭的。大姑說,不沖著結婚就別糟蹋錢了。他聽不進,背了債不算,前年還被女人的前夫打成骨折,在家躺了三個月。大姑身體不好,姑丈出去打工后沒再回來,人人都知道他在外面有家了,我弟出去之后也住他那兒,可大姑就是不信。她還有個女兒,和我同年,嫁得早,兩年生了三個,第二個女孩送給親戚,發大水那年放在桶里沖走了。八歲之前,我跟奶奶過,奶奶跟我最親,她一只眼睛看不見,手腳卻特別快,說吃什么就下什么,說去哪兒就去哪兒,她也叫我這么活,可我總是慢慢吞吞。小學四年級吧,我跳得高,差點被市體校的人選走,可我爸說,跳再高能跳一輩子?攔下我不準去。有一天我和盤子走了一下午到鎮上買計算器,累得要死,他說不想回了,我說不行,我們商量不下,我就先走了,到家晚上十點多,被我爸打了一頓。第二天我在學校碰到盤子,他說自己在歌廳包間里睡了一覺,早上五點搭的順風車回。他罵我傻。我等于一天挨了兩頓。盤子走后,班上來過一個很漂亮的語文老師,她夸我作文寫得好,但她只待一禮拜就走,拍了很多照片,說會寄給我們,最后誰也沒收到。這件事我想告訴盤子,總找不到機會說。大專頭一年,同宿舍有人上吊了,我跟他不熟,只知道是北方來的,年紀大,復讀三年,被半蒙半騙到我們這兒,撐了幾個月,還是沒撐住。剛到深圳那會兒,我也被騙過,同樓一個老鄉拉住我吐了一堆苦水,當場打下欠條,我掏完五百塊,就再沒見過他。盤子說,這年頭還有傻瓜信借條?那天我站在天臺上,很想我奶奶。我就這么一直說,一直說,覺得自己好像騎在一條路上,一條筆直往回的路,每個口子都站著一個我,每個我都為自己按下綠燈。后座是“全智賢”,她有時笑,有時只聽,不說,我知道她一直都在。聽著聽著,她靠著我,好像睡著了。

我聽見她說,韋明,我們回老家吧。

十三

我在電話里說,不去了,想回老家。小厲罵,有啥想不開的?我只好告訴他,經理說最近缺人手,不讓走。讓不讓憑啥他說了算?小厲叫我別信,說誰的屁股誰擦,韋明,你聽我的,直接撤就行。我沒再回,他一天一個電話過來催。我問同屋,小虎說,有這好事干嗎不去,比跑腿強多了。軍軍問我能不能帶他一起走?;ǜ觳渤鍪轮?,單價沒漲,每個人頭上派的活兒反倒更沉了。祝家兄弟到處托老鄉找路子,聽說搬家比送貨能賺,一天苦兩趟,忍忍也就到手了,他們打算試試。我還在拖,白天干活,夜里值班,橘黃色的燈照常亮著??傁胫奶煲惶ь^,房間黑了,她走了,我也就情愿走??伞叭琴t”沒走,也沒再找過我。好幾次送完五樓的貨,我想再往上,最后還是沒敢。

小厲直接來找我了,他借了姐夫的車,拉我兜一圈,最后進了一家雞公煲。他說從浦東過來費多少油錢,又說自己寧可不要老鄉也要找我,還問我會不會記賬、想不想考駕照什么的。我發覺他比在深圳那會兒老成很多,開口前總要先笑一聲,哈的時候像盤子,哼的時候,又更像老大一點。我們吃完,他結了賬,我答應收拾好就過去。小厲拍拍我,說他女朋友廠子里有好幾個女的,長得不錯,人也好。他朝我笑,我也朝他笑。出了門,小厲問,搭我車走?我說不了,還得去值夜班。他說,往后咱們半天賺的,比你白班夜班加起來都多。

我走回樓下,大黃朝我搖尾巴。那天,就是在這里,“全智賢”靠著我睡著了。天快亮,她睜開眼問,幾點?我說,你大概睡了三個鐘頭。她激動得掉出眼淚來,說自己可能有兩年沒睡得這么好了。兩手一拍,歪頭跟我說謝謝,又沖著大黃謝一遍,沙發謝一遍。轉身的時候,羽絨服兜里的啤酒滾到地上,大黃一口叼住,她笑起來。然后問我,你睡了沒?我點點頭,她說那就好,不然我耽誤你上班了。我送她到樓下,又回宿舍充完電,直接攬貨去了。

其實我那天一夜沒睡,倒也覺不出困,腦子里翻來翻去全是她說的那句話。她大概說完就忘了,可我就是忍不住要往下想?!叭琴t”睡了多久,我就對著那個漆黑的陽臺看了多長的電影。我看到我們回老家前先去找盤子了,中山、東莞,還去了趟深圳店里,幸好門店沒撤,我跟以前的同事打聽小崔的消息,她還在廣東,具體沒人知道?!叭琴t”說,我們得找到她,還叫我打電話去探探老李過得好不好。我卻跟她說,如果在深圳總讓你想到以前那些掉眼淚的事,我們馬上就走。她笑得好開心。我還看到自己把大黃放了,它的鎖鏈太緊,第一回解不開,第二回我提前買了一把菜刀,磨利了帶上。夜里動作不能太慢,兩刀,最多三刀,砍斷,隨它去哪里??伤恢备?,我只好讓它坐車籃子里,像挑一根扁擔,大黃在前,“全智賢”在后面。想著想著,天就亮了,“全智賢”醒來,沒再問我可不可以給她編個故事?,F在我不用編了,我只想再見她一面,見了要說什么,我想了一夜也沒想好。

太陽出來,小學開門了,量體溫的隊伍在外面排得老長老長。我經過,機器也對著我叫了一聲,三十六點八攝氏度。天氣很好,每天都比前一天再暖和一點,仔細想想,半年快過去了。按“全智賢”的說法,我起碼已經繞過了半個地球,現在我就要騎到終點了。和平常一樣,先去總站,再從東門開始,往西門去,像在老家種地,一塊挨住一塊,整整齊齊。好幾次路過大黃,它和那個老男人并排坐著,翻著眼皮,有氣無力叫了兩聲。我知道它在表演,它肯定也知道我不會怪它。但我特意繞開了大黃前面那棟,準備留到最后再去。下午五點,小學關門的時候,太陽轉到西面了,所有朝西的墻都在發亮,五樓以上還沒來得及收的衣服和被子也都在空中發亮。它們是在等太陽落下,還是希望它別落下,我不知道。那件白襯衫穿了一禮拜還在我身上,它原本在誰的身上,我也不想知道。

最后一趟了,我的車越來越輕。有人打電話來,我就回復他們,等會兒讓別人代收,還告訴兩個長得有點像我奶奶的老人,以后不來了。一個老人問,調到哪個小區去了呀?另一個笑了一下,什么也沒說。天黑之前的最后一塊地是留給“全智賢”的,今天沒有她的件,送完三樓和五樓,我就上去敲她的門,把另一個號碼留給她,告訴她,以后要寄件就找這個人。如果她問去哪兒,我就把小厲的地址給她。她不問,我就再補一句,你什么時候走?如果她說,韋明,我們回老家吧。如果她不在……

我越想越緊張,總覺得還沒準備好,就去小公園里坐了會兒。小孩在這里練跳繩,練跳遠,大人一走遠,就蹲下來拔野草,玩野貓。有人掛出的被子忘了收,被貓抓破了棉絮。有人早上來不及扔垃圾,又怕罰款,就藏在被子后面的樹叢里,一個白天過去,餿味止不住地往外躥。我看著附近的人、來來往往的車,覺得這些都很好,好就好在,他們就要和我沒關系了。那么我和“全智賢”也沒關系了。我想起花胳膊說過什么可能性,眼皮突然一跳,只要有那一種可能,我就回。

我把要說的話在心里默了三遍,然后起身,踢開電瓶車的撐腳。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一記沉悶的響動,接著是一聲尖叫,空氣都嚇散了,很多人開始跟著喊叫。我聽到大黃在吼,從沒聽過它像這樣子吼,一聲連著一聲,吼到喉嚨都啞了。有人尋著響聲跑過去了,也有人捂著小孩的眼睛從那里跑出來。很快,救護車的聲音響起了,我看到身邊所有人都在往同一個方向去,小公園一下空了。就在那兒,我得去翻最后一塊地了,可我手心里全是汗,往臉上一擼,眼睛鼻子上也全是汗。下雨了嗎?好久沒下過雨了,雨打在小區那些破破爛爛的陽臺頂棚上,聲音好大,我找不到去那棟樓的路了。我沒想過這種可能。

站了很久,有人走回來了。一個問,男的女的?另一個說,臉朝下的,看不清。一個說,算那輛車觸霉頭,蠻新的噢。我提起車頭,掉轉身,決定往小區外面去。紙箱掉下來,就不去撿了,我只想快,快點,要騎得像韋馱天一樣快,快到聽不見所有這些動靜,快到回到昨天、前天,快到我一閉上眼,我們就回了老家。

我聽到“全智賢”從我的肩頭醒過來,雙手一拍,她朝我笑,說,韋明,我們到了。

原刊責編??? 徐??? 暢

【作者簡介】王占黑,1991年生于浙江嘉興。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作品見于《芙蓉》《山花》等刊物,被多種選刊、選本轉載。出版有小說集《空響炮》《街道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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