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白

海涌

老白死了，在一個除夕夜。

他們說老白是凍死的，凍死在自己的家里。我們小時候都認識老白，但老白不認識我們。

我們小時候見的老白永遠是一頭亂蓬蓬的長發遮住了半張臉，黑漆漆的胡子遮住了另半張臉。他一年四季都穿一件黑色的棉衣，光可鑒人，堅如鎧甲。

“黑盔黑甲”的老白在我們眼中有著旁若無人的驕傲。有時他會對著天空莫名其妙地笑幾聲，“嘿嘿嘿嘿嘿”，仿佛他從那里讀到了什么有趣的文字，而這些文字又沒被別人發現。他快樂得像個賊。

現在想起，那笑聲里似乎還充滿了一種鄙夷。也是，那些正人君子怎么會知道賊的快樂呢！

有時候，正當我們在廢棄的拖拉機上玩耍時，老白就會走過來，解開褲子長長地撒一泡尿，然后抖摟一下那團黑乎乎的東西，揚長而去，坦然至極。

老白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的老白，我們小的時候誰也沒有去想這個問題，只知道老白很喜歡抽煙，到處撿煙頭兒。

放學的時候，我們成群結隊地說笑打鬧，總能遇到老白一個人在馬路的對過，四下尋覓著煙頭兒。各種口味的煙頭兒會讓老白滿面春風，樂此不疲。

一些抽著煙從老白身邊走過的人，大多會把手里燃著的香煙遞給老白，老白這個時候半張臉都會被他潔白的牙齒占據。

我們也會主動和他打招呼：“嗨，老白?！?/p>

老白很禮貌地回應：“嗨，小兔崽子?！?/p>

老白是我們那個時代的一個標記、一個話題、一個記憶、一個習慣。

上了中學以后，我們都變了模樣，長出了胡須和喉結，看見女生就臉紅了，但老白依然故我，想在哪兒撒尿就在哪兒撒尿，黑臉黑發黑胡須，宛如當陽橋上立馬橫矛的張三爺。一泡尿撒完，抖摟一番，老白驕傲地離去，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這時候的老白不再撿煙頭兒了。當他看到我們聚集在街頭，跨在自行車上抽煙聊天的時候，總會走過來一臉靦腆地說：“給我一根?！蔽覀兤渲锌倳腥四贸鲆桓?，給他點上。老白滿意地點一點頭，炭條般的手指輕輕敲一下對方點煙的手背，深深地吸上一口，看看煙的牌子，說：“謝謝?！比缓笳覀€墻角蹲下來，慢慢地享受陽光和尼古丁帶來的幸福。

老白是幸福的，他幸福地活在這個鎮子上，不去打擾別人，也不被別人打擾。老白的幸福就是一根香煙，或者是一點兒意外的小收獲。在一個夏天，我們正在街邊的樹底下乘涼，看見尋尋覓覓的老白從垃圾箱里翻出半個黑乎乎的西瓜，蒼蠅飛散后，露出來鮮紅的瓜瓤。老白捧著它笑了好半天。

我們都清晰地記得那個老白很少說話，只是笑。后來老白很少笑，但說很多話，誰也聽不懂。

這些年里表面上看老白似乎并沒有什么變化，還是那個“黑盔黑甲”、立馬橫槍的老白，只是我們誰也不太注意他了，或許是因為太熟悉了，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關于老白，大多是一些傳說被我零碎地拼湊一起。雖然我們也只是猜測，但我們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測。后來我認識了一個人，他是老白的同學，他說了一些關于老白的事。

1983年的春天，老白寫下了他人生第一首詩歌。那時候的老白在鎮上的高中念書，他把這首詩寫完就送給了一個女孩，她叫許艷麗。

據說老白那時候還可以大段地背誦莎士比亞的戲劇。當年的老白是文藝的老白，不是現在這樣的老白。那時他梳著分頭，穿著中山裝坐在教室里，聽課，寫詩，想心事。當然他的心事大多都與許艷麗有關。

許艷麗當時在醬油廠上班，是老白家的鄰居。

老白寫完詩就給許艷麗看，許艷麗看不懂，就是覺得老白有才華，看不懂她也愛看。

那年正值高考，老白準備考試，許艷麗來老白家送醬油。許艷麗總來老白家送醬油，其實不過是借著送醬油的借口來看看老白。

許艷麗被老白媽看中了，不過她想讓許艷麗嫁給老白的哥哥，理由是老白將來是要上大學的，國家是要分工作分房子的，有工作有房子就會有媳婦。

老白的哥哥也在醬油廠上班，是臨時工，說媳婦很不容易。老白媽是個寡婦。她是個聰明的寡婦，她知道將來老白是不會回小鎮的，自己總要有個依靠，總要有個好兒媳婦在身邊。于是老白媽就和老白商量，讓許艷麗嫁給哥哥。

老白聽媽的話，許艷麗聽老白的話。

悲劇就是這樣開幕的，能讓老白為其寫詩的許艷麗成了他的嫂子。

高考那天，老白沒去，老白瘋了。

再后來老白媽死了，醬油廠黃了，老白的哥哥就去一家化工廠做搬運工。有一天午休的時候，一個工友偷著吸煙，引爆了袋子里的炸藥，老白的哥哥和幾個工友一起被七零八落地崩上了天。

哥哥死后，嫂子許艷麗照顧著瘋子老白，一直照顧了很多年。他們肯定沒有相愛，因為鄰居總會聽到嫂子許艷麗打罵老白的聲音，老白則聲息皆無，默默不語。

又過了一些年，我們誰也不提“老白”這個名字了，老白漸漸淡出了我們的視線，大家都忘記了還有這樣一個人。就在大家忘記這個人的時候，傳出了老白的死訊，也傳出了老白的故事。

老白不姓白，他姓張，張飛的“張”，名字里也沒有“白”字。

他叫張廣秀。

張廣秀死了，沒有葬禮。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