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夜市

趙雪峰

夜市，顧名思義就是在夜間做生意的市場。對于夜市，居住在城市里的人都不陌生，但夜市并不是現代社會的產物，我國的古代社會就有夜市。

根據史家、學者的研究，中國古代城市最早的夜市出現在兩漢之際。學者倪根金（言金星）在其《漢代夜市考》中說，最早明確記載夜市的文獻，是兩漢之際著名思想家桓譚的《新論》?！缎抡摗るx事第十一》：“扶風漆縣之邠亭，部言本太王所處，其民有會日，以相與夜市，如不為期，則有重災咎?！边@里的“夜市”就是指夜間集市?！墩f文解字·邑部》：“邠，周大王國，在右扶風美陽?！薄搬?，美陽亭即豳也。民俗以夜市?！痹S慎認為“豳”即“邠”。邠亭，今陜西彬縣、句邑周邊。這兩處記載說明，漢代的時候，起碼邠亭之地，就有夜市存在。兩漢時的一些邊疆地方，有學者研究認為也有夜市存在，但多為孤證。

唐代中晚期，已有對夜市的明確記載。唐王建《夜看揚州市》：“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蓖踅ǎ?68—835）生活的年代正是唐代中后期。此時期夜市還不興隆，這與唐朝的城市形態是坊市制（里坊制）和夜晚宵禁有關。唐時，居民區與商業區嚴格分隔，“里”“坊”（居民區）和“市”（市場，商業區）都環以高墻，設里門與市門，由吏卒和市令管理?！袄铩薄胺弧眱炔粶式灰踪I賣；“市”可進行買賣交易，但有嚴格的開市閉市制度。

唐代，城市里普遍實行宵禁制度。政府規定坊、市門在太陽落山后要關閉，燃燭張燈皆有限制，若有違犯，要受處罰?！短坡墒枳h》：“閉門鼓后、開門鼓前行者，皆為犯夜?！狈敢拐咭绑锥?。唐李咸用《山中》：“朝鐘暮鼓不到耳，明月孤云長掛情?！薄俺跨娔汗摹?，早晨鐘響，禁夜結束，人們可以走出家門從事各種活動；夜幕降臨，街鼓響起，城門、市門與坊門關閉。唐韋述《西都雜記》：“西都京城街衢，有金吾曉暝傳呼，以禁夜行，惟正月十五夜敕許金吾馳禁，前后各一日，謂之放夜?！痹谑锥奸L安，每晚執金吾（守衛京城的官吏）以鼓聲周知百姓，鼓響，禁夜開始。

唐白行簡《太平廣記·李娃傳》中有這樣的情節：來京應試的滎陽公之子鄭生看上了名藝李娃，李娃亦鐘情于他。公子到李宅去見李娃，二人見面，情投意合，情意綿綿間不覺到了晚間，而街坊鼓聲四動，禁夜的時辰已到。娃母對鄭生說：“鼓已發矣，當速歸，無犯禁?！?/p>

由此可知唐代宵禁制度之嚴格，在如此情況下，夜晚人們的活動大受限制。唐代的夜市，大概也只出現在少數的商業繁盛區，且多限于供達官貴人消遣的場所，普通百姓是享受不到的。

唐之后的五代十國時期，天下大亂，各王國間忙于征戰，對禁夜之事，似乎沒精力管。唐末，詞人張泌有《浣溪沙·晚逐香車入鳳城》：“晚逐香車入鳳城，東風斜揭繡簾輕，慢回嬌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計是，便須佯醉且隨行，依稀聞道太狂生?！毕荒敲磭?，詞人可以在夜市無所顧忌地作樂，普通百姓應該也可以逛逛夜市。

夜市的真正開放并形成規模，是在宋代。宋代首先破除坊市制，坊市合一，如今天的一些小門市、小超市，前店后廠，前邊賣貨，后邊居家。朝廷為繁榮市場，增加稅收，鼓勵百姓從事商業活動，把夜市時間延長至三更，五更又可以開早市。夜市未了，早市開場，間有鬼市，甚至還有跳蚤市場。這些都為夜市的發展提供了便利的條件。兩宋的夜市極其繁華，都城東京和臨安成不夜城。北宋文學家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中描述北宋夜市：“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開張。如耍鬧去處，通曉不絕?！?/p>

北宋東京（開封）的夜市，就連皇宮周圍的禁地都有酒樓和擺攤的。南宋施德操所撰史料筆記《北窗炙車果錄》回憶北宋時夜市情景：一天夜里，宋仁宗聞宮外絲竹歌笑之聲，問曰：“此何處作樂？”宮人曰：“此民間酒樓作樂處?！睂m人因曰：“官家且聽，外間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宮中如此冷冷落落也?！比首谠唬骸叭曛?，因我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為渠，渠便冷落矣?！鼻?，佢也，他們之意。宋仁宗表面上唱些高調，內心里也羨慕高墻外的夜市生活。

皇帝羨慕的夜市，士大夫們是怎樣逛的？南宋史學家王明清《揮麈錄》收錄了大文豪蘇軾夜游雅事：“……公春時每遇休暇，必約客湖上，早食于山水佳處?！瓨O歡而罷，至一二鼓夜市猶未散，列燭以歸，城中士女云集，夾道以觀行騎過，實一時盛事也?！薄稉]麈錄》是一部史料性質的筆記著作，所記應該有可信度。一二更了，夜市還不散，而“城中士女云集”，夾道觀看他們這些大人物。

對京城的夜市，蘇軾也有記載。其《二月三日點燈會客》詩：“蠶市光陰非故國，馬行燈火記當年?！碧K軾滿懷感慨，流露出對馬行街夜市的懷念。相關資料記載，東京馬行街夜市，以服務性行業為主，街長數十里，遍布鋪席商店，還夾雜官員宅舍。每到夜晚，“車馬擁擠，人不能駐足”。一些提瓶賣茶的小販，為等待深夜歸家的官人們，整夜在市場上守著。

宋代的夜市，人來客往，買賣興旺：酒樓、小吃、茶館、戲院、小商品、賣藝、算命……應有盡有。南宋吳自牧《夢粱錄·夜市》有記：“又有夜市物件，中瓦前車子賣香茶異湯，獅子巷口，熝耍魚……又有沿街頭盤叫賣姜豉、膘皮子、炙椒、酸兒、羊脂韭餅、糟羊蹄、糟蟹……至三更后，方有提瓶賣茶……蓋都人公私營干，深夜方歸故也?！?/p>

物質生活之外，夜市也豐富了人們的文化生活。陸游有詩句“夜行山步鼓冬冬，小市優場炬火紅”，“優場”，即演戲的場所。夜市里鼓聲咚咚，唱戲的地方燈火通明。平民百姓若消費不起酒樓茶坊，沒關系，可以到勾欄瓦舍（民間演出場所）去聽小曲，看雜劇。勾欄里的節目多種多樣，有雜劇、影戲、傀儡戲、雜技、散耍、說史書、講故事、談經、舞番曲、諸宮調等。人們看戲聽曲，鼓樂燈火常至夜深才罷。

一些當地或京漂的文人，在夜市上占據一地，立牌子賣詩文。買家出題目，文人（賣家）依題而作。

據南宋洪邁《夷堅志》載：夜市上，有秀才以賣詩為生，有市民讓其以“浪花”為題作絕句，以“紅”字為韻。秀才推薦南薰門外王學士。王學士欣然提筆寫道：“一江秋水浸寒空，漁笛無端弄晚風。萬里波心誰折得？夕陽影里碎殘紅?！眹^者無不為王學士的才思敏捷而折服。有仇萬頃者，窮困之時于鬧市置一桌，備好筆墨紙硯，立牌賣詩——“每首標價30文，停筆磨墨罰錢15文”。一老板做壽材生意，要他以此作詩，他提筆疾書：“梓人斫削象紋衫，作就神仙換骨函。儲向明窗三百日，這回抽出心也甘?！崩习甯吒吲d興地捧詩走了！可以想見，這些立等可取的賣詩人，作詩的功夫真都了不得。

兩宋時期的夜市，促進和繁榮了經濟，這是相關史學研究者所公認，此不贅述。

元明清時，夜市時興時衰。元代，國祚時短，加之鎖國海禁，宵禁制度重新實行，夜市受到極大抑制。明代時，夜市恢復。據說，明滅元后，一班沒落的元代貴族生活無著，朝廷見他們白天變賣東西不方便，特別設置“黑市”為之遮羞，要他們日落開張，市中不點燈，交易在黑夜中進行。

明代的夜市盛況雖不如兩宋，但江南杭州的夜市似乎很興隆。明田汝成輯撰《西湖游覽志馀》盛贊杭州夜市：“篝燈交易，識別錢真偽，纖毫莫欺?！泵鞲叩脮D《北關夜市》描繪杭州夜市更具體：“北城晚集市如林，上國流傳直至今。青苧受風搖月影，絳紗籠火照春明。樓前飲伴聯游袂，湖上歸人散醉襟。阛阓喧闐如晝日，禁鐘未動夜將深?！?/p>

清代初年，受戰亂影響，夜市蕭條，直至康熙年間，經濟開始恢復，夜市也逐漸復蘇。清代的夜市延續明代夜市，主要在大的城市里。清代實行嚴格的禁夜制度，《大清律例·軍政·夜禁》：“凡京城夜禁，一更三點鐘聲已靜（之后）、五更三點鐘聲未動（之前），犯者笞三十。二更、三更、四更，犯者笞五十。外郡城鎮，各減一等?！彼?，清代的夜市規模也受到較大影響。

總體上說，明清時期的夜市與兩宋的夜市相比，在繁華程度上，是不可同日而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