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喜錄
老話說“酒香不怕巷子深”,是有道理的。
魯氏城有一個古老的小吃叫甑糕。說它古老,不用講它起始的年月,一看這個“甑”字就知道了,因為字典對它的解釋都是“古代蒸食的瓦器”。
可魯氏城甑糕的制作高手卻不在城內,而在離城十里的梨園村,也不姓魯。他姓劉,叫守信,做甑糕是他祖傳的手藝。只不過劉守信做甑糕的器具已不是甑了,那玩藝兒早就沒有了,他用的是不銹鋼桶,上面寫有“守信甑糕”四個紅漆大字。他每天晚間把甑糕做好,天不明就用小車推進魯氏城的早餐點兒。
“守信甑糕”就是守信:膠黏香甜,吃起來彈牙,完全保留著傳統的風味。好這一口的人,即便吃過了早飯,也要讓劉守信用荷葉包一團帶回家。同行問他的秘訣是什么?他只笑答兩個字:用心。
城里的住戶增長太快了,近幾年要想吃到“守信甑糕”,那得趁早。遲了,別說吃不著,連“守信甑糕”四個字都看不到。因為他已經回家準備下一天的食材去了。
劉守信因為年齡的關系,漸漸做不動了,思謀著將手藝傳給兩個兒子,可二兒子敬卻瞧不起這小生意。大兒子誠雖然愿意干這個營生,但嫌離城遠,耽誤工夫,就在魯氏城飲食一條街的西口租了一間鋪面,把制作量也增加了一倍。即使這樣,也供不應求。
敬到外面做生意,做啥啥不成,把父親給的本錢倒騰光了,又回到了梨園村。
父親就在飲食一條街的東口租了一間鋪面,手把手地教他做甑糕。
離東口不遠有個大居民區,近水樓臺加上有老掌柜坐鎮,生意很快紅火起來。這卻使設在街中間的一家甑糕鋪干不下去了,只好改做麻食。
劉老漢見敬的生意穩當了,就回家安心養老去了。老先生離開不久,敬的生意就走了下坡路。他認為是父親離開的緣故,于是回家請父親再出山。
劉老漢說:“沒有的事兒,我從來沒給你哥坐過鎮,可他的甑糕照樣賣得好?!?/p>
敬卻嬉皮笑臉地說:“那是因為有您那個甑糕桶作招牌?!?/p>
老漢瞪了敬一眼,掏出手機給誠撥打,讓他與敬調換甑糕桶。
洛河經過梨園村,向北擠了個灣,把早先在村東種植的一園梨樹全都收進了水晶宮,就連梨園邊上的水井也淘塌了,形成了一個羅面笸籮大小的水潭兒。這潭水冬暖夏涼,梨園村人一年四季都在這兒淘米、洗衣。
劉老漢把一只直徑和高度都在二尺上下的木桶放進水潭兒里。
這是他爺爺從其養父手里接過來的甑糕桶,已經豁豁牙牙不能用了,但他還是每隔一些時日就將木桶扛來,在水潭兒里泡一泡洗一洗。因木桶放置時間一長就會干燥裂縫,再不管的話,就會變成一堆破木板。他不能讓祖傳的物件毀在自己手里,于是,泡洗木桶成了他近兩年的專職業務。
劉老漢從口袋里掏出一方老粗布,踩在水潭邊的搓衣石上,將布泡軟,小心翼翼地擦洗起來??墒菦]擦幾下,敬就來到他面前,說甑糕還是賣得不順當,要接他去看看問題出在哪里。
老漢問:“你是不是沒有用心?”
敬說:“我完全是照您教的步驟做的?!?/p>
老漢不理解,就隨兒子到了他的店鋪,揭開甑糕桶的蓋子,只用鏟子撥了撥,就立刻“啪”的一聲把桶蓋上了,轉臉對兒子吼道:“你這是跟誰學的?”
敬一臉不解地問:“咋的啦?”
“咋的啦,你心里明白?!?/p>
“我真不明白?!?/p>
“那是誰摻進了粳米?”
兒媳看公公那不依不饒的勁頭,知道糊弄不過去,就插嘴道:“爹,這不怪敬,是我偷偷摻的,只一點點兒?!?/p>
劉老漢歪頭看了兒媳一眼,口氣緩了下來,說:“這樣的話,我得給你講講咱家的祖訓了。清朝年間,我的爺爺在城里一家糧食坊子當伙計。光緒三年遭了大災,可老板卻摻雜兌假,為富不仁,惹怒了城里的百姓,他們聚眾來砸糧食坊子,也不管是老板還是伙計,見一個打一個。幸虧賣甑糕的劉師傅救了我爺爺。劉師傅無兒無女,我爺爺為了報恩,將兒子,也就是敬的爺爺過繼給了劉家。后來,敬的爺爺就給咱家立了‘懷仁、守信、真誠、敬畏八字祖訓……”
劉老漢講完就返回了梨園村。
可是剛過兩天,敬又來了電話,說生意比先前好了一些,但還是有人越過他的店鋪往他哥那里跑。
劉老漢讓敬把挑揀好的江米和大棗拿些回來讓他看看。敬照著做了。
劉老漢先將兒子帶回來的江米倒在自己原來挑揀食材的方形大木盤里,豎起手掌撥平,又將大棗倒進篩子里翻了翻,問:“你用心了嗎?”
敬說:“我真的很用心了?!?/p>
劉老漢從中揀出幾粒稗子和兩顆帶有黃豆大小黑斑的棗子讓兒子看,并說道:“這能說你用心了嗎?我說的用心,是要用真誠的心,敬畏的心。你做到了嗎?”
選自《傳奇·傳記文學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