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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與十個姐姐

2021-11-03 02:14王單單
赤水源 2021年4期

文/王單單

節日 申春梅/攝

1

陳有祿死前一晚,他從床上爬起來,坐在窗外的石坎上,在談及媳婦和年幼的兒子時,聲淚俱下。他乞求剛剛成年的弟弟陳有福,在自己死后務必幫忙照顧這對孤兒寡母。

玲姐的娘家人趕到水塘灣時,她早已哭成淚人,原本瘦弱的身子在抽泣中一次次痙攣著,整個人蜷縮在堂屋角落里,像一份面團正被接下來的命運塑形。姐姐叫王玲,我們都叫她玲姐。她身材高挑,為人親和,似乎比同齡的姑娘們更加懂事,因此深受大家喜愛。她父親以前在糧管所工作,雖是臨時工,但至少是端公家的碗,家庭條件在官抵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時候,情竇初開的姑娘們扎著堆,白天互相換工干農活,晚上就湊在某家的油燈下納鞋底,織毛衣,平時有點零花錢,握在手里都能擰出水來,也舍不得花,悄悄積攢著等待出嫁那天,花在自己的嫁妝上,漂漂亮亮地在姐妹們羨慕的目光中走出“閨閣”。

姑娘們一旦組成新的家庭后,再回娘家,就只能算是走親戚了,有時候還會像客人,坐在娘家人中間,顯得局促而又拘束,曾經陪伴自己長大的一切,自從嫁出家門那天起,便不再屬于她,即便在夫家受了委屈,也只能在外面流干眼淚才能進娘家的門。玲姐嫁到水塘灣,與官抵坎之間,隔著幾座山。她第一次回娘家,并非刻意,只是從水塘灣去仁和街趕場,途經官抵坎時駐足了片刻而已。在我們老家,姑娘嫁出去不足月是不能進娘家門的,所以玲姐只能站在娘家的敞壩里,由幾個尚未出嫁的妹妹陪著,有些日子沒見了,大家似乎都有許多話要說。玲姐本來就長得精瘦,衣著又單薄,加之冬天的風比較凜冽,凍得鼻涕直流。雖說村里重男輕女的思想還比較嚴重,但女兒也是心頭肉呀,她母親心疼她,找來幾把干燥的麥草,在房檐下燒了一堆火給她取暖,煙子熏得姐妹幾人眼眶紅潤,氣氛看起來有些悲傷。隔著一道門,她嫂子端來一碗湯飯給她吃,玲姐吞咽著,像是在吞毒藥,每一口下去,喉嚨總是竭力在伸縮。

自此之后,再見玲姐,就是在我姐夫陳有祿的靈堂前了。這也是我第一次到水塘灣。跟著官抵坎的大人們,穿過連綿起伏的田野,大約半小時后,一條蜿蜒崎嶇的小路將我們引進青黑的松林中,隔著迷霧,能聽見敲鑼打鼓的聲音伴著人的慟哭聲,那是陳有祿家里在給他做法事,誦經的人輕車熟路,經文成串地從他嘴里飄出,或許,在那層迷霧之上,在我們看不見的某個地方,一個年輕人的靈魂正踩著天梯,由于回望,一次次滑到又重新爬起。而我的玲姐頂著孝帕,失魂落魄地站在靈柩前。陳有路生病期間,她一直熬更打夜地照顧著,原本瘦癯的她已被折磨得像根竹竿。陳有路死后,連夜的悲痛與痛哭更是讓她憔悴不堪。端公的海螺每吹響一次,孝子就要磕頭。玲姐和陳有路的孩子還不到兩歲,甭說磕頭,就連站著都得扶著供桌。每次磕頭,玲姐都要將他的頭往下按,這惹得孩子在靈堂上撕聲破啞地哭鬧,玲姐為了哄他,撩開衣服,將一只干癟的乳頭塞進孩子嘴里。二十出頭的玲姐啊,體內啥也沒有,瘦得像一根吸管,被孩子狠命地啜著。周圍的人,看著這對苦命的母子,無不低頭拭淚。

我去異地讀高中后,某個假期回到官抵坎,從母親口中得知,陳有祿死后,玲姐仍然留在陳家,嫁給了她的小叔子陳有福。陳有福身形矮小,性格靦腆,在玲姐面前,顯得像個孩子,春節他和玲姐來官抵坎拜年,我見過他一次,是個本分的人,看來玲姐母子跟了他,算是重新找到了實靠的歸宿。玲姐和陳有福有了第一個孩子后,為了躲避“計劃生育”,他倆就離開水塘灣去廣東打工了。當我再次聽到玲姐這個人的名字時,已經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人們說她得了抑郁癥,夢里常??匆娝囊鞍嘶娜橇魉?,那里面也不知道有啥東西總是在召喚她,很多次她從夢里醒來,以為自己還站在流水邊上,特想縱身一躍,死在里面。因為擔心她在外面出事,陳有福不得不辭去廣東那邊的工作,陪著玲姐回老家生活。

我結婚那年,婚禮上看見一個中年婦女,置身人群中,目光呆滯,無動于衷。但我仍能一眼就認出她來,那是我的玲姐,盡管備受生活摧殘,仍然保留著一絲絲少女時的神態,供我們在人海中相認。

2

燕姐的母親總認為,自家閨女比其他野丫頭金貴,平時也沒少耳提面命地教育燕姐,離村里別的 “瘋丫頭”遠一點。燕姐排行老幺,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孩,所以從父母和哥哥們那里得到的呵護更多一些,這讓燕姐看起來有幾分嬌氣,在眾多粗野的姑娘中顯得與眾不同。燕姐從不串門,每天陪在她母親身邊,且從小就心靈手巧——繡得一手好鴛鴦,上下寨子許多小伙都盯著他,巴望著能將其娶回家。有的人躍躍欲試,故意在她家門前來回趕趟兒,但這逃不過燕姐母親的眼睛,她從不給這些異想天開的窮小子好臉看,久而久之,大家都說燕姐母親眼光高得很,也便作罷。打小無論什么事情,燕姐都是由母親幫著拿定主意。燕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后,在與各種媒人周旋時,試探、搪塞、推脫,可謂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她母親在,燕姐到是省了不小心?!斑^盡千帆皆不是”,直到木瓦房余家的兒子請著媒人上門來提親,燕姐的太陽才得以從人生的地平線上升起,那人身上似乎有一種溫暖的光照,令平時一副高冷樣子的燕姐變得和顏悅色。這家人剛離開官抵坎,全村就傳遍了:燕姐終于等到了她心中的白馬王子。

“白馬王子”名叫余智,家住貴州畢節木瓦房村,長得英俊,也是一副高冷的面孔,幾次到官抵坎來磋商婚事,在與燕姐家族里的人們接觸時,總會流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對此許多長輩有些不滿,紛紛在背后議論,說余智這人“拽得很(方言,相當于高傲)”。燕姐的婚事很快就提上日程,嗩吶徑直從官抵坎吹到了木瓦房,一路上伴著鞭炮噼里啪啦的響聲,親戚朋友近百人將燕姐送到余智家里。隨后有關余智家的各種傳聞在村里就經常被人提起,“你燕姐享福了,嫁了有辦法的人家,家里有四立三間的大瓦房”。那年代家家都是土墻房,相比之下“四立三間的大瓦房”就相當于豪宅,有此居所的人家定然是不愁吃穿的。燕姐的母親對于女兒的這樁婚事十分滿意,作為母親,能夠看著自己的“掌上明珠”尋得如意郎君,也算圓圓滿滿地了卻了一樁心事?;楹笱嘟銜r?;氐侥锛襾硇∽∫欢螘r間,洗衣掃地,總是將家里歸整得窗明幾凈。左鄰右舍的姐妹們閑暇里會去燕姐娘家串門,從那里了解到燕姐的婚后生活,一個個羨慕不已。

幾年后,年輕人流行外出打工,有的出門賺了錢就回村里建房子,一座座鋼筋混泥土平房如雨后春筍般破土而出,與之相比,幾年前姑娘們夢寐以求的“四立三間大瓦房”已黯然失色。也是這個時候,余智帶著燕姐去了浙江,開始為新的生活另謀出路。畢竟家里底子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別人外出打工都是干苦力,而余智則買了一輛嶄新的面包車,在溫州城里拉客,夫妻倆小日子過得有聲有色。自從燕姐嫁人后,我們幾年難得見一面,平時也沒有聯系,若不是偶爾聽家里人說起,我都差點忘了曾有這樣一個姐姐。

大概是六年前,一個平靜的日子里,當我再次聽到燕姐的名字時,卻伴隨著晴天霹靂般的噩耗在我們中間陡然炸開——余智死了。那是在一次拉客的過程中,像往常一樣,余智漫不經心地開著車,在經過溫州某郊區時,后排座位上的三個歹徒突然用匕首頂住余智,并對他實施搶劫,事后這三個歹徒擔心余智報警,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將他滅口。余智遭遇殺害后不久,警察便接到群眾舉報——在郊區的水溝里發現了一具男尸。當地多家媒體報道了這樁案子,我在網上搜索過這則新聞,從打了馬賽克的配圖上,還能大體看到草叢中血跡斑斑的余智,凌亂不堪,很難想象他在死前曾經受過何等的痛苦,甚至有可能跪地哀求過,但是那三個歹徒還是沒有放過他。我和燕姐雖無往來,但在我年少的記憶深處,有一條抵達她的甬道。有時候想起她的孤苦——兩個孩子尚年幼,她要獨自面對喪夫之痛,還要承受生活突然坍塌后那曠日持久的壓力——惻隱之中有著莫名的心痛。

有個深夜,我正在書房里讀約翰·鄧恩的詩,突然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她在那端泣不成聲,說自己已走投無路,希望我能幫幫她。遲疑片刻后,我才聽出那是燕姐的聲音,熟悉而又陌生,此時的燕姐精致的臉龐定然布滿淚水,獨自深陷在異鄉的黑夜中懷抱著飄忽不定的命運。她說她已經多次去過案發地的派出所,被迫放棄心中的仇恨,希望以取得死者家屬原諒的方式來減輕三個歹徒的量刑,以此換得三個歹徒家的賠款,她的兩個孩子尚年幼,余智的父母年事已高,她實在是撐不住了。而據當地警方調查,三個歹徒均來自貴州深山里,皆是家徒四壁的人家,且有兩個是未成年,三家人都無力支付這筆賠款。燕姐是在絕境中才想起我的,但我對于她的請求束手無策,一種內疚與無力感油然而生。唉,燕姐,我們皆是生活的弱者,命運蹂躪誰,只看厄運落在誰的頭頂。掛斷電話后,燕姐的哭聲仍然在我腦海中回蕩著,經歷了她的絕望與悲痛,我也因此難以復原,成為了另一個破損的自己。此時,約翰·鄧恩的詩集仍然安靜地擺在我的書架上,我又將其翻出來,找到了這首詩:

沒有誰是一座孤島,

在大海里獨踞;

每個人都像一塊小小的泥土,

連接成整個陸地。

如果有一塊泥土被海水沖刷,

歐洲就會失去一角,

這如同一座山岬,

也如同一座莊園,

無論是你的還是你朋友的。

無論誰死了,

都是我的一部分在死去,

因為我包含在人類這個概念里。

因此,

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

喪鐘為你而鳴。

——《沒有誰是一座孤島》

3

落日掛在遠處的山巒上,從灌木的縫隙中釋放出凄紅的光芒,在城市和山巒之間,有一片開闊地帶,人影零落,荒草搖曳,各種各樣的蔬菜地分割著寂靜中的暮色,薅出的雜草鋪滿鐵路兩旁,暴曬幾天就能將其集中焚燒,所得灰燼會用來摻雜著糞尿重新撒入畎畝之中。這是昆明西郊某鎮大元村,梅姐的父親舉家來此已經有些年頭,欲聽故鄉事,得見故鄉人,但凡老家有人來昆明,若被他們知道了,都會鄭重其事地請到家里來吃飯。梅姐家有四姊妹,一個個長得濃眉大眼、高挑美好,是周圍幾個寨子公認的“美人窩”??伤赣H還是不滿足,說什么也要生個兒子傳宗接代,所以帶著全家人到了高樓鎮,一邊打工一邊躲“計劃生育”。幾年間,梅姐幾姊妹早已出落成大姑娘,大姐嫁給一個四川司機,雖不是什么高級的職業,但畢竟是有“手藝”的人;二姐長得最漂亮,卻嫁給了一個其貌不揚的昆明本地人,他家在某個城中村有一棟六層樓的房子;相比之下,梅姐找的這個男人最沒出息,他叫陳斌,來自貴州大山里,人雖端正,也吃得苦,但僅只是個貨場里的搬運工,每天灰頭土臉地掙扎在生活的褶皺里。所以正當梅姐和陳斌商量著住到一塊的時候,梅姐的父親跳出來極力反對,還帶來了繩子,將梅姐綁著打了一頓。不過梅姐軟硬不吃,認定了這門婚事,她父親這一鬧,非但沒有棒打鴛鴦,反而將梅姐逼得離家出走,連個潦草的婚禮都沒有,徑直就和陳斌組成了新的家庭。

婚后的梅姐和父母那邊斷了聯系,隨同陳斌租住在下荒村,那里離陳斌上班的貨場近,周圍的租客都是陳斌的老鄉,大家羨慕之余挖苦陳斌,說他“走狗屎運,娶了個大美人”。梅姐過上了家庭主婦的生活,每天除了串門聽老鄉們講陳斌家鄉的事情,快到下班時就提前回家做飯等陳斌,而陳斌每個月把辛苦掙來的工資分文不少地按時交到梅姐的手里?;窝郯肽赀^去了,當愛的激情消退之后,生活的潮水就會涌上岸堤,這對涉世未深的小夫妻,顯然還沒有做好應對生活巨浪的準備,往往因為一些瑣事爭吵不休,最厲害的一次直接導致雙方分道揚鑣,梅姐收拾了東西搬去她大姐家了,陳斌也結算了工錢回到貴州的老家。直到這個時候,除了這個男人外,梅姐還沒有見過他家里的其他任何一個人??墒欠珠_不到兩月,站在人頭攢動的昆明街頭,她發現自己懷上了陳斌的孩子,真是悲喜交加啊,原本還在猶豫的梅姐選擇原諒陳斌,并于當晚收拾東西,登上開往貴州的火車,她要去找那個“狠心”的男人。

陳斌家雖說是在貴州的大山里,其實離梅姐的老家官抵坎也不足五十里。當陳斌的父母面對突然找上門來的媳婦兒時,一臉愕然,轉又樂不可支,一家人圍著梅姐添湯加飯,噓寒問暖,加之陳斌也當著家人的面向她低頭服軟了,梅姐心中的怨氣和忐忑才得以消除。幾天后,陳斌的父母為他倆操辦了“團房酒”,其實就是一個簡單的婚禮,招呼遠親近鄰來家里吃頓飯,也算是正式認定了這門婚事。最讓梅姐出乎意料是,陳斌親自打電話給梅姐的父親道歉,并很快取得了他的原諒。梅姐的父親一定猶豫過,但這小兩口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了,他也只能認命。他長途跋涉趕來參加了梅姐和陳斌的婚禮。坐在熱氣蒸騰的酒席中間,梅姐的父親抬頭看了看陳斌家的兩層樓房,覺得這是一個穩妥的歸宿,加之陳家人的熱情與善良讓他有了一種踏實的感覺,如此一來,他也就放心了。秋去冬來,轉眼梅姐的第一個孩子就出生了,是個女孩,這一年梅姐18 歲。第二年,梅姐的第二個孩子又出生了,還是個女孩。無論是梅姐自己的家庭觀念對她認知的養成,還是陳家人的期許,都還需要她生一個男孩?;诖?,她和陳斌商量了,重返昆明,一邊打工一邊躲避“計劃生育”。他們還是租住在下荒村,陳斌復又到貨場里做搬運工,生活回到兩年前,不同的是,這次多了兩個孩子。當梅姐懷上第三個孩子后,去醫院打了B 超,被告知還是一個女孩。這讓梅姐夫妻倆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生下來吧意味著還要繼續生,可是孩子多了壓力太大;不生了吧意味著這個家沒有傳遞香火的男孩,不甘心。最終夫妻倆痛下決心,拿掉第三胎。待梅姐的身體恢復不久后,她又懷上了第四胎,可還沒來得及去打B 超,就流產了,夫妻倆抱頭痛哭,沮喪至極。但是無論多么絕望,生男孩這事還是不能耽擱,每逢趕廟的日子,梅姐都會去燒香拜佛,眼巴巴指望著下一胎能夠如愿以償。好不容易迎來了第五胎,去打B超,醫生告知,仍然還是女孩。天啊,這可怎么辦,陳斌焦慮得臉色蒼白,經常因此而失眠,頭發大把大把脫落,這次的選擇比之前都要艱難,不敢再人流了,這會導致梅姐直接喪失生育能力。這時梅姐的二姐來到下荒村,向梅姐坦露了心里的苦楚。她丈夫身體有病,嫁過去幾年了至今未得一男半女,如果可以的話,她想收養梅姐的這一胎孩子,愿意支付月子期間的一切費用,但有個條件,無論孩子多大,不能主動去認領。梅姐夫妻倆尋思,這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一是不用擔心人流帶來的后遺癥,二是收養孩子的人家庭條件優渥,又是自己的親人,孩在在她們家成長,不會被虧待。就這樣,孩子剛一生下來,就被梅姐的二姐帶走了。到了這個時候,陳斌開始打退堂鼓了,心理壓力太大,他想放棄再生孩子的念頭,可是梅姐卻似乎和這事兒杠上了,不生男孩決不罷休。陳斌拗不過她,過了一年后,又懷上第六胎,這期間陳斌可謂天天戰戰兢兢,就連梅姐去醫院打B超他也不敢陪同,關鍵時候,還是梅姐的勇氣撐起了這一切,獨自偷著去醫院打了B 超。等到陳斌下班了,梅姐伺候他吃了晚飯,才將B 超單往他面前一拍,陳斌還不知道咋回事,低著頭看了幾分鐘才明白,驚叫著抬頭看向梅姐,兩人愣在那里,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流。盼星星盼月亮啊,這一胎是剖腹產的,他們終于等到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生下兒子后,由于生活壓力太大,梅姐迫不得已帶著三個孩子回到貴州老家,畢竟農村各方面開銷都要小很多,留下陳斌獨自在昆明打工掙錢養家。梅姐回到老家不久,剖腹產的傷疤尚未痊愈,就被計生小分隊帶去做了結扎手術,肚子上又被開了一刀。有一次梅姐帶著三個孩子回官抵坎,那里是她小時候成長的地方。遇到我,梅姐給我講起她的這些經歷,笑嘻嘻地撩起衣服,讓我看她的肚子,那是一副飽受蹂躪的身體,一條條錯亂的刀口還在泛著血紅的傷疤,像一道道通往人間的窄門,活活被擠破了。

四年前,母親告訴我,后來陳斌得了抑郁癥,也回貴州老家了,現在整個家庭的重擔——喂豬養雞、背山種地等,全靠梅姐獨自撐著。

4

坪子小學坐落在廟坪村口,前身是村里的公房,屬于木屋蓋瓦式兩層小樓。這也許是仁和鎮最偏僻的小學之一,只有一二年級,總共三四十個學生,都來自官抵坎和廟坪兩個相鄰的村莊。這種山村小學的教學很散漫,沒有確定的上課時間,老師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上,若有事情耽擱了,學生們就會山丘野馬般到處亂跑,但只要聽說老師來了,全都提前“狼奔豕突”般沖回教室里,裝模作樣地大聲讀書,烏煙瘴氣的教室里瞬間書聲朗朗,直到老師走進教室,用尺子狠狠地敲打講桌大家才停下來,但偶爾也有幾個表演過了頭的小家伙,在大家都安靜下來后還在“忘情”地朗讀,通常引得教室里哄堂大笑。但這次老師破天荒地笑著讓大家安靜,然后對著教室門喊了一聲,“都進來吧”,隨后只見五六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你推我搡地走進暗淡的教室,在幾十個孩子的目光中扭扭捏捏地晃來晃去。她們在黑板前面向同學們站成一排后,我終于認出來,其中兩個分別是我的秀姐和蘭姐。老師接著介紹:今天我們班來了幾個新同學,都是你們的大姐姐,今后若有什么不懂的,同學們要多幫幫她們啊。沒等老師講完,有個姑娘扭過臉去咕地笑了一聲,原本大家都是在竭力忍住的,被她這一逗,教室里所有人頓時笑得前俯后仰,像誰在火山堆上扔了把火,那笑聲噴濺得到處都是。在被笑聲打斷幾次之后,老師終于把事情講明白了,這幾個新同學是本次仁和鎮“掃盲”教育強行攆進學校來的。

這幾個新同學雖已成年,但沒上過一天學,如果遞把刀給她們去砍柴,可能很快就能搞定,但若要她們拿筆寫字,似乎比登天還難。秀姐和蘭姐每天和我一塊兒進學校,幾天了,片鱗半爪都不敢在本子上寫下,只要鉛筆一碰上作業本,不是筆芯斷了,就是作業本被戳破。最后她倆索性把書本一扔,罵罵咧咧走出學校,無論老師怎么上門勸返,就是死活不肯回去。好幾次我在村里遇見秀姐和蘭姐,她倆剛從山上干活回來,總會央求我教她們寫名字,她倆拿著鐮刀在地上蠻橫地劃著,而大地太硬,無論怎么劃,就是看不出半點痕跡,寫了和沒有寫一個樣,就像她倆在不在人間,著這世界并沒有什么不同。

某個秋天的清晨,連日的疲憊還在將人們摁在睡夢之中,就被一陣咒罵之聲驟然驚醒,聽聲音大家就知道,那是秀姐和蘭姐的母親,多年來,人們都已習慣了她的咒罵,“可能又是一家人吵架了”,或許大家都愣了一下,然后這樣想著又繼續蒙頭睡去??墒钦l也沒有想到,幾天后,關于秀姐和蘭姐離家出走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村子。她倆的母親還是沒有停止咒罵,不論是在地里干活,還是走在鄉間的路上,逢人便說“這兩個婊子故意整治老娘,趁著活路(方言,活兒)最忙的時候出去找躲頭(方言,躲處)了”。開始大家都信以為真,但十多天后,還是沒有秀姐和蘭姐回家的消息,人們開始心生疑竇,這兩人越來越不像是去親戚家耍了,誰會留她們耍那么長的時間呢?那時人們都很窮,兩張嘴巴要吃飯啊,再說大家都曉得她倆的性格很要強,才不會在哪家撿下賤食吃呢。正當大家在背后悄悄議論的時候,耳畔又傳來她倆母親的聲音了,和以往不同,這次她披頭散發地游蕩在村里,捶胸頓足地嚎啕痛哭,一路上邊哭邊呼喊著“我的兒啊,你們到底是去哪里啊……”說來也奇怪,兩個大活人就這樣人間蒸發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啊,一時之間,關于秀姐和蘭姐的去向,人們有著各式各樣的猜測。

時間的力量在于它能讓人淡忘一切。兩年后,沒人再提起秀姐和蘭姐的事情,她倆的母親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失女的悲痛似乎已從時間的流逝中獲得治療??墒悄硞€晚上,有人從鎮上回到村里,帶來了一個爆炸性消息,他說在派出所門口看到了蘭姐和秀姐的母親,她帶著家人用石灰水將張麻子的眼睛弄瞎了??蛇@兩家人無冤無仇,何以下得如此毒手呢?天亮后,真相終于大白,蘭姐家人昨晚收到一封來自安徽的信,隨信寄來的還有蘭姐和秀姐兩家人的照片,信中說她倆已經被拐賣到安徽,而人販子就是張麻子。蘭姐家有塊地在張麻子家房背后,蘭姐和秀姐那天干活累了上張麻子家找水喝,被張麻子以到貴州打零工賺錢的借口誘拐了。

后來蘭姐和秀姐兩家人約著回過官抵坎一次,僅僅一次。她倆舉著樹枝教孩子們在雪地上寫字,一個“蘭”字,一個“秀”字,雖然歪、歪、扭、扭,但是清、清、楚、楚。

5

我們沖到野貓洞的時候,煤廠上擠滿了人,中間空出來的沙地上,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幾個凌亂不堪的人,有的還在微微顫抖,有的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但都在冒著煙,像被燒得黑乎乎的焦炭剛從爐火中拔出來,很難分清楚誰是誰。有人將馬車攆過來,在上面鋪了層墊單,大家七手八腳地將傷者抬上去,由工友們護送著趕往鎮上的醫院。已經死掉的,就用衣物蓋住臉,任其擺在原地。死者家屬已在路上,正趕來收尸。煤廠上雖然人多,但卻出奇地安靜,這突來的驚遽似乎攝入每個人的肺腑,一旦開口,哪怕一小點聲音產生的動靜都能讓大家的肉身灰塵般坍塌。

“這女人命硬了克夫得很?!秉S昏時,村里幾個嬸娘聚集在村口,看著山腳下荒涼的煤廠,沉寂在夕陽的余暉中,小聲嘀咕著。她們的男人平時忙于春耕秋收,但也會隔三差五鉆進煤洞里去采煤,以便能賺點零花錢補貼家用。這次瓦斯爆炸似乎是發生在她們的身體里,雖然死的不是自家男人,但回想起他們經常黑不溜秋地在煤洞里鉆來鉆去,慶幸之余也一個個嚇得夠嗆。幾個嬸娘說起的女人,就是我的云姐,她才嫁到凌子口兩年,家里有個尚未斷奶的孩子。凌子口和官抵坎之間,隔著二十多里地?;蛟S云姐正在家中喂孩子,而此時他的男人就倒在野貓洞的煤場上,正在被即將到來的黑夜一層一層地覆蓋起來。

那時候官抵坎周圍,到處都是小煤窯,一到冬天,家家戶戶都在存煤,沒錢買煤的人家甚至會鋌而走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鉆進煤洞里挖煤。鄰村就有兄弟二人,大哥先進去,半天沒出來,等在洞口的弟弟著急了,進洞去尋找,幾天后,當人們在煤洞里發現這兄弟二人時,都已中毒身亡,尸體僵硬得如煤塊。那些煤洞橫向深入山的內部,與人間隔著一條條狹窄、潮濕而又幽暗的隧道,若要鉆進去,必須彎下腰,甚至需要保持雙膝跪地的姿勢,就這樣,他們中有的人爬進去,在一次塌方中成為煤塊的一部分,有的四腳蹬地爬了出來,竹船里拉著幾百斤煤。人要將山挖空,山要用人來填,誰能在此中獲得生機,全靠個人的命。云姐的丈夫,終歸還是被運走了,被埋在凌子口的路邊,墳堆得像一個小山包,和一堆煤炭那么大。

逝者已矣,但生者還要帶著巨大的悲傷,繼續活下去。這種時候,對于云姐來說,最難維系的就是婆媳關系了。兩個悲傷的女人,一個失去丈夫,一個失去兒子,都把對方當成發泄的對象,親情在現實的拉鋸中生生被掰斷。云姐想回娘家散心,婆婆就會認為她這是要帶著孫兒逃跑了,甚至是上茅廁也會被懷疑;春耕大忙時,有男人幫著做兩天活兒,婆婆就覺得云姐在村里搞破鞋了;云姐真是左右為難,真想心一橫一走了之,但是天下之大,去哪兒呢?她在夫家就留下兒子這點血脈,想帶著孩子走是不可能的,婆婆必定誓死糾纏。但是不帶的話,她又實在割舍不下。直到有一天,云姐的母親去看望她,正碰上她被婆婆罵,看著自家的女兒憔悴不堪的樣子,母親一怒之下,和婆婆抓扯著扭打在一起,直到村里人問訊趕來將她們拉開。一不做二不休,云姐的母親干脆請人稍信回到官抵坎,她幾位大哥聽了,邀約村里幾十個年輕人趕去接應,趁機將云姐及其家里的家具、牲口全部帶走了,唯一將那孩子留給她的婆婆。車子經過羊滾坡時,云姐想起最近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想起自己的命,心被堵往另一條路上,實在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一切,遂從貨車里往外縱身一躍。羊滾坡的險峻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山頂上道路崎嶇坎坷,山的邊上幾百米的坡面呈75°角往谷底傾斜而下,一旦人、車或牛羊滾下去,必將尸骨無存。云姐剛一躍起,幸得她二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衣領,她整個人有一瞬就蕩在車廂外,凌空之下,就是萬丈深淵。司機趕緊將車停在路沿靠地埂的那邊,云姐的母親一把將她拖到灌木從里,劈頭就是一頓詈罵。等兩人冷靜下來后,彼此為對方擦去腮邊上的淚水,由幾個哥哥攙扶著重新攀上車廂。

云姐回到娘家后,像尚未出嫁之前一樣,每天忙里往外,村莊沒有變化,家什都擺在原處,平日里遇上叔叔嬸娘等,也都笑臉相迎,但她已找不回那個曾經的自己了,受過的傷,經歷過的事已將她移位,從那個少不更事的姑娘投進前途未卜的迷霧之中,接二連三的遭遇像一支支箭鏃憑空飛來,身上的傷口似乎會提前裂開,像一張張饑餓的嘴,將其一一接住。也有周圍寨子的男人想要上她家門去提親,但只要想起她前夫的遭遇,“克夫”的傳聞還是讓他們心懷顧慮,遂打了退堂鼓。那一年時間過得真慢,細燉慢熬,日子終于抵達年關。隔壁村里一個遠嫁的女人回來了,當年她為了給家里雙親修一棟兩層樓的磚混小平房,硬將自己嫁給了一個貴州殘疾人,從那兒換回來6000 塊錢的“彩禮”錢。她聽說云姐的遭遇后,主動找到云姐,建議她也去貴州,她那邊的家族里有個男人,是個赤腳醫生,幾年前在山崖上采藥跌斷了一條腿,人雖跛腳,但有手藝,吃穿不愁。云姐內心深處是不甘就此孤獨終老的,她也渴望新的愛情重新點燃自己,但是想起人們都在傳言自己“克夫”這事,對于再次嫁人,她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幾個月后,也不知是什么幫云姐下了決心,她還是嫁去貴州了,并且二十多年來沒有回來過。即便是現在,每次經過她家門口,我都會想起,云姐離開的時候正值秋天,她家門前的泡桐花落了一地——那是一棵被雷劈過的泡桐,樹干雖被折斷過,但仍然枝繁葉茂,開著紫色的花。

6

離開官抵坎后,我就很少再見到桃子了。

我們一塊兒上學,一塊兒放學,一塊兒上山打豬草。那時候她們一幫姑娘,經常約著到秧田灣和百爪林打豬草,而我總是會找一個太陽曬不到的地方,四仰八叉地躺下來睡覺,林中的鳥鳴,山澗里溪水潺潺之聲以及周圍的蟬噪混合在一起,成為最好的催眠曲。有時當我醒來,太陽已經偏西,竹籃里空空如也,可是家里的幾頭豬還等著我打豬草回去下鍋呢,如何是好?我站在山腰上遠眺,姐姐們埋頭在地埂上打豬草,離她們不遠的地方,擺放著一堆堆打好的豬草。我悄悄跟在她們的身后,從每一堆豬草里分走一部分,不大會兒就能湊滿一竹籃,開始她們都很驚訝,夸我打豬草的速度快,但沒過多久,我的詭計就被她們識破了,每個人不再往地里堆豬草,不論打了多少,都會隨手扔進竹籃里,并且是走到哪兒竹籃就背到那兒。在眾多姐姐中,還是桃子對我比較好,她把自己的竹籃打滿后,就會幫我。我倆背著豬草,從那些陡峭的山路上往家趕。月亮出來了,清輝之下,官抵坎呈現出一片幽暗之色,包裹著我們的松林、房屋、懸掛在窗前的燈盞。有時村口的竹林中會斜刺里閃出她母親,抱怨她手慢,一籮筐豬草竟然花了整個下午,邊說邊委身下去接過桃子背上的籃子。

我和桃子同歲,她大我月份,村里人經常拿我們比較,總說女孩比男孩省事早。五年級暑假剛過,我考上初中,也正是這一年,桃子輟學,她沒有考上。僅幾年的時間,我們朝著各自的方向行走,竟然變得像兩個陌生人,有時村里遇著也只彼此點頭嗯哼而過。桃子嫁人那一年我已經離開仁和鎮,去了滇南一個師專讀書了。好幾次聽母親說起,她們小兩口婚后去了浙江打工,湊了本錢后返回鎮上開了個羊肉米線館,起早貪黑的,也存下不少錢,估計以后還想做點大買賣。

再次見著桃子,又是幾年后的事了。那時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在社會上拼搏了幾年,多了不少見識,整個人也外向和自信了很多。那時我已經在鎮雄城里工作,桃子到城里來購物,作為老家來的親戚,中午我請她到家里吃飯。和她一起來的,是她在浙江打工時認識的朋友,家就住在城郊的某個村子里。她們商量好要去荔波縣旅游,我在心里還暗自羨慕她,覺得自己讀了這么多年書,到頭來還是困在生活的泥淖中,還不如桃子她們那么瀟灑,想去哪就去哪。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桃子敲開我的門。她說,原本這次要去荔波縣玩,但是途經貴陽時,她那朋友的親戚打來電話邀請她們去廣東玩,正當她倆準備購買高鐵票的時候,那親戚又來電話了,說他有事晚上要飛廣西北海,讓她倆去北海和他會合。也就這樣,桃子跟著她的朋友一路輾轉到了北海,那朋友開始兩天帶著她倆四處旅游,每天好吃好喝供著,但奇怪的是,兩天過后,那人帶著她倆到處去找老鄉串門,每戶人家無論開始聊啥最終都會把話題轉到“1040”工程上去,據說這種工程只要入股69800 元,三年后就能賺到1040 萬元。桃子的朋友似乎看到了發財的機會,當晚就到處向親朋好友借錢,還神秘兮兮地繞著話,深怕別人知道她借錢的用途。桃子覺得這事不太可靠,可能是“傳銷”,遂悄悄提醒了朋友,可那女人認定了這條生財之道,對著桃子苦苦相勸,桃子也有些猶豫了,但她倆準備回家后再考慮一下,可能的話兩天后就能入股。當桃子口若懸河地給我講完這件事情的時候,我突然提出一個疑問,“你的朋友和對方是一伙兒的?你才是他們的目標?!甭犖疫@一番分析之后,桃子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但她還是不太相信朋友會害自己。

幾個月后,桃子一直沒有告訴我這件事情的結局,我預感到不妙,立即撥通她的電話,可是已經沒人接聽。后來坊間到處傳聞,桃子最終還是被傳銷洗腦了,傾家蕩產,幾年的積蓄續一夜成空,就連鎮上的米線館也關了門,全家人不知所蹤。

7

打小開始,村里就有這樣一個傻姐,無論春夏秋冬,都穿著同一件臃腫的棉衣,整個人像一只動作緩慢的笨熊,經常步履蹣跚地在村里閑逛。她身后總是跟著一群淘氣的孩子,他們追著她叫罵“傻子、傻子……”有時她佯裝彎下腰去撿石頭,那群淘氣鬼見后會忽然一哄而散,反反復復很多次,原本走路就慢的傻姐因此就變得更慢了。記得有一次,傻姐蹲在路旁紋絲不動,像一個小山包,兩匹馬打架,在追逐中竟然從她身上一躍而過,眾人都在避讓,就她毫無知覺,馬也沒有發現她。她像一個家庭里多余的部分,回到家里就給她一碗飯吃,不回也沒人去找。傻姐為什么會傻,這個不得而知,但以前的農村醫療條件極其落后,幾乎每個村子里都會有幾個傻子,像從正常的身體中掙脫出來的野獸。

傻姐后來離開了我們,嫁到另一個村里去了,她的丈夫也是一個智障,這家人娶她據說是為了“傳香火”,但是傻姐嫁去他們家兩年了,仍未得一兒半女,這時候夫家才覺得娶了一個累贅,經常打罵她,開始她被打,還會痛苦得嗷嗷直叫,后來被打的次數多了,似乎變得麻木,無論她的智障丈夫如何對她施暴,她都像一堆石頭那樣沉默。我在想,一個人,需要多大的能量,才能將痛苦需要發出的聲音憋在體內。哦,或許那時候,她只是身形還像人,而靈魂內部的構造已經混亂不堪,神經末梢的感知點被一次次的疼痛覆蓋了,像人的手心因長期被器物摩擦而長滿繭子。她累了就在地上睡覺,有時候甚至在家門口的田地里過夜。其實傻姐離娘家也就幾公里遠而已,她經常遭受家暴的事情家里人也都知道,可就是沒有一個人愿意接她回來,心里雖然難受,但誰要是把她接回來就是給自己增加負擔,也只好忍著。其實傻姐嫁到丈夫家后,很多次都想自己回娘家,人們說她的記憶只能走出家門幾百米,便會迷失在山中,所以她每天只能重復著同一距離的路線,在半截蜿蜒崎嶇的山路上徘徊。

也不知什么時候,傻姐就死了。夫家潦草地辦理了喪事,將她埋在路邊上,那是一個極其寒酸的土堆,甚至沒有砌石頭,他那傻子丈夫家只是將她簡單地埋進墓穴里,挖了幾撮箕泥巴掩上。那泥巴也沒有夯實,堆到一定的高度便不能再往上了,大顆的砂石從尖尖的頂上滾下來,在四周圍城一個圈兒,任由圈兒多大,墳就多大。墳的面前,就是她生前反反復復地走過的那條路,那條路延伸到很遠的地方,遠遠望去,就像是從墳里拖出來的一樣。后來我們多次經過傻姐的墳,可是誰也不會再想起她,那墳后來長了很多草,清明也無人掛青,時間長了,到越來越不像一座墳了。由于那是一條泥濘路,進出村子的人們經過那兒,都會不由自主地踩進她墳頭的草叢里,借用草尖上的露水擦干凈鞋底的泥。而那墳里,就躺著傻姐,生時備受蹂躪,死了仍然逃不脫被踐踏的命運。

8

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打工的熱潮像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封閉的小山村打開了缺口,人們像過江之鯽,從那兒紛紛游向更為廣闊的天地。雪姐就是那個時候,隨同村里第一批外出的人去到廣州的。在中國的打工史上,第一批外出的人最值得同情——遠方藏著萬家燈火,卻沒有一束自己的光。在燈火輝煌的陌生環境中,他們需要盡快找到工作,在城市里扎下根子,他們一定迷惘過、驚慌過,就像一條泥鰍突然被放進新的水田里,無邊的清澈之中,一團籠罩著自己的渾水瞬間被攪起。這不像后來的打工族,去到哪個城市都有親朋好友接濟,不至于流落街頭。第一批去打工的人,一切都得靠自己,為了盡快穩定下來,他們沒有選擇的余地,任何又臟又累的活兒都會接手,他們就這樣一點一滴積累力量,一步一步地在城市里扎穩根子,他們在郊區或者某條陋巷中的出租屋,成為后來的打工者們借以臨時寄身的落腳點。那時的農村人在觀念上還沒有完全接受打工這個概念,尤其是女孩子去了大城市,無親無故還能穩定下來,很多人就會擅自揣測,有的人甚至會將自己臆想中的事情當作小道消息四處傳播。他們說雪姐做了“雞婆”,那時我雖不知道這是何種職業,但從他們神秘的交談與猥瑣的表情中,猜得出這并非什么光彩的事。雪姐從小愛美,每次背菜上街去賣,湊了足夠的錢就去買雪花膏。記得她第一次穿著健美褲從村里穿過的時候,很多人就背地里說她是“騷貨”。雪姐去了廣州回來后,涂了口紅,戴了大耳環,村里很多人說這種裝扮要電視里才有,并堅信雪姐是個雞婆。而事實上,雪姐是在一家餐館里做領班,并非人們所說的那樣。

關于雪姐的流言蜚語越來越多,經常有年輕人出入她家,甚至心里想著茍且之事,占語言上的甜頭,沒有人真心實意想娶她。先是她的母親逐漸扛不住了,后來她家里所有人見著她,都在刻意疏遠。某次,他哥哥在集鎮上,和幾個年輕人開玩笑,對方是些小流氓,直接說雪姐在廣州做“雞”,他哥哥惱羞成怒,跑回家抓起雪姐的頭發狠狠地揍了一頓,從那以后,雪姐便對這個家死心了,獨自在某個深秋,毫無征兆地離開了官抵坎。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間杳無音信。這時雪姐的母親才開始緊張起來,她時常夢見雪姐哭喊著向她呼救,身上血淋淋的。加之去廣州打工的人回來說,在城里聽見有無頭女尸,雪姐長得漂亮,一個人在外面的城市漂泊,那時候到處的治安混亂一片,估計兇多吉少。雪姐的母親經常在集鎮上去找“謝八字”測字,每次那老先生也都面露難色,只是擺擺手手,搖搖頭,錢也不收。他這個樣子,往往讓雪姐的母親在街中間走著走著就停下來失聲痛哭。雪姐的母親后來找人“觀水碗”,據說作法的巫師能在水碗中看出一個人的前世今生。后來村里都傳開了——雪姐死了,巫師在水碗里看見她死在一條大河里,尸體在波濤中浮浮沉沉了好幾回。此后逢年過節,雪姐的母親都會在村口燒一堆冥紙,潑一碗水飯,以便讓這個客死異鄉的孤魂能夠重回故里,下輩子投胎選戶好人家,做個良人。

幾年后,也是春節,其他人都擠在隔壁的屋里等著看年歡晚會,忽然有人推開門,隔著昏暗的燈光,朝著那個佝僂著身子的老婦人叫了一聲媽,老人以為是電視里的聲音,但似乎又有點熟悉。她緩緩地轉過身子,立即嚇了自己一跳,面前站著三個人,定睛細看,原來是自己的女兒,老婦人幾乎暈厥過去,等到完全清醒了,身邊已經圍著許多人了。老人家扯開嗓子痛哭起來,“我的兒啊,這些年你是跑哪里去了???一點音信都沒有,我們都以為你死了?!蹦概畟z抱著哭了半天,擦掉眼淚,情緒稍微平靜些后,雪姐隨著桌子上搖曳的燭光看過去,一摞摞冥幣壘滿了桌面,其中有一摞還清清楚楚地寫著自己的名字,因而內心深處的痛楚再次泛起,她也放聲暢暢快快地痛哭了一陣,一家人圍著她,個個心懷懺悔,任其邊哭邊傾訴心中的苦楚。

自上次雪姐離開官抵坎,已經八年了。隨著她嫁人后,女兒的誕生漸漸讓她寬恕了以前所遭遇的一切,這才帶著丈夫和女兒回家探親的。她丈夫是廣東梅州人,做木材生意,足足大雪姐20歲,這又成為許多人在背后誹謗她的理由。春節剛過,雪姐一家就回廣州了,只是沒過多久,村里的人們就忙活起來,將幾條泥濘路全部硬化了,據說砂和水泥全是雪姐出錢買的。其它村子里的人來到官抵坎,都會由衷贊嘆——這是方圓幾十里范圍內,最干凈的路。

9

像從未綻放就已經開始蔫敗的花蕾,零落成泥碾作塵,青春急促,短暫如一聲嘆息??蔁o論如何,珍姐到底還是在我記憶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父母曾親自去她家門上提過親,差點兒她就與我哥哥結為連理,和我們成為一家人。珍姐最后嫁給了我們村一個不務正業的青年,那家伙性格暴躁,做事從來不靠譜。

印象中珍姐極為單薄,走路似乎都沒有聲音,在家做姑娘的日子里,她臉頰尚有豐腴,看起來長相還算過得去??苫楹鬀]幾年,她臉上的顴骨便一個勁兒往外凸,端著兩顆落進眶里的眼珠子,游魂般在我們的生活里時隱時現。有時候她遭受男人的家暴,從家里逃出來后,流著眼淚朝娘家跑,可這“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娘家人不便干涉她的家事,每次都是將雙方喊到一起來,好言好語相勸。珍姐遭遇最為嚴重的一次家暴,她男人竟然用秤砣在她頭上砸開一道血口,這回她娘家幾十人沖進她家里,但她男人早已聞風逃走,出去躲了一段時間后,又恬不知恥地回家來,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農村女人膽小,心慈,為了孩子,什么事情都可以忍氣吞聲,即便后來她還是會遭受男人的家暴,但這對“孽緣”卻始終還是沒有被拆開,直到后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在我們村傳開。

那是七年前,幾個陌生人悄然潛入我們村,在黑夜中摸索至珍姐家,忽然破門而入,直接從被窩里將她夫妻二人銬起來帶走,人們第二天才聽說,珍姐夫妻二人因為販毒被公安局拘捕了。讓所有人最為驚奇的是,珍姐他們一家四口住在陳舊的木瓦房子里,生活捉襟見肘,怎么看也不像是販毒的人家。村里流傳著一些小道消息,說是她男人的姐夫是靠販毒起家的,珍姐夫婦第一次為他送貨就被抓了。珍姐的男人平時嗜賭成性,做事沒有責任心,可是這一次他的表現卻讓村里很多人都為他豎起拇指,說他終于像個男人了——他把罪全部頂了,一口咬死販毒的事情和妻子無關,所以自己被判了死緩,而珍姐進去幾個月后就出來了。珍姐仍然悄無聲息地活著,時而出現在某道溝渠旁,時而出現在某片玉米地里,每天任由著兩個孩子在山野或者樹下睡覺。村里很多人都心疼珍姐,年紀輕輕就要守活寡,關鍵是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她那原本就已經瘦骨嶙峋的身體如何扛得住。天好地好啊,她離娘家近,不論是照看孩子還是農忙時節,娘家人都會幫她一把,日子雖然難熬,但勉強能過下去。

但兩年后珍姐獨自去浙江打工了。開始我就在懷疑,像她這種即沒力氣又沒技術還不喜歡開口說話的人,有什么工廠能夠接收她呢?我的懷疑很快就得到了驗證,珍姐因為販毒人贓并獲再次被捕。這樣她們夫妻二人就天各一方,關在不同的監獄,等同于兩粒塵埃,被命運的疾風刮進了時間的縫隙。

10

春天,我們回到官抵坎,陽光照耀著這個村莊,多年來,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曾經的土坯房、木瓦房等全部坍塌甚至已經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鋼筋混凝土鑄就的樓房拔地而起,看不出任何蕭條的跡象,只是比之以前,它似乎變得更加寂靜了。村里的小路有的已經改道,有的已經消失,還有幾條彎彎曲曲穿過原野,伸向更加開闊的地方,唯一沒變的是層出不窮的姑娘草,仍然密密麻麻地生長在曠野中,在微風的輕撫下搖曳著,又或者,瑟瑟發抖。

人生七年

1

我要去安爾,但我不知道它在哪兒。一個迷惘的人,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一段新的生活,此去前路未卜,但眼下這一腳,我必須踩下去。我在人頭攢動的大街上,逢人便問,“去安爾從哪兒上車?”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名字,在他們一次次的搖頭或者擺手后,我背著行李,繼續穿梭在人群中,繼續打聽自己的去向。偶爾有人聽說過“安爾”,若有所思,但也不是很確定,有的說從東站上車,有的說從西站,有的說從環城路滑坡那個地方······我只能從這些打聽到的消息中,挨個去尋找,就像陷落密道的人,正在巖壁上到處摸索。我是一個剛剛通過特崗教師招聘考試的畢業生,要去安爾中學任教。選崗那天,數百人對應著待選的崗位,按照考試分數從高到低的順序選崗,我報考的是初中語文,考了第三名,很快就輪到我選崗了,我卻顯得猶豫不決,因為那些崗位所在的地方,我從沒有聽說過。那時就業形勢緊張,特崗教師招聘拿出來招考的崗位均在全縣最偏僻的地方。忽然身邊有個聲音傳來,“選安爾吧,離城比較近”——排在我后面的人們在催促我趕緊選。鬼使神差地,我真就對著教育局的工作人員說:“安爾?!痹捯魟偮?,周圍一片嘩然,他們認為我的選擇和我的名次不匹配,我有機會選到更好的地方去。我雖是鎮雄人,但對鎮雄縣卻很陌生。在舉目無親的城里游蕩了半天,才找到汽車客運東站。在車輛密集的車站里,我在那些中巴車上到處尋找“安爾”的字樣,可一輛車也沒有找到。后來我跑去售票處詢問,才被告知去安爾的客流量小,沒有中巴車,只有兩張面包車,也不是很準時,還經常停運。接著工作人員指向車站外一處混亂不堪的荒地,告訴我說,“去安爾的車不在站里,都停在那邊,不過這個點肯定沒車了?!蔽翼樦傅姆较蜃哌^去,只見幾十輛面包車灰頭土臉地麋集在一起,車身上布滿了斑斑點點的泥污,一看就知道是從鄉下來的,跑過最爛的泥濘路。站在熙來攘往的街頭,我感到憂傷起來,安爾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我要去那兒工作了,可能還會是一輩子。記得選崗結束那天晚上,我告訴父親選在安爾,他似乎聽說過這個地方,當年村里有個堂哥跑三輪車,送客人下鄉,結果路上出了車禍,就死在那兒。在電話中,我似乎看到了父親那張凝重的臉,他知道這不是什么好地方,但還是得鼓勵我,“去吧,在哪里都是為了這張嘴,太陽曬不著,雨淋不著,能教書已經很好了?!?/p>

那是夏末炎熱的午后,面包車內狹小,加之人員超載,一個個發燙的肉體擠在一起,像一截截架在火堆上的木柴正釋放著晃蕩的熱浪。每個人身上的毛孔原本都是安靜的,可現在被這車內的燥熱一烘,汗滴便在那毛孔里蘇醒過來,它們在那些細小的毛孔里翻了個身,紛紛攢著勁兒,在皮膚上拱開一個個出口,這使得大家身上的癢點此起彼伏,往往要從別人的腰下勉強拔出自己的手臂,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能將手反腕伸到背脊癢點上潦草地扣上幾下,不多時那汗漬混合著微塵形成的腌 很快便填滿整個指甲縫兒。這熱火朝天的生活已經開始向我涌來,我知道,從此以后,一切都得我獨自去面對。

面包車才出城便駛上山道,后輪揚起的塵埃在身后形成一陣濃密的塵霧,偶爾有摩托車從中穿出來,在側面超過我們,彈起幾粒砂石噼里啪啦地打在擋風玻璃上。那面包車經過一些坑洼時,車身突然顛簸起來,車內的塵埃再次被騰起,隨著我們的呼吸被吹開或者吸進鼻腔里。山道兩邊的植物蔫敗著,葉片上敷著的陳年灰塵將一些枝干壓得更低,它們垂向路邊,讓原本狹窄彎曲的山路變得更加細小,真擔心這樣的路,會不會跑著跑著就從某個地兒斷開了。

面包車嘶吼著翻過了幾座山后,在一個集鎮上減慢了速度,許多趕集的人晃蕩在車前,司機不耐煩地摁著喇叭,前面的人回頭斜乜,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有的慢吞吞地讓開,有的甚至裝作沒有聽見,司機壓著嗓子,咒罵著這些“狗娘養的”,才走了幾步,又有對頭車開過來了,彼此小心翼翼地修著方向,在錯車時隔著車窗問,“今天拉了幾個?”“十個”,話音未落,面包車又往前挪了幾米,把對方羨慕的目光甩在車后方。面包車走走停停之間,我看著滿街雜亂無章的攤位邊,人們摩肩擦踵地行走在街上,有的寒暄,有的砍價,有的打情罵俏······街邊房屋低矮,灰不溜秋地開著各種鋪面,有個滿身油污的男人正從灶臺上抱起一甑子飯,霧氣瞬間從鍋里冒出來,將他汗涔涔的上半身淹沒在小館子的屋檐下。我問司機“這是安爾嗎?”司機說“不是,這是場壩,安爾還要跑一小時?!蔽乙庾R到“選安爾吧,離城比較近”可能是句謊話,或者是與其它崗位比相對而言“離城比較近”。知道這兒不是安爾后,我反而松了口氣,甚至心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慶幸。一個在城市里讀了幾年書的年輕人,突然回到這種窮鄉僻壤里,回想自己這么多年的努力,到頭來卻只能來到這種地方,心中難免還是會泛起些許的失落與不甘。

面包車沿著一條枯細的河流突突突地行駛,穿過一個個山坳或寨子,不時還會停下來,有人不停地上車或下車。每穿過一個山坳,我都會寄希望于下一個山坳,或許穿過它后,安爾就會豁然出現在我眼前了,想必,這地方有初級中學,應該不會太差吧。感覺時間過得真慢,我心里默數著這些山坳,想象著安爾的樣子,這一路上不是河谷,就是高山,到哪里去找這樣一塊開闊的地方來安放這個村莊呢?似乎再走下去,我們就會去到懸崖上了。

2

不知什么時候,可能是因為奔波帶來的疲乏,我竟然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隨著一聲急剎,車內外的灰塵再次騰起,我感到身子向前傾軋,隨即又向后沉沉地倒在座位上,“安爾到了”,司機冷冷地說。經過三小時的顛簸后,一車人被擠得變了形狀,狼狽不堪地從車里鉆出來,這時我才四下張望,打量這個陌生的地方——恍惚置身于絕境中,此生從未有過的悲涼之感從骨子里氤氳開來,現實的真實擊碎了內心抱有的那點幻想,象牙塔坍塌了,我此刻就站在它的廢墟上。安爾原本是一個鄉,撤鄉并鎮后,轄屬于素有鎮雄“小西藏”之稱的以古鎮。兩排灰撲撲的低矮房屋夾著一條凹凸不平的街道,突兀地掛在山腰上??吹贸鰜磉@街道以前也曾硬化過,可能因為時間久了或者遭遇大型載重車輛(安爾有煤礦)的長期碾壓,許多地方的水泥已被碾成碎塊,與坑洼中的泥土混在一起,部分路段有積水,其中墊了幾塊石頭供行人通過。因為不是趕集的日子,街上人影寥寥,幾條狗趴在街邊懶洋洋地翻了翻眼睛,偶爾有風穿過街道,吹起幾個塑料袋翩翩然飛舞在空中。我繞過街口蒼蠅亂飛的垃圾堆,逮了個學生模樣的孩子問,“安爾中學在哪兒?”她怯生生地領我走出街道,穿過一條泥土路,路的右側有幾棟頹敗的樓房,那就是安爾中學,就是我此行的終點,漫漫余生,或許我將在此度過。這學校只有一棟三層教學樓,早已破敗不堪,墻面到處脫落,綻出斑駁的石頭墻體,屋頂上的水泥板長時間被雨水沖刷,已經風蝕,一些銹跡的鋼筋裸露在外,教學樓上的窗子黑乎乎的,窗玻璃多已缺失或者破裂。傍邊有一棟兩層樓的平房,那是以前的辦公樓,現在變成教師宿舍,也是同樣的頹敗。我在二樓上見到了一位瘦高個兒的青年男子,戴著眼睛,他就是校長。那時我很瘦小,才畢業不久,穿得還像個學生,校長聽說我是新來報道的老師,扶了一下掛在鼻尖上的眼鏡,看了看我,似乎不太相信。他說新學期許多老師都調走了,但尚未搬離學校,所以暫時沒有宿舍,讓我自己想辦法克服一段時間。唉,我一個外地人,來到了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怎么想辦法呢?原以為報道后就能安頓下來,沒想到連個落腳點都沒有,學校那分鐘給我的感覺是冷漠的,別說歡迎了,就連一個“寄人籬下”的機會都沒有。

我背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獨自置身黃昏里,不知道該去向那兒。滿眼的荒蕪中,有一片青綠的草坡從操場上蔓延到山邊,或許是我需要一個僻靜的地方來思考一些問題吧,不知不覺間,我竟然已坐在那山邊上了,看著山腳下空蕩蕩的河谷,它正敞開自己,一束流水從中穿過,向著我剛剛來的方向逶迤而去,我在糾結,想要離開這個地方,但街上已經沒有返城的車了。我掏出手機,想給朋友傾訴我此時的遭遇,可翻開手機后,卻發現沒有信號,無奈,只好苦笑著起身,朝安爾街上走去。

我先是沿街往返找了兩遍,始終沒有找到“旅館”“旅社”等的燈箱或字樣。于是看見誰家鋪面開著,我就進去打聽,終于有人吞吞吐吐地說,“我家倒是……有空床,但……也說不上什么旅社之類的”。我激動得說,“可以租給我住嗎?多少錢一晚你盡管說?”“不嫌棄的話你就住吧,錢你隨便給”??偹闶钦业铰淠_的地方了。我跟隨著他穿過兩間屋子,經過巷道,堂屋,隱約能聞到空氣中飄蕩著一股霉味,他窸窸窣窣在墻上摸索著,啪嗒一聲,黑暗中綻出一顆暗黃的燈,那燈光根本就沒法照明,只是將先前的黑暗稀釋了一點而已,大約還是能看見里面有兩張床鋪的輪廓,他說隨便我睡哪一張,然后轉身離開。他也看不清,打了三下火機,前兩下都打空了,第三下才打著,他借著那光亮,趿拉著鞋子沙沙沙地擦著地面走出去。天氣還有些悶熱,我把上衣脫了,赤裸著呆坐在床沿上。狹小的房間,黑暗的時刻,沮喪而又孤獨的心情,此時此景,特別想找個人聊聊,可我翻開手機看了幾次,仍然未有絲毫信號,無奈只能自我安慰,“睡吧,一覺醒來天就亮了”。我囫圇往床上一趟,那知這床許久沒人睡過了,滿床都是沙粒,或許還有老鼠屎等,剛躺下去,感覺太硌人,立即又坐起來,伸手去將汗水粘在后背上的沙粒一顆一顆地拂去。我摸索著將自己帶來的行李打開,在這床上鋪了一層新的墊單,再次倒下去,逼迫自己睡去,因為只有睡著了,這段煎熬的時間才會像被剪掉一樣快速跳過。

這是我第一次單獨夜宿異地,不知睡了多久,半夜翻了個身,黑暗中看見對面床上,一?;鹦莾褐Ю阍诖差^,嚇得我立即驚坐起來??赡芪业姆磻^于強烈,對面床上才發出一個聲音,“不好意思,影響你睡覺了”,我這才搞清楚,對面床上不知道啥時候睡上來一個人,他深深吸了一口煙,那煙頭燃出一團微光,剛好能烘托出他的臉,那是一張碩大而又油膩的臉,伴著那團微光在黑暗中時隱時現。之后我們聊了幾句,得知他是一名警察,來安爾處理案子——安爾挨近貴州赫章,那邊有人跑過來偷木料,被打死了,尸體還擱在山上。他也來幾天了,白天晚上處理案子,太累了,所以找到這兒來休息一下。在聊天的過程中,我告訴他,天亮后我可能就要走了,安爾這地方我待不下去。他以過來人的口吻勸慰我,他說習慣了什么地方都一樣,他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和我一樣大,也是二十四歲,經常單獨去很多偏僻落后的地方出警,有時一去就是大半年,置身異地,無依無靠,也感到過絕望和孤獨,不過最終都挺過來了。我本來還想聽他聊幾句,可煙熄滅后,他就鼾聲滾滾。心里想著他剛剛說的這番話,我再次睡著了。

天亮后,對面床鋪上的警察已經離開,墻洞里照進來一束明晃晃的光,這光里,塵埃自由而又安靜地飛舞著。由此,我在其中獲得了一些啟示,這大千世界,我不也是一粒塵埃嗎?即便身陷窘境,只要能做好自己,總有一天,命運之光照臨,會有人看見我的精彩。

3

一個星期后,我搬到學校去了。宿舍是樓梯下的雜貨間,大約15 平米,存放了大量的灰塵、蜘蛛網、破鞋、銹鐵、調料瓶、破衣柜等,這是一間極其簡陋的屋子,很久沒有人進去過了,我要把它打理成宿舍,首先得將屋里沒用的東西統統扔掉,把空間騰出來,再想辦法布置。有些初中學生看我和他們差不多大,我在樓下一招手,他們就笑嘻嘻地跑來幫我打掃。一幫學生七手八腳地,很快就把屋子收拾干凈了,我拿著棍子將墻壁上即將剝落的石灰層捅掉,再用報紙將四面的墻體敷起來。既然在這個地方工作,就得有一個安穩的容身之處,雖然陳舊破敗,可勉強也能住,校長承諾了,如果下半年有更好的宿舍空出來,我就可以搬進去。我的宿舍里沒有燈,暫時用蠟燭;鎖壞了,先買一把掛鎖;沒有地方放書,用課桌代替;沒飯吃就在街上的小館子里先應付幾頓。我的宿舍收拾好以后,老鼠們似乎還不知道,在屋后的檐溝里追逐時,還會從窗縫里鉆進來,可剛露頭,發現有燭光,嚇得趕緊踅回去,你推我搡地擁擠著嘰嘰喳喳翻滾進檐溝里,而我也懶得去管它們,每晚點著蠟燭讀各種各樣的書。

手機還是沒有信號,據說是信號塔壞了或是停電之類的原因導致的。偶爾圍著操場或草坡閑逛,手機會在某處躥出兩格信號來,我激動得僵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把手機支在空中,翻出家人或者同學的電話徑直撥過去,雖然聲音斷斷續續的,但也算是在這個封閉的小山村找到一條抵達外面的路,通過它詢問著家人或朋友的近況,有些心酸,大家也都懂得報喜不報憂。那時我像很多心高氣傲的年輕人一樣,總覺得自己“上可九天攬月,下可五洋捉鱉”,可當真和生活迎面相碰,卻又被撞得鼻青臉腫。我心里有所不屈,源于我對生活的不甘,但又沒有能力改變現狀,想起之前那個警察說過的話,“習慣了在哪兒都一樣”,我開始去面對,領受,甚至承接命運該有的所有沉重。退一步想,便能發現安爾的很多優點,這個地方有山有河,有街道,有直達鎮雄城的車,有幾十位教師,數百名學生,相比之下,我的很多同學應該很羨慕我了,他們在更偏遠的地方,有的甚至在一師一校點。

學校沒有英語老師,第一次走上講臺,校領導便安排我上初二兩個班級的英語課。我學中文出身的,英語已經丟了好幾年了,可校領導說,“年輕人腦袋瓜好使,現學現教也比許多老教師來得還快”。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也不知道教學獎懲之類的,我接了兩個班的英語,每天上課前認真背單詞,備課,就這樣,我在鄉村教師這條路上起跑了,這一跑就是七年。人一旦學會和生活相處,日子就會順暢許多,這似乎就是很多人說的——磨去棱角的過程,生活崎嶇不平,需要適合它的形狀,人才能更好地楔入。

第一個周五晚上,看書累了,我想去外面散步,出門后才發現整個學校早已人去樓空,遠山、河流、學校以及周圍的人家全部消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不遠處的操場上,風吹著紅旗噼啪作響,教學樓上傳來嗚嗚嗚的回聲,像有若干鬼魅在那些門窗上穿梭或翻越。為了淹沒我,似乎全世界的寂靜與漆黑都圍攏過來了,被我宿舍里那一盞燭光抵擋在窗外。那一瞬,我的孤獨猶如黑夜般深邃,幸好還有去安爾時帶去的一百多本書籍陪伴我,這樣,即便站在漫無邊際的黑夜中,也還有在它的盡頭刨出星光的希望。后來我才知道,這學校的老師,除了一兩個是本地人外,多數都住在鎮雄城里,每個周五放學后,他們全都騎著摩托車回家了,到了周日才返校上課。幾個星期后,我和幾個同事混得稍微熟了,每逢周末,便會搭著他們的摩托進城去,但到了城里,又不知道去哪兒,索性就在泡在酒吧或者網吧里。

4

安爾曾是一個鄉鎮,撤鄉并鎮后,被化為鎮雄縣以古鎮的一個行政村。安爾地處鎮雄西半縣,是鎮雄最西邊的村子,我的老家官抵坎屬于鎮雄東半縣,是鎮雄最東邊的村子。在鎮雄,西半縣的教育遠遠落后于東半縣,而安爾的教育又是西半縣比較落后的。安爾從幾次“普九”工作的開展中可以得知,有高中及大專以上文憑者,寥寥可數。這地方和貴州赫章縣接壤,百姓多樸實,但整體素質不高,平時民風彪悍,交往中若有齟齬發生,動輒喜歡以武力解決問題。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安爾的家長或學生也會不同程度地受到一些影響。

有次我收到信息,班里有幾個男生與其它班級的學生發生沖突,他們約好晚自習之后械斗,我立即向校長反映了這一情況,并通知學生家長。校長帶著我和幾位老師連夜趕到學生們的住處,那時學生只能租住在學校周圍的人家。剛一進門,我就大吼一聲,“誰要打架?”幾個摩拳擦掌的學生立即站起來,看見是我,趕忙低頭認錯,唯有一個街上的學生坐在床上,下意識地用手摁了一下枕頭,犟著臉與我爭論,我一把抓著他的衣領將其從床上揪下來,出于好奇我掀開那枕頭看,下面竟然藏著一把雪亮亮的長刀。我把刀拿在手里,給他講解械斗產生的惡果以及將會觸犯到的法律。正在這時,他爸爸趕到了,二話不說抬腿就是一腳,將其踢倒在旁邊的煤堆里,我立即上前制止他,他爸爸看到我手中拿著刀,往后一退,拉開架勢準備和我過招,他爸爸誤會了,以為我是和他兒子打架的學生。這時校長趕忙向他介紹我是學校的老師,他這才收起臉上的憤怒,連連給我道歉。那時的我,頭發稍長,穿得像個學生,甚至是像個壞學生,因此產生過不少的誤會。還有一次,我從城里返校,在車上遇到了我的學生,他給我讓座,鄰座有個女人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不要讓,那學生瞬間羞紅了臉,慚愧地說:“媽,這是我們老師?!彼麐屢宦犖沂抢蠋?,蒙著臉笑得前仰后俯,“對不起對不起,老師你長得太像學生了?!?/p>

我曾經想做一個溫和、包容、人人喜愛的老師。但教了幾個月后,我發現這條路行不通,很多學生經常在課堂上搗亂,遲到,早退或以各種理由逃學,有幾個性格軟弱的老師常被學生搞得焦頭爛額,連正常的教學秩序都難以維持,總是紅著眼圈告學校告家長但都無濟于事,時間稍久,教學成績提不上去,名聲在周圍越傳越糟。在他們身上,我總結出,若要獲得安爾人的尊重,必須要有好的教學成績,但要取得好的教學成績,首要任務必定是樹立教師威嚴,治理班級紀律。其實安爾不乏聰明好學的學生,他們更需要良好的學習環境,如果他們能通過學習走出安爾,撐起的不僅僅是一個家庭,我必須要保護好這部分學生?;谶@種考慮,此后我便成為很多學生心目中的“魔頭”,一旦違反紀律,輕則罰跑步、做下蹲,重則竹條“伺候”,我也知道這樣極有可能惹禍上身,但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與其做一個臭名遠揚的老師,不如卷鋪蓋走人。其間有社會上游手好閑的人對我進行挑釁,有家長追上門來與我理論,有學生給我寫過“戰書”,也有人在黑夜中對我扔過石頭,但我從不退縮。實際上沒過多久,我的課堂便井然有序,有時候自習課,我躲在窗外看他們,整個教室里也都是雅雀無聲。我可能不是一個好的老師,但對待教育的那份真誠,我無愧于心。經過老師們多年的努力,不懈的教誨,安爾的教育變得越來越好,每年都有很多學生考上縣內縣外的重點高中,有些后來走上了各種各樣工作崗位,偶爾在路上遇見我,臉上還會露出學生時代的羞澀。即便現在,提起安爾,我的腦海中仍然還會浮現出這樣的畫面,我站在清晨的操場上,看著對面的山頂上有幾粒微光在移動,開始我以為是星光,隨著天慢慢亮起來,才發現那是住在山頂上的學生們正趕來學校讀書。我會一直看著他們從一粒粒微光走成一些小小的人形,然后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慢慢被放大,最后轉身走進教室,為了御寒,全班拼命地大聲朗讀。這事雖是發生在冬天,可每每想起,卻總能給予我溫暖。

5

每年期末考試,以古鎮中心校都會讓全鎮的教師異地監考,有一年,我被派往黑塘村監考。黑塘村是以古鎮最偏遠的小山村,地處花山鄉與以古鎮的交界上,路途遙遠,崎嶇而又坎坷,且經常會因為山體滑坡、泥石流等自然因素阻斷交通,里面的人要出來,或外面的人要進去,多數時候都只能選擇步行或者騎馬,摩托車偶爾能通過。黑塘小學只有一、二年級,全校有兩個公辦教師、兩個代課教師,以及三十多個學生。我先是搭同事的摩托車到了以古鎮,再從鎮上請人騎摩托車將我載到巖洞腳村,這一路顛簸著,有時摩托車還會打滑,翻倒,甚至跌進路中間的泥坑里,騎車的人轟著一檔的馬力,后輪下不停地飛濺出數米遠的泥漿,反復很多次才能從那些坑洼中掙扎出來,搖搖晃晃地駛到平緩的路面上。從安爾去黑塘村,很是費功夫,光是之前這段路,就得花費兩個多小時,到了巖洞腳村后,我與另外兩位老師匯合,他倆來自別的村,也是去黑塘村監考。從巖洞腳到黑塘村,只能步行,其中有位監考老師去過,他帶著我們走。

從巖洞腳村出發前,黑塘那邊的老師跑去山頂上找到手機信號,給我們打來電話,希望能買幾斤大米背過去,他說學校里只有臘肉和蔬菜。同行者老魏說,此行山高路遠,又背著試卷,大米就不買了,有肉有菜就已經很好。那是下午時候,太陽已經偏西,將我們三人的影子摁在周圍的草叢里,而那些荒草搖曳在風中,抖擻著似乎想從地上蹭起來,將我們的影子扶正,重新再壓進身體里。一路上爬坡上坎,跨溝越壑,才出一片草坡,又入一片森林,越走光線越黯淡,越走覺得離這個世界就越遠。不時有斑鳩或者貓頭鷹的叫聲在森林中回蕩著,似乎在誘惑我們走向它們早已布下的陷阱。突然老魏腳底一滑,連同一堆砂石,嘩啦啦地滾進山溝里,原本死一般的寂靜忽然被撕開,從里面噼里啪啦地飛出去幾只青鳥。我們趕緊把老魏扶起來,他撲撲身上的泥土后,三個人繼續穿梭在林中,無論怎么大聲說話,都像是在竊竊私語,無論怎么大步向前,都像是在原地踏步,那無邊的黝黯正在一寸寸地收走野路上的微光,將我們慢慢卷進它的深淵里。這時老魏似乎有些擔憂,他建議我們跑起來,盡快從林中沖出去,原因是除了試卷之外,老魏身上還帶著幾萬塊的現金,那是以古鎮中心校劃撥給黑塘小學每個學生的生活補貼。這林子太深,要是有人躲在里面埋伏我們,殺人搶錢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事,曾有黑塘的老百姓路過這林中就多次被搶劫。沖出森林后,天光明亮起來,世界似乎被拓寬了些,我們撥開滿山的荒草,來到了山頂上,在一顆五人合抱粗的大樹下大口大口地喘氣,歇息。那棵樹被當地人稱為“神樹”,枝條上到處掛著紅色的布條兒,樹的根部還有香火祭祀的痕跡。她那巨大的樹冠,投下大片的樹蔭,無論南來北往的人經過這兒,或避雨,或乘涼,都能獲得她的饋贈。我對這神樹也有著難以言說的敬畏,總覺得她的樹冠像懷抱,它長年累月地撐開,就是為了收留我們這些失魂落魄地從林中跑出來的人。坐在樹下,我們的內心越來越踏實,身上的汗漬也慢慢被涼干。夕陽西下,秋月東升,對面那座山上,炊煙如柱,人聲狗吠清晰宛在耳際,老魏說,那就是黑塘。聽他這一說,我立馬就疲意消退,像卸下了千斤重擔,整個人很快就滿血復活了。老魏說,黑塘村雖然就在眼前,但是走起來至少還要一個小時,天晚不宜趕路,他認識一位以前在黑塘小學代課的教師,住在神樹周圍的村子里,今晚就去他家借宿,明早趕在考試之前將試卷準時送達學校。

找到那個代課教師家時,天已黑盡。吃過晚飯,在代課老師的安排下,我們三人就在他家最好的房間里睡覺,所謂最好,就是有棉絮被子,好久沒有人睡過了,又霉又潮,蓋在身上,重得像一座山丘。這是一間狹小的平房,隔壁就是馬圈,平房和馬圈之間,有一個門框,但沒有門,平時就用兩根木棒交叉著將馬攔在馬圈里,我們進去睡覺的時候,那馬將頭伸進我們的房間里,東張西望地,可能是有些餓了。夜靜山空,流水在我們身下的山谷中回響著,我躺在床上,卻難以入眠,而老魏和另一名監考老師剛一躺下,就鼾聲四起。半夜時分,我總覺得有個黑影在老魏的枕邊晃動著,并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有些害怕,但還是麻起膽子將手機的屏光照過去,這一照讓我震驚,立即緊張地大喊起來,“老魏,馬啃你的錢包了!”瞬間,老魏猶如遭遇電擊般從床上彈起來,反手一把將包從馬的嘴里扯下來,那包里裝著老魏此行帶來的幾萬塊錢,幸好被我及時發現了,否則要是被馬拖進馬圈里,后果不堪設想。后來那天晚上,我們都不敢睡去,只能躺在床上,眼睜睜地等待著拂曉的到來。

從代課老師家趕往黑塘,原本是有路的,也許很久沒有人走了,也便沒有了路。我們循著黑塘村的方向,從埂子上往下跳,或側著身穿過懸崖,彎彎拐拐地下到河谷里。那河里的水,清波激蕩,白浪翻滾,沒有一滴水珠為了我們的到來稍作停留,這人間似乎和它們無關,它們來了,就是為了流逝,它們去了,就是為了再一次流逝,或許所謂的河,就是流水與流水之間的距離,這距離既有空間的遠也有時間的長。站在谷底,仰望山頂,蓊蓊郁郁之中,間或傳來幾聲雞鳴,黑塘村就隱沒在那里。為了準時開考,我們匆匆在河里掬水洗了臉,循著雞鳴之處火速前進。行至半山腰時,一陣大雨突然從天而降,我們邊往山頂上跑,邊佝僂著腰,把試卷藏在懷里,那雨水沿著發梢、脖子淌到胸口上,有著透心的涼。幸好路旁有一間破敗的空房深陷在荒草中,我們跑進去避雨。這房子是以前黑塘的老村公所,黑地聳立在山腰上,它要倒了,滿屋的雜草似乎已經提前感覺到,正在憋著勁從窗口和門縫里往外長。不到半刻時間,雨就停了,那山路因為雨水的沖洗變得泥濘不堪,每往山上登兩步就會向下滑一步。離考試的時間越來越近,這樣我們更需要加快速度了,因此需要付出的體力比平時多了幾倍,每喘一口氣感覺身體就會癟下去一些,疲憊也從各個關節縱深到心里。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們終于抵達黑塘小學了,并在規定的時間里準時開考。黑塘小學是一棟兩層水泥平方,中間層是用樓板鋪就的,一樓是教室,二樓是教師宿舍或者做飯的地方。那樓板有些地方已經豁開碗口大的洞,站在一樓的教室里,可以看見二樓的天花板,有時人從上面經過,會抖落許多灰塵。顯然孩子們早已習慣了頭頂發出的聲音,安安靜靜地坐在教室里答題,倒是我在他們中間走走停停,不時要抬頭往上看是誰的腳剛從頭頂經過。在監考的過程中,忽然有瓢水從那洞里潑下來,還混合著一些煤灰,剛好淋在我的肩膀上,我本來有些憤懣,但看著面前這些孩子正在全神貫注地答題,再想想他們生活的地方,也便釋然了。這時樓上傳來一個老師的聲音,那聲音里充滿了歉意,“王老師,實在對不起,剛在洗菜,水不小心溢出來了?!蔽覜]有說話,只是通過那個洞口,仰著頭給了他一個笑臉。

吃中午飯的時候到了,果然是沒有一粒米飯,只有臘肉、土豆、白菜等混著煮了一鍋。為了接待我們,黑塘的老師開了幾瓶啤酒——當地村民用馬馱上山來賣的,很珍貴,開瓶時小心翼翼的,都不敢使勁搖蕩。啤酒配著這樣的菜連續吃了三頓,太咸了,根本沒有胃口,感覺心里空落落的。實在忍不住了,老魏帶我們去學校附近一戶人家蹭飯。剛一進門,那家人立馬就認出老魏是發生活補貼的老師,很是熱情,撿了雞蛋要煎給我們下酒,對農村來說,這是招待客人最好的東西,但我們想吃的是飯——包谷飯、大米飯,或蕎麥飯等。我們拒絕了他家的好意,紛紛說剛剛吃過,說完又有點后悔。關鍵時候還是老魏點子多,在我們佯裝起身的時候,老魏 著臉揭開他家甑子一看,故作吃驚狀,大聲驚呼:“啊,蒸蕎麥飯啊,那要吃點再走?!币簿瓦@樣,我們吃到了兩天來最香的一頓飯。

離開黑塘,一路上山高水低,有的地方,小路就掛在懸崖上,需要貼著崖壁才能通過。想起那些孩子,他們剛剛結束了一場考試,穿過了人生最小的懸崖,試卷上歪歪扭扭的字,怎樣才能從更多的絕壁上刨出一條條天梯,供他們攀援著爬到更好的生活里去。相比之下,安爾雖處江湖之遠,或許已是很多人心中的理想國,而我身居“國”中,卻時有叛逃之心,真是枉自上天好生之德,辜負了這片彈丸之地對我的收留與接納。此后我便將安爾從“流放地”變成安身立命的地方,用這片土地上的晨風與夜露馴養著躁動的心靈,一天天地,我像一個農民,翻耕生命的土壤,在身體里打理荒穢,試著讓自己變成一塊花木扶疏的田園。

6

閱讀與寫作一直在救贖我。

對于偌大的世界來說,安爾就是一間斗室,而我像一個燃燈之人,在暗淡的光輝里擦拭舊書上的漢字,我在與它們一個個地相認,以便在卷帙浩繁的文本中去找到血型、溫度、性情等都與我匹配的漢字,我要用這些漢字,重塑一個“我”,他帶著我的情感和經歷,以及穿透這斗室的冥思翻越山外青山,匯入時間的汪洋,與大千世界融在一起。如此一來,我的偏居一隅給了我更多安靜的時光,從而讓我置身喧囂之外,因此獲得了一個窺視紅塵的最佳角度。

有兩年我的時間幾乎晝夜顛倒,白天上課、睡覺,一到夜里,整個人就像打了雞血一樣,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在高速運動,看書、寫作、看電影、聽歌,有時精力充沛到需要在宿舍里鍛煉身體,以此讓自己變得勞累,從中找到困倦而眠的可能。我后來搬到宿舍二樓去住了,樓下是一戶教師家屬。由于我經常半夜三更做飯,弄得鍋碗瓢盆叮當作響,或者在宿舍里做俯臥撐、鯉魚打挺等,樓下那戶人家總被這些聲音嚇醒,時間越久心里瘆得越慌,最后他家竟然作出了“鬧鬼”的猜測,不知去哪兒求來一道符令貼在門楹上,可沒過多久,這戶人家就搬走了,原因是屋里的“鬼”積怨太深,符令鎮不住。這件事情早在同事們中間傳開了,可我卻從未聽說。那時他們喜歡打麻將,偶爾從校外回來,看著漆黑的夜空下,總是有一盞孤燈明目張膽地亮著,出于好奇,有人路過我窗口時,輕輕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原本以為我已經睡了,只是忘記關燈而已,沒想到我卻打開窗戶,立即就答應了。幾個同事馬上醒悟過來,伴隨著一陣大笑后,黑夜里橫空飛來一句話,“原來你就是那個鬼??!”

語言旋渦攪出的力量,將我吸往它的深淵中。帶去安爾的一百多本書兩年間就讀完了,為了滿足閱讀欲望,我經常搭載同事的摩托車去城里買書。我的閱讀重心開始偏向詩歌,恨不能將中國所有的現當代詩歌都讀完,而詩歌這種邊緣的藝術,讀的人少,買的人更少,書店里甚至都不會有詩集賣。有一次在鎮雄新華書店,我問店員,“有沒有海子的書?”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有”,真是喜出望外啊,終于可以買到我想要的書了,順著她指的方向走過去,我算是明白了——不會有的,那是一排兒童讀物。我要的是詩人海子的詩集,不是孩子的書。后來有個朋友騎車帶我到貴州畢節城里去買書,離安爾往返兩百多公里,為了買到北島、顧城、海子等人的詩集,一路上我倆吃盡了苦頭,鎮雄到畢節到處都在修路,很多地方摩托車根本無法通行,去的時候,我們繞著路走,實在繞不過了,兩個人只好推著摩托車,翻山越嶺,中午就出發了,到了畢節,滿城華燈初上。當晚我倆就迫不及待地逛了書店,買了很多書。第二天清早,不敢原路返回,只能先從畢節騎車到赫章縣,再從赫章縣轉入鎮雄。在經過畢節與赫章之間的一個村子時,有人突然沖到公路上搶劫,劈頭一鐮刀就向著我倆砍下來,幸好車速夠快才得以避開,回到安爾幾天了,想起這事,仍然心有余悸。為了買書,我倆差點把命都搭進去。語言的深淵里有越陷越深的黑暗,而寫作就是為了在里面摸索到重啟光明的按鈕。早在二00 三年,我在師專讀書期間,便已嘗試過現代詩歌寫作,不過那時還不懂得“修辭立其誠”,只是停留在簡單的文字堆砌和青春期無病呻吟的宣泄上。到了安爾,個人際遇中空間上的無限壓縮與時間里的無望將我趕往語言的道路上,我對現代詩歌的專注與癡迷,讓我深感這門招魂的技藝對于心靈的召喚,它將一個六神無主的人已經走遠的部分重新激活。我在本子上寫下很多分行文字,并在每個周末進城去,泡在網吧里,把它們放到博客上,這樣我就有了和外界交流的機會,世界正在拓荒,并在它的邊沿上,透射進來一些微弱的光芒,我似乎看見了自己的孤獨,原來早已白骨森森。漸漸地,學校有了網絡,我也買了一臺二手筆記本,在各種博客和詩歌網站上開始了漫無邊際的網游。二0一0年五月的某個深夜,我聽著汪峰的歌,一氣呵成,寫下了《晚安,鎮雄》,這首詩起始受到食指的影響,節奏受到崔健和汪峰的影響。我向來喜歡搖滾,尤其酷愛崔健的歌,比如《紅旗下的蛋》《新長征路上的搖滾》《一塊紅布》《一無所有》等?!锻戆?,鎮雄》在形式上稍顯粗糙,但詩中特有的批判和迷惘氣質在我那段時間的寫作中算得上一個典型。也就是在同一間宿舍里,那兩年,我還寫下過近百首詩歌,其中一部分,曾為我的寫作帶來過出人意料的榮光。我以詩人的形象出現在讀者面前,就是從安爾開始的,因此,安爾在我的個人寫作史上,有著不可取代的位置和意義。

7

偶爾有朋友來安爾看我,為了盡地主之誼,我會親自去河里摸魚,或者到村民家中買土雞,沽上幾斤包谷酒,再約上幾個同事,就能組成一個觥籌交錯的飯局。山里的老師,也都是一條船上的人,很快就能混得熟稔起來,酒到酣暢之處,總要分個“南北”派,劃上幾拳,直喝到面紅耳赤,踉踉蹌蹌仍不肯離去。漸漸地,在朋友們的心中,早已把我當作安爾本地人,若要打聽安爾的什么事情,首先會想起我,而我也能如數家珍地談起。那些年,每個秋季學期,都會調來新老師,有男有女,這些老師到了安爾后,很快就會組成新的家庭,從而在安爾扎下了根子,有的甚至在街邊上建了房,索性連戶籍也換了,成為正宗的安爾人。逢連過節時,大家還會湊上一份錢,共同吃頓大鍋飯,以此增進感情,加深友誼。有年端午,老師們買了一條狗,自己動手將其剮了,滿滿煮了一鍋,尚未開吃,有人就從鍋里扒出來一根狗鞭,急忙急慌就要獨吞。據說狗鞭是壯陽的,大家都心照不宣,平時看起來身體都很正常的老師們一看見狗鞭,似乎瞬間都成了陽痿患者,個個需要滋補,紛紛叫嚷著,嚴厲制止那位已經迫不及待地張開饕餮之口的人,正在千鈞一發之際,幸好有位老師迅速從其嘴邊將狗鞭搶救回鍋里,后來還是校長親自發話,任何人不得獨食,他拿出開會時發言慣有的口吻,嚴肅地說,“這東西女教師吃了沒用,就不考慮了,在場共有七位男教師,請將其平均分為七截,爭取讓每位男教師都滋補一下?!毙iL打了招呼,也就沒人敢再爭了,分食狗鞭的老師將其夾到菜板上,每剁下一截,依次按照校長、副校長、班主任等次序輪著夾走。第一刀剁下來的,是兩顆連在一起的睪丸,校長夾起一顆后,把另一顆也連帶起來,兩顆睪丸就這樣一高一低蕩在空中。發現是兩顆后,校長猶豫了片刻后,意味深長地問副校長,“這東西吃一顆也就夠了吧”,見副校長不知聲,他把自己那顆囫圇吞下,讓副校長夾走另一顆;第二刀剁下去,第三個老師夾走了,估計不足兩厘米;第三刀剁下去,第四個老師夾走了,也是不足兩厘米。如此一來,所剩的狗鞭就已經很短了,但又要保證每個男老師都能嘗到狗鞭的味道,所以分食狗鞭的老師越發變得小心翼翼,可越是小心,剁得越是不準,第四刀剁下去,估計不止三厘米,被第五個叉著筷子一下就夾走了。剩下不足三厘米的狗鞭孤零零地躺在砧板上,還需要攔中剁下第六刀。眼下就只剩我和分食狗鞭的老師沒有得到“滋補”了,為了把它分得平均,分食狗鞭的老師拿著刀在空中瞄了又瞄,忽然手起刀落,可那狗鞭太短,中間受力過大,分成兩截后悠忽一下從刀刃兩邊濺出去,不知道飛到哪兒了。我和他眼巴巴等了半天,最后一點狗鞭沒撈到,校長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往我倆碗里夾了幾大塊狗肉說,“多吃點肉,沒了就沒了吧,你倆半個女朋友都沒有,補了怕出事?!蔽液头质彻繁薜睦蠋煴舜讼嘤U一眼,似乎還是有點遺憾,低著頭大快朵頤起來。過了一會兒,誰從地上撿起來很小的一點骨頭,舉在手里反復打量,認出了是之前飛濺出去的狗鞭,大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最后這點狗鞭,原本就是皮包骨頭,飛濺之后,連皮都沒了。這事已經過去十多年了,但每每回想起來,仍然還是會讓我笑到難以自禁。

七年時間,足夠將一個異鄉人變成熟人,甚至是本地人。走在街上,攤販、村民、家長等每一個人都能喊出我的名字,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還會吆喝一聲,發生糾紛了,我還能去勸幾句。我與攤販砍價,與村民寒暄,與家長談起孩子們的教育,一顰一笑間,儼然已是本地人之模樣。想起初入安爾時的糾結、彷徨、失落等,似乎顯得有些矯情。安爾作為靜謐而又封閉的時空,圓圓滿滿地擺在那兒,我的驟然加入,讓它產生了裂縫,為了接納我,這裂縫還要重新愈合,這時空還要再次圓滿,讓我成為它的一部分,我只有適時調整自己,成為它的補丁,而不是掙扎,讓裂縫越掙越大。身份認同感獲得解決后,才能在一個地方尋找到更多的快樂?!鞍矤枴币辉~,是從彝語的發音直接漢譯過來的,具體意思暫無可考,倒是我在安爾工作期間,認識一個筆名就叫安爾的文學青年,他家住在安爾隔壁的村子里,我問過他“安爾”的意思,他扯淡為“安定你的生活”,現在想來,如此定義,也是比較貼切的。

8

我曾經獨自沿著安爾周圍的山脊,在群山中一座座地跋涉,累了就躺在它松軟的植被上歇息,或者趴在綠蔭中尋找陳年的松塔,在它裂開的鱗瓣里,偶爾還能找到幾粒干松子,放在牙齒上咯嘣一聲磕開,慢慢嚼碎,經唾液攪合,滿嘴都是清香。有的山巔,也許多年沒人到過了,幾段小路的痕跡在山上斷斷續續地延伸著,卻在某處突然扎進草木中,成為自己的盡頭。安爾人喜歡吃野菜,比如蕨苔、刺老包、香椿等,用熱水焯過,浸入清水中泡上幾個小時,將其澀味過濾之后,切細,拌上水豆豉就能做成一道道可口的涼菜,而這些植物,一到春天,安爾周圍的山上便到處都生長著,只要我們愿意走向山中,俯下身去,你會發現,自然給予我們的饋贈,又何止這些。

站在山巔,可以看到山下的河流,推開兩岸的河谷,朝著大地傾斜的地方逶迤而去。這條流經安爾的河,據說是烏江的支流,我沒有考證過,姑且就叫她安爾河吧。若非漲水季節,安爾河通常是平緩而又清澈的,她會在某個低洼處或者山崖下形成若干一米多深的水潭,可以泡澡,可以游泳。天氣熱的時候,我們時常約著去河里洗澡,我雖不善游泳,但從不擔心會有危險發生,安爾河的溫良總是善待著周圍的人們。那些水潭相互間隔著幾十米,每個水潭里僅有三五個人,且都是熟人或朋友。由于山高谷深,水潭都有它的隱秘性,洗澡時盡可放肆到一絲不掛,累了就爬到河灘上,找塊干凈的石板,赤身裸體地躺著曬太陽。這時若有誰使壞,謊稱“有人來了”,石板上的人會翻骨碌爬起來,縱身跳進水潭中。有時真有村里的女人背草走過河灘,洗澡的男人們借流水遮掩著下半身,隔著岸和她打個招呼或者寒暄幾句。而那女人也無別扭,河之時臉上的汗水滴入河中,激起一小團漣漪,瞬間隨著流水淌進男人們的水潭里。

山為父,水為母。在某個地方待久了,首先接納你的,或許就是那地方的山山水水,而你也會在閑暇之時,以最舒適恬淡的心情走向她,躺在她的懷里,一陣清風、幾聲蟲鳴、亦或在山澗中激起的浪花、突然劃過河面的水黽等,似乎為了迎接你,這一切在冥冥之中早已有了安排。而你置身那山水之間,行走,暢游,坐臥仰躺均是和她的一種交流,有時懷著心事,即便沉默,也算是和那山水的一種私語。

時至今日,安爾那片山水已經化為另一種形式,寄身于我體內,正如“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無論我走到哪兒,只要回到記憶深處,安爾總會像個美人等在那兒,陪我靜坐,聽我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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