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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寫下我的名字

2021-11-03 02:14趙潔
赤水源 2021年4期

文/趙潔

童年 申春梅/攝

高二那年,文理科分班,我選擇了文科。

是的,我自己做主,沒跟父母商量,也用不著跟他們商量,從小到大,我不就是這么過來的嗎?

選讀文科,不是因為我的文科有多好,像我這種,當年中考以臨界分考上安縣一中的學生,經過高一階段云里霧里一知半解的學習,撐到高二,已是體無完膚。之所以選擇文科,是覺得政治歷史還可以靠死記硬背獲得成績,物理化學簡直無藥可救,數學沒法,文理科都得學,但至少是文科數學相對簡單一點吧,其實,簡單的那一點究竟在哪點,我一直都沒感覺到過,但是,必須要做出個選擇,我只好選了文科。

進入高二,我發現死記硬背的決心并不持久,所以,我的文科成績依然難看。每次考試,文科考場設置十個,我基本上在8 或9 考場。你們懂的,前3 個考場是優班學生,考一本的選手,越往后就越越不好說了,像我這樣在末尾號考場的就更不好說了。

我不是很難過,父母對我的期待并不高,或者他們對我從來都沒什么期待吧.小時候玩得好的幾個伙伴,都被父母擠破腦袋花高價送進安縣最好的幼兒園,父母卻把我送進了離家最近的一個很便宜的幼兒園,當伙伴們在我面前炫耀他們新學的英語單詞時,我還只會傻玩泥巴或者給洋娃娃梳辮子。我哭鬧著要去讀伙伴們的幼兒園,劉英抽出一只手給了我一巴掌,她的另外一只手,正抱著一個叫李小寶的嬰兒。

劉英是我媽,但是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心里對她直呼其名,叫出那聲“媽”的時候,我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我叫李小惠,小時候有人問我,你叫李小hui,是哪個“hui”呢?我回家問劉英,劉英正忙著在大鍋里鹵肥腸,惡惡地定我一眼,我只好去問李明泉,也就是我爸爸。我爸爸正在看從單位里帶回來的報紙,歪著頭,翻了幾下白眼:就是下面有個心字底的hui 呀。后來又有人問:心字底的hui 有聰慧的慧,有賢惠的惠呀!我又問李明泉,這次,他終于翻出了戶口簿,還把我抱在腿上坐著,指著我的名字說:看,你的名字是這個“惠”,賢惠的惠。

我后來才琢磨出,父母并不需要我多聰慧,女娃娃嘛,以后都得嫁人的,賢惠比聰慧更人間煙火。但是我弟弟就不同了,那是李家的根脈,當然是寶貝啦,盡管長大后的李小寶,無數次的嫌棄父母給他的這個名字,他覺得這名字沒內涵,一看就是生在沒文化的人家。

劉英是一家之主,即便她沒有工作,李明泉在她面前,除了交工資的時候說話大聲點,其余時間基本上唯唯諾諾。

劉英不是閑在家里相夫教子,做全職太太,她在菜市場有個攤位,買鹵菜。

自打我生下來,我就活在那種味道里,濃烈而油膩。

幼兒園里,有小朋友不愿和我坐,說我身上有怪味,這種類似的嫌棄伴隨了我很多年,直到我反應過來。

劉英很摳,平時給的零用錢很少,但是也阻止不了我買好一些的洗發水。過年得的壓歲錢,我可以什么都不買,但是一定要買幾瓶好的洗發水屯著,李小寶偷用過幾次,被我聞出,大打出手,然后我又被劉英痛打:就用了一點你的洗發水,你就這樣,你還像個當姐姐的嗎?

李小寶的壓歲錢比我還多些,他只會買甩炮,甩一下,響一聲,有的還甩不響,要不了兩三天,他的壓歲錢就這樣甩光了。

后來,我買了一把小鎖,把我的洗發水鎖起來,要用的時候才拿出來,李小寶只好和父母一起,用那種廉價大眾的洗發水。

我的衣服,我寧愿手洗,也不會和他們特別是劉英的衣服放在一個洗衣桶里攪合。劉英喜歡存好多臟衣服了才用洗衣機,說那樣節約能源。一個在菜市場賣鹵肉的大嫂,說出“能源”二字真的可笑,我“嘁”了一下,不就是想省點電費嗎,干嘛搞得像造福人類?

劉英瞪了我一眼,我滿臉不屑進了自己的屋。

高中以后,劉英再不敢隨便對我動手指頭了,因為她只要對我動手,她會發現,我越來越大義凜然視死如歸,最終哭的是她。

李明泉原來只怕一個人,現在怕兩個人:劉英和我。

每個女孩都有夢想,我也不例外,以前是想通過努力學習考個好的大學改變命運,結果發現自己資質庸常惰性活躍;或者碰上個白馬王子,將自己帶走,但是對著鏡子反復審視,除了能夠證明自己是個地地道道的女孩,就再也沒有底氣了,王子是要遭遇公主,才有故事,我沒有公主的模樣。

前途茫然,好多扇門提前為我關閉,我的未來,比劉英好不到哪里去,說不定還不如她呢,假期里在菜市場幫她收錢那活,我都干得面紅耳赤,第二天她就不逼我去了,嫌我礙手礙腳。

時間比賊的手腳還快,渾渾噩噩間,高二下期的期中考試到來了。

我已經不怕考試了,這次又轉到了9 考場,不重要了,好多比賽,人們連亞軍都懶于關注,我,也不會糾結是在8 還是9,反正成績一直是個要死不活的樣,就像我的生活。

監考老師是個男的,戴著眼鏡,端著一杯熱茶——我坐在前排,他一擰開蓋子我就聞到一股茶味。這茶味蠻好聞的,至少讓人覺得清爽,不像家里鹵肉的味道,讓人膩煩。李小寶隔兩天不吃鹵肉就過不得,為此,劉英高興得很,變著戲法的鹵各種菜品給李小寶吃,吃得李小寶長成了一個胖墩。其實,劉英的鹵菜應該做得不錯,那么多年了,她的攤位在菜市場一直有穩定地位,好些做鹵菜生意的做著做著就散了,劉英卻一直堅持了下來,而且擁有一大批固定的“鹵粉”。她鹵的大腸最熱銷,安縣電視臺曾經制作過一期“安縣小吃”節目,劉英和她的鹵大腸一起亮相,時長1 分38 秒,講真,鏡頭里的劉英不難看,那臉上騰起的少見的紅,倒顯得她多出了好幾分嫵媚。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就向劉英及她的鹵大腸妥協了,雖然暗地里我挺糾結的。劉英的鹵菜客觀來講,味道確實不錯,看起來紅亮、吃起來香鮮,她配的佐料和鹵菜拌在一起,真的可以用“震撼”來形容,可是,洗大腸時滿手的油膩以及濃烈的腥臭混合著漂浮在這個家里永遠驅之不散的復雜味道,我是深惡痛絕的,我不能為了一時的口福丟棄了原則,要拒絕這個味道,就要拒絕和這個味道有關的一切,這一點,我做得很徹底。

眼鏡老師不停地掃視考場,我覺得他太過認真了,像我所處的這種尾巴考場,說句實話,基本上是連作弊都嫌麻煩的,再加上每間教室都安裝有攝像頭,機房總控室里還有專人盯著所有考場,誰還能怎么樣?這場考的是數學,所以我有很多空余時間,反正大部分題連蒙都沒有方向,我直接就放棄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我能用上的,最多三分之一。

考試結束鈴聲響起,大家都如釋重負,我們暫時還不能離開,要等眼鏡老師把試卷答題卡、試卷、草稿紙都收齊,才能離開,這是學校一直以來的規矩,按照高考標準執行的。

我盯著眼鏡老師,希望他動作快點,外面的世界雖然不怎樣,但總比考場里強吧。

老師收到最后一組的時候,一個小男孩在9 考場門口探進頭來,大喊一聲:李小惠,你家長喊你放學后帶著你弟弟去舅娘家吃飯!

小男孩應該是初中部的,我看校服就知道了。

去舅娘家吃飯我是愿意的,不是舅娘做的飯菜多好吃,只是覺得在舅娘家被招待,有人重視你,和回到家的感覺不太一樣。我的生活太乏味了,這點不同,我也稀罕。

距離吃飯還有些時間,舅娘家離學校又不遠,我到初中部找到李小寶,和他約好時間,就直奔“翰墨社”,我們學校的書法社團。

我這樣的人如果要加入所謂的什么社團,其實沒多少選擇。文藝部吹拉彈唱跳,得憑實力,我從小被父母放養,沒經受過藝術類的啟蒙教育,再加上顏值指標不高,根本不用去自取其辱。當時只是覺得進入高中,加入個什么社團,可以在某些時候光明正大地翹課。書法社團招聘新生時,門前最為冷落鞍馬稀,也是我在其它兩個社團碰了一鼻子灰后的落寞選擇,當時我的感覺:只要是個人,一定會被“翰墨社”錄取。

最終,我還是失算了,在所有的社團中,只有“翰墨社”的分子結構最為穩定惰性,哪怕是全校性的書法作品展,都是社團同學利用課余時間完成。而文體類社團經常有表演或比賽,可以正大光明翹課排練,有班主任把學生管緊點的,廣播里德育處主任會點班級的名,而且總是意味深長地重復三次:請各班積極配合!請各班積極配合!請各班積極配合!

最近,“文苑社”聯合“翰墨社”,準備在元旦前搞一次迎新年作品展,文章是主角,“翰墨社”出幾幅書法作品陪襯一下。不過,為了體現手寫文字的魅力,這次選上的文章要求一律手寫,“文苑社”社長擔心有好文無好字現象,特意聯絡“翰墨社”社長到時把把書寫關,把那種文章被選上、字卻實在看不下去的交由“翰墨社”成員代勞。今天考試剛結束,我就在廣播里聽到了社長久違的聲音:通知,通知,“翰墨社”全體成員請注意……

社長大概很久沒有被活動了,很簡單的事情,他硬是興奮得翻來覆去地說,最后把任務落實到人頭上時,半個小時已經過去了。

我還惦記著去舅娘家吃飯的事,李小寶應該在學校門口等著了。

經過籃球場時,聽到幾個女生的尖叫,循聲望去,一個高帥剛投中了個三分球。那個高帥叫鄒梓涵,是安縣一中三大校草之一。

為什么校園青春劇情都是這樣毫無新意:一定有個男生,超級帥,而且愛打籃球,吸引無數女生……很簡單,因為現實就是這樣的。

李小寶不滿意自己的名字時,曾提到“鄒梓涵”這個名字,他認為這個名字才像名字,一聽,就是有文化有涵養的家庭出來的。

我和李小寶有相似的想法,我覺得父母剛把我生下來,就給我取了個盼我早點嫁出去的名字,極不負責極端無耐心。我們班長得最好看的女生叫”唐嫣然“,這名字不出美人才怪,嫣然一笑百媚生嘛,人家父母為這名字得多上心啊。我知道“莞爾一笑”和“嫣然一笑”是近義詞,便無數次幻想自己叫做“李莞然”,然后頓覺自己長發飄飄、顧盼生姿……

現實是,一個叫李小惠的高二女生,此刻正耷拉著頭,在秋末的暮陽里,匆匆行走,只為偶爾不在家的日子,有那么點不同。

期中考試成績出來,我估計了一下,比上次考試總分略好些,也就是說,下次考試,可以移位8 考場。即便這樣又如何呢?這點在別人眼里所謂的進步,于我,僅僅只是一種無聊的循環,更何況,別人眼里為什么有我。

分發數學卷子時,數學科代表遠遠喊了一聲“李小惠”,便伸長胳膊遞過來一張試卷。

我愣了一下,試卷是全年級打亂了的,也就是說,老師每次評講試卷時,發到我們手里的試卷和你考試時用的試卷并不是同一張,是同一張的概率幾乎為零。

所以,科代表到指定地點領取試卷,只負責數班級份數,拿到班里順著發就行了。

今天,科代表剛開始一直是順發的,整個過程就在我這里卡了一下。

我拿過卷子,掃了一眼,看到幾處筆跡,根本不是我的,便懶洋洋地趴在桌上,唉,下一節課是數學課,難捱了。

數學老師姓任,四十多歲,手指細長白皙。我覺得他那雙手是他身上最成功的部分,就像我覺得我的皮膚是我最值得驕傲的一樣,只是,我從來不穿裙子,夏天能裸露的胳膊部分,不足以驚艷人,雖然細膩白皙……

李小惠,你重復一下老師剛才講的這道題的計算步驟。

任老師的聲音陡然響起,我嚇了一跳。

我站起來,紅著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任老師嘆了口氣,坐下吧,越是不懂,越要認真聽哦。

我臊得慌,任老師一定是看出我沒認真聽課,才提問我的,我坐直了身體,告誡自己不再胡思亂想,好好聽課。

十多分鐘過去,選擇題部分評講完畢,卷子翻面,評講概率部分。

我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翻過面的卷子上,寫滿了“李小惠”!

那絕對不是我的筆跡,雖然我的鋼筆字也不錯,不過是那種娟秀的仿宋體,卷子上面的“李小惠”,全用行書寫成,筆力剛勁有力,滿溢陽剛之氣。我的心跳突然劇烈,我趕緊抵靠在課桌邊,我怕那顆心要跳突出來,在教室里像皮球一樣亂彈亂蹦。

同桌倪佳佳用手拐了一下我,細聲道:你不舒服嗎?臉紅得很。

我摸摸臉,趕緊朝她搖搖頭,用胳膊壓住卷子,我怕她看出什么。后面二十多分鐘的課,我盯著老師,很認真,不!其實我什么都沒有聽進去。

回到家,我關上門,把那張試卷拿出來,反復琢磨。李明泉敲門叫我吃飯,我說不餓,要忙著趕作業。聽說是做作業,門外一下子就安靜了。

我怎么會餓呢?一個中了五百萬彩票的人,應該也不會覺得餓吧。

有人居然會在卷子上寫滿我的名字,這個人一定是高二年級的,從筆跡來看,是男同學的概率非常大,而且一個女同學干嘛寫我的名字呢?那這個同學為什么要寫我的名字呢?我其實早就有方向了,只是,這個推論過程讓我蠻享受的,平庸成為了我的生活常態,這樣的怦然心動我曾經想象過多次,沒想到它的到來如此毫無征兆,我看著鏡子里的李小惠,所謂面若桃花、霞飛雙頰,也不過如此吧。

天哪,居然有人暗戀我!

我不知道后來的我在別人眼里有沒有什么變化,同桌倪佳佳和往常一樣不緊不慢地做任何一件事,班里的一切都沒什么改變,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此李小惠非彼李小惠,我有驚濤拍岸雖然表面平湖鏡月。

我在那個周末去修剪了頭發,向劉英要錢時,劉英頓了一下,還是給了我,算爽快的了,我幾乎沒有這方面的花銷,突然有點要求,應該不過分。一個人順起來,連螞蟻都給你讓路。

我在一個名曰“天下名剪”的發廊,把自己交給美發師處置,那個黃頭發的年青人,兩手端著我的頭往鏡子里看了幾下,嚓嚓嚓剪起來。

長頭發剪成了短發,額頭留了密密的劉海,剛好與眉毛若即若離。

你頭發多,留這種劉海特別合適,短發顯得你更精神。

說句實話,我非常滿意了,因為我從來沒有覺得哪天的我會有今天的好看。

走在街上,我感覺時不時有人朝我看過來,風吹著我的短發,頸子有些涼意,我卻將下巴更揚起了些。

劉英看到我的新發型,顯然是喜歡的:喲喲喲,李明泉,看看你家姑娘,乖呢嘛!

星期一進校園進教室都和往日有些不同,有稀稀拉拉的眼光瞟過來,以前的李小惠哪有人看啊,倪佳佳破天荒地驚咋咋:好看好看,在哪里剪的?

有了關注,我不能不注意兩點:一是形象、二是學習。

能寫一手蒼勁行書的男生,樣子一定不差,雖然我不知道這個推論的依據是否科學,但我至少知道“字如其人”嘛。

能把字寫得如此漂亮的男生,成績一定不賴,我應該要和“他”縮短距離,要不,以后他考上了大學,我在菜市場幫劉英看攤位,我們之間就懸了;如果都考上了大學,那一切就順理成章了……

啊,這樣的生活太充實了吧,除了學習睡覺,我的其它時間都用在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里。比如今天下午放學,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邊想象著那個“他”,忍不住對周圍的一切笑意盈盈,甚至是一條小狗,都應該感受到我極大的善意和耐心,因為我一高興,就把書包里的一根火腿腸賜予了它。

我在心里,一直在找尋寫下我名字的人,高二年級的18 間教室,處于教學樓的三四兩層樓,每當我在這幢圍了一個天井的區域出現時,我總覺得三樓或四樓的某個地方,一定有雙眼睛在注視著我,這讓我在儀表、姿態甚至頭發上的一個發卡方面萬般用心,那個耷拉著頭、貼著墻根踽踽獨行的李小惠已經成為歷史。

原來不光興趣是學習的良友,好心情也可助學習一臂之力。

語文老師給我的作文評語里頻頻出現“旁征博引”“信手拈來”“洋洋灑灑”等褒贊之詞,數學課上的內容貌似也沒有那么艱深,好多知識點認真聽還是能懂的,不太明白的,下課就到任老師辦公室問。那天任老師剛在辦公室里坐定,一口熱茶還沒來得及吞下,看見我拿著作業來問,睜大眼睛,趕緊咽下那口茶:

李小惠,這樣就對了,不懂就要問啊,堅持哦。

說句實話,教我的老師個個都認真負責,我甚至覺得他們比父母更關心我們。班上那些成績好的,老師們沒操多少心,倒是像我這樣的,時時被他們掛在嘴邊,我才發現,以前的自己臉皮真太厚了。

政治歷史和地理,其實死記硬背的東西并不多,更多的是運用概念、原理解決問題,我開始感受到學習帶來的樂趣,雖然臨近期末,我的考場號還偏后,但是第6 考場,是我高中以來最有突破意義的考場號,套用歷史學科常用的一句——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父母似乎也在這段時間對我特別關心,劉英還時不時用討好的語氣問我想吃什么,天哪,人們怎么總是善于錦上添花呢?我想起李白那首《朝發白帝城》,那是我所理解的對“順”這個詞體現得最為淋漓盡致的一首詩:順流、順風、順意,春風得意的李白,眨眨眼睛、捋捋胡須,輕舟已過萬重山,哈哈哈。

只是那個寫下我名字的人,一直在暗處,那雙在暗處的眼睛,一直在我心里亮著。

元旦前夕,我們社團收到“文苑社”送過來的迎新稿件,主要是把把書寫關,我主要負責第一遍篩查,凡是書寫不過關的,交由“翰墨社”中的硬筆組員代勞。

工作很簡單,雖然文稿厚厚一沓,但是不管內容,只看字,很快。我幾乎兩三秒就可以作出判斷,是保留還是重新謄寫,大約過了三分鐘,手上的稿件所剩不多,作為展示出來的文章,鋼筆字不過關的居多,社團里幾個待命負責謄抄的同學已經在齜牙咧嘴了。

有一篇題為《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的文章,讓我分了一下神,恍惚中有種什么東西讓我停頓,我敲了敲頭,猛的反應過來,對,這個筆跡,太熟悉了,不就是寫滿“李小惠”的那個筆跡嗎?我已經把那張卷紙上的筆跡看到了骨子里,而且我隨便找到一個“小”字,就發現了那個豎勾都有一個共同的習慣——勾起又往左落一個點,那是頓筆時的一種個人習慣,與行書寫法的規范是背馳的。

社團里的一兩個同學開始敲桌子提醒我了,我趕緊看了一下署名:高(136)班,蘇木。

第二天,我故意從136 班經過,我惦記著一個叫“蘇木”的人,我太想知道他長什么樣了。但是,我經過136 班時,心跳加臉紅,讓我經過得無比匆匆。

我當然不會說出心里的秘密,雖然我不知道蘇木是誰,但是,我向日葵般的展示,始終朝著136 班:挺直的腰背、風撩動的短發以及訓練了無數次的微笑,都給那個光芒萬丈的方向。

當我費盡心力,以一種不顯山露水的方式知道蘇木是何方神圣時,已經是高三的第一個學期了。

蘇木,清瘦個高,戴一副眼鏡,有儒雅之風。我覺得這么一個男生寫我的名字,我是愿意的。所以,我會在全校課間操結束后,故意往136班的隊伍方向靠攏,有好幾次,感覺距離蘇木不到一米的距離,捕捉到了若有似無的眼光,但那眼光總是少點什么東西,沒有給我意料中的心動。

哼,藏得蠻深的嘛,不過我喜歡!相比那些淺薄蒼白的表白,這樣的收斂更具境界。

無緒的想象終于有了一個具體的對象,那雙眼睛終于附著在一個實實在在形體之上,我在“蘇木”的端注中,平穩度過了容易讓人崩潰的高三。

我的努力讓我最終考上了本省的一個二本院校,劉英和李明泉比我還興奮,拿著錄取通知書看了又看,把我都忘了。晚上,劉英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個存折,讓我看上面的數字,我吸了一口氣,天啦,居然有6 位數。

劉英挨我很近,我聞到了她頭發里、衣服上散發出來的鹵水味,不自覺地揉了揉鼻子,劉英完全沉浸于一個秘密的揭示中,身子挨我更近了。

小惠啊,你太爭氣了,這錢,媽原本是想攢著給你讀自費的學校,我和你爸早就說好了,讀完高中,考不上大學,就用這錢送你去讀自費的護士學校。這錢,多半是媽媽賣鹵菜掙的,你爸的那點干工資應付一下平時的生活都有點緊呢,這下好了,你考上了大學,花不了多少錢,你這孩子,咋就這么爭氣呢……

喏,給你一千,買幾件好看的衣服。

辛福來得有些突然,以致我忘了伸手,劉英把錢一股腦塞給我。

我握著人生中最厚的一沓鈔票,有點站不穩。

我買了幾本書,一條裙子,還剩大半的錢,我得好好計劃著用。

那條裙子,是我高中以來的第一條裙子,買它的時候,我心里有一幅畫面:我穿著這條淡藍色的連衣裙,接受蘇木吞吞吐吐的表白。

倪佳佳剛結束高考最后一科考試的那天晚上,就收到了表白。我也在等屬于我的表白,那么的篤定。

暑假眼看就要結束了,我有點坐不住了,是不是蘇木太膽小,還是要等到大學里再行動呢。蘇木考上的是外省的一本院校,我也不是很擔心,有那么深沉的情感基礎,我有底氣相信,那一天的到來,遲早的事。

大學里的時光比起高中來,真是易逝得多,除了學習,業余生活可謂豐富多彩,而且,入校才兩個月,就收到了來自本校的情書。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心里那個最柔軟的位置,早已有人落座。

寒假到了,在鄒梓涵的提議下,安縣一中我們這屆的大學生搞了一次聚會。

鄒梓涵考上的也是一本院校,和蘇木同在一個省份,倆人的交情明顯親昵于他人。我的眼光默默地追隨著蘇木,蘇木有對我笑過,可是那笑容太純粹了,純粹到沒有什么值得回味的內容。

我若有所失,心不在焉,倪佳佳碰了我肩膀一下,哎,干嘛哭喪著臉???

是啊,可我也沒有高興的理由啊,我快沒耐心了,蘇木那沒心沒肺的樣,刺痛了我,再深沉的感情,也該撥云見霧了吧。

一輪又一輪的敬酒攻勢將聚會掀向高潮,好多人已經喝得臉紅筋漲,有幾個女生在鄒梓涵面前又哭又笑。我借著酒勁,端了一杯酒,走到蘇木面前。

蘇木看起來有點意外,起身的動作有些慌亂,我倒一下子落落大方起來:

蘇木,敬你!

鄒梓涵起哄,是該敬敬我們的才子蘇木,寫文章沒幾人能比。

我沒有理會鄒梓涵,還敬你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

蘇木愕然,鄒梓涵和旁邊幾個男生開始大笑。

李小惠,你才是段子高手,蘇木一生的痛,就是文如愛斯梅拉達,字似卡西莫多。鄒梓涵笑得更歡了

我有點懵,望向蘇木,那次迎新作品展,我看見你寫的文章,字很漂亮啊。

蘇木撓撓頭,有些靦腆,文章是我寫的,因為我的字丑,語文老師找別人替我抄寫的。

后面喝了多少酒我已經記不清了,只有倪佳佳看出我的縱飲與歡樂無關,送我回家的路上,那個秘密差點被酒精點燃,只是我剛張開嘴巴,那個秘密就被一口接一口的嘔吐阻截。

第二天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憂心忡忡的劉英,吊著倆眼袋,臉色暗淡憔悴。

小惠呀,有什么事要跟家里說,別作踐身體。

我有些不忍,媽,沒事啊,同學聚會,好多人都喝高了。

那你昨晚又哭又笑的鬧騰,不會光是喝高了吧。

我好不容易勸走劉英,她不知道,此刻的我,多么需要一個人的空間。

大二下期,我接受了學院外系一個男生的示愛,那應該是我真正的第一次戀愛,可是在心里,總覺得自己已被另外一場不是愛情的愛情折騰得遍體鱗傷了。

其實,大一那個寒假快結束的時候,蘇木就來找過我了,我強烈地感覺到,他是在鄒梓涵等幾個哥們的鼓動下,來約我的。

注視著蘇木清澈無邪的眼神,有那么一瞬,我就快答應他了。

可是,我邁不過那道坎,那寫滿“李小惠”的筆跡既然與他無關,此刻的蘇木,和一個剛認識的陌生人,又有多少區別呢?

蘇木比我晚開學幾天,我去車站那天,他來送我,劉英和李明泉做出很懂事的樣子,只把我送到家門口。

我從他們眼里,看到對蘇木滿心的認可。

可是,生活最終是屬于自己的,他們眼里的繁華,可能恰恰是你內心的荒涼。

我和蘇木,最終成了好朋友。

自那以后,我再沒有打聽過寫名字的事,我甚至覺得我已經忘記了這事。

李小寶高中畢業考上了本省體院,主修運動訓練,畢業后回安縣一中當體育老師,業余時間在安縣的一家健身館當健身教練。我大學畢業后,通過招聘進了省城的一家公司,負責文案工作。父母對我們的生活十分滿意,劉英還在賣鹵菜,只是不全天站位,只賣下午,遇到節假日,還給自己放假休息。我勸她不做了,安心在家養老,她說不是為了錢,是為了那些一直喜歡吃她鹵菜的老主顧。我相信劉英說的是真話,以目前的狀況,基本上沒什么負擔,劉英心寬體胖,吃過晚飯,還常去跳跳廣場舞。

李小寶不再是那個小胖墩了,因為減肥,迷上了運動,直至考上體院。大學畢業有機會留在省城,卻選擇回到安縣,直到拿出女朋友的照片給我看,才明白,李小寶現在這副健美的體魄后面,有著一個他心儀的女孩作為內驅力。

女孩清秀文靜,沒考上大學,在安縣城南,幫著父母經營一個烙鍋小吃店,城南是學區,生意一直不錯。

劉英特別喜歡那個女孩,老說那個女孩讓她想到年輕時的自己。

我和男朋友都在省城工作,買房、結婚、生子,生活雖無新意倒也踏實自在。

到今年,兒子快兩歲了,去年在老公父母那里過年,今年,回安縣過。

兩個多小時的高速路程,不算遠。父母給李小寶買的準備結婚用的新房在城東新區,一百五十多平米,有寬大的露臺。為了讓我們住得舒服些,劉英授意我們來時在東站下車,把行李放在李小寶那里。我只把老公的衣物留下,我和兒子的,帶到了父母那里。

除夕,窗外鞭炮聲不絕。劉英備了一大桌子菜,老公吃得鼻尖冒汗。他是北方人,對劉英做的菜,簡直愛到骨髓,而且時不時質疑我,你真是你媽生的嗎?你做的菜比起你媽來,差太遠了吧!而且還大言不慚地說,娶了你我覺得挺賺的,有了老婆兒子,還有丈母娘的拿手菜。每次返回,劉英都會鹵好些菜品給我們帶回去,老公總是樂顛顛地接受,回去放在冰箱里,一頓弄一點來吃,就像一個孩子,唯恐一不小心,把心愛的食物一口吞下,沒有了咀嚼回味的快感。

團年飯進行到尾聲時,李小寶“哦”了一聲。

姐,還忘了跟你說,前段時間健身館來了一個你們那屆的同學,剛好我做他的健身教練,一次閑聊中,他聽說我是李小惠的弟弟,還說知道你呢。

老公夸張地問,男的還是女的?

李小寶夸張地答,姐夫,一地地道道的男性,帥哥,只是有點發福了。

他說,他記得你的名字,是有一次在校門口遇到我爸,爸請他給某個考場的李小惠帶個口信,那天他恰好來得遲了些,只好先進了考場,擔心自己忘了名字,就先在卷紙上寫下了你的名字,做完試卷還剩些時間,就在卷子上練字玩兒,寫了好些個“李小惠”,所以記得你的名字。后來還知道你是書法社的,說你的鋼筆字在女生當中,沒幾個比得上。

我立馬回想起那天的場景:安縣一中9 考場,一個初中男孩探頭喊道:李小惠,你家長喊你放學后帶著你弟弟去舅娘家吃飯!

應該是這個寫下我名字的人,考完試后,為了馬上可以打打籃球或者跑到超市買點零食或者其他任何一個什么理由,打發了一個小屁孩傳話給我。

李小寶看我有點失神,姐,你認識他?

我笑著搖搖頭,不認識。

唉,看我這記性,你們這個同學叫什么來著?李小寶翻著白眼作思考狀,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幾下。

小寶,別想了,管他是誰呢,我沒興趣知道。

我說的是真話,劇情走到這一步,誰寫下我的名字,已經不重要了。

兒子趁大人不注意的時候,拿著外公買的一支禮花,正往爐火里伸……

木子,不要……

兒子被我的聲音嚇了一跳,癟癟嘴大哭起來,那支禮花,還來不及送入火口。

木子,是我兒子的小名。

我取的,我發誓,和任何人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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