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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生活立論 劉陽鶴的“硬寫”之詩

2021-11-11 12:04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21年5期
關鍵詞:詩人分析

馬 貴

魯迅在小說《幸福的家庭》中,曾描寫一個青年作者。他整晚苦心孤詣地編構,“硬寫”一篇題為《幸福的家庭》的小說,只為掙得幾文維持生計的稿費。在1920年代,魯迅筆下的這類苦悶的寫作者相當普遍。學者姜濤在研究彼時的青年文學現象時認為,他們“處在幽閉的室內,掙扎于文字之中,想要完成一次創作,而寫作的進程往往伴隨著焦灼、懷疑和挫敗,最終或‘硬寫而不能’,或背離了初衷”?!坝矊憽?,猶如一面鏡子,反映出青年窘迫的文學生活。

而對當代的青年詩人來說,其處境已是迥異;寫詩的稿費寥寥如點心,難以為他們提供日常開銷的支持。就生計層面而言,寫詩不是一種必然,不是非寫不可。他們中很少有人真正把寫詩當作謀求收益之道,但這不意味著寫作就是松綁。另一種框架之下的“硬寫”依然在運行。在青年詩人那里,我們能讀到這樣一種現象:語言的神經緊繃,其紋絡之張弛、語調之拿捏,透露著某種無意識的神經官能癥。這種似乎刻意為之的不松懈,就生成機制而言,緣于一種詩歌思維的“硬碰硬”?;蛘哒f,緣于觀念把持下,經驗與修辭之間無處不在的張力。

閱讀青年詩人劉陽鶴,他詩歌面貌的質地就給人一種偏“硬”之感。劉陽鶴長期寄居于學院,從事文藝學批評和研究,這決定了他現在和將來賴以生存的工作是學術研究,而非寫詩。學院里,學科體制正在經歷日益牢固的細密化和精微化。凡是投身學術的年輕人,都要經過一番嚴格的學術訓練:思辨意識、邏輯打磨、理論演繹。而文藝學磅礴的理論,帶給學生首當其沖是那些赫然、響亮的專業性名詞。劉陽鶴的詩作,常常乞靈于他的知識訓練。似乎透過文科的專業性名詞,真理的面孔便能向我們顯現:

坦白講,我不是為更徹底的

靈修體驗:學悟道,學高蹈者

純粹的寂靜主義。

——《正午的宗教》

上引的詩句,表明了劉陽鶴在處理經驗時的某種意識。在這首以“宗教”為題的詩中,主要部分是描述登臨山頂的宗教場所時的見聞,包括觀察“樹的擺蕩”、點燃紫檀香、在人群中的回避與沉默。對于一次有目的性的攀登來說,這些頂多只能算是沿途風景;畢竟,超越性的體驗才是真正的頂點。但《正午的宗教》實際上是在分享一次失敗之旅,因為,“神秘的/時刻從未到來”。在這種情況下,詩人選擇,且只能選擇以間接性的指尖去觸及神性經驗。你只能去定義它,而不能去捕捉它,只能去描述它,而無法深入它。更何況,這一切都是以否定(“我不是”)的方式呈現。借用穆旦那個著名的二分法,“靈修體驗”、“悟道”和“寂靜主義”是外在于心靈風暴的:與其說是神學的“血液的激蕩”,不如說是“腦神經的運用”。詩人使它們均以看似在場的形式,扮演缺席之物。

從《正午的宗教》詩句運作來看,分析性占主導。詩人開動他的概括力和判斷力,去審視實際經驗之不可能。當詩人將這種分析性發揮到一定程度時,就撇開要處理的對象而開始嬉戲自身。在一些詩句中,詩行的推進從局部發力,所依賴的是詞語之間的關聯性、戲劇性。詩人從聲音乃至字形等“元語言”層面出發,開發不同詞語之間隱蔽的關聯性趣味。它們不無語言游戲的趣味,詞語在能指的磁場中眉目傳情,反而讓人感受到詩人對此用心時所流露的激情,讓人覺得,琢磨詞語才是詩人的切身之事。當然,這樣的詞語嫁接術有時確實能觸及一些深刻的思考,帶給人意外的快樂。但在本質上,它們更像怡情的小賭,其特點是時靈時不靈:

尋歡的谷物,無法釀出禍水……

除非友人能讀出狡黠的詞,在杯壁上

耗盡一升的想象力——

一升,當然不是想當然的量:人生

幾何,抑或幾何人生?

只有少數人會把一生獻給疑義

——《宴飲詩》

不過,對現代經驗來說,分析性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有助于穿透其復雜渾濁而一窺本質。中國古典式的抒情方式在面對現代世界時,無法奏效。借用批評家敬文東的話,“分析即炸裂,分析即撕開,分析就是強迫人、事、情、物暴露自己,綻放和打開自己”。對劉陽鶴來說,分析是他處理對象最為核心的手段。與其說他是以分析肢解對象,不如說他詩中的對象本身就是帶有分析性的。我們姑且可稱之為,“分析性對象”。所以,“硬寫”之于劉陽鶴,意味著詩歌處理對象,必然同時是精神化的一種思辨式追問:啟動一首詩首先要全力啟動智性。這種追問有時是質地堅硬的談話,有時演繹為以知識經驗為基礎的自我辯難;詩意推行的路徑,則布滿了障礙式的斷語、探詢和迂回。

對劉陽鶴來說,分析是他處理對象最為核心的手段。與其說他是以分析肢解對象,不如說他詩中的對象本身就是帶有分析性的

除此之外,他還常常從一個畫面或情境受到啟發,立即以隱喻、轉喻等途徑,借由知識語言展開一系列的透析和推衍??梢哉f他的詩是十分現代主義的,詞句創制頻繁出現,轉承起合不期而遇。閱讀它們,得做好跟隨詩人思路的智力準備。加之他的語言考究,“拿腔拿調”,為避免漏洞而削砍了大量冗贅之詞,這讓詩讀起來有種緊瘦之美:

朝嬌艷的花紅簇擁,如展開

一種陣仗,在三原色理論上,混合出

即時的形態:既然保有抽象的

鳥的首級,那里自然也會有局部

自由的,與美的抗衡。

——《斡旋的花鳥》

劉陽鶴本身也曾實踐繪畫,這首詩可看作是一首繪畫創作談。詩人不是單純地描述畫面,而是運用分析的方式展開多維度切割?!叭怼闭f明作畫時顏料的運用規則,暗示詩人對作畫法的熟稔?!俺橄蟮?鳥的首級”告訴我們畫家擅長的風格?!白杂傻?,與美的抗衡”則是對他藝術創作的美學表白;而美學,正是詩人同時作為一名文藝學研究者最擅長的工作。這首詩沒有多余的脂肪,短短幾行就為一幅花鳥畫搭起骨架。骨架本身的堅硬性和透明性,說明搭建者在動手前已有充分的智識準備。很多時候,劉陽鶴的經驗對象也是美學對象。不論是以詩談宗教、以詩論畫,某種意義上都是典型的學院式的腦力勞動:它們是被談論的對象,但本身暗含著一種被解說和分析的渴望。如果說宗教和藝術總是在學院人士那里尋找什么的話,那一定是在尋找被剖析、分解和批判的機會。劉陽鶴的詩就是在這樣的互尋、互證的知識系統中施展發揮:在分析性的木樁上小心翼翼,拿捏騰挪,罕見放松、舒展筋骨的時刻。

閱讀上述例子,劉陽鶴的詩像邏輯嚴謹的立論,即便是嬉戲詩也嚴格地尋找詞語之間的關聯。他的詩具備那種艾略特意義上的“非個人化”性質,即對直接感情的有效回避。這種回避是種過濾機制,表達的是對不節制抒情的不信任;即在這樣一個認知分化的時代,一廂情愿的心聲外溢均是存疑的?!胺莻€人化”看似晦澀的表象下,實則在探索一個抵達理解的公約數。所以它也是種提醒機制:公約數出自于不同個人之間的共識,反過來對每個人造成關照。也就是說,“非個人化”實際上也可以理解為一種自我相對化。它不排斥自我,但總會設置一個自我的監察者。審視的目光造就時刻的自覺意識:

因甜蜜的目光,縈繞那緣自年末

不可估測的冬季預言。她值得,

擁有我

所有的不可能性:生活,被擱置在

他處?我們不談時間

規劃也需淺嘗輒止,像品嘗香辣的

牛肉砂鍋

和著拉康的佐料——“愛是給予你

之所無”

——《盤中餐》

這首詩寫的是一對情人年末約會,聚餐過程中的種種思忖。盡管有“甜蜜的目光”,但詩人全程都未放松下來去沉浸在綿綿情意中。對這份感情,他似乎感到不安(“不可估測的冬季預言”),又感到疑問(“生活,被擱置在他處?”)。即便是在美味的牛肉砂鍋上桌時,他思考的還是拉康式的情愛問題:愛,就是對缺乏的補償——此時,牛肉砂鍋倒變成了愛之償還的香辣隱喻。從享樂層面看,詩人未必太不解風情,讓一次約會最后變成了一次心意的窺測與探詢。但從另一方面,這首詩所保有的警惕,確保了激情佐料的適度,讓愛情免于幼稚的傷害?!侗P中餐》有另一個題目,“或愛的悖論”。它是一首成熟的愛情之詩,詩人的野心不算過分:如何在他與愛人之間搭起意義的橋梁。僅依靠真心的吐露遠遠不夠。這首詩的難處在于找到兩人話語的公約數,針對愛情問題,給予對方充分的探索空間和商討的余地。追求流暢、和諧的詩不會這么做,在一首詩內,情思的分化和試探均構成了障礙。但劉陽鶴似乎并不憚于復雜性,他擅于在障礙之間謀求詩的生機,鋪開倫理之維。

劉陽鶴出生于張家川,后來隨家庭遷徙、求學奔波,先后在陜西、北京、上海等地輾轉。他像大多數的年輕人一樣,事業確定之前,天氣的定位一直變動不居。在這種還不知道“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只鞋子里”(海子)的羈旅中,他的身份認同也逐漸蘇醒。他曾在一篇短文中,回憶起與父親就家族、民族和宗教等話題淺嘗輒止的交談。父親蜻蜓點水的提及對一個世界觀形成期的青年來說,是一個可探索的、充滿誘惑的暗示。在現代生活和困厄的生計面前,個體的民族-宗教性的流失似乎勢不可擋。信仰啟蒙缺席的詩人,在認同撕扯之際,痛苦要遠甚于那些生于傳統之家的信徒。作為學習者,劉陽鶴則試圖通過知識的追溯,重拾被遺忘身份歸屬:

絲綢與淡水,它們牽引著駱駝商隊的

命運如關隘。同時它們還綿延著

伊斯蘭之光如燈油。

——《清真寓言》

對劉陽鶴來說,對信仰的認知沒有多少成長經驗,而始于對母族歷史和知識的追認。在他身份認同有關的詩中,支撐詩意的主要是與伊斯蘭有關的符號和著述?!肚逭嬖⒀浴分?,詩人引用魯米的名句,“讓我們傾聽蘆笛的訴說!”在魯米那里,蘆笛比喻著蘆葦從地里被收割后,日夜吟唱的分離之苦。引用魯米,意味他對回歸的神往。詩中用到黑石、索菲亞、安薩里、拜氈、麥斯吉徳等詞語,提示讀者詩人心之所系。但是,這些象征性符號并不能保障他回歸的坦途。整首詩更像一場漫長的內心戲劇,主人公在諸種認識之間反復推拉辨析,充斥著無法控制的不確定感。在另一首《門上懸詩錄》中,劉陽鶴借用古典阿拉伯“懸詩”的型制,以向張承志致敬的名義,梳理了他自己對民族問題的看法。與作為互文對象的作家張承志相比,劉陽鶴的感情有種理性加持下的平靜和睿智。面對不堪的歷史謎團,詩人帶著反思決心,想要從各個側面將其劃剖開來。但問題的復雜性似乎超過了一首詩所能處理的范疇。在最后,詩人只有用安慰的口吻,像是自我勸誡到:“故此我們該潔凈自己,聽水聲?!边@或許說明,對一名知識分子來說,詩歌能承擔的工作仍然只是去泄露心跡。值得注意的是,劉陽鶴經常用到不少限定表達的口頭語,如“相比之下”、“何況”、“于我而言”等。它們能起到鋪墊、調整節奏的作用;但若根據弗洛伊德的“口吃”理論,這些碎語本身也暴露了詩人在面對“身份”主題時的前后顧盼:

可口的甘霖。相比之下,我們極易

被賜予的恩典所圍困。

縱使這圍困,更像是一種恩典。何況在他看來,我們禁忌的

并非確切的。于我而言,她真實

——《清真寓言》

詩人思考藝術、自我和世界時,思想之力擔任先鋒。這樣一種“主腦”的詩學,有時也會遭遇危機;其中之一,就是長期宅居學院造成的生活實感的匱乏?!皩ξ襾碚f,年紀尚輕使我并未遭遇到真正意義上的切實生活?!鼻袑嵣畹母綦x,與學院生活的沉浸一體兩面。面對寫作瓶頸,劉陽鶴有意地去發展對事物的感知力。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即如何打開寫作空間的問題——考驗一種物質時代的感性能力。憑借對物質維度的感受力,詩人才有可能超越觀念催促下的分析和判斷,從而辨認自身。調整視角,迭出不窮的物質現實對詩人來說也是一種機遇,一個事件;從與它們的相遇之中,詩人逃離自我精神的斗室,投身“真實”之境。詩人似乎察覺到,存在不是本質的附庸,存在一種存在的可能,一種巴什拉式的健康心態:“當我們擺脫了精神世界的自我陶醉時,物質世界總會帶給我們別樣的夢想?!?/p>

《感性考古學》是一首近作,可視為詩人處理物質經驗的代表,從中可以窺見他處于發展中的詩學路徑。詩人拿出他童年時代的物質實體,對形狀和數量的描摹接近于弗羅斯特式的具體性。但劉陽鶴不止于狀摹,他想要從這些童年玩物中,扯開存在的線團:

自制手工藝,散落成堆;

線團、軟積木、蠟燭,各一盒;

多面球體,數量若干。

……

切入它們。在那明暗

交接的曲面里,諸種存在的困惑

向我逐個展開……

——《感性考古學》

“在那明暗/交接的曲面里,諸種存在的困惑/向我逐個展開……”詩人是以觀察開始,漸漸去辨認存在為何。我們可以這樣理解,走向超越性無法單純依靠知識與思辨;詩,意欲為我們提供一種感性契機,打破內我,將目光從精神轉移到物質的具體性上。正是具體性,讓我們的感官像枯草逢生、重新成長,為復蘇心靈提供可能性階梯。劉陽鶴對物質性的強調既是對理性偏至的調和,也是在有意識地回歸到更為樸質的感受力。后者意味著,比定義和判斷更具優先權的是觀察、傾聽、理解。物質性當然不是要流連于瑣碎,流連于當代詩普遍嗜好的“細節肥大癥”。物質性依然是為人性服務的;在人與物的相遇中,世界才具有敞開的可能。在物與人之間,有種“硬”與“軟”的轉化性辯證。一如劉陽鶴曾借用海德格爾哲學時談到,“世界的根基,必將確立在對人和物的聚集之中,因而‘上帝之缺席’應當成為我們所處時代的偽命題”。不如說,物質性之“硬”是人性之“軟”不可避免的基礎。它意味著,為抵達神秘之境,詩人先要找到感性的切口?!八麨槟銈兌a莊稼、油橄欖、椰棗、葡萄和各種果實。對于能思維的民眾,此中確有一種跡象”(古蘭經16:11)。由此,詩人有可能在物質性之上,瞥見夢想之光的閃耀。

? 姜濤:《公寓里的塔》,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64頁。

? 穆旦:《穆旦詩文選2》,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4頁。

? 敬文東:《詞語:百年新詩的基本問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10期。

? 劉陽鶴:《回,還是不回》,未刊稿。

? 劉陽鶴:《詩的歧途》,《詩林》2016年02期。

? 劉陽鶴:《在新物質世界,我們的感性該如何安放?》,《元素》2019年(總)第4期。

? 劉陽鶴:《詩的歧途》,《詩林》2016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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