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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陽光并不殘酷:漢譯《押沙龍,押沙龍!》開場評析

2021-11-11 12:04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21年5期
關鍵詞:譯本譯文原文

方 衡

??思{在1936年發表的《押沙龍,押沙龍!》(Absalom,Absalom!)是現代主義小說的力作,對這部深刻探討時間和記憶、深度語言實驗的作品,我們期望的理想漢語譯本應該是一部能夠傳達具有豐富聲部肌理和語言構造(fabric of language)、由語言而凸顯“南方哥特小說”風貌的風格化譯作。李文俊先生的譯本自1996年問世,基本達到了在現代漢語中再現這樣一部雄奇深沉的經典作品的期望,“將糾結、繁復、含混不清的原文文體,以簡潔、清晰的漢語表達出來 ……”。對這部開辟風氣的第一部、也是二十年來唯一的譯本,進行初步的評析,這對于評估現代文學的接受和反應史,對于翻譯批評和現代漢語自身的發展演變的討論,都是有意義的。本文擬集中于重中之重,聚焦小說開場數節的譯文進行商討(以初版本前五頁、校正本前四頁的四個自然段為一個單元),說明李譯的風格傾向。從整體來看,譯者有意依托漢語的典雅詞匯、順暢的語句形態改造了原著的美學形態,使得漢譯本的閱讀反應導向前現代主義寫作的絮語抒情,減弱了現代主義的嚴正銳利。這是經典翻譯中很有代表性的文化策略和語言實踐,有助于實際地評估1980年代以降中國對現代西方文學的理解和反應。在以譯入語較豐厚的語言和美學資源,完成風格化的完整譯本,是巨大的成就。在此前提下我們也看到,譯文在理解和處理上有一定問題,尤其整體的翻譯風格,讓我們看到的首先是“婉轉可誦”的古典抒情小說而不是“現代主義”的小說,其間的誤解和遺漏,作用層次不一,最終會合形成了《押沙龍,押沙龍!》的漢語面貌。

[原文](1-3)FROM a little after two o’clock until almost sundown of the long still hot weary dead September afternoon they sat in what Miss Coldfield still called the office because her father had called it that-a dim hot airless room with the blinds all closed and fastened for forty-three summers because when she was a girl someone had believed that light and moving air carried heat and that dark was always cooler,(4)and which(as the sun shone fuller and fuller on that side of the house)became latticed with yellow slashes full of dust motes which Quentin thought of as being flecks of the dead old dried paint itself blown inward from the scaling blinds as wind might have blown them.(5-6)There was a wisteria vine blooming for the second time that summer on a wooden trellis before one window, into which sparrows came now and then in random gusts,(7)making a dry vivid dusty sound before going away: ……[1:1;按指第一頁第一自然段,下同。原文中及下列譯文中的數序為筆者所加,以便論述。]

[李譯]“(1)在那個漫長安靜炎熱令人困倦死氣沉沉的九月下午從兩點(2)剛過一直到太陽快下山(3)他們一直坐在科德菲爾德小姐仍然稱之為辦公室的那個房間里因為當初她父親就是那樣叫的——那是個昏暗炎熱不通風的房間四十三個夏季以來幾扇百葉窗都是關緊插上的因為她是小姑娘時有人說光照和流通的空氣會把熱氣帶進來幽暗卻總是比較涼快,(4)而這房間里(隨著房屋這一邊太陽越曬越厲害)顯現出一道道從百葉窗縫里漏進來的黃色光束其中充滿了微塵在昆丁看來這是年久干枯的油漆本身的碎屑是從起了鱗片的百葉窗上刮進來的就好像是風把它們吹進來似的。(5)有扇窗子外面的木格棚上,一棵紫藤正在開今夏的第二茬花,(6)時不時會有一群群麻雀隨著不定吹來的風中在花枝上落下,(7)飛走前總要發出一陣干巴巴的、嘰嘰啁啁、塵土氣十足的聲音:……”

[評析]全本小說的開始,一上來就是長段敘事的語態(可比起他的跨頁長句,根本不算什么!),語言上的強勢口語、小詞長句、靜中多變的物態這幾個特征,作為譯文的基調,值得辨認明確。李譯一上來就有漏洞,似乎輕易就傾向安詳寧靜的抒情狀態,口語滑向書面語。(1)“鐘點”用了不規則的口語“o’clock”(至少在1936年至1951年的版本中都是這樣),而譯文無所體現,雖有點可惜,但畢竟是極小詞,幾無計較余地。而still應警惕,是更近“靜止不動”而不是無聲的“安靜”,dead 麻木的、沒有生氣的,譯為“死氣沉沉的”似乎不錯,但細辨dead本來單字的直截物態用詞,譯文增生了一層隱喻義,在“死寂”和“死沉沉”這兩個向度上是傾側于前者的。下面(7)“塵土氣的”與(1)“死氣沉沉”一樣托漢字“氣”的精妙,可以像“模糊邏輯”一樣傳達種種物態,但也因其離開觸摸感而成為“曲傳”,直截不夠。此處“dusty sound不妨作“拂了塵埃的聲音”。(2)太陽“下山”嚴格說來不貼切,南部平原,無“山”可下。(3)他父親(過去有一長段時間)“一直”那么叫,而不是譯文中(“一開始某個時刻”)“當初”這樣叫過,過去完成時had called, 不同于 once called。李譯把一個長的時間維度減到一個時間點,與原作者在意在歷史縱深著筆的一般傾向是有出入的,特別是在這樣一部處理時間主題的力作精心設計的開局。(4)太陽光fuller and fuller譯作“越曬越厲害”,把直觀物理的“滿”變得抽象,雖然換得更口語化的“厲害”,不完全訴諸視覺的物感,似乎仍是不理想的變通。(5)回憶到一棵紫藤,是在“那個夏天”而不是李譯的“今夏”。(6)然后“時不時會有一群群麻雀隨著不定吹來的風中在花枝上落下”,是明顯的語病,“隨著…”后面應該是“風”而決不應該是“風中”,以標準的漢語讀來應該是拗口的,這個意外漏洞也減弱了長句節奏的“精悍”。同時譯文選擇的“困倦”、“漫長”、“幽暗”這些在現代漢語中都不減書卷氣的雙音節詞接踵而至,更給原文加上了一層典雅化的薄翳。本段落譯文大約二十二個形容詞至少三分之一是穩定的四字“準成語”復合詞,而無一采用單音節詞,令人疑問這樣是否給原文時而有意顯得跳突粗糲的長句,平添了平衡婉轉的語調。

[原文]… …(1)and opposite Quentin,(2)Miss Coldfield in the eternal black which she had worn for forty-three years now, whether for sister, father,(3-4)or nothusband none knew, sitting so bolt upright in the straight hard chair that was so tall for her that her legs hung straight and rigid as if she had iron shinbones' and ankles, clear of the floor with that air of impotent and static rage like children's feet,(5-7)and talking in that grim haggard amazed voice until at last listening would renege and hearing-sense self-confound and the long-dead object of her impotent yet indomitable frustration would appear, as though by outraged recapitulation evoked, quiet inattentive and harmless, out of the biding and dreamy and victorious dust.[1:1]

[李譯]“… …(1)面對昆丁對面,(2)科德菲爾德小姐穿一身永恒不變的黑衣服,她這樣打扮到如今已有四十三年,(3)究竟是為姐姐、父親還是為‘非丈夫’,(4)沒人說得清楚。她身板筆挺,坐在那張直背硬椅里,椅子對她來說過于高了,以致她兩條腿直僵僵地懸垂著仿佛她的脛骨和踝關節是鐵打的,它們像小孩的雙腳那樣夠不著地,透露出一股無奈和呆呆的怒氣,她用陰郁、沙嗄、帶驚愕意味的嗓音說個不停,到后來你的耳朵會變得不聽使喚,聽覺也會自行變得混亂不靈,而她那份無可奈何卻又是永不消解的氣憤的早已消亡的對象,(5)卻會從那仍然留存、夢幻般、占著上風的塵土里悄然出現,(6)漫不經心而并無惡意,(7)仿佛是被充滿反感的敘述召回人間的?!?/p>

[評析](1)“面對…對面”語累。(2)原文有“穿”而沒有“打扮”的意思。(3)Nothusband 作“非丈夫”很勉強,不像是指代某個人,因為漢語中也可以作形容詞理解(“做事不夠男子漢氣”);注意這里仍然是在昆丁的回敘中,應該口語化,原文用了口語的not-,不是non-如在當代“非政府組織”之類的譯法中所見,似乎“不算丈夫”、“烏有丈夫”的譯法要傳神得多,甚至吳越方言舊時的“烏空老公”,都比李譯多一層角色話語的“戲劇性內涵”和調侃色調。小說后面還有“notlanguage”同樣是“不成樣的語言”而不是“非語言”。(4)none knew原文干脆,就是相應的“沒人明白”或者“誰也不知道”,略勝“沒有人說得清楚”(可能還知道點滴)。(5)譯文替直白的appear加上了“悄然”,有助于增強話語的絮語甚至于娓娓而談的語氣。而biding有一層守候甚至伺察的含義,比靜態的“存留”更能傳達原文營造的鬼魂氣氛。(6)harmless順著鬼魂形象,傷不了人,似比“并無惡意”具體。(7)同樣增加字意,“召回人間”點明了本段的幽靈主題,可說是恰到好處,但outraged recapitulation比“充滿反感的敘述”具體,是“憤懣不已的概括”,暗示冗長的敘述。以上兩節完成了小說精彩的第一自然段,而小說人物話語的基調、人物的氣質風貌和話題的視角,都已生動展開。同樣的,譯文也在詞語處理方面顯示基本方法,即名詞的平面字面上等譯,狀物詞傾向于理念和抽象化,更在長句中貫徹詞語典雅化的轉換。

[原文](1)Her voice would not cease, it would just vanish.(2-4)There would be the dim coffin-smelling gloom sweet and oversweet with the twice-bloomed wisteria against the outer wall by the savage quiet September sun impacted distilled and hyperdistilled,(5-6)into which came now and then the loud cloudy flutter of the sparrows like a flat limber stick whipped by an idle boy,(7)and the rank smell of female old flesh long embattled in virginity while the wan haggard face watched him above the faint triangle of lace at wrists and throat from the too tall chair in which she resembled a crucified child;(8)and the voice not ceasing but vanishing into and then out of the long intervals like a stream, a trickle running from patch to patch of dried sand, and the ghost mused with shadowy docility as if it were the voice which he haunted where a more fortunate one would have had a house.[1:2]

[李譯](1)她的話音不愿意陡然打住,它寧愿干脆漸漸消失。(2-3)由殘酷、闃寂的九月陽光所炙曬蒸發并高度蒸發,(4)使外墻上二度開花的紫藤給這片昏暗添上甜味甚至變得太甜,(5)而時不時傳進來的是雀群那響亮的翅膀拍擊聲,(6)這聲音滿像一個閑來無事的男孩在揮動一根有彈性的扁木條,(7)透過來的還有一股長期設防禁欲的老處女的皮肉發出的酸臭,與此同時,從那把椅座太高使她看上去像個釘在十字架上的小孩的椅子上,在袖口和領口那一個個花邊組成的白蒙蒙的三角形的上方,有一張蒼白憔悴的臉在注視著他;(8)那并沒有陡然打住而是漸漸消失隔了段長時間又漸漸響起的話音,像一道溪流,一行細流從一攤干涸的沙礫流向另一攤,而那鬼魂則以微妙的溫順態度在沉思,仿佛這話音正是供它出沒之處,換了命好點兒的鬼魂是可以有一幢兇宅來出沒的。

[評析]這個著名的段落,用了又一個有??思{特色用了很多品詞的長句。以往有不少評論稱贊李譯,以為譯文很流暢好讀,似乎評論界說??思{長句不易誦讀都言過其實了,而不知李的加以典雅化的流暢“化譯”,提供了原文不具的便利,達到原文避開的平易。這種流暢的代價,有時是增字或減字解經,有時是在詞義的美學效果上夸大變形,實際上變??思{的簡潔、精密為譯文的枝蔓、平易,“婉轉可誦”的效果,未必能“保持原文本的美學價值”。(1)起首是全書最著名的引語之一,可惜李譯處理有漏洞?!安辉敢狻?、“寧愿”兩個主觀措詞,先把原作者這里刻意追求的客觀任意地破壞了,馬上又增加“陡然”、“干脆”兩個詞,不但添加了原文修辭所沒有的駢儷意味,還把清楚的原文弄得反而麻煩。這里的just應該是“就”,與“漸漸”沖突,而原文本意倒是,她的話音可不會“停下來”(不是什么主觀的“愿意”和“寧愿”),要么就是“一下子消失干凈”。如果一定要增加這兩個詞以“增字解經”,那正好應該“漸漸停下”對“陡然消失”,李譯正好把兩處的意思顛倒了,前半本沒有“陡然”的意思,后半正好與“漸漸”相反。Vanish 本來有“suddenly disappear”和“fade away gradually”兩個有些差別的意思,可以細看上下文得到確解。李譯增加了兩個詞,不但把原文的簡潔有力破壞了,而且誤導讀者去揣測“陡然”與“漸漸”的反差,游離作者原意。因為很起眼的對稱,令讀者以為是作者慣常修辭的特色做法。正確的譯法,至少是“她的聲音是不會停下來的,而只會忽然消失?!边@樣也才符合作者意圖,要讓“說話”具有鬼魂效果。因為繼續這個“沒有陡然打住而是漸漸消失”的理解,譯文在(8)就生成了遠比原文婉暢的“沒有陡然打住而是漸漸消失隔了段長時間又漸漸響起的話音,”兩個“漸漸”,跟本文第二節(5)“悄悄”出現一樣,在鋪墊與原文頗有距離的“絮語”效果。(2)本段第二句the savage quiet September,譯文“殘酷、闃寂的九月陽光”對原文偏離過多,卻可能很容易符合中文讀者對現代派作品意境的想象。Savage詞義在“野蠻/蠻橫”,側重原始的“野性”,而并非“殘酷”,正如列維-斯特勞斯的那本名著La Pensée sauvage,英譯名The Savage Mind,通常理解是《野性的思維》而不是《殘酷的思維》。(3)impacted distilled and hyperdistilled:密密蒸發而過了頭還蒸發的。李譯斟酌一番得到了“炙曬”一詞,從具象性來合乎理想,但從用詞講究的作者原意看,原文變換角度反復寫南方的陽光,想方設法就是要避開俗常的“曬”這個詞,李譯偏又把它抓回來,是與作者理想有出入的。(4)“使外墻上……”略有語?。簭木渲小白咸佟焙竺娴膭釉~謂語“給……添上甜味”,然后第二個動詞“變得太甜”不清,是“紫藤”變得太甜還是“使這片昏暗”變得太甜?問題出在狀語“給這片……”后面必須接主語“紫藤”的主動詞,那么“變得太甜”就是紫藤自己了。(5)the loud cloudy flutter:那喧噪而含糊糾纏的翅膀撲簌,微妙的地方是音量大而意思不清,相當接近文言“喧”而“囂”,譯文作“那響亮的翅膀拍擊聲”,吞掉極有色彩的cloudy一詞未譯,頓成缺陷之遺憾,但也像是選擇性的忽略,是與譯者的既定翻譯理路有關的。這個詞組,flutter有心緒“騷動不安”之義,cloudy 有“曖昧”、“隱晦”色彩,所以意蘊豐富,頗見作者功力,更不用說[-oud]和[l-]聲韻上的精心著色,譯文都沒有傳達,所以反倒顯得平易。(6)idle boy,李譯“閑來無事”不算明顯的錯誤,但實際上應該是“閑著”,跟“閑來無事”很不一樣?!伴e來”指一段時間,“閑著”只是一刻。下面“whip”也是針對“聲音”寫的,緊扣上下文就知道不是姿態性的“揮動”而是動作性的“抽打”,否則未必有聲音,而且抽打的不是“有彈性的扁木條”而是“韌性的寬樹枝”,美國地方上常叫stick 樹枝。如果說這幾個詞語偏差都在翻譯理解可許的范圍內,其效果主要是讓句子在句意上松弛,間接地影響譯文整體風格。(7)原文“the rank smell of female old flesh long embattled in virginity…”李譯“長期設防禁欲的老處女的皮肉發出的酸臭,”作者沒有用特殊名詞,而用泛一級的一般詞female“女人”,動詞說“設防”而沒有說“禁欲”,rank 兼指氣味的“重”與“難聞”,譯文趨于直白說明,而且與前文數例一樣,從原文的偏側物理、直觀、中性的詞語,轉換為譯文著重心理甚或道德的、釋義性的詞語,這樣相當程度上改變了原文的“影調”和語言立場。

這種流暢的代價,有時是增字或減字解經,有時是在詞義的美學效果上夸大變形,實際上變??思{的簡潔、精密為譯文的枝蔓、平易,“婉轉可誦”的效果,未必能“保持原文本的美學價值”

[原文](1)Out of a quiet thunderclap he would abrupt(man-horse-demon)upon a scene peaceful and decorous as a schoolprize watercolor, faint sulphur-reek still in hair clothes and beard, with grouped behind him his band of wild niggers like beasts half tamed to walk upright like men, in attitudes wild and reposed,(2)and manacled among them the French architect with his air grim, haggard, and tatterran.Immobile, bearded and hand palm-lifted the horseman sat; behind him the wild blacks and the captive architect huddled quietly,(3)carrying in bloodless paradox the shovels and picks and axes of peaceful conquest.[1:2]

[李譯]在一陣無聲的驚雷中他(人馬惡魔)會突然碰上一個場面,(1)安詳文雅得像一幅學校作為獎品頒發的水彩畫,淡淡的硫磺氣味還留存在他的頭發、衣服和胡子上,而在他身后簇擁在一起的則是他那幫野性十足的黑鬼,像半馴化得能跟人一樣直立行走的野獸,神態既狂野又鎮定自若,在他們當中則是那個上了手銬腳鐐的法國建筑師,(2)神情嚴峻,面容憔悴,衣衫襤褸。那個坐在馬背上的人一動不動,蓄有胡子,一只手手掌向上平舉;在他后面那群野黑人和被俘的建筑師不聲不響,擠作一團,(3)在不流血的自我矛盾中扛著用于和平征服土地的鏟子和鐵鍬和斧子。

[評析]這里牽涉到兩個細節。(1)對一幅畫的說明,“a scene peaceful and decorous as a schoolprize water color”,李譯“安祥文雅得像一幅學校作為獎品頒發的水彩畫”,這個peaceful在段落末又出現,不可輕視;在這里是“平靜”(“太太平平”似更好),而decorous更不是“文雅”,而是中規中距、得體的意思。這個半句應該理解為“平靜、規矩得像拿到學校評獎的水彩畫”。規規矩矩(四平八穩甚至平庸的)、太太平平的畫面才可能得獎,語存微諷。而譯文將原文“平淡無奇”的意思,按前述風格化的傾向換成了“安詳”、“文雅”的典雅詞藻,又因為理解不足,增加了“頒發”動詞,岔入誤解原文的新生枝節,閱讀重心不免偏離,原文暗含譏諷的筆調也丟掉了。(2)形容人物的“grim, haggard, and tatterran”一組單詞,前兩個詞正是上文描述Coldfield小姐用過的,譯文又以四字詞組安排成齊整對稱的“神情嚴峻,面容憔悴,衣衫襤褸”,姑不論“grim”比“嚴峻”要陰暗,顯示了譯文風格處理方式的一個慣性,即偏好四字詞特有的平穩、鄭重但又流轉的效果,即使不考慮四字詞的“準成語”的音律作用,這里的對稱也足夠造成“鄭重”,而這一面或許出于譯者對??思{小說的通盤風格考量,以為可以接近其整體風格中某一《舊約》式敘事的“嚴正”傾向,不是沒有根據的,但在此段語境對傳達原文語言的相對輕巧的戲謔色彩不免有損。(3)更有諷意的peaceful conquest講到“征服”的“平和”,本來和上文水彩畫的平淡畫面,以兩個“peaceful”形成對照的味道,就失去了蹤影。而且“和平征服”原文沒有掛上直接對象為“土地”,在北美歷史的背景中意味就更寬。姑且不說原文還有聲韻上的安排,像paradox-picks-peaceful中頭韻的跳躍,造成回環連綿的音樂性,這通常已經不在漢語譯文的經營范圍,這里的譯文也無從模擬。所以這一段最后一句譯文,本來飽含張力的句子反倒顯得平和了。

需要說明的是,李譯采取的一種文本策略,即以分散、加長的漢文形似,來模擬平行的原文視聽效果,對于單音節詞語為基礎的漢文,是有一定合理性的,其所達到的“典雅化”從正面評價也是一種經典翻譯的成就。上面舉出的譯例也試圖表明,具體詞語的理解差異,不但都在“跨文化”譯文實踐可以容納的范圍,甚至也并不影響譯文的風格化成就。其所體現的“典雅化”特征,可以解釋為在詞語的層面上,舍棄原文違拗常規的構詞法、錯綜句法和高密度個性化修辭(諧音、重復、平行反諷等),在系統化的“再述”中統一于“文從字順”的經典重構,這也符合現代域外文學的漢語接受史的通例。原文和譯文的明顯距離,是在美學和修辭學層面的,對于并非“理想閱讀者”的雙語比較才突出的議題。當譯者刻意追求成熟的風格化譯本,其譯文不可避免地是美學理念“系統嬗變”的結果。理解其間距離,不能依靠還原論理想,而只有依靠對作者和譯者聲音的雙重釋讀,這種釋讀的理想形式就是新的譯本。一部文學作品尤其是名著的譯文具有先天的過渡性質,這樣的名著應該可以有若干譯本,譯本的豐富,也是漢語和閱讀文化深入優化的標志。也就是在譯入語的語言和美學嬗變中,名著獨特的“不可譯”為無限的“可重譯”所重新定義。從另一個角度可以說,原著作為文學的獨立構造體在譯入語中獲得新生命、衍生新譜系,而這生命和譜系是以既定譯文為依托的。這個意義上,譯本的評析也為漢語的翻譯能力和彈性提出具體的例證。從語義到美學風格來把握??思{的原作到漢語譯本的重構,具有廣闊的空間,李譯《押沙龍,押沙龍!》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成熟的模型。

?《羊城晚報》2013年10月21日。

? ??思{原文據Faulkner:Absalom,Absalom!(New York:Random House,October 1936, 即“初版本”)以及Absalom,Absalom!The Corrected Text(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87, 即所謂“校正本”)。

? Coldfield小姐對昆丁講薩特本故事的時候,“聲音本身變成了幽靈現身,”參見Jessica Hurley,“Ghostwritten:Kinship and History in ‘Absalom, Absalom!’,”The Faulkner Journal,Vol 26:2(Fall 2012), p.65。

? 論者多指出這“馬背上的人”就是“造物主”的姿態。如Noel Polk,“‘The Force that through the Green Fuse Drives’:Faulkner and the Greening of American History,”Joseph R.Urgo and Ann J.Abadie編Faulkner in America(University of Mississippi Press, 2001), 53。

? 世界文學名著在各語種同題譯本的比較評析,已是比較語言和文化研究的重要內容。各大語種《押沙龍,押沙龍!》譯本疊出,如日本語譯本自1965至2012年至少有五種,西班牙語譯本1950至2016年至少有六種,在流通上長期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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