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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熱水遇見詩人安謐(節選)

2021-11-11 18:39鮑爾吉原野
鴨綠江 2021年28期
關鍵詞:詩人老師

鮑爾吉·原野

……

第二天早上,我盼望看到安老師的身影。我吃過早餐,見安謐和紀征民走入餐廳,他們坐在桌邊吃饅頭,喝小米粥,手剝煮雞蛋。我心想他為什么不告訴我作品能不能發表呢?我坐在餐廳的角落里,看他們邊吃飯邊說話,時而哈哈大笑。紀老師是很能說笑話的人,他個子比安謐略高一點,鞍山人,灰白的頭發從額前倔強地探出來,梳不回去。

他倆吃完飯,離桌走到走廊,我尾隨其后,跑到安謐身邊,說:我的詩能發表嗎?可能說得太快,安老師沒聽懂,他站住腳看我,我又說一遍:我的詩能發表嗎?安謐顯出困惑。紀征民大笑,說:原野問他的詩能在《草原》上發表嗎?安謐笑了,說你這組詩都能在《草原》上發表,頭題位置。我多么希望安謐老師把這番話再說一遍或者兩遍三遍,說十遍都是好的。與其說高興,從內心講是想大哭一場,但這不是什么悲痛的事情,不能哭。但哭這種東西從來都是比笑更強烈的情感表達。我覺得應該獨自享受一下。我跑下樓梯,一直跑到干河套,從干河套跑上山坡,站在山坡向四外眺望,再從山坡跑下來。那一刻,熱水的風光在我眼前完全不一樣了,那座樓房,河套兩邊的榆樹,天空飛翔的小鳥,都充滿生機,富有靈魂,讓我至今難忘。

從第二天開始,我獲得與安謐一起在鵝卵石堆積的干河套散步的資格。紀征民走在安謐左側,我走在他右側,平行地一起往前走。不消說我激動著,以至于踉踉蹌蹌。我把對文學的所有疑問,一股腦向安謐提了出來。安謐慢悠悠地走路,耐心解答我的提問,但我一句也沒記住,我提過哪些問題我也記不住。我覺得腦子里有一個類似360伏工業用電的電流嗡嗡作響,就是我們在木頭電線桿子邊上聽到的那種聲音,打通了任督二脈,全身循行。其實和安謐散步不必提問題,但在那個時代,提問顯得好學上進,其實是麻煩別人。沒有生活的磨煉,別人提供的答案對你來說都不是答案。我身上的汗出了一氣兒后,心里安穩下來。體育生理學說人出汗的速率在8分鐘左右停止,我在澡堂子測試過,確實是8分鐘左右。我偷偷地觀察安謐。我想用“深深”二字形容他的目光,他深深地注視著山巒、村莊和樹。在我看來,三月份的寧城大地一片荒涼,沒什么好看。但是你順著安謐的目光看過去會發現好多生機,或者叫詩意。比如他停下來,面對天空流露贊賞。我疑惑他怎么會對空氣微笑呢?我看過去,遠處有一個黑點,細看是一只小鳥在逆風飛行。這只鳥像逆流而游的魚,幾乎停留在空中,急速撲拉翅膀。我哪里知道天空還有一只小鳥在做這樣的功課。后來,我從安謐的詩里讀到很多關于自由、關于不屈服的詩句,這件事可為他的詩作注腳。我們路過村莊,一只小貓沿墻根兒偷偷摸摸地跑進院外的柴火垛里,安謐駐足看那個柴火垛。我剛剛開始做詩,不知道詩人看柴火垛應該用多長時間。我陪同看,被雨水澆得發白的玉米秸稈的縫隙里露出小貓的半只臉,白額黑腮。小貓警惕地看我們,而安謐對著小貓笑。那時候我隱隱約約明白一個道理:詩歌不在人的腦子里,也不在詞語里,它藏在生活中,你一定要瞪大眼睛把生活的方方面面察看仔細。詩歌貌似詞語但不是詞語,它是生長在大地上的鮮活的美。幾年前曾讀到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一段話,說語言其實對詩歌有很大的傷害,他說要逃離語言,當時我就想起了安謐。

我們住的招待所,每至傍晚,銀行系統的姑娘們會下來做游戲。姑娘們一旦多起來,比如超過三個人,就嘰嘰喳喳的,好像一把吉他、一支單簧管和一支小提琴在演奏樂曲,安靜而喧嘩。這些姑娘在樓前組成一個三四十人的圓陣。她們一律伸出雙臂,手腕交叉一體,仰面天空。這是做什么呢?她們在防止一只排球落到地上。排球被不同的手臂托起,再托起,伴隨著吶喊,球無論落到哪里都有手臂把它托起,總之不能讓排球落地。而姑娘們的手臂如同彩色袖子的車輪輻條,手腕露出皮膚的白皙。

安謐遠遠望著這些姑娘。那時我覺得看一個女孩子不應該超過三秒鐘,最多四秒。所以安謐看這些打排球的女孩子時,我在看自己的腳尖,我不好意思陪他一起看姑娘們。我從側面看安謐的臉,他臉上露出的笑容,跟看小鳥、看天空的白云、看墻角的小貓是一樣的,在贊嘆生活無時無刻不在流淌的美。我覺得安謐很勇敢,我告誡自己也要做一個勇敢的人。

我在熱水筆會創作的組詩《假如雨滴停留在空中》和短篇小說《向心力》先后在《草原》雜志1981年第8期、第10期發表。我在刊物的目錄頁找到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間,如電流貫穿全身。我小時候隨父母在五七干校生活時,聽大人董貴山說,人摸到電,身上的虱子最先被電死。我在《草原》連續發表詩歌小說,電流滾滾,足以把我身上的虱子電死好幾個來回,而且幾年之內不招虱子了。

作品發表后,如安謐所說:你會陷入痛苦。是的,我陷入長時間的苦悶,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初學寫作者常遇到這種情況:歪打正著,不具備可持續發展能力。

回到赤峰,我時常給安謐寫信并接到他的回信,他的每一封信我都讀上十遍二十遍不止。他說“你寫作所感受的痛苦是你領受的豐美的果實,你慢慢就知道痛苦對于成功的滋養作用”;他說“最值得堅持的并不是創作本身,而是用真善美的文學眼光體察人生”;他說“比發表作品更重要的是懂得美,找到美”;他說“最好的詩人聽得見大地的呼吸,那里有森林,河流和民眾的心聲”;他說“善于發現美的眼睛同時能發現民眾的苦難并視同自己的苦難”;他說“最高級的美學風格是質樸,但好多作家窮畢生之力也難以企及”;他說“要永遠站在民眾這一邊,他們是沉默并生長萬物的大地,有時是巖漿”……安謐告訴我,值得終生閱讀的一本書是惠特曼的《草葉集》。

按照安謐老師說的,我把《草葉集》讀了好多遍,力圖學到做詩的技藝。事實上,我沒能力接受這么波瀾壯闊的意象洪流,也讀不大懂這些波濤洶涌的詞語背后的深意。過了好多年,或許過了十幾年二十幾年之后,我把杜甫的詩和惠特曼《草葉集》穿插閱讀的時候,才明白安謐老師是希望我能夠讀懂惠特曼背后的雄渾與廣大,懂得野生力量的美好,信奉民主和自由是不可抗拒的潮流,在20世紀80年代,安謐說過的話足以讓人醍醐灌頂。

安謐比較沉默,但他言說起來很流暢,只是常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沒時間說話。他更多的時候說外國的詩歌思潮,他高度推崇外國現代派詩歌的技藝。他說起歐洲拉美的詩人如數家珍,對佩索阿、洛爾迦、希梅內斯、米斯特拉爾、聶魯達、里爾克、策蘭、米沃什、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一一做出精當的評析。他對蘇聯國歌詞作者米哈爾科夫的詩作嗤之以鼻——“各民族意志,建立的蘇聯,統一而強大,萬年萬萬年”。安謐認為,高超的藝術性是詩歌的頭等大事,而所謂藝術應該是開放性體系,在藝術方面沒有什么可以或不可以。安謐喜歡說到美,他認為美是人間最難捕捉也是最值得捕捉的東西。那些美藏在小孩子的笑臉上,藏在云彩里、露珠里,在馬的瞳孔里,卻轉瞬即逝。我把安謐老師所說的話歸結在一起,得出一個結論:一個人畢其一生發現美并把它化為文學作品,這一生便沒白過。這個結論和人們熟知的建功立業的抱負不大一樣。但我相信安謐老師是對的,追尋美可能一事無成,也可能一生無成,但值得。這種值得就如同浮現在安謐表情上的那種歡喜,這就是一切。這樣的一生即使卑微,也比趨炎附勢而顯赫更愉快,誠實的一生是最好的一生。1980年前后,安謐的思想和美學理念早早走在其他人的前面,至少超過別人20年。有些人自謂高明,他們與安謐相比,無異于抔土與高山之別。

后面幾年,我沒寫出什么東西。但我知道,安謐對我的指導可以變成石料木材,能壘一個房子,這個房子就是人們所說的世界觀。人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可以像惠特曼筆下的草葉一樣自由地生活。安謐說:去到達美,要穿過苦難,穿過無人的荒原,以自己為伴并與自己為敵,孤獨前進。從美到達美就像從一處森林到達另一處森林,從一處荒地到達另一處荒地。你并沒有占領什么,也沒多出來什么,你還是一個像惠特曼那樣的赤腳的南方棉田的農夫,但你的心靈由此澄澈。安謐說,到那個時候,詩歌自然而然就成了。

事實上,安謐老師就是這樣的人。粗粗一看他像個農民,但他臉上有非常豐富的表情,他對于周圍的一切體察入微。他笑容慈藹,目光里又有兒童的光亮。有人說安謐剛直不阿,他與人接觸卻很體諒對方。他穿衣吃飯樸素,但他詩的追求十分華貴。他的詩句里有最值錢的瓔珞珍珠,那是他辛辛苦苦從詩的深海淘洗出來的寶貝。安謐不在意別人理不理解,他如李白一般我行我素。向遠方瞭望的時候,他的心在詩里,他一直在心里默默做詩,盡管我們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詩。

熱水筆會后,我去呼市拜訪過安謐老師。那時候他還沒生病,見到我很高興,設家宴招待。他為主,我為客,就我們兩個人。安謐夫人柴老師準備好多豐盛的飯菜,有火鍋,以及享有盛名的赤峰陳曲。按照我們赤峰的習俗,請客一般會找來好多陪客的人,既把來客請了,也把其他人捎帶請了,比較經濟。但安謐老師只宴請我一人:他是出身內蒙古騎兵的赫赫有名的大詩人,我不過是個中專生。我們倆坐在他家邊吃邊喝。記得我說,我已經會氣功了,會發功,立掌對虛空推兩下。安謐笑了,沒言語。他的女兒安心像小貓一樣在屋里走來走去,用頑皮的眼光瞟我們。

后來安謐生病了,一提起這個,我就不想寫了,心情沉重。安謐老師在病床上躺了好多年,偏癱失語。他生病時,正值他思想和藝術進入最為厚重豐盈的階段,他的一生,好像都為此刻的詩歌創作而準備著,但卻不能寫了。這對他來說有多么痛苦。安老師住院后,我從沈陽到呼市探望過他兩次。他高興,但每次都會流淚。這讓我心里很矛盾,怕情緒起伏對他的病情產生不好的影響。但還是想去親眼看看他,摸摸他的手,看一看他在病床上的樣子。我到沈陽之后,給安謐老師寫過幾首詩,當時他躺在病床上,由他的家人給他念。有一次我收到了安謐的回信,寫在一張A4的復印紙上面,他寫道:“原 野 我想 你,”這幾個字寫滿了一張紙。圓珠筆的筆跡彎彎曲曲,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量,花了多長時間??吹竭@張紙,我不禁大哭一場。還有一次我去呼市看他,我知道他腦子很清楚,想知道他對一些事情的結論。我問他:五四以來新詩誰寫得好?他說了一個詞,我聽不懂。他家里人為我翻譯說“昌耀”。我說還有別人嗎?他搖搖頭。我舉了一位浙江籍詩人的名字,他搖頭。我又舉了一位山東籍詩人的名字,他搖頭并表示不滿。我問他:你的詩寫得好嗎?安謐說不好,這回我聽清了他說的話。說著,他的眼淚拉成長條從眼角流下來。慢慢地流,慢慢地流。我知道他內心的痛苦。他的詩藝已經修煉到很高境界,可惜沒有機會寫了。即便如此,安謐的詩拿到今天看也是好詩。這樣說并非安謐當年提攜過我。安謐不喜歡拉幫結伙那一套。他認為美是真理,拉圈子則是無聊。安謐寫東烏珠穆沁那些詩寫得多好啊。時間過了這么多年,今天讀起來仍然好。無論是詩意,還是音韻。安謐寫了六部長篇敘事詩、四部歌劇、十一部詩集,我最喜歡他的詩集《手拉手》和《通天樹》,經常拿出來讀。

安謐喜歡蒙古族文化,他喜歡東烏珠穆沁草原的牧人和那里的河流與鮮花。他認為東烏珠穆沁是人間圣境。他喜歡蒙古族詩人其木德道爾吉,常常跟我說到他。

有時候我遇到別人提問,在內蒙古誰的詩寫得好???這個問題不大好回答,你一答就得罪了一片人。即使是這樣,我會把我的感受告訴這些朋友:內蒙古文學70年,用漢文創作的詩人,安謐寫得好。1976年10月,打倒“四人幫”剛剛幾天,安謐在呼和浩特的廣場上朗讀他的詩《目光是一種物質嗎?》,得到在場幾千人雷鳴般的掌聲。安謐是專業作家,在“文革”中受到屈辱,被派到一個商店賣菜。即使這樣的遭遇,也沒改變他對國家必將走向民主富強之路的期待,沒有改變他博愛豐美的精神世界。安謐逝世已經13年,他的詩仍然根植于內蒙古乃至中國最好的詩林之中。

我的老師是安謐,是的,雖然我現在不寫詩了,但我沒有停止過對詩歌的學習。讀詩是我生活中必要的功課,我更喜歡讀西方詩人的詩。讀得越多,越能認識到安謐的寬闊睿智。在散文創作中,我以能寫出詩意為榮,盡管這很困難,但這是我寫作的理由之一。有時候我寫出一篇好作品,心里會想,安謐老師看到該怎樣評價呢?是的,他不評價,看到喜歡的作品,他滿意地微笑,長時間地注視你。這就是莫大的褒獎。

詩是什么?我至今也說不清楚,但它肯定不僅僅是分行的文字。它是在生活中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的金礦石,包括在苦難和荒誕中,也包括在幸福和歡樂里。大自然、動物和孩子身上有更多的詩意。我感謝安謐老師為我奠定了好的美學觀念,我也感謝自己按著安謐老師指引的路徑一直往前走,沒猶疑。我覺得在老師的目光下,投機取巧的東西、不誠實的東西、以文學為工具的想法都不值一提。

我走上文學之路已有40年,慶幸一開始就遇到了安謐老師,感謝作家王棟和我父親,他們讓我前往熱水遇到了詩人安謐。想起安謐,就如同阿古拉泰詩中所說,一如“仰望一朵白云越飛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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