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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校往事

2021-11-12 01:21趙靜怡
赤水源 2021年4期

文/趙靜怡

去年夏天,我不得不準備和“汽車”這個家伙杠在一起。之所以“不得不”,是因為我兒子馬上六周歲了,九月份將開始以一年級為標志的求學生涯。學校有點遠,作為母親,上下學接送,我責無旁貸??康阶詈箨P頭學車,充分說明了我是一個有點懶散的人,也是不那么追求“物質”享受的人。我一向認為,車不過是一種工具,被時間趕腳的人才會急急巴巴穿行在大街小巷。最金貴的永遠是時光。所以當一些明星或身邊有人開著寶馬凱迪拉克邁巴赫制造出或多或少的動靜時,我只報以微微一笑。

我報了當地最有名的一所駕校,離家一個小時路程,還好有班車。據說教練最多,通過率也最高。

報名的第一天,我果真見到了它的“繁榮”,光排隊體檢,就等了整整兩個小時。隊伍像長龍,一點點蠕動,陽光投射出大量的熱量,擁擠的人群彌漫著一股汗臭味。

幾個月的學車日子,為我單調的生活平添了許多生趣的花火。我們就像一個松散的班集體,來自“五湖四?!?,各色人等。閑了時,我們便侃大山,聊大天?;叵肫饋?,那真是一段最為逍遙無拘無束的時光。

先飛的“笨鳥”

“我先來,我先來,真不知道我能不能學會……”每天早上,剛撐好遮陽傘,劉芳芳就一個箭步跨上駕駛座,一邊嘟噥著。我們自覺地坐到后排,擠到一起,乖乖等待著。我們知道,我們“爭”不過她。

她的脾氣是出了名的急,也確如她自己所說,她是一只“笨鳥”。怎么個笨法呢?按教練的說法,都兩天了,還不知道方向盤往哪個方向打。入庫的時候車屁股左偏,她的手風馳般往右轉,結果右屁股一下出了線;坡停的時候閃電一般竄上去,猛一踩剎車,一車的人都被顛得五臟俱散,同時發出一陣陣驚呼;直角轉彎的時候每每壓到直角……“哎呀,打錯了打錯了,應該朝這……”教練瞪她一眼,她兀自望著前方,不停地自我解釋,“我明明知道是往這個方向打,結果手一偏……”她一邊打方向盤一邊自言自語,似乎不說話就沒法證明自己的存在。她如此忘我,全然忘了身后我們這些人。在她不停的嘮叨和持續的顛簸中,有人打起了小呼嚕。不過,我們很快又被驚醒了,是教練如雷的吼聲——“你,…我要成立個‘小偷公司’,專派你去掏包,你手忒快!”我們都笑了,劉芳芳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是做生意的,聽說開了一家首飾店。中專畢業后在深圳一家電子廠打工,待了七年,之后回到老家南昌,經人介紹,和老公“一見鐘情”,雙雙來到泰城。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她的心野起來,性子也說一不二。我們在車上,她不時地談業務——“啥?不行,妹子,我實話告訴你啊,我們的黃金回收價就是全城最高的,不信你走遍大街小巷去問問!姐不騙你,姐騙你干啥?我們要保證你的收益對不,我們自己的利潤,說實話,只有針尖兒那么一丁點……”“1 克拉?好,等我回去看!不不,莫桑鉆我們絕不入店的……”她一邊說著話,一邊盯著前面?!斑€有幾個到我?”放下電話,她急切地問?!斑€有六個?!蔽覒醒笱蟮卣f。事實上,她剛從駕駛座上下來。

中午我們到對面飯館吃飯。留學生王依剛要請大家,劉芳芳幾步來到柜臺前,“我要一份牛肉拉面外加一個煎雞蛋!”說罷拿出手機掃碼。我們也只好個人支付個人的。

老板是新疆人,大熱的天圍著頭巾,凹眼窩高鼻梁。我們便說起新疆的風風物物。劉芳芳把筷子一拍,“老娘到現在還沒去過新疆呢!”

我打趣她,“你是老板娘,到哪兒不隨你的自由?”

誰知她一顰眉,牙一咬,“哪有時間哦,每周我都得跑趟濟南去進貨,有時候晚上九點多才關店門呢……”

“那多沒意思,人活著,也得學會享受?!蓖跻勒f。

劉芳芳的眉頭擰得更緊了,她深深地嘆口氣,“妹子你是不知道缺錢的滋味兒,我可經受過。在深圳那七年,我當采購,風里來雨里去,一個月兩千塊錢,去了房租水電費,還剩個毛兒?看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車,女人們珠光寶氣地走來走去,我就發誓,將來,我一定不能過得比別人差!我看出像我這種少文化的,在廠里混一輩子也混不成溜,干脆一狠心,回了老家。我想在老家或許有我發揮的地方。沒成想,隨著年齡一天天增大,爸媽老催我結婚。要是遇不到一個中意的,我才不結婚呢,才不想把自己捆到婚姻這根繩子上。結果你猜,我四嬸介紹了一個青年,我一眼就相中了,多巧!”她咧咧嘴,“我老公有個親戚在山東,說這邊比江西好多了,于是我們就來了,安頓下來,想法開了一家金店?!?/p>

“開金店得需要很多很多本錢,還得注意防盜?!奔依镩_著五金店的王依說。

劉芳芳又將筷子一摔,面條湯蹦出來?!罢l說不是呢,我們起先開過化妝品店、水果店,都以失敗告終,賠了不少錢。眼見著我們連肉都買不起了,我親戚勸我們,‘我知道開什么店永賺不賠?!易プ∷男渥诱f‘快說!’他卻告訴我開一家花圈店。呸呸,你們想想,多晦氣!他越這么說,我們就越要爭口氣。我們不是沒錢嗎?偏要入最有錢最需要錢的行當。于是我們拿房子作抵押開了一家首飾店,不僅回收黃金鉆石等首飾,還對外出售?!?/p>

“這相當于白手起家了?!眲⒎挤嫉脑捁雌鹆送跻缹Ω改赣H的回憶,說自己的爸媽也是從兩手空空,到現在的盆缽滿滿。多不容易。

看著他們在那兒討論店鋪,訴說自己店鋪的利潤,身為企業小員工的我心里不由閃過一絲艷羨,但我更明白,做生意的風險與盈利并存,一不小心,也會弄得個人財兩失。有多少人因為生意虧本而走上了不回頭的道路。做生意,實在是一門學問,也是懸上懸下的考驗。想到此,我心暢然。

劉芳芳果然說起自己的一次“險情”。一次,有個客戶定制了一枚結婚鉆戒。你們知道,像“周大?!薄傲!敝閷氝@樣的名牌,鉆石貴上天去。我到批發的地方找貨主,將客戶的要求告訴他們,我興沖沖地告訴客戶,能給她省五千塊錢。鉆石拿回來了,果然火彩閃耀,把人的眼都要亮瞎了。結果后來,客戶又找到我,打算退貨,還說毀壞了他們婚姻的美好冀望。哎呀呀,都過鉆筆了,竟然是莫桑石冒充的假鉆。我只好再三道歉,賠了一點五倍的價錢,才算了事……”

面條吃完了,她的話還沒完。面條在她的嘴里動來動去,她的唾沫星子在我們面前飛來飛去。她時而皺緊眉頭,時而開朗大笑。我們說,“哎喲馬上一點了,又要分車啦!”她吃了驚似的站起來,抓起包,一個箭步竄到門外,回頭對我們勾手,“快、快呀!”

雖然她時刻“上心”,她的手就是不聽使喚。一次次差錯使得教練耐心盡失,有時甚至嘲笑她。得知了可以“補課”,她便去交了90 元錢,以后的中午匆匆啃塊面包,再次坐上駕駛座。大熱的天,日頭像火輪,眼前蒸騰起一片片的白氣。她捋一下頭發,對教練說,“開始吧!”

這樣持續了幾天,她似乎有了收獲,說,“笨鳥先飛,一點兒不錯。多練練,手就聽使喚了?!倍叹?,對她的態度也奇異地好起來。她偷偷地告訴我,她知道教練大中午的辛苦,每次加班完,都塞給他一百塊錢。

她似乎有的是錢,也樂于把錢花到學車上。有次中午剛收車,她突然叫住教練,從包里掏出一個首飾盒,對他說,“回去給您夫人戴!”教練推脫了幾句,她使勁塞進他手里。

科目二考試前一天,我們幾個人上了車。其中有兩個新學員,她突然回過頭,氣勢洶洶地盯住他們,“你們下去,知道么,明天,明天我們就要上戰場了!”兩個新學員撇撇嘴,悻悻然下了車。這樣,車上只剩了我們三個人,教練也不在,在另一輛車上教授新生。

她看到那倆學員走遠了,將手附到嘴邊,悄悄地說,“今天,咱們每個人練完一圈,不要回到起點了,免得那些新學員看見。咱們明天就要考試了,就得多練練。我猜教練也是這么想的。咱們就到側方停車那里,接著起步,好不好?”我和王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點點頭。

真是難得。平時一輛車里總坐了五六個學員,一時間,車里顯得空闊,空調的風在我們身邊漫溢,我們每個人,開了一圈又一圈。當我們行駛到側方停車區的時候,我看到教練朝這邊不止一次張望,搖搖頭。然而車被劉芳芳呼的一聲開遠了。

勤奮似乎并沒有給她帶來期望的回報,科目二她竟然掛了,只好又重考一次。這期間,我因單位的事情忙碌了一陣,隔了大半個月工夫。當我再次背上包,滿身汗水地回到駕校,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嘿,又碰到你了!”是劉芳芳。

教練來了,我們準備上路學習。劉芳芳從包里掏出兩盒煙,塞教練懷里,一邊說,“多虧了您,我老公的駕駛證才沒被吊銷!”原來這期間,她老公開著車到棗莊,沒有注意車速,超速了50%,按規定,吊銷駕駛證重新考試。劉芳芳第一時間想起了贊教練,琢磨他肯定認識車管所的人,于是,就給他打電話。贊教練左右周旋,終于擺平了這件事。劉芳芳一邊套著安全帶一邊說,“有熟人就是好呀!省了七千多塊錢。我第一時間就想到您了。這駕校來得對!”教練摸摸下巴。

她一個猛轉彎,駛過的一輛大卡車刺耳地一鳴喇叭。教練替她一打方向盤。我們都出了一身虛汗。如果卡車不及時剎車,我們都將成為車下之鬼?!澳恪乙_個小偷公司,一定派你去掏包!”教練拍著車頭說。

我們去領證的那天,又相遇了。幾個人像是患過難的戰友,相約到對面餐館大吃一頓,慶賀終于拿到了駕照。我們碰杯,說笑。劉芳芳忽然從包里拿出三個首飾盒,清了清嗓子,“唉姐兒們,相識一場不容易,看看,這都是最時髦的金手鏈,我打七折賣給你們!”

“不一樣的焰火”

我從沒見過王依這么“圓潤”的女孩。真的。整個像一放大的吃得奶胖的嬰兒,連腮蛋擠出的兩條“法令線”都像。因為胖,她的眼睛就顯得格外小了,還有嘴巴。所以,白居易大師“櫻桃樊素口”的說法不一定準確。櫻桃小口,照樣可以長在一個五大三粗胖得滾圓的女孩身上。王依往人堆里一站,其他的人就得離她幾分。胖會形成一種氣勢,也會對別人形成一種無形的壓力。好似大山,立在那里,看得你有點兒發怵,實際上,是它的“胖”或“渾”閃著了你。胖的人,嗓門一般也大。你看電視上那些美聲歌唱家,哪個是瘦骨嶙峋,哪個不生得一張好口?我注意到王依,不是用眼睛看到,而是聽到。我聽到一個“雄渾”的嗓音在和一個男孩子爭論F-22和T-50的區別,一個說俄羅斯的T-50 最好,一個說F-22 是世界上的“猛禽”戰機。我對戰斗機不感興趣。我側過頭,看到發出雄渾聲音的嗓門原來是一個穿著黃T 恤黑色超短裙的女孩不禁感到驚訝。真是人不可——貌相。

學員們太多,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暑假。那些大學生們在家無事,便來學車,免得以后再拿時間學一場。有國內大學生,也有留學生。王依是留學英國的女孩,十四歲就獨自漂洋過海了,現在,已經是“老英國?!?/p>

有一次,車上人太多,我們便坐到涼亭椅子上等著。她似乎頗有些無聊,嘟囔,學個車太慢了,我要去西藏,可不得十月份了?我吃了一驚,說,“你要去西藏?”“是呀?!彼f,“要不學車干嘛?”學車干嘛?在我看來,當然是接送孩子,上下班方便??赏跻勒f,她學車就是為了去西藏去四川去云南,她要駕車走遍祖國的五湖四海?!澳堑枚啻缶?,再說,一個人太危險了……”我說。

她瞥了我一眼,似乎有點不滿意我的回話?!安幻半U多沒勁……”

我于是知道,我遇到了一個開朗的視旅游為生命一部分的人。我便不再答話,以免哪一句又引起她不痛快的反駁。她打開手機,翻到一張又一張照片,說,“姐呀,你想想,人在這世上就幾十年,不痛痛快快地玩一回能叫人生么?”我看到是她跳傘的照片。她張開雙臂,嘴里喊著什么,像一只大鳥,在蔚藍中飛去。王依這時閉上眼睛,似乎又回憶起那完美的一刻?!鞍?,太美妙了。在天空中看到的世界,和在地面上看到的世界,完全不一樣!姐你只有經歷過,才能知曉其中的趣味?!蔽艺f我有恐高癥,她又不滿地說,“不試試怎么知道能否克服呢?有時候恐懼都是自己嚇自己的結果?!蔽艺f你還記得網上不,有一個女孩獨自穿越可可西里無人區,最終命喪黃泉,尸骨都被動物啃了……她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又抽抽鼻子,似乎我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樣子。她說,她當然知道有風險啦。但是越冒險的事越值得做。不瞞姐你說,我在英國跳傘,我爸媽一個接著一個越洋電話,我媽還對我哭。她知道,高空跳傘的人都是要簽生死狀的,出了事,沒有人能負責。她怕我把小命丟了。但我還是要跳。不跳,我總覺得像缺了什么,在我漫長的一生中,這將是巨大的遺憾。我媽恨恨地說了我一通,也只好同意了?!鞍 彼珠]上眼睛,“我看到太陽像個大盤子從我身邊滑下去。那時它正要下山。云彩飛過身邊,好像我的衣裳。地下一片碧綠,城市像個火柴盒。城市外圍的外圍,就是大海。誰說大海是涌動的呢?它太平靜了,靜得能照出我的影子。時間似乎停止了。我只聽到呼呼的風聲。我真的像一只鳥,在飛呀飛。如果我不停下來,也許能一直飛出地球,飛到另一個星球……”

教練的呼叫打斷了她的遐想。她睜大眼睛,揉一揉,似乎驚詫于自己此刻在駕校的立足。不過,一想起她的西藏夢,她很快跳上車,拉上安全帶。

一般來說,在國外求學的人會比禁錮于小小世界的人心野。王依對這種觀點嗤之以鼻,“明明是個性好嘛?!彼龜[擺球似的頭,“我有個姐姐,比我大五歲,她就很文氣。我爸勸她出國,她說不喜歡,就喜歡呆在泰城。我真不明白,這么一個小城市,值得消耗一輩子?所以,我爸媽一問我,我立刻就答應了,十四歲,我就出去了。

“我們寄宿在一戶英國人家。她們天天吃漢堡烤腸,哎呀,別提多難吃了。不過,這能難住咱?我讓同住的幾個同學買來油鹽醬醋和菜,自己做!她們吃得一個個涎水哈喇的……”她舔舔嘴唇。我們都相信她做的好吃,因為她把自己養得這么胖就是個明證。吃苦的人,身相也像根面條。

“那,你們業余時間怎么打發?”我不禁替她發愁。像她這么活潑的人,不可能一天到晚待在教室里啃書本。

“哈,我們的業余活動多著呢。我們四個人一起住,就像‘四人幫’。我們出去野餐,游泳,蹦迪……”

“要是叫著男朋友,就更有意思嘍!”我揶揄。

她撇撇嘴,似乎這話根本就不是可值得提出的問題?!拔覍δ猩?,可沒一點兒興趣。有一個山東的男孩,一直追我,還替我抄筆記,我就是不同意。那些男同學,我也沒一個看上眼的。太熟悉了嘛!太熟悉的事物,就叫人沒興趣……”

“其他的人都有男朋友吧?”我想,她之所以沒有男朋友,也許是因為別人配不上她的“身軀”。

“有啊,”她將手附嘴邊,悄聲說,“有的還不止一個呢!嗨,她們啥都跟我說,都拿我當姐兒們,那些男生也是。我請他們吃大餐,給他們做手工,還替他們圓謊——我是個可讓人放心的人啦。有時候,我們聚會到一兩點才會回來,他們爸媽不放心,打電話,女孩就嚷,‘哎呀我和王依在一起呢!’大人就放心了。我是她們的擋箭牌?!彼俸俚匦ζ饋?,陽光一照,牙白花花的。

她的爽朗也表現在對金錢的態度上,只要有機會,她總是搶著掏錢。不讓她付,她就噘起嘴巴,似乎我們不拿她當姐們。她說,自己的父母都是農村人,父親兄弟倆。因為供弟弟讀大學,父親輟了學,后來來到泰城,先打工,之后攢錢開了一家五金店。生意終于慢慢旺盛起來?!熬褪撬麄儾辉儋嶅X,這輩子也不差錢了……”王依撥拉一筷子菜?!安贿^我那個叔叔呀,真可氣。他讀了大學,在一家企業工作,不好好上班,非要到我爸店里分一杯羹。任務完不成,就知道打游戲。前年他出了車禍,我爸媽給他掏錢看了病。后來我嬸子宮肌瘤手術,也是我們家給出的錢。等于一個店養著兩家人?!彼龘u搖頭。

“等你大學畢業,你就接收你爸媽的店,把你叔這樣不干活的人攆出去!”劉芳芳同為開店人,對她叔的做法很是氣憤,同情地對王依說。

王依掐著自己的指頭,那里戴了一個蝴蝶結的水鉆戒指,“我才不呢,我要自己創業!重復爸媽的生活多沒意思?我從小就看著他們進貨出貨。瞧瞧,”她把胖胖的指頭往我們面前一伸,“這都是我自己批發的,好看嗎?嘿,其實,我早就在做生意了。你們沒看我朋友圈,我開了一家微店。有時候,我會批發點發夾頭繩項鏈戒指什么的去賣,賣得還不錯呢!”

我們瞠目??床怀?,她貴妃樣的身軀里埋藏著一顆叛逆的心,放著家里好好的生意不接,要從頭繩開始自己的宏圖大業。她似乎看出我們的吃驚,一笑,“嗨,不過以后也說不準,萬一我又想做服裝生意了呢!”

考完科目二,我們見面便挺少了,這中間有二十多天。沒想到,科目三考試等待處,我又見到了她。是她嗎?或者不是?我呆了半晌。不過,從那超短裙下胖胖的藕腿來看,是她無疑。她的臉胖了許多,確切地說,是一側臉頰奇異地鼓起,像被蜂子蟄了??匆娢?,她皺皺眉,給我一個飛吻。我關切地問她怎么回事。她嘆了口氣,“唉,別提了,科目三約不上,在家太無聊,我就和一個發小到了山上。我們帶了帳篷、野炊工具。我們找了一塊平地烤了羊肉串,這時我看到樹上有個野蜂窩。我想里頭肯定有蜂蜜。我就往樹上爬。爬著爬著,眼前突然一陣黑,嗡嗡的聲音把我環繞了。我的臉立刻像著了火,疼得要命。我跌下了樹,還好沒有摔成骨折……”她抽一口氣,似乎在為自己的冒險行為而懊惱。不過旋即她又眉飛色舞地說,“哎呀姐,我可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苦頭,我終于知道被蜂子蟄是啥滋味了!這輩子,再也沒有遺憾了!哎喲……”她痛苦地摸摸腮。

我問她拿到駕照去了西藏有什么打算。她一跺腳,堅定地說,“找個男朋友!我要嘗嘗被男朋友保護的滋味兒!”

駕校里的“鴛鴦”

有人說他們是一對“野鴛鴦”,要不,怎么會有情人之間的種種表現呢?

他們都老大不小了,看模樣,不低于四十五歲。男的扁頭,羅漢肚,短腿,成天背著一個包,抱著一個挺大的水壺;女的圓圓臉,短發,蒜頭鼻,耷眼睛小嘴巴。實在算不上帥哥美女。不過,他們卻比小青年還熱乎。你瞧,名叫“小春”的女人一喊——“萬達!”男人就顛顛地跑過去,將女人的包抱在手里,奉上一杯有玫瑰花金銀花的茶水。不僅如此,他的目光也像醉著,像要把“小春”看到眼睛深處去。小春咕咚幾口,他又接過杯子,抱在懷里,跑長凳上等著。

八月份,熾熱的陽光不遺余力地烘烤著大地,萬達出了一身的汗。他扯起T 恤擦一擦。剛放下,汗水又化成一道道小溪,他再次撩起衣襟擦一擦。

“萬達!”小春又喊了,萬達趕緊小跑上去,呈上杯子。

一天里,小春不知得喊多少回,萬達不知得跑多少趟。

小春下了車,萬達會挽著她的胳膊,像攙著一位老佛爺,坐椅子上?!袄鄄焕??”萬達拂拂小春的頭發。小春搖搖頭。

萬達說,“倒庫差不多了,明天該練側方停車。側方啊,其實簡單得很。你只消記住教練教你的點,盯住,速度一定放慢。慢一點,過的幾率就大一點?!?/p>

小春點點頭。

三四點鐘,萬達扶小春起來,兩個人甜甜蜜蜜地回去了。

五十幾歲的李姐拿著紙板當扇子,瞧著他們的背影,鼻子發出輕輕的一聲哼,“野貨!”

她的話點燃了人們的好奇。本來,好奇心是驅使人們找到快樂的法寶之一,又正逢夏季學車,人們都被折騰得有些煩悶,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萬達和小春。李姐見有人點頭,接著說,“一看就不是正當的兩口子。兩口子,風里來雨里去的,過上十來年,哪還有那甜蜜勁?”

我有些同意。我的鄰居英姐就天天和他老公吵架,嘰哩哇啦的喊叫混雜著鍋碗瓢盤的叮當經常順著門縫鉆進我們耳朵。有理論說,熱戀時間頂多持續三四個月,情深款款也就三四年,日子越過到以后,兩個人越熟悉,就變成了熟視無睹的“親人”。

小春和萬達像是例外。例外的基本不是兩口子。

李姐又以一副見慣春風秋雨的口氣說,我沒退休前,單位有一女的,和一個主任好了。兩人就是他們這德性。卿卿我我,掰也掰不開。后來,男人的老婆發現了,他老婆可不是善茬,鬧到紀委,男的直接被革了職,女的呢,從此在單位再也抬不起頭來——害人害己哪!

快六十歲禿頂的王大哥附和,可不是嘛?你說說,這萬達到底看上了小春哪一點呢?那小春,活脫脫一個矮布袋……

大家便替萬達惋惜起來。似乎萬達這棵粗壯的大蔥插到了牛糞上。

第二天側方停車,萬達又跟來了,仍是那副低三下四的樣子。不,比低三下四更甚。他竟直接跟著車跑來跑去,看是否壓了線。教練說,你坐著去吧!他撥楞著頭,說有人看著,會更準確。小春的左后車輪一壓到線上,他就喊,“打死方向盤!”小春的車頭一拐出線,他就 著手,“右回右回!”……

我們看著那車那萬達,搖搖腦袋。

一圈下來,萬達扶著小春到凳子上休息。萬達把水遞給小春,小春咕咚咕咚幾口,很快見了底。萬達撩起T 恤,擦了把汗,圓圓的肚皮露了出來,上面也是亮晶晶的。

實話說,他倆長得還蠻像的,個頭,臉型。我戲謔,“喂,你兩口子真可以,大熱的天一個練著一個陪著?!?/p>

萬達咧開嘴,“陪媳婦兒嘛!”

小春也笑笑,仰起臉,看著萬達,“明天你就別來了,在家歇著吧?!?/p>

“不,反正沒事?!比f達說。

難不成,他們真是兩口子?

李姐撲簌簌地搖著扇子,“兩個人,手勾手,饞死個人喏!”

小春沒有聽出話里的意味,大大咧咧地說,“哈,是呀,在家,我可是萬達——不,一家人的女皇,我要說一,萬達不敢說二。萬達,是不是?”小春一擰萬達的耳朵。

萬達呲著牙,哎喲,媳婦兒你輕點,擰得好疼!

小春放下手,萬達嘻嘻笑著點頭,就是,就是。

李大哥拍了一下大腿,嚷了句“萬達!”作為一個資深男子漢,他對萬達這種沒有骨氣的婢膝樣子真算看膩了。

萬達才不管呢。輪到小春了,他又站起來,跟著車跑來跑去。

這赤裸裸的甜蜜簡直像對眾人的一種“挑釁”,大家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跟著他倆。人們發現,萬達總是在特定的時間和小春一起消失,不知去了哪里。人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愈發好奇。真是一對神秘的夫妻。

這期間,一對學車的小情侶吵翻了天。男孩把辮子一揚,將馬丁鞋一跺,“你愿怎樣就怎樣,以為你是誰?!”短發女孩張張嘴,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她狠狠地將手機摔到男孩身上,嚷了句:“滾!”男孩大步朝校門走去了,女孩蹲下身,揪扯自己的頭發。

萬達看見了,顛顛地跑過去,撿起手機,塞女孩手里,又轉身去追男孩。他拉住男孩的胳膊,讓他回去安慰女孩。男孩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李姐搖著紙板說,唉,現在的小年輕啊——

王大哥也頻頻搖頭:一個嘛忒賤,一個太硬……

一天,大家正在等著車,小春突然栽倒在凳子上。她臉色蠟黃,汗水珠子般流下來。萬達抱起她,喚,“小春,小春!”人們都慌了。李大哥說,“不會是中暑了吧?要是有藿香正氣水就好了!”“不一定,也許是吃了不衛生的東西……”

萬達不語,他鎮靜地從包里取出一枚針頭,放陽光下瞅瞅,掀開小春的衣襟,扎了下去?!叭f達,你要干啥?”李姐拉他。

小春慢慢醒了過來,她坐起來,笑笑。

萬達說,“小春,咱不學開車了吧,聽話,你去哪兒,我帶著你去?!?/p>

小春噘起嘴,賭氣似的說,“才不呢,在家看了半輩子孩子,好不容易他倆省心了,你還不讓我做點自己喜歡的事兒?”

萬達不再言語。他看到大家關切的眼神,拱拱手,“對不住啊,剛才嚇著大伙兒了。小春自打生了第二個孩子就得了糖尿病,每天都得一針胰島素呢?!?/p>

上路學習的時候,萬達沒有跟著小春。他坐在地上,有些默然。熱風吹向人們的胸膛,感覺更熱了。萬達耷一下嘴角,開始絮叨,“要不是為了給我生第二個娃兒,小春她就不會落下這病了……剛開始,只需要服用胰島素,后來,病越來越厲害了,她有時還感到心慌、頭暈。每天,她都得喝很多很多的水,做監測。醫生說,照這樣下去,以后都有失明、截肢的危險……”他揉了一下鼻子。

人們都沒有說話。

王大哥拍拍萬達的肩膀。

“年輕的時候,我忙著跑鋼材生意,去東北,去甘肅,一走半個月是常事,有時還要一兩個月??尚〈簭膩頉]有過怨言。做鋼材是挺掙錢的,有時好了一筆就夠半輩子的了。那時,咱國家的形勢還好,我想,大男子漢,就得體現自己的價值。我讓小春辭了職,專心在家帶孩子。有一天我在甘肅,接到小春的電話,她連哭帶嚎地喊,大兒子騎著電瓶車,腳一下拐進輪子里,栽下來摔壞了膝蓋……我一聽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可咱也飛不回去??!小春忙前忙后,自己照顧孩子。大兒子好了,可留下了輕微的后遺癥,一條腿有點瘸。這兩年,大兒子終于上了大學,小兒子也念了寄宿高中,省心了??尚〈旱牟s越來越厲害了,有幾回還一下栽到地上。唉,你們說,我要那些錢有什么用?人要不好了有什么用??”萬達捶了一下自己的頭,“所以小春她想干什么,我絕不阻攔……”

李姐嘆了口氣,說萬達兄弟你呀,比個小媳婦兒還貼心呢。

王大哥瞄李姐一眼。他再次拍了拍萬達的肩膀,這一拍有點重,萬達差點朝后栽去。王大哥說兄弟,你是這個——他豎起個大拇指——小春她一定會好起來的,日子也會越來越好的……

我們都點點頭。

小春過了科目三,大家圍在一起,開玩笑,“小春,這下可得讓萬達下廚給你做幾樣好吃的!”

“對對,還要飲酒……”萬達接著說。

小春瞪她一眼,“誰讓你喝酒的?”

萬達呸呸地朝地上吐幾口唾沫,仿佛吐出剛才的話,又啪啪甩了自己幾個耳光。

小春的眼像月牙了。

最牛的“矮子”

誰能想到呢,侏儒竟然也會開車。剛摸車的時候,我們老是出差錯。教練氣急了就說,唉,你們這水平,還不如人家董飛一個手指頭!董飛是誰?董飛是個侏儒,腳剛能夠到油門、剎車,都可以當你們的老師了!

科目二考試前幾天,我們有幸和董飛——傳說中的“大?!痹谝惠v車。我不由得將目光瞥向他。面貌英俊,上身穿著雪白的T 恤,打著外腰,下身是件休閑褲,腿卻比別人短了好大一截。

董飛坐駕駛座上,胸有成竹地操作著。車子如磐石,穩穩地過完一個又一個項目,沒有任何顛簸的感覺。劉芳芳張著手,“哇嗚——哇……”

他下了車,劉芳芳央求他坐到副駕上,為她指點。董飛猶豫了一下,拉開車門。

劉芳芳努力學著他的樣子,時刻保持鎮定。忽然,她哇哇叫起來,“哎呀應該朝左打,瞧我這手……”董飛輕輕地一掰方向盤,說,“你慢點,慢一點才好操作?!眲⒎挤甲邚澋佬旭?,“哎呀點過了!”車子壓到實線上,董飛一回方向盤,車子轉瞬回了來;劉芳芳上坡,使勁一踩剎車,我杯中的水晃蕩到腿上。董飛說,“慢點,太緊張了就容易出事?!彼f,“慢了才好校車,一次兩次,就形成習慣了。校車有時比硬背更管用呢。還有,教練教你的點并不一定對著你的路子,你要按自己的視線來。比如你剛才停車的時候,鉚釘太黑太小了,不好把握,你完全可以對照左后視鏡,看和白線的距離。這樣更顯眼。你再試一次?”

我們每個人都試了幾次,果然他的法兒比教練的更好用。他噓個手指,說是自己琢磨出來的。

董飛下了車,看到地上不知誰扔了塊果皮,撿起來,走向不遠的垃圾桶。陽光照著他。他走不出自己的影子,影子實實壓著他。王大哥也走過去,把一個礦泉水瓶扔到垃圾桶。他們轉過身,兩人的影子一前一后,一個如此矮小,一個如此高大。

我不知道,董飛是不是為他的身體“殘疾”而難受過。他是個挺有頭腦的人。有頭腦的人思考會越多,體味到的痛楚也多。何況,他們本身又極端敏感,自尊。

董飛坐到凳子上,沖大家笑笑。笑容像陽光,充滿自信。

我說董飛你平時都做什么呀?我不敢問他的具體情況,我不確定,像他十八九歲的年紀,會不會在上學,還是早已經踏入了社會。

董飛說,我念山東大學,大三了,光學習就夠忙的,不過,我平時也喜歡下圍棋和攝影,去年,我的攝影還拿了全國的一個獎呢?!?/p>

這真讓我刮目相看。他居然讀著我落敗的理想學校。高考那年,我立志刻苦奮進,一定要考上山東大學的法律專業,卻以五分之差落敗。

董飛笑笑,說自己這個情況,就格外需要努力。我每天早上五點就起床了,先背背單詞,復習一下學習的內容;晚上十一二點再睡覺。姐,不瞞你說,我年年獲得一等獎學金呢,要不是身高問題,我真想競選學生會主席……

董飛考試的那天,下起了瓢潑大雨。教練坐在我們身旁,不住地搖頭,說這下懸了,考官也不讓往后視鏡放遮雨板,董飛不知能不能過。

雨從天上狠狠砸下來,在地上濺起水花,達半米高。水花一朵一朵,似乎不甘心于短暫的盛放。很快,駕校的白線也消失了蹤影。我不由替董飛暗暗著急。

人的命,也許都是天定吧。我難以想象董飛求學的日子。頑童時期,尚不知生活的艱辛,只追求樸素的微小的歡樂。一旦入學,知曉了世界之大,人生之漫長,便不由自主地思考起自身。再加上學習的單調,同學們往往戲謔笑罵。我不知,有沒有人拿他的身體開過玩笑。我記起我一個小學同學于美蓮,臉上長滿了麻子,同學們就叫她“于麻子”;一個男生羅圈腿,同學們拍著手說他的腿能塞進一頭老母豬,送了他個綽號“大圓環”;一個女同學戴著厚厚的眼鏡,摘下來四處抓瞎,頑皮的學生故意搶走她的鏡子,喊“四眼、四眼”……幾乎每個人都有綽號。缺陷越明顯,綽號起得越方便,流傳也就越廣。我記得有次我內急去廁所,一下摔到地上,撞壞了門玻璃,額上劃出一道道血痕。我掙扎著坐起來,同學們笑得前仰后合,似乎我剛剛為他們進行了一場難得的好玩的演出,眼淚不由嘩嘩地流下來。

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半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董飛依然沒有消息。今天一共四個人考試,也許他排在最后一個吧。

暴雨的天不適合練車,我們就坐在亭子里閑扯?!澳銈冋f,董飛大學畢業后會做什么?”

一個在景區工作的女孩說,“什么專業干什么唄!”

李姐搖搖頭,“你們想得忒簡單了。有些單位,可是很排斥侏儒的……”

“侏儒”這個詞此刻聽來如此刺耳。上蒼是這樣的不公。我看過一本書,里面有一群侏儒,替女主人公撫養被拋棄的孩子。那些侏儒單獨住在一個地方,常人不愿意去那里,那個私孩子被拋到那里,也許不會被發現。有天,女主人公以為孩子死掉了,卻驚訝地發現一群侏儒在撫養她,把她視為親生。侏儒也是人,且比常人具有更大的同情心和愛心。

“土行孫——董飛適合演電影哈!”餐館老板小周說。

我們沉默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一雙腿上撐著一把大傘朝我們挪過來。我們抬起頭?!?0 分!”董飛做了個手勢,甩甩傘上的水珠,對我們一笑,“可能是走彎道壓線了,雨太大了,實在看不清。你們考試的時候如果也下雨,一定吸取我的教訓,千萬別著急,把握好方向盤,即使看不到線,憑平時的學習,也能做到大差不差……”

我突然覺得,即使雨下得再大,天漏了,董飛也會及格的。

贊教練

贊教練很牛。偌大一個駕校,自動擋的學員都歸于他。其他教練一人只有兩臺車,贊教練有三臺。就是這樣,贊教練還覺得不滿意。人來人去,人來人去。贊教練教了一茬又一茬學生。贊教練說,知道么,我的弟子還有從上海來的呢。上海是哪兒?——國際大都市!咱這里有人情味,通過率也高,人家就是奔咱來的!

贊教練很黑。黑得像塊炭。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分辨五官。贊教練說,別看咱現在黑,想當初咱也是一白嫩小生,在濰坊廠子的時候,把最俊的廠花勾了來。后來當教練,天天抹防曬霜,忒煩了!男人黑點怕啥?太陽補鈣嘛,就讓明晃晃的太陽當咱的營養霜好了!對了,要是電視劇組招演員包公,你們可一定推薦我去喔!

贊教練很幽默。被他罵熟了,我們都喊他“老贊”。一個學員拍拍他的背,“老贊,贊比亞是你哥還是你弟?”贊教練低下頭,認真地想了老半天,“當然是我哥啊,國土比我大,臉面比我俊,派頭比我足,就是總統還得朝他叩頭?!辟澖叹毾訉W員手太快,說我要成立一個“小偷公司”,專派你去掏包,一掏一個準,還不被捉住。有學員開車走了神,車子一直往前、往前,贊教練一句話不說,過一會兒突然拍下大腿,“哎呀到美國了!”……

贊教練很勤奮。別的教練涼亭底下放張躺椅,身子一傾,扇子一搖,眼睛一閉,偶爾眜開眼看看學員的練習情況。贊教練不是在這輛車,就是在那輛車。別的教練將學員聚攏到一起,統一對點對線,贊教練讓學員一個個分別上車,到了點他下來,問這點在你什么地方?一定要記牢!他說這叫“因材施教”。

贊教練愛抽煙。不抽煙沒法過。點上一根,煙霧裊裊,車子似乎在仙境。抽得多了,便不停地咳,咳得多了,就朝窗外吐唾沫。有學員提出關心性的抗議:老贊,再這么抽下去,你的肺都成黑的了!贊教練瞇起眼,吧嗒一口煙:咱這叫“表里一致”!不抽煙,人活著還有什么趣味?

贊教練脾氣很暴。像個火藥桶而不自知。學員初來他訓,說這么笨不懂打方向盤;學員學得慢他訓,說像只蝸牛;學員學得好他還訓,說別驕傲,驕傲了就會飄;學員過了他才萎下來,怎么樣,老子要不訓你們,你們能過??一次,他挺委屈地對我們訴苦:一個小姑娘,坡起老是出錯,我才說了她幾句,眼淚就嘩嘩下來了,唉,現在的孩子喲……我們說老贊,你回家也教教練練。贊教練一昂頭,去,回家我可就成了奴才,老婆孩子跨我背上,只有在這兒,咱才能找到當主子的感覺!

贊教練有點小財迷。劉芳芳一次不過,兩次不過,贊教練挺支持她補課。補了課,欲拒還迎地收下個小紅包。劉芳芳摸了首飾盒到他手里,他搖搖頭,劉芳芳再塞,首飾盒就落在了他膝蓋上。一個留學生找關系,打算只練不考,贊教練跺著腳罵,僧多粥少,還來搶食?留學生每天交給駕校五百塊錢,贊教練的臉色才緩下來。

贊教練有點“愚”。駕??盏囟?,閑著白閑著,有人便偷偷種上了蔬菜。春天收豌豆,夏天收洋蔥,秋天捧秋葵,冬天抱大白菜。我們問,老贊你種的啥?贊教練嘿嘿一笑,我呀,種空氣!老種菜,誰還有心思教你們?

贊教練還有兩年就退休了。他聳著膀子,跨著步子,打著手勢,指指這個,點點那個。李姐拉住他袖子,說教練你歇歇吧!贊教練一轉身,嗨,還有兩年,我就得老歇著了!贊教練說,他的兒子娶了媳婦,后年,就要生個胖娃娃,他要回家逗娃娃。我們便笑,老贊,娃娃看到來了個“黑熊怪”,嚇哭怎么辦?……贊教練一瞪眼,旋即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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