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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 替

2021-11-12 14:07夏立楠
夜郎文學 2021年3期
關鍵詞:曾祖父

夏立楠

1

眼前是一張漆黑色的辦公桌,一只寬大粗糙的手伸了過來,抽屜被拉開了,躺在抽屜里的除了一疊文件紙外,還有一把駁殼手槍。那只手握住手槍,槍給拿了出來。抽屜輕輕關上?!芭椤钡囊宦?,槍聲響起。畫面轉黑。

我們要不要再看一遍,許館長說,視頻只有那么短,沒辦法。我用手機錄下投影上的一切。我說,不用了,都看十遍了,辛苦您了。他說,哪里的話,我們能提供的資料實在有限。

出了文化館大門,我問蔣禹斌,有沒有什么新的發現,或者新的想法。他點燃一支煙,靠在路邊的梧桐樹上,說暫時沒有。我說,關于一九二五年的那次槍聲,你相信真的是自殺嗎?他說,就算不是自殺,我們也找不到其他佐證的資料。

我曾經翻閱過云城縣縣志,關于一九二五年云城縣縣長蔣時勛身亡的記錄,在該縣縣志里只有簡短的幾句描述:

蔣時勛,卒于一九二五年(民國十四年)三月二十五日。當日,正值云城大十字趕場,熱鬧非凡,突有槍聲從政府大樓傳出。百姓聞之,四下尋覓。經保安團排查,發現蔣時勛卒于室中。后調查,鑒為自殺。

相傳,蔣時勛卒于辦公室的事,一時間在云城甚囂塵上,沸沸揚揚,有人認為是他殺,有人認為是自殺,不管他殺還是自殺,人們分析出的原因都較多,為錢的,為名的,為女人的,等等,難以辨別。

我與蔣禹斌觀看的視頻,是后來省城學生持自殺觀點改編的名為《一九二五年的槍聲》的電影短片,遺憾的是這部短片的膠片在戰爭中遺失了。我們此時觀看的視頻,是當時一位不知名的記者錄下來的影像,畫面極其模糊且短促,對于調查這起事件的意義并不大。

我說,要不是看在他是你曾祖父的份上,我才懶得跟你做這么無聊的事。蔣禹斌說,我也是出于好奇,看來我們是查不出什么名堂的。我說,即使查出來也沒多大意義。他雖然做過縣長,但是年代久遠,能記得他的人已經死得差不多了。他說,話可不能這么說,他的后代還記著他呢,比如我。我說,走吧,我們去吃燙串。

燙串在云城人眼里不算什么美食,地位卻如家常便菜,幾乎每個云城人夏天都會到貫城河邊吃燙串。在云城,燙串已經發展得五花八門,各種吃法都有。我就是在吃燙串的時候認識蔣禹斌的,他當時正同幾個同事喝酒。我上桌后,一撥人介紹我是個作家。我說不敢,發表過幾篇小說而已。蔣禹斌說,能發表就挺牛叉的,要和我喝幾杯,我和他碰了幾杯。蔣禹斌說,我心里藏著故事,可惜文筆差,寫不出來,有空找你細叨細叨,沒準寫出來能獲個諾貝爾文學獎什么的。我說,行啊,再來一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蔣禹斌是個刑偵警察,從他言行舉止看,俠氣肝膽,很有氣概。

我和蔣禹斌第二次見面,他把我約到云城最時尚的一家咖啡廳。我說,警察也來這地方,挺閑適啊。他說,警察也是人啊,再說了,我早就沒干這行了,現在在家混日子,那天喝酒他們沒給你介紹清楚。我說,畢竟做過警察。他笑道,算個啥警察,就是個協警。我說,那你抓過犯人沒?他說,抓過。我說,要不給我講講你抓犯人的事吧。他說,你真想聽?我說,挺想知道的。他說,那好吧,我之前碰過一個案子,有個老頭住在云城縣郊區的一棟民宿里,平日里養花種草,安分守己,較少與人來往,突然有一天就死了。被人砍死的,身上足足挨了七刀。他兒子平時沒和他住,打電話給他,不接,覺得蹊蹺,就開車過來。報警時距離死亡時間已經兩天了。你猜這案子怎么破的,我只用了一天時間就把嫌犯找到了。我說,查看指紋?他說,不是。我說,那就是在屋里,或者門口的菜地里找到嫌犯的腳印。他搖搖頭,說不是。我說,那就是這人現場丟了什么物件,比如錢包照片之類的。他笑笑,你懸疑劇看多了。我說,那我可真想不出來。他說,什么痕跡都沒留下,我們翻看了老人的手機,查看了通話記錄,都是家人,沒有任何外人。我說,那這個案子確實像個無頭案。他說,也不是,我們老人撥得最多的是他女兒的電話,而他女兒并沒有到現場。我們就聯系他女兒,從他女兒那鎖定了嫌犯。我說,怎么鎖定的。他女兒起初不相信老人死了,后面說話顛三倒四,支支吾吾,我們直接沖到貴陽找到的她。她起初不承認,后面才說自己認識一個叫賴頭的人,賴頭老去騷擾她父親,她父親極可能是賴頭殺害的。我們問為什么?她說她和賴頭談戀愛,感情不合分手了,賴頭懷恨在心,經??謬標?。我說,后面抓到賴頭沒。他說,抓到了,這個賴頭干過出租車司機,他殺害老人后,從民宿出來避開不少攝像頭,在城里打了十多次車才回家,不斷穿梭于各條街道。你想想,整座城市安了多少攝像頭,我們光分析他就分析得夠嗆。我說,這人太他媽沒腦子了,為個女人至于嘛。蔣禹斌說,誰知道呢,這世界上什么奇葩事多著了,只有你不知道的,沒有你想不到的。

吃完燙串,蔣禹斌問我,要不要去他家,他再找找其他資料,沒準對我寫小說有幫助。我說,不必了,等我再想想,要是寫不出來再說,改天再聯系你。

2

許邵婷給我打電話,問我要不要去海洋館,說城北新修的海洋館開業,今天打折,她想帶歡仔去看看。我心想,這還沒成,敢情就快要當人家爹了。心里不是滋味,嘴上卻答應著。掛了電話,我起床洗漱,開車到許邵婷家樓下。她住在一個老社區,這兩年云城搞開發,那片就要拆了,房子是個支邊建設的老干部留下的,從來沒見過老人長啥樣,每月按時往人家卡上匯租金就行。

我把車停樓下,打許邵婷電話。我說,起了沒。她說,正準備呢。我說,那我上來一趟。她說,上來干啥,我馬上就下來了。女人口中的馬上都挺長,時間觀念和男人完全不同。我上了摟,敲她門。門開了,她正圍著浴巾,頭發才擦過,有香氣。我進了屋,一把摟住她,直接往臥室里抱。她說,干啥呢?我反問她,說你猜。她說,我兒子在隔壁呢。我下意識瞥了一眼,什么人也沒看到,砰的把門關了。

許邵婷說,你汗真多。我說,虛了,沒辦法。她說,改天給你補補。我說,你還有秘技?她說,放你娘的狗屁。我說,那怎么補。她說,食補,我最近學會煲好幾個湯。我沒說話,心想,你沒事學煲這類湯干啥。我說,我們從認識到現在,只知道你是云城人,還不知你是哪個鎮的,不會也是洗馬的吧。她說,是啊,你怎么搞的,連我口音都聽不出,太沒把人家當回事了吧。我說,哪呢。

正聊著,有小孩聲音在喊媽。我開了門,是歡仔,他已經起床了,趿著拖鞋在屋里走來走去。五歲的歡仔對我不聞不理,從見我的那天起就這樣。他媽說,叫叔叔。他眼睛看都不看我。我尷尬笑笑,心想,不叫也正常,誰叫我是個入侵者呢。準確地說,我也不算入侵者。畢竟,我是見縫插針,不是橫刀奪愛,他母親現在單身。

海洋館熱鬧,人山人海,許邵婷要去排隊買票,為避免和歡仔共處的尷尬,我讓她倆在廣場等我,我去。取好票,我向她們招手,她們跟著人潮進來。我說,歡仔今天開心嗎?他裝作什么也沒聽到。許邵婷說,這孩子,叔叔跟你說話呢,一點禮貌都沒有。歡仔趴在玻璃前,盯著幾條大白鯊看。許邵婷說,多少錢,貴吧。我說,不貴。她摸著包,準備給我錢。我說,別啊,你這是干什么。她摸出兩張一百的,說你也不容易。我說,算了吧,我們都這樣了,你跟我客氣。她沒說話,回頭觀察著歡仔。歡仔也沒說話,靜靜地看著水里的魚,他旁邊的小孩拖著爸爸,一會看這,一會看那,蹦蹦跳跳。許邵婷說,歡仔還是第一次來海洋館,謝謝你。我說,謝啥,以后有空就來。許邵婷像是有心事,不知道怎的,就提到歡仔父親,說那廝自從離婚后,就沒來看過歡仔,電話也沒一個。我說,他重新找沒。許邵婷說,不知道,QQ和微信全刪了,倒是聽人說,好像后面找了一個,在KTV上班,管不住的那種。我說,那挺難辦的。她說,也不知道腦子不好使還是咋的,要找也找個靠譜點的啊。大白鯊在水里環游,擾得其他魚不安寧,一條條白色水痕劃過。許邵婷說,寶貝,我們上那邊看看。

有幾個企鵝在隔離窗內,準備下水游泳,外面簇擁著人群。位置有些高,小孩們看不到,大人們要么抱著,要么舉著,有些還騎馬馬肩。歡仔也想看,眼睛盯著那邊,就是不說話。許邵婷說,來,媽媽抱。許邵婷抱著歡仔湊近玻璃,企鵝們憨態可掬,跳進水里就成了游泳高手,一個猛子扎進去,嗖地能從這邊游到那邊,人們拍手叫好。歡仔也跟著樂,回頭看他媽。許邵婷臉上蕩起笑容。我看她換了幾次手,估計抱不動了。我說,我來抱吧。歡仔不大樂意。許邵婷說,讓叔叔抱,叔叔能舉得更高。我試著去接歡仔,他沒拒絕。

我說,騎馬馬肩吧。我一下子把他舉到肩上,他騎在我肩上,起先沒說話,后面見其他小孩歡呼,自己也跟著歡呼??赐昶簌Z,我們又看了美人魚和海豚演出。出來的時候,我問歡仔以后想干啥。他說,做海盜。他媽摸摸他頭,說海盜是犯法的。他似乎還不懂這些。海洋館出口旁邊全是主題店,賣些布娃娃、海螺、船模等玩具。歡仔是有些喜歡船模的,我看他瞅了好幾次,沒跟她媽說。

我拿了一只,他媽不讓買,我執意買了下來。

3

蔣禹斌問我,稿子到底寫出來沒。我說,沒有,你那稿子讓我咋寫。他說,咋不能寫了,發揮想象力啊。我說,真沒思路,也不實際。他說,行了,我給你帶點東西吧,順便喝兩杯。

我正準備起床,蔣禹斌就來了。一份辣子雞,一份鹵鴨,一份鹵土豆,還有一份鹵雞爪。我說,咋都是些葷菜。他說,天氣熱,搞幾瓶冰啤,又涼又辣才爽。我說,行了,等我洗把臉吧。

吃東西的時候,蔣禹斌說,你處對象了?我說,前段時間人家介紹的,還沒走到那步。蔣禹斌說,電腦桌面都換人家頭像了還狡辯,上了沒,咋樣。我說,沒有的事。他說,看樣子長得不錯,鵝蛋臉,這眸子黑溜溜的,叫啥名字。我說,你怎么偷看人家隱私。他說,我這不是想看看你到底在忙些什么嘛,多好的題材啊,到現在還沒寫出來。我說,你曾祖父的死就是一個點,一個點你懂嗎?前無頭,后無尾,我怎么寫?要換成別人還好說,可那是你曾祖父,把他寫太好了我對不起歷史,寫太爛了又怕你不高興。他說,靠,你這是人窮怪屋基,飯餿怪筲箕。我說,不管怪什么,就是不好寫,我雖然不是考古的,用不著較真,但是這是真人真事,要客觀復原很難,事情總得有個前因后果吧,現在什么頭緒都沒有,怎么寫?他說,那就先不寫了,聊聊你這對象吧,哪的,叫啥名字。我說,貴陽的,叫許邵婷,講了你也不認識。她說,叫啥,許邵婷?我說,是啊,怎么了,難不成你認識。他含含糊糊,說好像認識。我說,你怎么認識的,你要是認識的話,你剛才看照片不就知道了。他說,也對哈,可能我以前做警察時聽過這名字,反正耳熟,至于長相我還真記不住了。我說,人家可是良人,沒犯過法。他說,那可不一定,你讓我再想想,這名字是在哪聽過呢,你還有她其它照片沒。我不想給他看的,但見他不像開玩笑,就隨手打開手機,翻出幾張照片來。我說,見過沒。他說,她老家哪的。我說,云城。他說,奇怪了,想不起來,可能是同名的人吧。我說,你嘀咕個啥。他說,你記得上次我給你講的那個案子沒。我說,記得,怎么了。她說,死掉的那個老頭,他的女兒就叫許邵婷。我說,你不是審過人家嘛,你沒印象?他說,老實講吧,你這人知識儲備不夠。我說,這話怎么講。他說,我以前就是個協警,協警出的現場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當然了,也有大事,不過案子輪不到我們查,具體查案的是刑偵警察,我給你講的故事是個刑偵警察告訴我的。我說,你他媽就愛吹牛,怪不得協警都沒當下去。他說,我現在敢確定,那老頭的女兒就叫許邵婷,算了,不說這個,要是你對象就是我說的那個許邵婷,那還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你就當我啥也沒說啊。

聽蔣禹斌這么一講,我就有些犯怵,要真的像他說的那樣,是那個許邵婷呢?我該怎么做。在我記憶里,許邵婷不該是這樣的啊。見我作思考狀,蔣禹斌說,別想了,先喝兩杯。

吃了東西,我和蔣禹斌商量著小說怎么寫。我說,你曾祖父這個真有點難,你還能提供點其他線索不。他說,我翻遍屋子了,還是找不到。我爺爺在世的話,或許能問出點東西,不過他已經死了五六年了,至于我爸,問也等于白問。我說,你小時候沒聽過半點關于你曾祖父的事?他說,就算聽到,現在也忘得一干二凈了,據說我曾祖父年輕時候很帥,喜歡他的姑娘很多,哎,也不知道基因突變還是咋的,到我這代就打光棍了。我說,好吧,要不這樣,你實在想讓我寫關于你曾祖父的故事,我是寫不出來的,就算我們把所有資料找全,也很難復原真實情況,要不這樣,不讓你曾祖父當主角了,你來做主角,我的故事就叫《一九二五年的槍聲》,故事里面就講你請我這個小說家寫一個關于你曾祖父的故事,所發生的一切,就是我們現實生活中遭遇的種種。蔣禹斌露出詫異之色,你這不是扯淡嘛,偷懶啊,?;ㄕ邪?。我說,這哪里算,如果讓我現在去杜撰你曾祖父的故事那不切實際,以這個方法,既客觀說明了你曾祖父的死亡之謎,也體現出你作為曾孫的關懷。他思索了片刻,說好像有點道理。要是發表了呢,能分點稿費給我不。我說,那肯定沒問題。他又思索了下,說,不對,那要是我曾祖父這個事情永遠查不出,你這個小說豈不是永遠無法結尾,我也就無法得到稿費。我說,故事不一定要有結尾,很多故事就沒有結尾,或者說,有些沒有結尾的故事勝過有結尾的。

他說,太繞了,你在忽悠我。我說,不敢,我們都拭目以待吧。

4

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喘著氣,全身是汗。許邵婷穿上內衣,起身拉開了窗簾。我說,那鍋湯我喝干凈了,怎么感覺效果不明顯,還是大汗淋漓。她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虛到骨子里了,喝一次湯哪能解決。我回過頭看她。我說,你是不是想讓我多來你這。她故作正經,我可沒這么說。我說,你都給我放了些什么補藥。她說,除了烏龜,還有枸杞、麥冬、山藥、黃芪、葛根。我說,你這是瞎放啊。中醫認為身體虛分陰虛和陽虛,我這還不知道是哪虛呢?黃芪、葛根助陽,枸杞、麥冬滋陰,這幾樣藥材能混在一起不?她說,我咋知道,我以為都是補藥,就全放進去了。我說,你看過一部電影沒,叫《雙食記》,吳鎮宇演的,他穿梭于兩個女人之間,兩個女人都給他煲湯喝,結果陰陽失衡,把身體喝跨了。我可沒那么多時間看電影,許邵婷穿上褲子,說下次直接熬狗鞭給你喝。我說,那可不行,太惡心了。我翻起身,也決定起床。

許邵婷說,她得去上班去了,午班。許邵婷在一家商場做代購,兩班倒,休息的時候我們就混在一起。我說,要不要我做飯等你。她說,不了,你做飯歡仔不愛吃。我說,那我回去?她說,回吧,你不是要寫作嘛。我挺不好意思的,外人說我是個作家,可我收入不咋樣,有時候想想,也不知道許邵婷怎么想的,會答應和我交往?;蛟S真應了身邊人的那句話,我脾氣太好了。許邵婷遭遇過家暴,對下一段婚姻沒多大指望,只希望遇到我這樣好伺候的人。我說,寫不出來。她說,怎么會。我說,那故事讓我棘手,對了,我想問你個問題。她說,什么問題。我說,你除了在商場工作過還在哪干過。她說,你這是在政審我?我說,怎么會呢,就是好奇,以為你在藥房或者排擋里做過,懂下藥,還懂煲湯。她一下子撲到我身上來,說我還會下藥???我咋沒發現,那我把你藥死了沒。我摟緊她。我說,前面都快脫精而死了。她說,滾蛋。我說,講真的,之前不會真在藥房待過吧。她笑道,你看我像嗎?我說,像。她說,沒待過,我之前在KTV待過,不過有些年了,那會剛結婚。

從許邵婷家出來,回家的路上,接到蔣禹斌的電話。他說他想起來了。我說,你想起什么了。他說,之前給你講的故事,那個死去的老頭啊。我說,那老頭關我屁事。他說,那老頭的女兒確實叫許邵婷,我已經核實過了,不過我那天的表述不正確。我說,怎么不正確,他說,你在哪。我說,在回家的路上。他說,那我到你家說。

蔣禹斌邊喝啤酒,邊和我聊天。他說,我那天記錯了,賴頭不是為了感情糾葛才去報復許邵婷父親的。我說,那是為了什么。他說,為了錢,許邵婷也沒有跟賴頭好過,那都是賴頭的一面之詞。我說,你說的話到底哪句是真的。他說,這句,這句是真的。

他又說,賴頭三十來歲,長得方頭大腦,起初在縣城跑出租,后來染上賭博,輸得精光。他在縣城有親戚,分別是他爹和他弟,哥倆長得一模一樣,品行卻完全不同。賴頭的錢輸完后,就把出租車拖去抵債,閑在家里無事。后來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他認識了許邵婷,此時許邵婷在貴陽一家KTV工作,正和男友鬧分手。倆人有過來往,哪具體好上沒,不太好說。賴頭想和許邵婷發展,但是不喜歡她這份工作,讓許邵婷換,許邵婷不換。后面,許邵婷就說,換也行,不過賴頭得找份正事干。賴頭同意了。許邵婷讓她開酒吧,那時候云城搞拆遷,修了不少安置房,住進不少人,有個小區能入住2800多戶,你想想是什么概念?許邵婷相中一套二層安置房,租金低,人流大,說絕對賺,就是缺錢。然后呢,我問,賴頭是不是被騙了。準確地說,也不是被騙,是許邵婷把錢取回家后,沒及時拿去交,結果他前男友來了,發現錢在衣柜里就偷走了。許邵婷一時間拿不出那么多錢去交租金,就躲著賴頭,也就導致了后面的結果。

我說,你這編故事吧。他說,真的,上次我記混了,這次絕對真,我奉勸你一句,雖然這個許邵婷不是什么嫌犯,但是你和她處對象,真不值。你想想,你沒結婚,沒拖油瓶,有才華,犯得著跟她嗎?說句不好聽的,我都覺得你腦子缺根筋,玩玩可以,認真的話趁早收手。蔣禹斌的話說到點子上了的,我犯不著跟許邵婷這樣。只是,誰也不知道,我對許邵婷是什么情感,個中原因連我自己也說不清。

蔣禹斌見我臉色沉郁,旋即把話鋒一轉,問我小說寫得怎樣了。我說,正寫到你要來找我。

5

許邵婷說,想請你幫個忙。我說,什么忙。她說當歡仔爸爸。我說,你想好沒,我們發展得會不會快了點。她說,不是當真的爸爸,就當一個下午。我問是啥情況。他說幼兒園搞親子活動,讓家長陪同。她明天有客戶要看貨,走不開。我說,行吧。

去幼兒園的路上,歡仔起先走在我前面,漸漸地走在我后面。我伸手拉他,他沒讓。我說,要不叔叔背你。他不說話。走了好一會,我覺得有些累,早曉得該打車的,可許邵婷說,我該多和歡仔相處。

我說,你這樣不太好,叔叔有那么討厭嗎?他瞥過來看我一眼,我說,和你爸爸比,哪個帥?他沒說話,定睛注視著我,良久,他說其實你也不壞。我說,我本來就不壞,我還挺帥。他笑道,你那肚子鼓得像皮球,哪里帥。我揚起手,故作生氣的樣子。他別過頭,繼續走路,不以為然。我說,今天下午我給你當爸爸,你給我啥好處。他轉過身說,你猜。我蹲下身,我說猜不出來。他一本正經,拍著我的肩膀說,小伙子,好好干,今晚有好飯。我覺得他莫名其妙。我問什么飯。他笑道,大米飯,再來一碗羊屎蛋,哈哈,羊屎蛋。然后,他從我跟前跑了。

他只有五歲,跑起來卻挺快的。有時候我在想,歡仔的父親是不是長得和歡仔一樣,也是瘦瘦黑黑的。

親子游戲比我想象中的好玩,幼兒園老師組織大家乘巴車到公園,有穿越叢林、沙漠歷險、海灘風暴等游戲。我和歡仔全副武裝,帶上“槍支彈藥”上路,穿越叢林的時候,我還是有些膽怯的,要吊在一根鋼絲上滑行,歡仔很堅強,我反而嚇出一身冷汗。進入沙漠,我們帶著水,堤防有“猛獸”,實際過程中“猛獸”沒遇到,倒遇到躲在仙人刺后面的“劫匪”。我讓歡仔趴下,然后扛起“機關槍”就沖“劫匪”掃射,全部被我們“擊斃”。

游戲結束,我們倆都累得夠嗆,坐在草地上喘著氣。我邊喝水,邊問歡仔,我是不是比他爸厲害。歡仔臉色瞬間沉了下,又站起身來,輕描淡寫地說,我沒有那樣的爸爸。我說,這話怎么講。他說,反正就是沒有。

晚上,我送歡仔去德克士等許邵婷,吃完東西,歡仔睡著了。我背著歡仔,和許邵婷朝著回她家的路走。路兩旁人聲喧囂,香樟樹下有賣燒烤的,也有賣罷市水果的。

我說,你認不認識一個人。她說,誰。我說,賴頭。她瞥了我一眼,問怎么這么問。我說,你們以前是不是談過,他追過你?后來借錢給你,打算做生意的,結果錢被你前男友偷了,他找不到你,就去騷擾你爸,要不到,就對你爸行了歹事。她詫異,問我都從哪聽來的。我說,一個做警察的朋友說的。她說,你這警察朋友不行。我說,怎么不行了。她說,我確實認識賴頭,賴頭就是我前夫,但他沒有對我父親行過什么歹事,準確地說,他倆的性格還挺合得來,以前經常一起喝酒。我說,那你父親在哪里?她說,在老家啊,沒你說的那些事。歡仔的爸爸雖然和我父親比較合,但確實不是好東西,我們離婚不是因為錢。她的話令我不知所措。我想起了蔣禹斌,心想,這狗東西記性太差了,還特意強調后面這次告訴我的是真的。

我說,我再問你個問題。她說,你問題可真多。我笑道,就是隨意問問。你以前是不是在洗馬中學讀過書。她說,是啊,怎么了。我說,你讀哪個班,三一班?她說,是的。我說,你是不是成績特別好。她說,也不是特別好,還行吧,然后說你今天怎么了,莫名其妙的,難不成你也在洗馬中學讀過。我說,是啊。她說,你讀哪個班,我說,三九班,最差的那個班。她說,那個班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我說,你也不認識我。然后我說,2006年的時候,你是不是還得過前五,新學期開學典禮上,你走到主席臺上領獎,那年的獎金特高,好像是1000-2500塊,我還記得你是左數第3個,個子很高,像現在一樣瘦瘦高高的,扎著馬尾。她說,那你記錯了。我說,不是吧。她說,我確實得了前十,但不是你說的這個人,那天我沒上去領獎。你再想想,當時上去的人有幾個?想不起來了吧,我就知道你記錯了。我說,不會吧。她說,怎么不會,我要到家了,把歡仔給我。我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這棟樓燈火輝映,背后的馬路車流如注。我把歡仔放下來,她接了過去。

6

蔣禹斌沒在,他媽說他出去了,問我找他什么事。我說,沒啥急事。從他家出來,我蹲在路邊抽煙。我不想打電話,想多等等。他回來的時候,手里拎著一瓶啤酒,半袋鹵花生。

我說,你他媽就知道吃。他滿臉狐疑,才發現我從墻角站起來。說來了也不打個電話。我說,去去去,你這腦子能記住什么東西。他說,怎么了。我說,關于許邵婷,你他媽說的都是錯的。他說,行了,不就一個女人嘛,你他媽過來我他媽過去的,再這么跟我說話小心我揍你。狗日的這么說,我沒繼續和他爭,心想萬一他揍我咋辦,我到底是打不過他。

別站這了,有話到家里說。蔣禹斌給我泡了杯茶,他家裝飾挺古典。我說,這些桌子椅子不會是你曾祖父留下的吧。他說,怎么可能。你有點常識好不好,以前打倒地主打倒封建殘余,那些家具早沒了。我說,開玩笑呢。他說,倒是留了幾張照片,我曾祖父和曾祖母的。他領著我到陽臺上,那是一間被改造的書房,墻上掛著各種年代的照片。我一眼就認出了他曾祖父。我說,他年輕時很帥。照片上,他曾祖父和他曾祖母雙雙站著,他曾祖母留著齊肩的長發,鼻如懸膽,面如凝滯,眼神溫潤。我說,你曾祖母真美。他說,當然了,可惜喪夫太早,盡守寡,對了,你小說寫得怎樣。我說,已經寫超過你了。他說,啥叫超過我。我說,從去文化館開始寫起,現在已經寫到超過現實生活中的你了。他說,你把我寫死了?我說,沒有,我寫你遇到個美女。然后呢,他說。我說,你被那女的騙了。他說,騙財還是騙色,財沒有,色嘛,我倒是不吝嗇。我說,就你這樣,我寫你被騙色也沒人信。他說,那到底被騙什么了。我說,那女的告訴你,你曾祖父沒有死。他說,荒誕,難不成能從土里蹦出來。我說,你別急,這是小說,是小說里的女人忽悠小說里的你,懂沒。他說,哦,我差點當真了。我說,在小說里,我讓這個女人告訴你,你曾祖父的死是一場陰謀,死去的是一個替身,而他拋棄了妻兒,裹著錢跟小老婆跑了。

他說,你這是在詆毀我曾祖父。我說,都告訴你了,這是故事里的故事。他說,哦哦,對對。我說,在《一九二五年的槍聲》的故事里,你對女人的話持懷疑態度,于是你跟這個女的爭辯。他說,恩,就該要有這樣的態度,然后呢。我說,然后你把這個女的上了。他說,我靠,不是吧,什么亂七八糟的,你這跨度也太大了。我說,這有什么奇怪的,萬事皆有可能。他說,那再后來呢,我們怎么了。我說,還不知道,暫時只寫到這里。他說,那你告訴我,我在哪結識這個女人的?我說,宜杯茗。他說,幾點。我說,晚上八點。他說,你等著。我說,你要干嘛。他說,我換身衣服,去宜杯茗看看,看能不能遇到你說的這個女人。我說,你瘋了吧。他說,你不覺得這樣挺好玩的嘛,對了,她坐那張桌。我想了想,我沒在小說里寫她坐哪張桌,要坐也是坐靠窗的吧。我說,你進去后就直接到靠窗最里面的那張。他說,行。

從蔣禹斌家里出來后,我獨自坐在廣場上發呆??匆恍├先藥е⒆雍凸吠?,有人跳起廣場舞,動次動次地響,還有人和我一樣發著呆。

我給許邵婷發微信。我說,你在干嘛。她說,匯總今天的工作,做個表。我說,歡仔睡了?她說,還在睡,可能白天太累了。我說,那你忙吧。她沒回。良久,她發信息來,說你是不是以為我是某個印象中的女生才和我交往的。我不知道咋回,想了想,我說沒有啊,就算因為某個印象中的女生,那也是因為你。她說,你估計記錯了。我說,我沒記錯。她說,給你講句實話吧。我說,在聽呢,講吧。她說,我確實在洗馬中學讀過書,但我成績很一般,從來沒獲過獎,更沒上過領獎臺,你是不是記錯人了,或者說,你是不是暗戀哪個姑娘,把她和我的名字搞混淆了,你和我交往,是因為腦子里想著這個人,覺得我就是她,對吧?我說,我不知道,時間久了,快忘記了,我只記得三一班有個姑娘叫許邵婷,個子瘦瘦高高的,沖我笑過。她說,人家只是沖你笑過,那么多年你都還記得。我說,我是個癡人。她說,癡人都是傻子,別做癡人。我說,有時候做個傻子挺好。她說,我下周公休,你要不要去大理。我說,去大理干什么。她說,我想帶歡仔出去玩一趟,也就幾天而已,不知道會不會耽誤你。去大理的話,意味著我的小說又得擱淺了。但想想,還是去吧,我找不出不去的理由。我說,去吧。她說,對了,再問你個問題。我說,什么問題。她說,你記得的那個許邵婷和我有多像。被她這么一問,我還挺犯難,講真的,我記不住她們到底有多像,甚至一直覺得就是同一個人。我說,百分之九十吧。她說,為啥不是百分之百呢?我想,要預留點想象空間。她說,不管有多像,我還是挺高興的。我說,為什么?她說,沒什么,就這樣,我要忙了。

7

蔣禹斌告訴我,他那天沒有遇到美女,倒是有幾個老太太在里面喝茶。我說,小說里的事,你還真當真了。他說,我才沒當真呢,我說我去宜杯茗,你也真相信啊。我說,好吧,你在忽悠我。他問我,稿子寫到什么地步了。我說,快把你寫死了。他說,不是吧,你在詛咒我。

我說,這稿子我寫不下去,我打算重新寫。他說,怎么重新寫。我說,我們都陷入了一個誤區。他說,什么誤區。我說,為什么我們緊盯著你曾祖父之死這件事不放呢?最主要的,是我們盯著的東西是別人加工過的,無論縣志上的那句介紹,還要那段殘缺的視頻都是別人加工過的,這就像在一塊沒有土的空中種一株番茄,我們種出來的番茄是不可能具備原味的,甚至可以說是死的。再說了,最主要的一點,就是我們把這件事情理解成了自然界或者物理學上的事實了,這是我們共同設定的前提,也就是說,我們關注的是事件本身,而忽略了你曾祖父及他身邊的人,這些人的動機、觀念、背景,等等,我們都沒去探究過……

行了行了,你講那么多我越聽越迷糊,能寫就能寫,不能寫就算了,盡扯些沒用的,我還要上班呢,我不打算荒廢自己,我現在就去面試。我說,你找到工作了?他說,正準備去找。忘了告訴你,昨晚上我確實遇到一個姑娘,不過不是在宜杯茗。我說,在哪。他說,在回來的路上,經過華聯超市門口的時候遇到一個賣樓盤的,她們深夜還在加班,是我以前喜歡的姑娘,我想進她們公司。我說,好吧,希望你能成,對了,我打算把你曾祖父的槍換過。換過?什么意思,他問。我說,我仔細讀了云城縣志,一九二五年前后,云城縣的經濟水平還是不錯的,比周邊幾個縣強,風調雨順,安居樂業,加上那天在你家看到了你曾祖母年輕時候的照片,講真的,很漂亮,溫柔端莊,秀外慧中。從種種跡象來揣測,你曾祖父沒有自殺的可能,定有其他隱情。我打算從你曾祖母這里寫起,他們應該有一段不錯的愛情故事。還有,我想把電影里的那把槍替換掉,那雙手也替換掉,你曾祖父是個文人,怎么可能是一只粗糙的手,我要讓他拉開抽屜后握住的是一支筆。哈哈,隨你便吧,就這樣,我先掛了,蔣禹斌說。

掛完蔣禹斌的電話,寫了會小說,我就去赴許邵婷的約了。我在她家樓下等了半個鐘頭,她似乎比之前更注重打扮,還好妝容適宜,沒我想象中的濃。她說,讓你久等了。我說,還好。她笑道,我想去大理看看有沒有帥哥,所以化了下妝。

上了火車,歡仔在上鋪睡著了。許邵婷和我坐在下鋪,我們的位置面對著。她說,你有沒有想過,這趟車如果一直開,停不下來會是什么樣子。我說,如果一直開,它就一直追著夕陽。她說,不知道能不能追到。我說,或許能吧,要看夕陽愿不愿意等。她說,外面真美。我望向窗外,是一片湖泊,高鐵跑得太快,那片湖泊在夕陽的映照下,泛著霞光,有水鳥在淺水區覓食。

她說,問你個問題。我說,你說。她說,你覺得我像你說的那個許邵婷好,還是不像好。我突然答不上來。她笑了笑,你希望我像還是不像啊。我說,不知道。她說,像的話,再像也不是,不像的話,再不是也是。我說,你在說繞口令吧。她說,恩,繞口令,你給我拍張照片吧。我說,好啊。

她把左臉貼在玻璃上,外面是隧道,是樹叢,是霞光,是田野,我的手機咔嚓咔擦地按著。她笑得很好看,問我拍好了沒。我仔細看著手機屏幕,不知道該選哪一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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