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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然送別詩意象論*

2021-11-27 16:54溫新瑞
北方工業大學學報 2021年3期
關鍵詞:東山意象詩人

溫新瑞

(中北大學出版中心,030051,太原)

中唐詩僧皎然,字清晝,謝靈運十世孫,不僅有“清雅詩僧”的雅號,而且著作等身,有《杼山集》十卷傳世,所著《詩式》《詩議》等首開以禪論詩之先河,對后世司空圖、嚴羽等人的詩學論著影響深遠。學界對于皎然的詩論研究一直方興未艾,成果頗為豐碩;對于皎然的詩歌創作也各有見識,其研究視角也在不斷拓寬。然而,學界專門對皎然送別詩(或贈別詩)的研究卻是鳳毛麟角,故筆者愿從美學“意象”的視角,深入闡發皎然送別詩中豐富的詩情與禪意,不妥之處,請方家指正。

眾所周知,送別詩最早產生于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如《國風》中的《邶風·燕燕》《大雅·烝民》等,其中《邶風·燕燕》更是被王士禛稱為“萬古送別之祖”。[1]那么,何謂送別詩呢?鄭納新認為:“既然有送別,就自然有送者寫詩贈別,行者留詩致意,遣抒的都是別離之情……因此,無論“送”詩也好,“別”詩也好,都應視作送別詩?!薄按送?,還有一種以送別之題來抒寫胸臆或進行純粹藝術創作的詩,數量不多,亦應歸入此類?!盵2]也就是說,送別詩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者,只包括送行者所寫的贈別詩;廣義者,則指送行者和行者所寫的贈別詩?;蛘哒f是送別詩和留別詩,還包括以贈別或送別為主題的聯句或唱和詩,其形式多樣,但詩題中明確標出了“送”“別”“餞”等字眼,內容則主要描寫送別的時間或地點以及景況,抒發彼此的離愁別緒,或者寄托作者幽思遙深的懷抱。因此,《楚辭·少司命》有“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3]的感悟,南朝江淹發出“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別賦》)的嘆息。本文采用廣義的送別詩概念,以求對皎然送別詩做出全面的梳理和闡發。

計有功《唐詩紀事》載:“獨吳興晝公,能備眾體,澈公承之?!盵4]《全唐詩》載皎然詩約484首,與《杼山集》所收錄篇目大致相同。據筆者統計,皎然寫的送別詩有200多首,約占其全部詩歌的五分之二。皎然寫的送別詩如此之多,主要源于其與友人之間的以詩贈別、以詩感懷。據統計,與皎然交游者有200多人。[5]福琳《唐湖州杼山皎然傳》說:“晝公常與韋應物、盧幼平、吳季德、李萼、皇甫曾、梁肅、崔子向、薛逢、呂渭、楊逵,或簪組,或布衣,與之交結,必高吟樂道,道其同者,則然始定交哉!”[6]可見,與皎然交游者,不僅有方內的文壇宿老、政界要員,還有隱士、道士等方外高人。他們常在一起詩詞唱和,在臨別時各道珍重,寫詩贈別,所以自稱皎然門人的孟郊會有“昔游詩會滿,今游詩會空”(《送陸暢歸湖州因憑題故人皎然塔陸羽墳》)①的今昔之嘆、懷念之情。

1 皎然送別詩美學意象的生成邏輯

意象,是一種融古今神韻為一體的文藝表現形式和文化線索?!耙庀?,是詩人從感覺向他所采取的材料的擁抱,是詩人喚醒感官向題材的迫近?!盵7]若從皎然的送別詩來看,詩中的意象豐富,是經作者情識合一形成的具有某種意義自足性的語象結構,是構成其詩歌本文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于皎然的主觀情志(意)與客觀對象(象)互感, 從而創造出具有雙重意義(即字面意義和隱意)的意象。意象的藝術本質是寄托隱含, 字面意義稱為外意,隱意稱為內意。在古代文論中, 有時把意象稱為隱。[8]若從美學的高度來看,“意象”是情感孕育的審美機體,是導向情、形的最高規范和目標。它成活于詩人審美心理的中心點上,是詩人竭盡心智所塑造出來的。[9]皎然對于“意象”有自己的貢獻:“兩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若遇高手如康樂公覽而察之,但見情性,不睹文字,蓋旨道之極也。向使此道尊之于儒,則冠六經之首;貴之于道,則居眾妙之門;精之于釋,則徹空王之奧?!盵10]可見,皎然的“意象”論,不僅把劉勰關于“重旨”“復意”的說法給予系統地闡釋,影響了后世司空圖、嚴羽等的詩學觀念,而且注重從中國古典美學高度來認識“意象”的本質,其送別詩中的意象也蘊涵著豐富的中國古典美學的韻味。

2 皎然送別詩中文人隱士意象舉隅

江淹《別賦》云:“是以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11],可見離愁與別恨是古人送別詩的基調,這種情緒蔓延千載而不衰。因此,古代送別詩里的意象,如楊柳、蔓草、亭榭、灞橋等逐漸成為一種送別的原型意象,蘊含著古人在送別時思念、祝福的情誼。皎然送別詩中意象很多,最能表現其文人隱士審美韻味的主要有象征時令性、君子性、隱士性的意象,這是詩人與意象相互交融、和諧共振的情感外化和形意寄托。

2.1 時令意象

在皎然送別詩里,主要有兩種表現傷春或悲秋的意象:一是關于傷春或悲秋的時令性意象;二是與時令性意象關系緊密的春草或楊柳意象。皎然送別詩中的時令性意象主要是“春”與“秋”。表示“春”意象的有“春風”“春色”“春山”等,如“渺渺千里心,春風起中路”(《酬元主簿子球別贈》)、“春色遍遠道,寂寞閩中行”(《答道素上人別》)。佛教認為,人生皆“苦”是其人生觀的理論基石。與友人分離屬于“愛別離苦”,是人類由于某種原因不得不分離,從而在內心里產生莫大的痛苦。因此,皎然無論送別文人還京或是與佛門道友分別,都難免內心惆悵而詠詩抒懷。皎然送別詩里詠嘆“秋”意象的有“秋天”“秋色”“秋聲”等,如“秋天水西寺,古木宛陵城”(《峴山送崔子向之宣州謁裴使君》)、“清晨趨九陌,秋色望三邊”(《送吉判官還京赴崔尹幕》)。皎然送別詩里單獨出現的“春”“秋”意象的表層意蘊是指客觀性的時令性季節存在,皎然應時而抒離別之情;深層意蘊則是詩人主觀性地運用季節性意象來表現離別的無奈與惆悵,是有意借景抒懷。因此,皎然送別詩中還出現“春”與“秋”對舉的多重時令性季節意象,來增強詩人與友人分別時那種真情懷,如“春田休學稼,秋賦出儒宮”(《送張孝廉赴舉》)等。

在皎然送別詩中,與時令性意象關系密切的有“春草”或“楊柳”意象。關于“春草”意象,早在《招隱士》“春草生兮凄凄”中,“春草”就作為詩人表達內心思緒的意象。以“春草”寄離別之情,在皎然送別詩中有“久游春草盡,還寄北船歸”(《送赟上人還京》)、“寒草心易折,閑云性常真”(《兵后送薛居士移家安吉》)等,“春草”的生命力極為頑強,象征著彼此的友誼長久彌新。

“楊柳”作為意象,首次出現在陳朝詩人岑之敬的《折楊柳》。[12]“楊柳”的生命力也很強盛,無論種在何種惡劣的環境都可以成活,且有“斷而復生”的特性。皎然送別詩中有“暮色汀洲遍,春情楊柳多”(《同顏使君清明日游,因送蕭主簿》)、“蘭開衣上色,柳向手中春”(《酬別襄陽詩僧少微》)等。再者,就楊柳本身的姿態而言,依依牽人的柳絲,滿路狂飛的柳絮,都構成亂絲千萬的景象,象征人生的“惜別”和“離別”,都令人黯然銷魂。[13]如“無限江南柳,春風卷亂絲”(《送柳淡扶侍赴洪州》)、“平明擇缽向風輕,正及隋堤柳色行”(《送僧游揚州》)等??梢?,“楊柳”意象在皎然送別詩中既喻指詩人離別時的心情,又寄托其對遠去友人的美好祝愿。

2.2 隱士意象

皎然自幼苦讀詩書,立志出仕報效國家,因屢試不第而有隱逸之心、求仙之志,如“我祖傳六經,精義思朝徹……中年慕仙術,永愿傳其訣”(《妙喜寺達公禪齋寄李司直公孫、房都曹德?!氖崱?。求仙不成,皎然才出家參禪,了悟生死。因此,無論是慕道求仙還是參禪成佛,皎然都懷有一顆隱逸之心,并將其稱為“禪隱”,即“自古多禪隱,吾常愛此行”(《送廣通上人游江西》)。在皎然詩的送別詩里,象征隱逸或禪隱的主要有松、竹、蘭、梅等意象。

松,本是龍的化身,進而為君子的風格,具有自強不息、高節端正的本性,也具有進德修業、堅守剛健中正的節操,如“十里行松色,千重過水聲……事事將心證,知君道可成”(《送重鈞上人游天臺》)。皎然送別詩里的松意象,主要有“松聲”“松色”“松竹”等,表達了詩人堅貞的心志,從容笑傲的神情,清高出俗的出世,幽人隱逸的風儀。[14]再如“外物寂中誰似我,松聲草色共忘機”(《山居示靈澈上人》),“松”在皎然送別詩里更多的是象征一種“禪隱”者,無論是“了心”還是“忘機”,都表現出詩人高蹈出世的情懷,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松”就是皎然對靈澈等方外友人的贊美,也是皎然對自己的認同。

皎然送別詩里有許多竹意象,如“竹杖”“竹柏”“竹林”等。竹,象征著瀟灑脫俗、節高心貞、孤高出群的人物,如“秉心凌竹柏,仗信越波瀾。春會文昌府,思君每北看”(《送楊遂初赴選》)等。竹的中空,竹的挺直,就是竹的意志,堅貞不移,內心卻謙虛正直,不與世俗爭名利,如“竹杖裁碧鮮,步林賞高直”(《采實心竹杖寄贈李萼侍御》)。詩人的筆下,竹成為君子的象征,而在禪者的眼中,則體現出禪者的品格,領悟出佛道的境界。[15]如“至道無機但杳冥,黃孤燈寒竹自青熒。不知何處小乘客,一夜風來聞誦經”(《宿法華寺簡靈澈上人》)等。

蘭花喻指君子,孔子曾有“幽蘭操”琴曲傳世。蘭具有君子在進退出處時獨特的節操、幽淡的志節、幽深的情趣,如“蘭開衣上色,柳向手中春”(《酬別襄陽詩僧少微》)、“將離有月教弦斷,贈遠無蘭覺意輕”(《送皇甫侍御曾還丹陽別業》)。皎然送別詩里的蘭主要表現為“木蘭”“春蘭”“蘭苕”等意象,處處體現出一個“幽”字,作為隱士的特征。因此,其香因孤獨而幽香濃郁,令世人神往。另外,皎然送別詩中還有梅意象,梅花本是春的代表,而在皎然送別詩里,梅不僅是春天的代表,而且具有孤傲的性格,如“輕舸趣不已,東風吹綠蘋.欲看梅市雪,知賞柳家春”(《早春送顏主簿游越東,兼謁元中丞》)等。

2.3 歸人意象

自《詩經·邶風·燕燕》中“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16],為送別詩奠定了難舍難分、凄美感傷的情感基調后,《楚辭·九歌·少司命》中“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17]則進一步加深了這種傷感的情緒。與盛唐昂揚壯美的人生理想不同,中唐社會在“安史之亂”后衰敗下來,社會環境惡劣使離別的人們對前途難以把握,總是表現得悲愁哀怨、傷感凄切。皎然也無法擺脫時代的氛圍,因此他的送別詩塑造了獨特的“歸人”意象,流露出傷感的情緒。

皎然送別詩的“歸人”意象很多,主要表現為“歸心”“歸人”“歸山”等,如“情著春風生橘樹,歸心不怕洞庭波”(《別洞庭維諒上人》)。人在旅途,與友人離別,詩人作為離去的客體,“歸心”是戀戀不舍的?!叭漳喝藲w盡,山空雪未消”(《冬日送顏延之明府撫州覲叔父》)、“常說歸山意,誅茅廬霍前”(《送常清上人還舒州》)。如果說與友人道別,歸者是詩人自己的話,那么皎然在送別友人遠行時,“歸人”即為遠行者,詩人在這個意象里不僅傾注了自己的思念之情,而且表達了對遠行者的期望和祝愿,并且賦予這個“歸人”以隱者的身份和逸趣。

3 皎然送別詩中禪意象發微

詩僧總是具有雙重性人格:他既是僧侶,又是詩人;既有道性,又有詩情。換句話說,他們的心中,總是并存著禪佛世界與藝術世界。[18]因此,讀皎然的送別詩,我們不僅能感受到意象清新、詩情深遠,而且能體悟到禪意清幽、意在象外。

3.1 禪者的明月意象

月亮,自古以來在中國詩人的審美意識中就具有思古的幽情和永恒的情趣,如《詩經·月出》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别ㄈ凰蛣e詩里的月亮意象很多,有“楚月”“山月”“曉月”等,如“年少足詩情,西江楚月清”(《送鄔傪之洪州覲兄弟》)、“惆悵支山月,今宵不再過”(《同顏使君清明日游,因送蕭主簿》)。禪在作為一種宗教體驗、宗教追求的同時,又和其世俗化、生活化的追求相適應,體現著對生命、對人生境遇的真切感受。[19]月亮意象在中國文化里具有傳統的審美情趣,在皎然詩歌里則呈現出一種生活禪的韻味,代表著送別者彼此的情誼和對友情的見證。

在禪宗大盛的中唐時期,詩僧常以明月喻佛性。月亮意象在禪詩里不僅給禪者澄靜空靈的視覺審美,而且是種“水月兩忘,方可稱斷”[20]的禪悟心得,也就是“無物堪比倫,叫我如何說”的禪意。在皎然送別詩里,具有禪意的月亮意象主要指“孤月”“清月”“水月”等,如“孤月空天見心地,寥寥一水鏡中山”(《送維諒上人歸洞庭》)、“停船夜坐親孤月,把錫秋行入亂峰”(《送演上人之撫州覲使君叔》)。在皎然眼中,“孤月”不僅是情感的、孤寂的,代表著對友人的送別之情,而且是光明的、智慧的,孤高的,代表著禪者對人生的悟解,對人間的普現?!霸诙U宗看來,月乃萬世禪燈,是‘指月’之實體,‘證心’之對象,有著無可比擬的妙用?!盵21]“花空覺性了,月盡知心證。永夜出禪吟,清猿自相應?!?(《送清涼上人》)可見,月即是皎然的禪心,心即是天上的明月。當皎然與友人遠隔山岳時,月亮就是他們彼此關心的情懷,也是他們共同寄托的情思?!扒Ю锶f里心,只似眼前月?!?《送靈澈》)這樣,無論是送者還是行者,都在空靈的月光里體悟到愜意的生活逸趣和寧靜自適的本來面目,正如皎然在《水月》所云:“夜夜池上觀,禪身坐月邊。虛無色可取,浩浩意難傳??嘞蚩招牧?,長如影正圓?!?《水月》)皎潔的月亮象征著詩人清凈無染的禪心,甚至就是詩人自己,這是一種永恒的寧靜,也是一種無言的禪悅。

3.2 佛家的燈燭意象

在詩人眼中,燈燭意象始終都象征著光明以及人類尋找光明的精神?!对娊洝ねチ恰分械摹巴チ侵狻?,不僅是古人對火與光明的崇拜,而且是人類藝術上歌詠燈燭的淵源所在?!盁羰枪獾哪?,燭是火的再生,燭與燈依然具有太陽的照亮火的燃燒的品格,同時在藝術世界里燈燭意象也具有光與火的象征意義?!盵22]皎然送別詩里的燈燭意象很多,如“殘燈”“孤燈”“心燈”“傳燈”等?!扒镲L落葉滿空山,古寺殘燈石壁間?!?《秋晚宿破山寺》)這里的“殘燈”,象征了皎然心中的光明,更是一種人類精神的象征,誠如韓愈《示爽》詩云:“冬夜豈不長,達旦燈燭燃?!?/p>

燈燭還象征著禪師超度眾生,去執除迷的智慧之火,“泉月靜流開世界,杉松深鎖盡香燈”(齊己《寄匡阜諸公二首》)??梢?,燈燭是禪者達到涅槃境界的最高象征,是真正徹悟本性的心靈之光?!爸恋罒o機但杳冥,孤燈寒竹自青熒。不知何處小乘客,一夜風來聞誦經?!?《宿法華寺簡靈澈上人》)佛經云:“一切智明為世界燈”(《華嚴經》卷15《入法界品》),“方便智為燈,照見心境界,究竟真實法,一切無所見?!盵23]“孤猿叫落中巖月,野客吟殘半夜燈。此境此時誰得意?白云深處塵禪僧?!?《五燈會元》卷10《永明延壽禪師》)傅道彬先生也說:“佛家常于語言之外立象征比喻,而通常的比喻即是燈?!盵24]可見,佛家的燈是“處垢不染,修沉不靜,故云自性清靜,性體遍照,無幽不燭,故曰圓明?!?華嚴宗師法藏《妄盡還源觀》),燈燭構成了一種人生境界,象征著禪者的佛意禪心。

燈不僅象征著佛家智慧的心靈,也象征著佛家的衣缽傳承。皎然的送別詩有:“繼世風流在,傳心向一燈。望云裁衲慣,玩雪步花能。交戰情忘久,銷魂別未曾。明朝阮家集,知有竹林僧?!?《雪夜送海上人常州覲叔父殷仲文后》)雖然,真正的禪理佛性不可言傳,只能以心印心,但心燈卻可以代代相傳不絕。東晉佛教領袖慧遠曾以“火薪之喻”來闡釋佛家之佛性與真身,在五代以后的禪宗高僧們,他們常常以燈命名自己的“燈史”“燈錄”,像《五燈會元》《景德傳燈錄》等。禪宗還有“傳燈”之說,其形式是祖師向選中的接班人單獨的秘密心傳,叫付法或付囑,也就是“心燈”的代代相傳。皎然送別詩有:“燈心生眾草,因有始知芳?!?《賦得燈心送李侍御萼》)“心燈”源于佛家術語,《佛學大詞典》謂:“心燈,猶言心靈,靜中不昧之義?!薄洞榷魉隆と胤◣焸鳌肪旁疲骸爸丘ㄐ臒?,定凝意水?!睙?,代表著佛性,更是禪宗悟性的精神,六祖慧能的南宗強調“即心即佛”,燈燭不僅可以自照,而且能夠超度眾生擺脫苦難,是禪者達到涅槃境界的智慧之光。

3.3 禪隱者的“山岳”意象

作為一個蘊含豐富意蘊的古老意象,“山岳從未間斷過給中國詩人以靈感”。[25]《詩經》中就有《大雅·崧高》《小雅·節南山》等??鬃釉f:“智者樂水, 仁者樂山?!?(《論語·雍也》) 可見,大山如同一個無私的長者、有德者、奉獻者,默默地承受著外界、奉獻著自己,如同儒家品德高尚的“仁者”?!侗阕印さ巧妗吩唬骸吧綗o大小, 皆有神靈。山大則神大, 山小則神小也?!比绻f儒家的山莊重、威嚴,讓人仰視、崇敬的話,道家的山則幽隱、靜謐,令人神往、隱逸。由此可見,中國古代的山意象趣味橫生,在“出世”與“出仕”之間安頓著人心,涵養著人性,所以唐代的終南山有“終南捷徑”之稱,“詩仙”李白也“一生好入名山游”(《廬山謠》)。

皎然送別詩里的山意象很多,如“東山”“西山”“南山”“北山”“空山”“山中”“買山”等?!皷|山”在皎然送別詩中出現較多,如“嶺云與人靜,庭鶴隨公閑。動息諒兼遂,茲情即東山?!?《夏日奉陪陸使君長源公堂集》)這里,“東山”代指古代隱士的隱居之地,因東晉宰相謝安曾經辭官隱居于會稽上虞縣西南的東山,不仕朝廷而得此寓意,若出仕則是“東山再起”?!懊髦髦匚闹G,才臣出江東。束書辭東山,改服臨北風?!?《送梁拾遺肅歸朝》)皎然送梁肅榮歸朝廷,預示著梁肅得到皇帝重用,得到施展才華的機會,因此,“辭東山”就不必悲傷了,因為這是很榮幸的事情?!暗狼榧倪h岳,放曠臨千仞……留客云外心,忘機松中韻。靈嘉早晚期,為布東山信?!?(《杼山上峰和顏使君真卿、袁侍御五韻賦得印字……之會》)在皎然的送別詩中,“東山”更有深層的佛教意蘊,即禪宗五祖弘忍法師的“東山法門”。禪宗四祖道信住湖北黃梅西北的破頭山(雙峰山),他的弟子弘忍住馮茂山,在雙峰山之東,名為“東山”,因而弘忍的禪法思想被稱為“東山法門”(《楞伽師資記》),弘忍也得到“東山法師”(《歷代法寶記》)的稱號?!拔吹綗o為岸,空憐不系舟。東山白云意,歲晚尚悠悠?!?《湖南蘭若示大乘諸公》)皎然的“東山白云意”即指弘忍的禪法思想:依《楞伽經》諸佛第一和依《文殊說般若經》的一行三昧,它既表明了道信和弘忍的禪學師承有據,是達摩的嫡傳,同時又反映出他們的禪學開惠能南宗禪“藉師悟心”的先聲。同時,“東山白云意”也表達了皎然“禪隱”的思想和隱居山林的隱逸之趣。此外,在皎然送別詩中具有禪意的山意象還有“空山”意象,如“由來空山客,不怨離弦聲。唯有暮蟬起,相思碧云生”(《新秋送盧判官》)等。

“西山”意象在皎然送別詩中也有很多,如“望中千里隔,暮歸西山曲”(《秋日毗陵南寺送潘述之揚州》)、“攜錫西山步綠莎,禪心未了奈情何”(《送履霜上人還金陵西山》)。中國古代詩歌中的“西山”具有一種超塵脫俗的隱逸意蘊?!妒酚洝げ牧袀鳌酚涊d孤竹君二子伯夷、叔齊反對武王滅紂, 逃入首陽山, 不食周粟, 采薇而食, “及餓且死, 作歌, 其辭曰:‘登彼西山兮, 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 不知其非矣?!逼浜箴I死于首陽山, 后人將他們視為仁義之人。[26]也將“首陽山”稱為“西山”,賦予其高士隱逸的意蘊,如李邕《銅雀妓》云:“潁水有許由, 西山有伯夷?!庇玫木褪沁@一典故?!蔼毻魃饺?,將身寄白云?!?《奉陪顏使君修《韻?!樊?,東溪泛舟餞諸文士》) 皎然以“西山”喻諸位文士,寄托著他對友人高風亮節的贊美以及對他們的祝愿。此外,“南山”與“北山”意象也因陶淵明“采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五》)的詩句和孔稚圭的《北山移文》而成為隱居的場所,蘊含著安貧樂道、恬淡自守的情懷。如皎然送別詩有:“南山唯與北山鄰,古樹連拳伴我身。黃鶴有心多不住,白云無事獨相親?!?《春日杼山寄贈李員外縱》)

因為“山”常被賦予意蘊豐富的隱逸思想,山中的隱逸生活常常令人神往,故“山中”一詞出現古代詩歌中, 就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地理概念, 而是蘊含著隱逸情趣的一種審美意象?!冻o·招隱士》云:“王孫兮歸來, 山中兮不可以久留?!边@里的“山中”即是歷代隱逸山林生活的源頭活水?!耙慌c鐘山別,山中得信稀。經年求法后,及夏問安歸?!?《送道琚上人還金陵》)這里,皎然欣賞道琚上人的神韻,也認同“山中”生活的幽靜與安然?!半x恨奪賞心,不得諧所愿。莫憶山中人,碧云遙可見?!?《春日又送潘述之揚州》)“這種包含了自然、恬淡的感情與靜謐、空靈的物象的藝術境界叫作有‘禪氣’,有‘禪思’?!盵27]“山中”生活既然如此空靈、恬淡,高僧們都有“買山”的念頭,也有效法的榜樣?!妒勒f新語·排調》記載:“支遁林因人就深公買印山。深公答曰: ‘未聞巢由買山而隱?!敝Ч摹百I山”行為后來常常被人向往和效法,如白居易就有“從此萬緣都擺落, 欲攜妻子買山居” (《端居詠懷》)的想法,皎然也有“禪子還無事,辭君買沃州”(《送楊校書還濟源》)、“買得東山后,逢君小隱時”(《酬崔侍御見贈》)??梢?,皎然“買山”的目的與支公是一致的,除了隱居生活之外,依山而居自可修禪悟道,了脫生死,在中唐社會山居修禪多么富有神韻和禪趣!

綜上所述,皎然的送別詩在其詩歌創作中占有很大的比重,研究其思想特征和藝術風格都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有助于學界深入了解其詩歌的創作思想和詩學特征。

注釋:

① 本文所引皎然詩歌均出自沈玉成,印繼梁,主編.中國歷代僧詩全集(晉唐五代卷,全三冊) [M].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1997。下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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