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傳奇》中的兩位大學教授形象

王卉

內容摘要：張愛玲是一位天才作家，也是一位經驗型的作家。她在香港大學度過了三年的時光，對大學教授這一群體應當不乏觀察和了解。在1944年8月初版的小說集《傳奇》中，有兩篇小說寫到了香港的大學教授。她筆下的人物總是在現實的泥潭中掙扎著謀生、謀愛，即便場景換到了美麗的大學校園，羅杰和言子夜這兩位四十多歲的大學教授也依然如此。

關鍵詞：張愛玲 大學教授 羅杰 言子夜

張愛玲是一位天才作家，也是一位經驗型的作家。她筆下的人物大多是從舊式家庭中走出來的，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他們對于金錢、感情的算計和執著及其背后生命底色上的蒼涼。通常認為這些人物的原型不外是他父系和母系兩個龐大家族中的男男女女，張愛玲自幼便看慣了、聽慣了這些人的故事。在其生活中岀現過的人物始終是她最重要的書寫對象。

在張愛玲走入文壇之前，有一段生活雖然時間不算長，但對其創作卻有很大影響的是她在香港大學讀書的經歷。1939年8月29日，張愛玲在香港大學注冊入學，1942年夏天回到上海。18歲的年華，遠離了熟悉的上海與暮氣沉沉的舊家庭，在香港這座比上海更殖民化、更國際化的都市里，在港大這個生動活潑的校園中，張愛玲度過了她求學生涯中最后三年的時光。以張愛玲善于洞察、揭示人性的天資，她不可能不對大學中的教授這一群體，產生興趣、進行觀察，并在日后將其納入自己的小說人物譜系中。在1944年8月初版的小說集《傳奇》中，有兩篇小說寫到了香港的大學教授。

一

《沉香屑 第二爐香》的主人公羅杰是一位在香港工作的英國籍大學教授。身為華南大學的教授，他教了15年的化學物理，還做過4年的理科主任與舍監。他不能算是一位優秀的教師，無論是對學術還是對教學，都幾乎毫無熱情。雖然初到大學時，也曾經意氣風發，但不久之后，他就寧愿將時間花在不用腦子的劇烈的運動上，也不去多思索。他把這歸結于華南大學的空氣不宜于思想。15年中，他沒有換過講義，從來不看新的教科書，上課時用的補充教材，是自己在英國做學生時的聽讀筆記。連課堂上偶爾說的兩句笑話，也是多年中一直重復的。他對自己的評價是一個活了半世無功無過庸庸碌碌的人，對于半生所致力的大學教育，也沒有多少信心。這便是張愛玲筆下香港的大學里一位英籍教授的日常狀態。

他在工作中循規蹈矩，一絲不亂，有始有終。僅僅是這些，已經足以讓他深得校長巴克的信任和賞識。他認為自己的職業是優美而沒有多大前途的，在大學這個美麗的環境里，他安分守己，過得平靜而滿足。羅杰是英國殖民者中的一員，是大多數中國讀者未曾接觸過的英國紳士。他是張愛玲喜歡表現的那一類軟弱的凡人，而真正影響他命運的正是男女間的小事情。

故事從一團喜氣講起，羅杰沉浸在興奮和幸福中，四十歲的大學教授卻失去了一貫的安靜、沉穩，因為他要迎娶21歲的新娘子愫細。雖然在婚禮前已經出現種種怪異的跡象，比如岳母蜜秋兒太太、妻姐靡麗笙和愫細在家中哭成一團;靡麗笙帶有挑逗性的暗示和警告。但羅杰依然期盼著婚禮儀式的舉行。一個本可以避免的悲劇的境地，主人公還是一步一步踏了進去，越陷越深。他以為自己可以躲過命運的暗箭，可以扭轉命運之舟的航向，可是最后發現一切都是徒勞。在自己認為的最美好的時刻已經埋下了悲傷的種子，種子迅速長成了參天大樹。這棵樹終究會倒下，砸在他軟弱無力的身軀上。

羅杰在婚禮的當晚就陷入了命運的泥潭中，他的新婚妻子衣冠不整地跑到了男生宿舍，向男生們哭訴，自己的丈夫是個畜生。學生們義憤填膺，陪著她找到校長巴克和教務，校長明白那只是夫妻間最正常不過的舉動，本想淡化此事，勸愫細回到羅杰處。愫細不甘心就此收兵，又找到教務主任毛立士，大有不毀掉羅杰不罷休的架式。按理說，夫妻間的事務與教學無關，教務主任不便插手?？墒敲⑹壳∨c羅杰有過嫌隙，此次正可以借題發揮，打擊羅杰。蜜秋兒更是馬不停蹄帶著女兒拜訪親朋好友，將羅杰的惡行公布于眾。僅僅一個下午，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人家全都知道了羅杰的丑聞。于是前一天還沉浸在愛情和婚禮幸福中的教授羅杰，一夜之間成為笑柄、惡棍和眾矢之的。

和大多數人一樣，羅杰小心謹慎、愛惜名譽。他是一個在感情上很節制的人，懂得人與人交往中分寸的把握。一個潔身自好的人身陷丑聞，而又無法自證清白，他發現自己正被所有的人聯手絞殺。選擇死亡，不見得是因為失去工作、愛情幻滅這一類現實事情的打擊，而是出于對人性的絕望。

羅杰原以為妻子的天真和缺乏愛的教育，可以通過外出旅行、離開熟悉的環境這樣的方式慢慢加以改變，所以丑聞發酵之初，他對婚姻生活依然抱有信心。然而不過幾天的時間，周圍人對他的態度，令他徹底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用煤氣自殺。

羅杰是個克制的人，不輕易流露感情，除非絕對必要。他的克制包含著對自我的壓抑和對他人的體諒。當他的幸福被干擾，名譽被破壞，他還是始終強壓憤怒。在婚禮儀式的前夕，蜜秋兒和靡麗生引得愫佃哭泣，雖然他心中不悅，卻能很快反省自己的自私，對岳母一家人的反常抱以同情和理解;當菲麗笙一邊扳住他的肩膀，一邊與他說話，面對這種失禮而怪異的行為，羅杰會非常有禮貌的輕輕移開對方的手，自己后退一步，再與之交流。

羅杰是一個會為別人著想的人。妻子對性愛的恐懼令他煩惱，在他看來這并非沒有解決的辦法，雖然比較麻煩。他很快想出了旅行的主意，希望通過離開媽媽和姐姐，通過離開熟悉的環境，在一個遙遠的美麗的地方，建立起兩個人的親密關系。但是現實沒有給他時間從容地完成那個美好的計劃。巴克校長登門造訪，責備他對自己的感情管束欠嚴，對太太的行動也管束欠嚴，以至于要能要上法庭、吃官司。羅杰立刻意識到這件事會給學校聲譽帶來影響，而巴克此來無非是想清理門戶。他們是十幾年的老朋友，巴克十分清楚他的為人，也對愫細夸張怪異的舉止不以為然，但為了自己的職務，他暗示羅杰辭職。羅杰一旦辭職，等于向世人宣布他的確是行為失當，罪有應得。校長明明知道羅杰這樣不光彩的離去之后，在中國的其他城市再難找到教職工作，但是作為朋友和上司，在關鍵的時刻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不僅沒有絲毫聲援，反而棄他而去。羅杰在震驚之余并沒有責怪校長，也不想讓他為難，決定自己請辭。更為可怕的是，巴克要求羅杰在提出辭職后，依舊在學校工作三個禮拜，以幫助學校度過期末的忙亂階段。羅杰明知道接下來的工作時光會有多么艱難，可經不住巴克幾句煽情的話，還是答應了下來。

張愛玲寫出了這位大學教授哀傷。危機來臨時，既得不到上司、同事的信任、支持，也得不到來自學生的尊重和公道的評價。安白登太太新婚之夜穿著睡衣闖入男生宿舍，傷心痛哭并對學生，自己受不了，羅杰是個畜生。學生只聽了一面之詞，就開始進行缺席審判，諸如：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檢點，我早覺得安排的這個人太規矩了，恐怕要發生變態心理。有學生提出陪愫細見校長，“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腳”。一眾人都說——這種人，也配做我們的教授，也配做我們的舍監！

對于學生來說愫細是老師的新婚夫人，是從未接觸過的陌生人，可是她說的聳人聽聞的話，學生們無條件相信了。在聽了愫細評價羅杰的只言片語后，沒有人提出，愫細口中的羅杰和他們日常印象中的教授、舍監羅杰有巨大的反差，因此忙于下結論為時過早，是極草率的不負責任的行為。一群正在接受精英教育的學生做了謊言的幫兇，還自以為是在伸張正義。學校教職員無人對他施以援手，只表現出過于顯著的圓滑。怪異的新娘及其家人，盲目的學生，冷漠的同事，在外界種種合力之下，羅杰熄滅了自己的生命之火。

二

《茉莉香片》的主人公聶傳慶是華南大學的學生。他的文學史課老師言子夜是張愛玲塑造的第二位大學教授形象。

言子夜在華南大學教中國文學史，他為人和教學都很認真，可是大學里的情形讓他灰心，因為香港的學生中文很糟，可是又看不起中文，不肯虛心學習。自己的課不被學生重視令言了夜有很深的挫折感。他的女兒作為在校生，對此看得分明。而學生輕慢的背后是是當時整個香港社會對國文的忽視。作為英國殖民地，英文的強勢和國文的弱勢是不言自明的。和羅杰對于教學喪失興趣，僅僅將其作為謀生工具不同，言子夜學問精通、勤勉、較真，又懷有傳承民族文化的理想?，F實情況糟糕，他灰心、發急?？墒菍τ趪脑谙愀鄣膶擂尉车?，他并無良方。

聶傳慶來自上海，有比較好的國文功底，言子夜對他抱有更多的期待。當言子夜提問聶傳慶，而后者支支吾吾，語無倫次時，言子夜格失望，因此責備中充滿了嫌棄、厭惡、甚至是憤怒。第一步指責聶傳慶浪費了同學和老師的時間，讓他趁早別來了。第二步當傳慶失控流淚時，厲聲喝斥他，說中國青年都如此，中國早該亡了。第三步直接讓傳慶離開教室。似乎一直以來，人們都認為嚴厲是教師一項重要的美德。張愛玲另外還賦予了言子夜一種令人矚目的美感。

“言子夜是蒼白的，略微有點瘦削。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歲以后方才更為顯著，言子夜就是一個例子?！瓊鲬c這是第一次感覺到中國長袍的一種特殊的蕭條的美?！菍挻蟮幕疑I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顯出了身材的秀拔?！盵1]在香港華洋雜處的環境中，來自上海，出生于舊式家庭的聶傳慶，只是因為經濟的原因，不得已選擇袍褂穿著。他內心更喜歡西裝，那代表著時髦與更先進的文明。言子夜對長袍的鐘愛，是出于對傳統文化的認同和歸屬感。

一襲長袍呈現出的蕭條美，一則是他長期浸染在古典文學中，身上有寧靜淡泊之氣，長袍的簡潔、素雅又增添了飄逸疏離之感;二則他教的文學史在學校里不被重視，是邊緣化的存在，長袍較之于西裝也是陳舊、不合時宜的存在。張愛玲用服裝揭示出人物的現實處境與內心堅守。

張愛玲筆下的人物總是在現實的泥潭里掙扎著謀生、謀愛，即便場景換到了美麗的大學校園，羅杰和言子夜這兩位四十多歲的大學教授也依然如此。

注 釋

[1]張愛玲.傾城之戀（張愛玲全集01）[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第102頁.

（作者單位：江蘇經貿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