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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議當代土家族小說創作中的河流書寫

2021-12-07 12:19
民族藝林 2021年1期
關鍵詞:龍船白河土家

(中央民族大學 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學院,北京 100081)

人類逐水而居,江河作為重要的生存空間,自然而然成了文學書寫的對象,河流貫穿于許多文學作品,寄托著作者對于原鄉的牽掛和感懷?!昂恿鳌币庀笤诟髅褡宓奈幕瘋鹘y中,都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而“少數民族文學中的河流意象不是自然客體從外部世界移入主體心理的那種簡單的、表象性的對象物,而是更接近原始意象,是用母語思維、一種直覺的方式表達對世界的認識,借助經驗和想象建構起來的空間性圖式?!盵1]

湘鄂渝黔交界區域,大致北到長江三峽,南抵沅水,東至澧水,西達烏江,其間奔流著清江、酉水河、龍船河等。在這廣袤的山河間,土家族世代繁衍生息,河流成為聯系山里山外的紐帶,土家人以一種赤子之心,去體味母親河的溫潤,也承受著母親河的洶涌。作為一種鄉土的空間,子民以河流為對象,訴說往事抒發情感,創作了大量的文學文藝作品。在當代土家族作家的小說創作中,許多作品以河流作為故事背景展開敘事,或是直接以河流為書寫對象,例如龍船河、白河、烏江、清江、酉水河等。本文以蔡測海、葉梅及田永紅三位作家部分作品為例,探討其對河流的書寫及對河流意象的構建,揭示以其為代表的作家對民族生命力量、文化傳統的詮釋,對本民族未來命運的思考。

一、奔流不息的生命之河

河流是一種生產生活的空間,江河日夜奔流,擁有蓬勃的生命力,恰如河岸邊生生不息的土家族人。河流提供物產,溝通山里山外,人們依靠河流謀求生計,因而我們說河流的生命,首先在于滋養了沿岸的民眾。

葉梅的中篇小說《撒憂的龍船河》,圍繞著一條龍船河追述了土家漢子覃老大及其妻子巴茶和客家女子蓮玉之間幾十年的情感糾葛。故事中的龍船河,是一條什么樣的河流呢?

那河看似纖細實際奇險刁鉆,河上礁石如水怪獠牙猙獰參差不齊,水流變幻莫測,時而深沉回旋織出串串漩渦,時而奔騰狂躁如一束束雪青的箭鏃。[2]

面對野性難馴的龍船河,土家人練就了獨特而艱苦的生存方式。追山趕豹、下河闖灘的覃老大和兄弟自祖上三代以來,依靠自己的勇氣和本領在龍船河上“走豌豆角”以謀生計。而作為一個在河邊長大的土家女子巴茶,自幼被祖祖當男娃來養,祖祖帶著她闖深山鉆密林去打獵,因而巴茶長得寬眉大眼健壯無比。對于龍船河,覃老大有時會覺得“河水溫潤如脂,游動時如依偎在先人的懷抱之中……河里有祖先流動的精液?!盵3]到了黃昏,“河上的晚霞燒成一片燦爛,寨子里寧靜又喧鬧,縷縷炊煙將一個個頑皮的放牛娃從河邊的草坡上喚回,牛羊哞哞地叫著溫順地依次走入圈里?!盵4]而在冬天,“龍船河蒙起一層脆弱的冰凌……當龍船河揚起尖利的北風,樹葉紛紛呼嘯著漫天飛揚的時候,老少都蜷在火塘邊懶洋洋地烤火?!盵5]無論艱苦卓絕,還是寧靜慵懶,葉梅以飽滿的情感和詩意的筆觸,勾勒了龍船河畔的生活場景。

與此類似的,田永紅在《走出峽谷的烏江》里講述了阿爹、秀秀及牯牯在烏江上行船謀生的故事。作者筆下的船俗稱“點點貓”,擁有比較獨特的造型。

船頭尖尖,船尾巴翹得高高的,仿佛鳥兒翹起翅膀要屙屎,中艙架席篷,行起來就像蜻蜓。[6]

一艘這樣的船就是一個家庭單位,無論春冬四季,一家老小都生活在船上,運輸打魚,撐篙劃槳,生火做飯,生兒育女,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千百年。不過在汽船進入烏江之后,江面上的生活變得越來越難了。而蔡測海筆下,生活在白河畔石板灘小鎮的人們,延續著砍柴、捕魚及賽龍船的寧靜生活,白河之于土家人,像是“老人一般的河,孩提一般的河……永遠那么潔凈,永遠年華似錦?!盵7]

河流不僅保障了人的物質生活,同時也養育了人的精神品格,它“作為源自自然物象的原始意象在文學作品中不斷重現,而且負載著越來越豐富的意蘊,從而引起人們情感上的共鳴?!盵8]面對著或溫潤或殘暴的河流,土家人對待生命有獨到的領悟,形成了豁達不羈的性情。龍船河這條男人河,練就了覃老大一身精赤鐵打的肌肉、粗壯的胳膊和天生自信樂觀的豪氣,行船拉纖時赤條條的身軀,張揚著生命力的蓬勃,正如他時常掛嘴邊的話一樣——“該死的卵朝天,不該死的萬萬年?!倍鵀踅乃舶研阈氵@樣的女子培養成另外一番模樣。

丫頭……也不乏烏江鎮上的女子那種野氣、潑辣。她們是粗獷的江水搖大的,身架骨是率直的山風吹硬的,嘴里吐出的話,也不全是甜的,還有辣的酸的澀的。[9]

在面對兩性之間的情愛和生死的時候,土家人展現得更多的是自由灑脫的原始生命偉力。覃老大與蓮玉的相好,在客家女看來是獻了貞潔就要結婚過日子,覃老大則覺得與未出門的女子相好相交,是自然而然的情感迸發。在《燃燒的烏江》里邊,春花和毛狗就是在烏江邊的苞谷林相好而私訂終身,他們的婚戀是火辣辣而不矯飾的。而秀秀沖破阿爹包辦婚姻的父權束縛,與戀人阿峰投河自盡的場景又是慘烈悲壯的。面對生死之時,石板灘小鎮上不會鳧水的大牛見義勇為,為了救寡婦而被河水所吞噬,最后葬于白河邊,對比那些在河邊見死不救的鸕鶿客,白河養育的大牛顯得格外高大。一條條生養了土家人的河流,見證著世代的繁衍,塑造著男人女人的性格,也接納著不同的命運消亡。在人與河的互動中,河不僅僅是日夜奔流的水,實際上已然是生命不息的象征,每一條河都是一條生命之河,持續的奔流或是短暫的枯竭,卻永遠充滿了勃勃生機。

二、綿延不絕的文化之河

一個民族賴以生存的河流是一條激蕩著民族文化的河流,河流的流動性承載了民眾的歲月流逝,也傳承著民族的民俗、文化和藝術,更是人們心靈棲息的精神家園。在土家族文學作品中,河流是自然和文化的統一,作家的民族文化意識不自覺地就傾注到了河流的書寫之中。

田永紅的作品,“立足于土家族和烏江流域,著眼于土家族的社會生活與土家族地區的山川風物,著力挖掘和熱情吟唱本民族的民族風情、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在他的創作中反映了本民族的文化,表現出了對族群生活的表象和普遍性的文化意象的思考?!盵10]《燃燒的烏江》講述的故事發生在五月份烏江邊苞谷和雜草瘋長之時,土家人的勞作在熱烈的薅草鑼鼓歌中鋪展開來。

洋荷坳土家人就要開始打酒,燒臘肉,推豆腐,蒸粑粑,聘請歌師來打薅草鑼鼓。[11]

春花就是在這樣的勞動場景里,認識了穿紅背心藍衣裙白頭帕黃彩巾的鼓手“毛狗”。她在姑姑家地里幫忙除草時,作為歌師的毛狗主動向她唱起山歌:

薅得好來薅得乖,妹像一朵山花開。十人見了九人愛,和尚見了不吃齋。[12]

而春花也大膽對唱:

唱得好來唱得乖,有條懶蟲等花開。香花開在高崖上,懶蟲手短摘不來。[13]

來來回回對唱幾個回合,兩人萌生了愛戀的火花,不久結婚生子。時過境遷,薅草鑼鼓歌隨著外出務工潮而漸漸變少了,毛狗迫于生計壓力,也跟著去剎廣掙錢,當烏江兩岸十幾里的苞谷林到了薅草時候,春花看著藍瑩瑩的烏江水,她時常想起“鑼鼓催動人勤勞,薅草薅過幾道梁”的歌聲,她的思念也如這山歌一般熱烈火辣。

《走出峽谷的烏江》則為我們呈現了烏江悠揚的漁歌,例如:

隔河看見牡丹開,好朵鮮花不過來。那天吹風又下雨,風吹牡丹過河來。[14]

這樣的漁歌挑逗著春心萌動的秀秀,也讓秀秀堅定了與阿峰一起在烏江上闖蕩出一番事業的決心。

而《撒憂的龍船河》為我們展示了撒爾嗬、梯瑪等土家文化事項,構建了一種神秘的狂歡空間。通過覃老大生死之間不斷切換的視角,龍船河畔鄉民在喪禮上跳“撒爾嗬”的場面不斷變換,作者以亡者視角描寫跳喪歌詞和舞蹈場面,如:

跳啊——跳啊,跳撒憂兒嗬哇——跳撒憂兒嗬哇……幾十條包著頭帕的土家漢子開始跳喪,場壩里燈光輝煌亮如白晝,大壇的酒搬上來了,大碗的肉盛上來了……笑逐顏開氣勢非凡地為覃老大送行。[15]

在中國傳統文化里,喪禮本應該是悲痛的,但土家族地區的喪舞跳了幾千年,“土家人對于知天命而善終的亡靈從不拋灑悲傷的眼淚……一切善終的人只是從這道門檻跨入了另一道門坎,因此只有熱烈歡快的歌舞才適合送行……這是一樁極大的樂事?!盵16]可見“撒爾嗬”是土家人“喪事喜辦”的獨特文化印記,是一場笑對死亡的狂歡。而覃老二作為土家族“梯瑪”的設定,為我們展現了土家族的原始崇拜。梯瑪是土家族的巫師,半人半鬼,紅白喜事都必須得請來。原始社會時期,梯瑪是部落首領,后來慢慢演變成宗教祭祀和跳擺手舞時候出現的專門的神職人員。梯瑪的存在,讓龍船河邊的故事顯出了幾絲神秘的氣息。此外,葉梅還將土家族祖先廩君神話、主管山岳生靈的梅山神獻祭傳說、巴蔓子將軍的英雄傳說,以及過趕年、吃烘鍋等民俗事項通過一條龍船河展現出來,構建起了有別于客家人的民族生活圖景和文化空間。

蔡測海筆下的白河靜謐而美好,作者通過一個“他者”——知青洛杉的角度,展現了石板灘寨人在端午節時白河上賽龍船的熱鬧場景,也借知青之口,記述了白河邊土家人迷信落后的文化形態,意欲為土家人的歷史文化記載做一些貢獻。作者既贊揚了如本地人大牛那般的善良樸素,貶斥了山外客的世故冷漠,同時痛心于當地人把讀書看作一種災難的愚昧封閉,進而提出自己的見解,即“一個民族沒有文化,就像金礦一樣,會被砂石越埋越深?!盵17]此時的白河,傾注的是作者對于民族文化命運的思考。

三、革故鼎新的歷史之河

“河流聯結著深層的民族文化和民族審美意識,暗示著民族的過去,也預示著民族未來的情感走向?!盵18]在全球化和城市化加速發展的背景下,傳統社會不斷遭遇現代化沖擊,作家越來越關注本民族將走向何方的問題,善借鄉土之事物表達著自己的關切。由于河流具有流動性,族群漫長的歷史隨著波濤流向現在和未來,在一定意義上,它是連接傳統與現代的隱喻。因而,作家筆下的河,其實也是對于民族歷史由來與未來走向的書寫。

蔡測海對于民族命運的關注比較集中,在其作品中常有主人公“出走”的命運主題。以《遠處的伐木聲》[19]為例,在古木河邊長大的老桂木匠女兒陽春,她不僅離開了父親,也離開了既是父親掌墨師接班人又是未婚夫的橋橋,從此岸渡過古木河到了彼岸,跟著泥瓦匠水生順著河流離家出走,漂到城里去闖蕩拼搏。古木河是沉寂不變的傳統,是映照小天地與大世界的銅鏡,更是走出小天地走向大世界的通道。一條古木河貫穿故事始終,河的兩岸代表了在時代潮流中隔河而立的雙方,此岸代表守舊之岸,彼岸象征革新之岸,陽春離家出走即代表了作者對于民族歷史走向的思考。而《白河》里邊,作為外來人的知青洛杉,面對著靜靜的白河和寧愿在“平和的自然中過寧靜日子”的石板灘人,他選擇留下來,一方面是為了在這里教書育人;另一方面是大量搜集方志,沿著白河實地考察,只為了“研究聚居在白河流域自稱畢茲卡的土家人的歷史,他們的歷史幾乎沒有文字記載?!盵20]作者書寫的石板灘,也正是對于封閉落后的傳統土家山寨如何在文化傳承和教育中求變的思考。

相似的,在《走出峽谷的烏江》里邊,秀秀本來被阿爹許給了牯牯,他們在烏江上行船生活多年,這本是木已成舟的事情。只因現代浪潮的席卷,秀秀不再安分于在一條破敗的“點點貓”上過完一生,她有更高遠的目標和理想。高考落榜的阿峰,在烏江上開汽船搞運輸做生意,他不拘泥于祖祖輩輩劃“點點貓”的桎梏,在江邊建起了運輸公司大樓和碼頭。秀秀認為“牯牯像拉破車的牛出憨力,死腦筋;而阿峰是個精靈鬼,點子多,討人喜歡?!盵21]然而,這一切都在阿爹的強迫和牯牯的暴力之下化為烏有,秀秀只能抱著將死的阿峰一起沖向黑夜籠罩的烏江殉情。故事的結局是悲情的,卻鮮明地道出作者對于守舊還是求新的態度。

四、結語

土家族文學作品中的河流書寫總是與民族特定的社會生活聯系在一起,同時也是文化歷史延續的空間。河流是自然世界的組成,也是生活的精神故鄉,人們以生命的體驗書寫著各自的河流,賦予了它們不同的內涵,無論是借以展現民族生命力的盎然,還是民族文化傳統的厚重,抑或是思索民族歷史前途等,都讓大江小河變得立體豐滿,而以河流為代表的土家鄉土空間的存在,將會讓河流的書寫成為永不衰減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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