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卦的倫理意義

文 平(湖南文理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 常德 415000)

《周易》的第三卦是“屯”，讀作水雷屯，坎上震下。屯卦象征事物的初生與萌芽?！缎蜇浴氛f“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故受之以屯?！蓖驼?，盈也?！峨s卦》說：“屯見而不失其居?！蓖驼?，物之始生也；屯者，物之初生也。故屯象征初生，像種子萌芽，破土而出，萌生、破土多有艱難，所以有“難”義。初生之物應當強根固本，不可輕動。但此時也是王者建功立業的時候，所以應該堅定信念，積極進取，不可安居無事?？偟膩碚f，屯卦緊接天地初生的乾卦和坤卦，主要表現的是困難和艱辛。文章將從卦辭解說、傳統爻位與卦變成象和存在境遇幾個方面來闡述如何對待屯卦所象征的人生蹇難，以期引起我們對所處世界的深入思考和開顯出某種對于生命領悟的智慧。

一

屯卦卦辭曰：“元亨，利貞?！薄霸嗒q言至為亨通；利貞，利于守正。此謂事物初生、正待成長，故其勢至為亨通；但初生之物應當正其根本、固其體質，故又利于守正?！盵1]這是對于屯卦卦辭的普適性解釋，但是元亨和利貞應該具有互為條件的關系，即至為亨通則有利于守正，或者說利于守正則會達到至為亨通。這個解釋實則是把二者融合起來，是一體兩面的東西：至為亨通的道路肯定不是一蹴而就的，這個解決問題的過程也就是利于貞正，即持守正道；持守正道則自然而然帶來了至為亨通的結果。當然，這是可以質疑的，亨通而不持守正道，其道定不長久，因而所謂亨通只是暫時的，不是真正的亨通；持守正道而沒有至為亨通，那可能是缺少其他條件，但持正的內在價值并不因此而減少一點。在這里，德性作為一個聯系世界的要素是內在地被給與的，換句話說，“貞”的德性是某種先驗的東西，是上天給予每個人的，它不是用來分析的，而是用來實行的。它不能用某種外在的標準來評判，它是它自身的評判標準，但這并不妨礙持守正道的先驗德性要求與外在世界的溝通和聯絡。這一點，充分地體現在屯卦之前的乾坤二卦之中，正是乾卦的創生原則和坤卦的終成原則把先驗德性和人生世界融合起來，使個體生命在與非本真狀態的斗爭中成其自身?！懊總€東西能在乾道變化中正其性，正其命，它就可以站得住，它就能成其為個體?！盵2]14眾多個體構成世界，而世界是一個德性過程的展開，“從元亨見‘大哉乾元’；從利貞見‘至哉坤元’，《易經》從這兩個原則講一終始過程?！盵2]14這恰是《周易》所提供的德性文化精神的要義。

《周易》有“元亨利貞”卦辭的只有六卦，分別是：乾、屯、隨、臨、無妄、革。這六卦有四個共同的特征：一是初爻皆為陽爻。二是上下經卦無艮巽二卦。三是下卦為陽儀四卦，即初爻都為乾陽，這一點與第一點類同，區別在于第一點只講陽爻，而這里是從太極兩分的過程來看待。四是各卦《彖》辭均有“大亨以正”之類的大視野和大格局。綜合來看，這幾卦都處于運動發展、待人處事的關鍵時期。在這個時期，不按照規律辦事、不心存敬畏之心、不懷有道德正義是會有大失敗的。初爻皆陽是一種預示：一方面講事實，都處在危急關頭，人們往往容易冒動躁進，所以需要合理調整思想和行為；一方面講應該，越是危難時刻越應該有所為，不應該縮頭縮尾，弘毅道遠方為君子本色，但是有所為是講究方法的，待時而動的無為也可以是有所為，時機來時即可行動。再看無艮巽卦，艮為停止，巽為順從，都不是這幾卦所當為，強調一定要有所作為。例如隨卦并非一味順從，它的意思是要跟從君子而非小人，這種選擇是非常重要的。這幾卦的下卦分別為陽儀四卦乾兌離震，和初爻皆陽聯系起來看，仍然是要求君子擇機而行，因為是乾陽居初而有沉潛之象，因而有強調精神上的斗爭性的一面，乾卦即是其突出代表，乾之初九雖為潛龍，但已然蘊含著乾元的位格躍遷。

各卦《彖辭》均有“大亨以正”的言辭，揭示結果將會是循道而行，大為亨通，但前提是不畏艱難、審時度勢，相機而動。其實六十四卦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意思，就是要合理地進德修業，只不過這六卦比較強調這一點而已。它也不得不強調，因為這幾卦所寓示的危機或者說是一種責任已然擺在面前了，需要做點什么來改變現狀。比如臨卦要求合理監政，無妄卦則認為應該正確看待災禍，革卦講求革故鼎新，而屯卦則說：“元亨，利貞?！庇终f：“勿用有攸往。利建侯?！边@是說困難一旦被克服，就會迎來一派祥和，這在屯卦尤其明顯，所以其《彖》曰：“屯，剛柔始交而難生。動乎險中，大亨貞。雷雨之動滿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寧?！边@是說越是在艱難的時候就越是要有擔當，這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可貴之處。當突破這些艱難困苦的時候，希望才會呈現出來。若是還看不到希望也不宜太在意，因為克服困難本身就是價值，是內在的，改變現狀的希望是隨之而來的結果，是自然而然的伴隨情況而已。當然，一般情況下，困難的克服就意味著現狀的改變，屯卦只是象征性地告訴你盲動不行，正確地分析情況之后而行仍然有困難，而我們要做的就是理性對待，迎難而上?！蹲髠鳌は骞拍辍份d：穆姜釋隨卦卦辭，讀“元、亨、利、貞”，以元為仁，以亨為禮，以利為義，以貞為正，稱之為“四德”，賦予了元亨利貞以道德規范的涵義[3]569。穆姜以德性而不是卦爻辭來預測吉兇恰恰說明了《周易》的預測性是需要德性的保證的?！吨芤住芬恢倍荚谡宫F這種德義在先的原則，除《左傳》穆姜以道德德性解說元亨利貞之外，《左傳·昭公十二年》記載：“南蒯之將叛也”一事，說明了占蓍的結果是在德義的范圍之內進行的。魯國季平子的家臣南蒯想要反叛季平子，“枚筮之，遇坤之比，曰黃裳元吉”，南蒯以為大吉，就去問子服惠伯。子服惠伯卻以黃裳雖然是中正之色，但是要行不義之事就會必然失敗來解釋[3]924。

自孔穎達始，元亨利貞開始具有本體性和過程性的統一。唐代孔穎達《周易正義》引《子夏傳》說：“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貞，正也?！闭J為乾卦“四德”意味著陽氣始生萬物，物生而通順，能使萬物和諧，并且堅固而得其終[4]19。宋代程頤在所著《易傳》中，依據孔說，將此四字解釋為“元者萬物之始，亨者萬物之長，利者萬物之遂，貞者萬物之成?！盵5]以元亨利貞為天道生長萬物的四種德行。朱熹將此元亨利貞四德解釋為春夏秋冬之理，表現為萬物從生長到成熟四個階段，即物之生為元，物之長為亨，物之成為利，物之熟為貞。這四個階段是周而復始的[6]。牟宗三說：“‘元、亨、利、貞’代表一個過程，四個階段，靜態講就叫做‘四德’?！?、亨、利、貞’整個過程就藏有兩個原則，創生原則從‘元亨’二字看出來，終成原則從‘利貞’二字看出來。元亨里面就藏有創生原則，利貞里面就藏有終成原則?！盵2]12所謂原則，即可以將本體和過程統一起來的東西，其本質是形上的。牟宗三所說創生和終成原則實際上是統一于乾元的創生健行之德，從根本上把元亨利貞歸結于先驗德性了。李澤厚在《己卯五說》中談到國家政治當遵循經濟發展、人民自由、社會正義和政治民主的過程，其雖未引用元亨利貞之說，但精神頗同。李氏所言是原則性和靈活性統一的“度”的精神，可以說是把元亨利貞活性化和自由化了，“我并不把這四個方面(引者注：經濟發展、人民自由、社會正義和政治民主)看作截然劃開的歷史階段，但認為它們雖是相互滲透、緊相聯系，卻又仍可分出輕重緩急先后順序(包括時間順序)的課題、工作和‘任務’?！盵7]可以說，元亨利貞化為某種策略和綱領是可以不遵循時間順序的，但其價值排序還是存在的。從以上可見，屯卦卦辭所說元亨利貞實際上可以看做行事之綱領，雖然從象數和爻辭上看存在很多危險，但屯卦卦辭已經提綱挈領地暗示了時間性的進路，確保了其獨特的進德修業的特色。盡管如此，屯卦作為六十四卦的第三卦，它的元亨利貞在價值上是不如乾卦的，《周易正義》說：“‘屯’之四德，劣于‘乾’之四德，故屯乃元亨，亨乃利貞?！牡?，無所不包。此即‘勿用有攸往’，又別言‘利建侯’，不如乾之無所不利?！盵4]86這說出了屯卦和乾卦的區別，當然也點出了屯卦獨特的開創性的一面?！跺鑲鳌氛f：“屯，剛柔始交而難生，動乎險中，大亨貞。雷雨之動滿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寧?！蓖椭畡側崾冀?，當然趕不上乾的天馬行空?！断蟆吩唬骸霸评?，屯。君子以經綸?！边@就正好指出了屯卦的特殊意義：君子正好利用機會，排除萬難，化危為機，以此建功立業。

二

當代易學家潘雨廷在解釋屯卦卦辭虞翻注“坎二之初”時說：“唯屯蒙二卦，雖反復不衰，仍可兼從臨觀來，與頤坎同，故亦不從其例。若屯取坎來，與荀氏同，定系古說也?！盵8]34潘氏認為，在卦變體系上如三國易學家虞翻主張的，屯卦應從坎卦而來，雖然從卦變體系的嚴密性而言屯卦應遵臨觀二卦，但從坎卦來更能得屯之旨，坎為險，初二兩爻剛柔始交，交而得正，正合元亨利貞的大義。此時當擇機而動，如果屯卦初爻一味與四爻相應，則變為萃卦，萃卦初爻說“乃亂乃萃”，亂象即會呈現。如守住內卦，則初爻“初剛難拔”，有“利建侯”的底氣。再看其爻辭，爻辭是對卦辭的階段性描述，有不少精到的地方：初九，“磐桓，利居貞。利建侯?！薄断蟆吩唬骸半m磐桓，志行正也。以貴下賤，大得民也?！逼浯笠馐牵合衽褪突副韴远ú灰?，堅持下去，抓緊建立內部機構。如果力量薄弱，就不要采取進攻性行動。這里的德性啟示是：意堅志達、心安行備。屯卦的初九十分重要，初九為陽爻，也是全卦的乾元復初之象(初爻至四爻體復卦)?？梢哉f，初九一開始就被賦予了責任和使命，初九雖然不知道前行之路有如何的困苦，乾元之意志是具備的。但意志具備只是前行的必要條件，尚有其他條件應予重視：上下團結而使其意志暢達；遇到不同的困難應能安撫群眾；前行的必備物資和心理動員應該提前預備等等。虞翻說初九“慎密不出”，潘雨廷的解釋是上體坎險，上互艮止，下體震卦，有動而未動之象，故初九有“盤桓”之義?！巴陀煽瞾?，坎初得正為節，節二正為屯，故屯初之利居貞，謂節初之不出戶庭?！盵8]35屯卦自坎卦來，坎卦初二續變為屯卦，變初時為節卦，因而節卦是屯卦的先聲，所以屯卦的初九“利居貞”與節卦的初九“不出戶庭”是相對應的。

六二，“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薄断蟆吩唬骸傲y，乘剛也。十年乃字，反常也?！贝笾率钦f：有時駐守，有時難行不進，有時又乘馬調動。不是盜匪，而是求婚者。女子堅持不嫁，到十年就嫁。這是一種比喻，《周易正義》說：“志在乎五，不從于初?！盵4]91六二爻志向在五爻，不受初爻的威逼利誘。其德性啟示為：正視坎坷，初心在握。潘氏認為，下震為馬，下互上互分別是坤卦和艮卦，即迷而止，因此徘徊不前，六二之難可知。六三失位，下互坤為十年(納甲數。坤納乙癸，癸為十，故坤數為十)，六三得正則下體上互均為離卦，離為大腹之象，如此破坤破十，“十年乃字”[8]37。

六三，“即鹿無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薄断蟆吩唬骸凹绰篃o虞，以從禽也。君子舍之，往吝窮也?！边@是說追鹿沒有準備，進入林中，不如放棄，前進則不恰當?！吨芤渍x》說：“見路之易，不揆其志”[4]92，君子前進之中發現不對，就應該及時回頭。其德性寓意為：遠離誘惑，及時進退。潘氏認為“鹿，麓古通”“當下參坤為兕虎，下卦震為麋鹿，上參艮為狐狼?！盵8]38這是以坤為虎，以震為鹿，以艮為狼的象釋，無虞而即鹿，當然不會有收獲。

六四，“乘馬班如，求婚媾。往吉，無不利?！薄断蟆吩唬骸扒蠖?，明也?！逼湟鉃椋河袝r又乘馬調動，是來求婚。往前進就吉利，沒有不利的事?！吨芤渍x》說四爻明白初爻和二爻的關系，二爻志在五爻，因此而判斷可與初爻友好，“知初納己，知二不害己志，是其明矣”[4]94。其德性寓意為：頭腦清醒，當斷則斷。潘氏說：“三已變正，下參坎為馬，四在三上，故乘三為乘馬。又下參坎為險，謂馬在險中，故班如而不進也”[8]39。所謂三已變正，是說三爻不當位，變正之后有乘馬班如之象。從初爻盤桓、二爻班如、三爻無功而返到四爻仍然班如，可見屯卦確實困難重重，在這種情況下唯一能帶領我們扛下去的只有理性對待境遇，耐心等待時機。

九五，“屯其膏，小，貞吉；大，貞兇?！薄断蟆吩唬骸巴推涓?，施未光也?！逼湟鉃椋和途塾椭?，積蓄力量，短期堅持吉利，長期堅持下去有兇險?！吨芤渍x》認為五爻應心系二爻，并且要恢弘博施，若無高尚德行則行不久遠?！俺黾{之吝謂之有司，是小正為吉。若大人不能恢弘博施，是大正為兇?！盵4]95其德性寓意為：信義為金，胸懷天下。所謂膏，是指上體坎卦為雨水為膏。三爻不正，則下互不為坎，上體云雨不能貫徹，因而有屯其膏之喻，“未正則上卦坎水未施，故曰屯其膏?！盵8]39五爻吉兇的關鍵其實是在三爻，經過初二三四，五爻仍然在積蓄力量，不能因為處于尊貴的位置就能肆意而為。三爻變正，則上下貫通，五與二相應，也就把已經過去的種種困難和壓抑變成了經歷和財富。很明顯，三爻處于全卦核心，但實際上三爻尚不能變正，因此要繼續負重前行。三爻要變正，已然是五爻行往上爻之后，經過旁通漸變而達到了。這一爻的境遇實際上是在要求上下同心，五爻必須放下身段方有同心同力取得勝利的希望。

上六，“乘馬班如，泣血漣如?！薄断蟆吩唬骸捌獫i如，何可長也?！逼湟鉃檎{動軍馬，流淚出血，痛哭不止。這一爻讓人相信是出于善意，就不得不忍受屈辱和刁難?！吨芤渍x》認為上六處危險之境，行無所適?！疤庪U難之極，而下無應援，若欲前進，即無所之適?！盵4]95其德性啟示是：處窮守中，待時而變。潘氏說：“上卦坎為馬，上六乘九五為乘馬。下卦震為行，上參艮為止，為行而又止，故班如也?！盵8]39仍然是以坎為馬，上六陰爻乘凌陽爻而致吝。上六《象》辭“何可長也”，從屯卦的綜卦蒙卦而言，經過艱難困苦，終于懂得需要教育和啟蒙才能走向強大；從屯卦的旁通卦鼎卦而言，革故鼎新方能不斷開拓，不斷呈現新的氣象。屯卦是勝利過程的開端，也是磨練意志的開端。

三

正如《序卦》和《雜卦》所言，屯卦是處在天地草創的關鍵節點，屯卦上坎下震，外卦或者說上卦兇險，而內卦或者說下卦處運動之勢，意為朝向兇咎。沒有人愿意走向兇險，但某個歷史階段的勢頭呈現出了一定的兇險。這既是一種不得不，同時也是一種必須。所謂“不得不”是指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所謂“必須”是人作為人，人作為理性的存在者可以謀劃自身的發展，當人顯現出我必須要迎難而上的意志的時候，困難已經在心之外，這恰好寓示著一種本體意境。海德格爾說，此在處于存在和時間的“顯明狀”之中，但是這種“顯明狀”與神秘、真理和謬誤相關，人只有對自己的生存、世界萬物進行全方位的思考和體驗，人才不會“對存在遺忘”，從而進一步喪失存在的家園?！爸挥斜慌袛嘀铩┰健@明狀’而走向我們時，只有人能夠把這些物本身作為他下判斷時的指導時，即是說，只有人與物一起處于‘顯明狀’中時，才可能達到物與關于它的判斷的接近或一致?！盵9]23屯卦以其地位的特殊性，向人們展示了這種可能喪失“顯明狀”的危險的圖景：人們關心的是眼前的外部的危難，并沒有把危難看作認識真理、去蔽向前的絕好的契機?？藏砸蚱湮ｋU而充滿契機，它“允讓”人們進入“此在”的“自由”之中，這就是震卦的動力保證。雖然震卦的德性是起動，但在六畫卦之中，它一定面對為何起動和因何起動的問題。在這里，“為何”并不是“為了何”，這個世界并沒有為了危險而迎上的道理，也沒有為了明白一個道理而創造危險的事理，“為何”是對獨特境遇的人和世界如此這般地存在的發問。發問將人和物帶進一個存在的“顯明狀”之中，“帶進”只是一種“允讓”，這是自由的人和人的自由所賦予的力量，它聯系著世界和全體?！斑@里所說的‘自由’是一種特殊意義上的東西，指的就是那種‘允讓’。這一術語意味著人關切他周圍的物并把它們作為它們自身，而且把它們、在它們當中的他自己和他的同胞都看作‘在者’?！盵9]23-24因此，真理是一種與自身的他者共同開啟和顯露的狀態，人只有秉持乾元復初的初心(屯卦初九爻)，才能保持“允讓”的合法性和持續性(由初爻而至上爻的盤桓和班如的體驗)，時間才得以真正展開，存在的真正本質才能示現和開顯。

同時，隱退和遮蔽也在發生。當屯卦初九欲與四爻相應時，下互坤卦和上互艮卦可能使其迷失。又或者，當初九欲進階二爻之時，即進入長期(十年乃字)的“乘馬班如”狀態，這時人很容易意識到在世的時間，而本真狀態的時間即擦身而過，“把時間的本質還原為人的本源存在狀態，因為這種存在既是向生存在，也是向死存在，所以可以理解為本真的‘生死之間’?！盵10]因此，不能在“出生入死”(如屯卦所揭示之極限狀態)之中真正領悟生死即人生與世界的關聯，即不能從已經在世界中的此在通過非本真時段綻出本真狀態，從而意會到向來與“我”在一起的還有作為整體之一分子的先行于自身的源始境域和作為寓于世內存在者的存在。如果用中國傳統哲學術語講，則是某種“萬物一體”的境界?？梢?，存在的隱退和遮蔽與存在的敞亮和去蔽是同時發生的，如果意識定點只能關注在世界之中的狀態，那么先行于自身和寓于世內的存在將由在場轉向消隱而自行遮蔽，在這個意義上，屯卦的元亨利貞是在中華文化語境上引發人對于自身的源始境域的契會，即是通過不同的人生境遇的探索而達至人的原始的基本存在狀態，它所描繪的實則是德語詞“Ereignis”，該詞由張祥龍先生譯為“緣構”[11]，是海德格爾后期思想的一個核心概念，海德格爾認為通過揭示“Ereignis”的原發意境，才能達至通向真正之存在的澄明境域的有效途徑。

在《周易》中，“Ereignis”的原發境域體現在包括乾坤二卦在內的生活世界的種種境遇之中。境遇不同于境域，境遇是現實的、當下的和具時性的，而境域主要是一種對于本體的描述，它是理想的、本真的和超越的，在易道中二者并不隔離而是相互聯通。在六十四卦中，乾坤二卦是緣構境域的本體呈現，乾卦和坤卦的健行創生、和德終成的精神和原則傾注在最初的屯卦之中，開始形成形態各異的倫理境遇。除了本體乾坤，屯卦因之成為六十四卦中乾元復初循環的第一個重要環節。屯卦重險，屯卦之險主要在上卦坎卦，如前述，坎卦作為某種對于緣構的保證，它將此在、在者與在溝通起來，而震卦走向坎卦的過程，也就是乾卦和坤卦的初始運動本意，它給“真理”的揭示以可能性：“真理”是對存在的開啟，而存在是進入此開啟之端的本真時間和非本真時間相互交織的顯露。對于坎卦的可能的非真理本質的克服也就是三爻變正所得重重離卦(上互和下體)對于世界的驚詫：事物居然能夠作為它們之所是而被關照！離卦有顯明照耀之象，三爻正則全體既濟卦，這時作為下互和下卦的離卦成為通向本真狀態的關鍵點。成既濟定之前離象不現，但不現并不意味著不能通達，恰恰相反，離象不現為主體的領悟創造了契機：一旦主體領悟到自身即是世界，世界即是自身的時候，離卦也就隨著出現，而離卦的出現則一定是在某個階段和位置，在某種機緣之中。

在屯卦里，坎卦的允讓使震卦把物作為它本身來對待，因而獲得一種真正的自由?！白杂墒侵溉税炎陨韼肽莾炔康摹恢谩?這種帶入在更多時候是無意識的)，而且把他所關涉之物(人和非人)作為它們本身?！盵9]29因此只有當人學會如其所是地看待物，人所潛在地生存于其中的這個世界才會真正“敞開”。然而人只是有可能由此在進入存在，這源于“先于存在的非存在”(先行于自身的源始境域)的神秘性以及人類認知的某種偏差，因此，充分感悟到乾坤世界的原初創造在屯卦之中的展現，人才能回復到真正的人本身，非本真時間才能真正聯通本真時間，才能使文明與歷史不只是現象，而是本真的一種可能。在這里，人所關心的不是任何特定的物，而是整體中的一切在者。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說真理即整體，這在海德格爾看來真理就是“對整體中的物的敞開”[9]32，海氏通過自己特別的思想構造使西方邏輯與中國悟思結合起來，在這里，人能夠以一種“客觀”的方式看待世界。這頗同于張載“四為”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對《屯》卦的原倫理(源發的基本的倫理狀態)的本體分析我們也能看到這一點?？偠灾?，以萬物一體的思想領悟世界，以民胞物與的態度對待世界，以克艱濟時的行為感通世界，我們才有可能進入“存在”的敞亮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