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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歷史現場”:朝鮮文人李鼎受《游燕錄》中的“洪景來之亂”

2021-12-27 08:52
理論學刊 2021年1期
關鍵詞:定州朝鮮

巴 揚

(山東青年政治學院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3)

1812年1月,朝鮮平安道龍岡縣人洪景來帶領關西地區的中下層民眾,在清川江以北發動了一場長達5個月的反抗運動,史書稱之為“洪景來之亂”。無論從持續的時間還是運動的規模來看,“洪景來之亂”都無法與后期的“東學農民運動”相比,但這場反抗運動暴露了掩蓋在安定政局下的階級矛盾,對綿延四百余年的朝鮮李朝來說是一次不小的沖擊。如果說“東學農民運動”是19世紀朝鮮農民運動的頂峰,那么“洪景來之亂”則吹響了19世紀朝鮮中下層民眾反抗運動的號角(1)參與“洪景來之亂”的大部分是農民、礦工、手工業者等下層民眾,也有少部分屬于沒落貴族、地主、商人等。,自此朝鮮積重難返,一步步走向衰落。

1637年,清朝與朝鮮建立“冊封—朝貢”關系。清朝定都北京后,朝鮮便每年都向北京派遣使臣,尤其是到了雍正朝之后,隨著相互關系的穩定,“貢路、使行次數、駐京朝鮮館舍等相關事務已成為定例”(2)孫成旭:《19世紀朝鮮赴京使行考》,《東北史地》2014年第4期。。朝鮮方面,每年除有賀冬至、賀正朔、賀圣節、納歲幣等固定的朝貢使臣赴京外,還有多種不定期使臣來中國。1811年12月,朝鮮冬至兼謝恩使行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離開漢陽,前往清朝。此次使行的正使是曹允大,副使是李文會,書狀官是韓佑儀,韓佑儀的遠親李鼎受作為一般士人隨韓佑儀參加了此次使行。使行隊伍自1812年11月出發,次年3月由中國返回,其間正值“洪景來之亂”爆發。身在異國的使臣們聽到消息后萬分震驚,不斷通過朝鮮傳來的邸報關注著國內局勢。李鼎受則在其使行記錄中詳細記錄了事件的經過,以及自己對運動首領和作為鎮壓者的朝鮮官員的評價。他的使行記錄經整理后被命名為《游燕錄》,其中關于“洪景來之亂”的記載主要集中在第6—11卷?!昂榫皝碇畞y”被平息后,朝鮮于1812年8月和11月又先后兩次向清朝派遣了使行,不過這兩次使行人員撰寫的記錄中均未言及“洪景來之亂”,而與李鼎受一起出使清朝的其他使臣也未曾留下關于“洪景來之亂”的具體記述,因此,《游燕錄》就成了第一時間記敘“洪景來之亂”的出使記錄,對于彌補史書記載無疑具有重要價值。有鑒于此,本文以李鼎受的《游燕錄》為對象,通過分析其中對“洪景來之亂”的記錄與所作的相關評價,探析作者的敘事方式及其對這一歷史事件的感知,以及李鼎受之后“洪景來之亂”究竟是如何被敘述、被改寫的(3)目前學界關于“洪景來之亂”的研究成果,最早的應是柳樹人所撰《朝鮮李朝的農民起義——首次舉起烽火的“洪景來之亂”》(《歷史教學》1952年第5期),該文對“洪景來之亂”的政治背景、發生原因、事前計劃、大致經過等作了闡述,通過中國知網檢索可知,這也是國內期刊發表的唯一一篇專門探討“洪景來之亂”的學術論文。之后,1967年,韓國學者李丙燾在《洪景來之亂與定州城圖》(《白山學報》1967年第3期)一文中,圍繞新發現的一幅定州城圖,詳細敘述了“洪景來之亂”中最后一場戰役的全過程。該文可看作是韓國學者研究“洪景來之亂”的發軔之作。在李丙燾之后,韓國學者樸賢謀、李在鳳、金善敏等從不同視角,圍繞“洪景來之亂”爆發的原因、經過、影響、朝廷的應對方式,以及后人的評價等,作出了各自的解讀和分析。除此之外,鄭煥國在《觀察洪景來之亂的視角》(《韓國語文學研究》2010年總第55期)一文中,把以“洪景來之亂”為背景創作的作品作為研究對象,從文學角度揭示了視域變化所帶來的敘事方式的變化;宋河俊則在《洪景來之亂的記憶與文學形象化》(《西江人文論叢》2017年總第50期)一文中,通過回顧“洪景來之亂”親歷者留下的記錄,揭示了文學作品與歷史記憶的關系。不過,上述成果均未將使行記錄納入研究的視野。直到2019年,樸賢美第一個注意到了《游燕錄》的重要價值,在《19世紀燕行錄中的洪景來之亂和‘西北’地域》(《韓國漢文學研究》2019年第4期)一文中指出“《游燕錄》是首次記錄洪景來之亂的使行記錄”,并以《游燕錄》為文本,著重分析了李鼎受所采用的“目擊者陳述”的敘述方式及其對洪景來等人活動區域的空間詮釋。。

一、“洪景來之亂”始末與《游燕錄》所記見聞

19世紀前期,朝鮮李朝王權衰微,輔佐純祖的外戚金祖淳把持朝政,勢道政治(4)“勢道政治”系指當時朝鮮由權臣當道把持朝政、特別是外戚專權的局面。盛行。經濟方面,朝鮮施行三政(即“田政”“軍政”“還政”)政策,勞動人民的各種賦稅負擔不斷加重。1809年,朝鮮發生嚴重旱災,境內全面饑荒;1810年,義州又發生水災,1700余戶百姓流離失所,下層民眾的生存受到嚴重威脅。萬般無奈之下,走向破產邊緣的人們或成為流民到處討飯,或拿起武器聚集起來,成為威脅統治階級的一股力量?!昂榫皝碇畞y”就是在這樣一種社會背景下爆發的。

洪景來是高麗時期南陽洪氏的后裔,正祖四年(1780)出生于平安道龍岡縣。1798年,年滿18歲的他參加了司馬試并順利通過,但是由于出身問題而未能踏入仕途。后來他到了嘉山郡多福洞,組織禹君則、李禧著、金士用等人,以挖掘金礦的名義召集壯丁,偷偷制造武器,籌謀舉兵起事。洪景來原定于1812年2月2日起事,不料1月30日晚他們在多福洞集結的事情被宣川副使金益淳發現,為避免節外生枝,起事遂被提前到了1月31日。

1812年1月31日深夜,洪景來將全部人馬分成南進軍和北進軍兩路,南進軍攻打嘉山,由洪景來、禹君則、李禧著、洪總角指揮;北進軍攻打郭山,由金士用、李其初、金昌始指揮。以此為標志,“洪景來之亂”正式爆發(5)樸賢謀在所撰《通過洪景來之亂看19世紀朝鮮的政治》(《韓國東洋政治思想史研究》2005年第4期)一文中認為,“洪景來之亂”之所以爆發,原因很多,其中包括受到《鄭鑒錄》宣揚末世降臨、真人鄭氏將取代李氏成為國王等內容的影響,以及包括平安道在內的西北地區向來不受朝廷待見、人們普遍心懷不滿等因素。。之后,洪景來的隊伍繼續兵分兩路,南路以嘉山、博川為中心,北路以郭山、宣川為中心。在洪景來、金士用等人的指揮下,兩路人馬勢如破竹、所向披靡,在很短時間內,除去龜城、寧邊、義州之外,清川江以北8個郡邑依次被攻克。

洪景來起事后的第五天,也就是2月4日,嘉山陷落的消息才傳到漢陽(6)1812年2月2日,平安道兵使曾上奏朝廷,但奏報的內容并未涉及洪景來攻陷嘉山等具體事宜,直到2月4日,平安道兵使才將嘉山淪陷、郡守殞命的確切消息奏告了朝廷?!都冏鎸嶄洝?純祖十一年十二月二十日)記載:“平安兵使李海愚密啟,今十八日四更后,營下民人忽然波動,填街出城,日出后稍安。繼有博川郡守任圣皐私書送校,言捉得邑民康麟,查問則招,言嘉山出身李禧著以清北富民,數年前移居于大定江邊多福洞深僻處,以采金之利招募人丁。故至其處,則數多軍兵衣黑戴青,而有槍刃旗幟之屬,又有馬匹屯聚云?!庇址Q:“土賊犯嘉山郡,郡守鄭蓍死之。平安兵使啟,言嘉山郡守鄭蓍已被賊鋒所害,而賊徒因向南路至博川境津頭屯聚,距臣營不過三十里云?!?。朝廷極為震驚,立即在漢陽設立兩西巡撫營作為大本營,任命李堯憲為兩西巡撫,坐鎮漢陽;任命樸基豐為巡撫中軍兼先鋒,率官兵出征平叛。1812年2月11日,洪景來率眾攻打安州,安州牧使和兵使一面嚴加防守,一面請求官兵支援。朝廷官兵與洪景來的隊伍展開了第一次正面交戰,結果洪景來的隊伍不敵官兵,不得不撤回到定州。官兵乘勝追擊,接連收復博川、嘉山,并于次年2月15日屯兵于定州城外。很快,李海生任大中軍,率領李儒秀、尹郁烈等與趕來支援的巡撫中軍李鼎會對洪景來的隊伍形成合圍之勢。17日,官兵發動進攻,尹郁烈、吳致壽、李永植等帶領一部分官兵繞過定州,來到位于定州西北方的郭山,合力擊破了盤踞在郭山的洪景來的隊伍,切斷了洪景來的北方后援。此后,不少地方也紛紛建立起各自的武裝力量,與官兵形成合力,其中義州的金見臣、許沆和定州的玄仁福最為踴躍。金見臣、許沆率領各自的武裝力量次第收復了龍川、西林城、東林城、鐵山等地,尹郁烈、吳致壽則率官兵收復了宣川,加上之前收復的博川、嘉山、郭山,可以說,除了定州而外,清川江以北郡邑悉數被重新納入朝廷的管轄范圍。至此,“洪景來之亂”敗局已定,朝廷消滅洪景來的隊伍只是個時間問題。

洪景來的隊伍自安州失利后,一直堅守定州。定州城易守難攻。方禹鼎在《西征日記》中記載,該城“城基則以北柱高峻,有險阻之勢,東西兩門皆山背輦確之地,莫有便宜之方。惟南門一道,在乎平地,而外有甕城,亦非用武之地,……而東西北三面,皆仰攻之地,外無著足之處,賊之所據最得地利也”。雖然眾官兵及地方武裝以三倍的兵力包圍了定州城,但洪景來憑借天然的地理優勢,屢屢將官兵擊退。朝廷盛怒之下罷免了樸基豐,任命柳孝源為巡撫中軍。柳孝源到任后,決定改用挖地道、埋火藥的方式炸毀城池。5月29日凌晨,官兵點燃了提前埋在地道中的火藥,北將臺一帶城墻應聲坍塌,官軍趁勢涌入城內,其他官兵及地方武裝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積極配合,最終攻下了定州城。在這場定州之戰中,洪景來、金士用戰死,洪總角、金履大被生擒(7)參見李丙燾:《洪景來亂和定州城圖》,《白山學報》1967年第3期。?!昂榫皝碇畞y”結束十天之后,純祖頒布教文,稱洪景來為“逆賊”,從而為“洪景來之亂”劃了句號(8)《純祖實錄》(純祖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記載:“逆賊景來,本以蟲豸之微,久稔梟獍之惡,奸鄉猾校之無不締結。起自營下小胥,強盜流氓之為其脅從。至稱平西元帥,不視天則劃地,先倡讖緯之妖言,乃戕倅而劫符”。。

李鼎受一行獲知“洪景來之亂”爆發的消息,已是兩個月過后,此時他們早已啟程回國。1812年4月4日這一天,使臣一行自孤家子出發抵達沈陽。剛到住處,他們便接到國內發來的書信,內稱:“上年十二月十八日,嘉山土賊李禧著等嘯聚無賴,殺害本倅,連陷定州、龍川等邑,仍據定州城。官軍剿捕,次第收復,而定州一城,今方圍攻,期日殲滅?!?9)李鼎受:《游燕錄》卷6上(日記六,回程,壬申二月二十三日)。信中提及的李禧著原本是個商人,其人頗有些經商頭腦,后參加了武舉,想借以提升身份,可惜只獲得了一個小小的“驛屬”職位。心懷不滿的他于是參加了洪景來的隊伍,并為洪景來提供了大量資金。李鼎受將書信內容抄錄下來,并隨后如實記錄下使臣們的反應:“千里殊域,猝聞此報,心驚膽顫,相視不語者久之?!倍剐兄械鸟R頭等下人,家鄉多在定州、龍川等地,他們聽聞消息后,“無不啼號慟哭,禁之不得,景色亦極愁慘矣”。大家焦急萬分,書狀官韓佑儀甚至幾次想不在驛站停留而加快返程,李鼎受也不禁感慨系之地寫道:“回望東云,故國漸近,近鄉情怯,人情固然。而聞此以來,心神萬倍飛躍,恨不生兩翼,又不無路梗之慮,奈何奈何?!?/p>

朝鮮承平已久,“自夫英廟戊申以來,上不聞鼓鼙,下不知兵革者,殆將百年,可謂盛矣”?!昂榫皝碇畞y”無疑打破了朝鮮百年來無戰事的寧靜,即如李鼎受所言:“(洪景來之亂)一朝竊發,清川以北,靡然從之。遂使圣上憂勞于宵旰,赤子橫罹于鋒鏑,王師暴露于原野”(10)李鼎受:《游燕錄》卷6上(日記六,回程,壬申二月二十九日)。。顯而易見,李鼎受是站在統治階級的立場上抒發著對所謂“賊變”的控訴。他并未意識到朝鮮內部的階級矛盾,也未注意到自然災害帶給百姓的苦難,他甚至將“洪景來之亂”的爆發與天象異常聯系起來,其云:“昨年彗星拖至臘月十六日始滅,而賊變出于數日之內,其應的然,天象大可畏哉!”(11)李鼎受:《游燕錄》卷6上(日記六,回程,壬申二月二十六日)。

李鼎受一行于1812年4月12日到達柵門,此時義州、鐵山、定州、嘉山等地仍然是遍地硝煙,而這一帶恰好與朝鮮使臣往來清朝的貢道重合。使行隊伍由此分成兩路,正使與副使先行前往漢陽復命,李鼎受等人則與書狀官一道留在柵門,直到5月5日才越過柵門前往漢陽。

李鼎受在《游燕錄》中記述了途經西林和東林兩城時的親眼所見:

過西林,城中人戶太半毀撤或灰燼,余者十室九空,無雞犬聲。去時多大松樹,今存者無幾,滿目荒涼,慘不忍言。

東林城雖不至如西林之濯濯,而比去時亦愁慘極矣。自朝站以后,所過村落大抵多燒毀,無居人,行旅亦絕。十里或逢一人,而僅似鬼形。(12)李鼎受:《游燕錄》卷11上(日記七,留柵,壬申三月二十八日)。

到了郭山,李鼎受看到的是如下景象:

勝利油田定向井公司1991年從美國Sperry-Sun公司引進正脈沖定向MWD隨鉆測量儀器(簡稱DWD),1999年又從該公司引進了隨鉆地質評價儀器FEWD成套設備,測量參數包括定向參數、自然伽馬、電磁波電阻率、中子孔隙度、地層密度及井下鉆具振動量。目前,定向井公司的DWD共有Super slim、350、650和1200四類,其中350、650及1200系統又各有新、舊兩種。

路左田間鳥鳶大集,狼藉取食,視之則皆死人肝腦之涂地者也。往往有血痕,土墳起如蟻垤者累十處,亦時有枯骨宛轉溝塍間。黑衣氈笠、網巾草鞋之屬,批裂粉碎者遍滿于地。(13)李鼎受:《游燕錄》卷11上(日記七,留柵,壬申三月二十九日)。

據此可知,李鼎受一行年前出使清朝,途經西林、東林和郭山時,看到的還盡是星羅棋布的村落、鱗次櫛比的屋舍、來來往往的人群和郁郁蔥蔥的松林,并且雞鳴狗吠之聲時有所聞??墒菐讉€月過后,歸途中路過西林、東林時,映入眼簾的卻已是滿目瘡痍——城鎮和鄉村的屋舍大都在戰火中焚毀,不僅十室九空,就連松樹也所存無幾;郭山的景象更令人駭目——死人肝腦涂地,枯骨橫陳溝塍,衣服、網巾散落各處,黑壓壓的鷹鳥不時從天而降,啄食死人尸體。李鼎受用簡單的白描展現出了一副生靈涂炭圖,與曹操《蒿里行》詩中“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的描寫何其相似乃爾!

幾日后來到嘉山,看到空蕩蕩的郡衙,聯想到第一次得到嘉山郡守殞命消息時的場景,李鼎受不禁提筆寫下《宿嘉山志感》這首詩,抒發感慨:“亂離此何地,遠客到空衙。夜雨疑青血,春風泣素花。那將河北郡,總愧嶺南家。一宿空懷恨,荒城嚴曉笳?!?14)李鼎受:《游燕錄》卷2上(詩二)。這首詩大意是說:一行人跋山涉水來到嘉山,城內百姓早已不知所蹤,只留下一座空空蕩蕩的衙門。夜雨淅淅瀝瀝,仿佛血水一般,吹起的風似乎也在哭泣。作者夜宿嘉山,懷恨而眠,相伴的只有回蕩在荒城中的胡笳聲。整首詩氣氛低沉,表達了作者對戰爭殘酷的譴責和對戰后悲慘景象的哀憐。

二、忠勇義三種人物的浮現

關于“洪景來之亂”,李鼎受除了記錄事件的經過,還集中描寫了幾個人物,分別是嘉山郡守鄭蓍、妓女蓮紅,以及義州賢良金見臣和許沆。這幾個人因在“洪景來之亂”中的突出表現而為李鼎受所贊賞。在李鼎受的筆下,他們忠誠、勇猛、義烈,而贊美忠誠、崇尚勇猛、褒揚義烈一向是英雄主義敘事必不可少的元素。通過李鼎受的詮釋,他們幾人的正面形象得以樹立,成為后世人們敬仰的英雄。

嘉山郡守鄭蓍是李鼎受著墨最多的一個人物。起初,洪景來舉事時,聽到消息的郡吏紛紛望風而逃,但是嘉山郡守鄭蓍毫不畏懼,堅持守城抵抗,最后與父親鄭魯一起被洪景來的部眾殺害,成為忠君報國的典型。

鄭蓍英勇就義的具體經過是由一個叫蓮紅的妓女講述的。李鼎受一行于歸途之中,在尚未到達嘉山時便聽到了朝廷表彰蓮紅的消息。到了嘉山,他便連忙招來蓮紅,詢問當天的細節。是時蓮紅年約20歲,相貌端莊。她穿著一身素服出來拜見李鼎受,并詳細敘述了鄭蓍英勇就義的整個過程。原來,“洪景來之亂”發生后,鄭蓍與父親商議對策,鄭蓍父親說:“吾今老且死矣,雖非食祿之人,業已在此,受汝官享,其義可以死矣。汝亦守土之人,有死而已,更何多言?”于是鄭蓍父子拿定主意,堅守嘉山,以身赴死。沒過多久,“忽數人咳一聲于廳下,使道徐問為誰,寂然無答。已又咳一聲,使道推影窗而視之,有蓬頭兩漢于階上。使道厲聲曰:‘爾等何許漢?敢夜里入官府?!\直升廳入房,大呼而前曰:‘爾尚敢晏然自在耶?’使道奮罵逆賊,聲愈厲,……但聞外房六七人,一齊沖突驅打之聲狼藉。眾賊捽使道于庭,令其屈膝跪服,使道大罵之曰:‘吾豈降賊者也!’相難之際,使道脫身直上東軒而坐,眾賊遂并起捽下。使道罵不絕口,遂被賊亂斫。眾賊即又奔入冊房,并害大監父子兩命?!庇H眼目睹了鄭蓍被殺之后,起初躲在夾房的蓮紅“即奔出來,撫使道尸大慟?!毁\坐東軒厲聲曰:‘何物女子,敢在此哭!’……一賊請殺之,其東軒坐者曰:‘兒女子何足責也?釋之?!w東軒坐者即景來也,廳上者禹君則也?!贝榫皝硪槐娮吆?,蓮紅急忙跑到冊房察看,此時鄭蓍父子均已身亡,而鄭蓍的弟弟一息尚存。蓮紅于是與下吏一起把他送回家中。鄭蓍的弟弟傷情嚴重,“晚后始有微息在喉間,遍身七八創,倉猝無藥可試,多以土醬附創處。經宿始開眼,漸有精神。創處連試土醬,頗收效”(15)李鼎受:《游燕錄》卷11上(日記七,留柵,壬申三月二十九日)。。鄭蓍的弟弟終于得救。

嘉山郡守鄭蓍為了保護印符而舍身成仁,朝廷隆重褒獎了他,封其為“亞卿”,同時懲處了同為朝廷官員卻嚴重失職的定州牧使李近冑、郭山郡守李永植、宣川府使金益淳等人(16)《備邊司謄錄》(純祖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記載:“司啟曰:‘命將出師之初,固當先明賞罰,以立紀律。嘉山郡守鄭蓍抗賊不屈,闔室并命,危忠卓節,有足以破賊膽、風四方,無愧于戊申淸州之三忠,特贈亞卿之職。收錄其孤,別致恩侑,厚給棺槨衣衾之資,沿路護喪,優助葬具,仍為厚恤妻孥。定州牧使李近胄,失符失印,棄城逃走,公法師律俱合當律。而逃還之初,既未即伸軍法,待拿來嚴訊用律。郭山郡守李永植,亂出之前已為擅離,賊入之后仍為逃去,與李近胄無異,而密啟辭意,姑未詳細。宣川府使金益淳,博川郡守任圣皋,所犯俱是賊關所出,尚無本道所査得者。更令道臣詳核以聞,以為各用當律之地。節度使李海愚,以閫外專制之將,賊窟隔在一江,而不能為诇探之計,兇鋒連陷五邑,而不得為備御之策。顧其罪,自有當律,而第今未平賊之前,有難易將,姑令戴罪行公,俾開其立功自效之路。何如?’答曰:‘允?!?。鄭蓍忠貞不渝的精神令李鼎受大為敬佩,他毫不吝惜贊美之詞,寫了一首題為《哀嘉山前守鄭公蓍衍前篇而長之》的長詩稱頌鄭蓍的功績,其云:“我來自燕抵沈京,始接去冬臘月事。鴨江飛牒入鳳城,嘉山土賊戕命更。命吏誰與身姓鄭,罵賊不屈成大義。鳳城報沈沈報燕,海東有臣天下識。留柵更憑邸紙真,還渡竊采與人議。我仍嘆息別有感,果然人固知未易。兩西牧守吾見多,大抵名門席勢位。肥馬輕裘逐冠益,入門磬折相軒輊。公惟冷武起嶺表,儀已齟齬貌況瘁。一路儐館木偶人,五日公事龍灣使。堂堂意氣膏粱子,座上如公不一視。綠林一檄最能品,妍媸不待藻鑒試。棄符草降為何人,縮頸喪膽皆此類。公于是時嬰毒首,半夜張髯一死字。咄哉西民何苦反,似若為公成就地。一朝獨先熊掌取,向來吾亦肉眼愧。身后功名大司馬,羞盡河郡二十四。忠義于人何厚薄,誠不以富亦秖異。歲寒后凋疾風勁,譬諸草木見真偽。許沆景彧亦何狀,公實倡之如彼懿。后敘昔讀中丞傳,我筆非韓與屢喟。虛館張燭神耿耿,夜雨碧血紅妓淚?!?17)李鼎受:《游燕錄》卷2上。在這首詩里,李鼎受痛斥了投降的宣川郡守,熱情禮贊了鄭蓍忠于國家和民族的氣節與操守,并由稱贊鄭蓍上升到將鄭蓍一家定為忠門。作者奉儒家文化為圭臬,將鄭蓍塑造成為踐行忠君報國理念的完美化身,充分肯定了這位封建士大夫堅貞不屈、舍身成仁的高尚品質。

金見臣和許沆是“洪景來之亂”中涌現出來的以勇猛著稱的人物。二人同為義州人,洪景來大兵壓城時,二人一道組織地方武裝保衛義州,后又相繼收復龍川、西林城、鐵山等地,戰功卓著。金見臣的勇猛形象在白馬山城一戰中既已塑造完成。關于白馬山城事件的始末,李鼎受是從軍官洪麗那里聽來的。原來,洪景來麾下有一員猛將,名叫李齊初,李齊初率軍占領定州后,“定州以北沿路諸郡邑奉賊檄望風投降,或逃去”,李齊初于是想趁勢一舉攻下義州。5月7日這天,李齊初率軍直奔白馬山城。白馬山城位于義州和龍川之間,距離義州30里。攻下了白馬山城,那么拿下義州也就不在話下了。孰料,李齊初的部隊在白馬山城遇到了金見臣的武裝,雙方發生激烈交戰。李鼎受寫道:

義州閑良金見臣募若干人,請見于府尹,告以舉義,添官兵又若干人。先據白馬山城,賊之此來亦欲先據此城,以圖本府。及至見城守,則賊徒大驚,回報其陣曰:有一鐵衣將軍立城上,勇不可當。賊探知為金見臣,莫不喪氣。欲搜訪其家屬而拘之,則先已引避矣。賊遂不敢進而退,義州一境賴以晏然。(22)李鼎受:《游燕錄》卷6上(日記七,留柵,壬申三月二十七日)。

金見臣在白馬山城之戰中一戰成名,成為保衛百姓勇猛無雙的“鐵衣將軍”。在李鼎受的記述中,金見臣身穿鐵甲立于城上,敵人遠遠望見莫不垂頭喪氣。一幅震懾敵人的英雄形象躍然紙上,給人物籠罩了一層傳奇色彩。

有關許沆的描寫,主要集中在定州保衛戰中。李鼎受寫道:“聞二十日之戰,賊兵奔北入城也。許沆率手下輕軍可八十名,直入木柵內追賊。賊急回身死斗,沆奮勇力敵,而彼眾我寡,且已入木柵,知急不可回,遂慷慨決死,有進無退。手下軍看看且盡,而以一身當眾鏑,死不旋踵。嗚呼,烈哉!”許沆與金見臣自義州始便一同作戰,手足情深,不料在定州一役中許沆“竟以殉國于定州城下”。李鼎受一面贊賞許沆慷慨赴死的決心,一面又為他的犧牲而感到惋惜,認為城南官兵未及時營救,才導致許沆陷于敵眾我寡的境地,他說:“若使此時一邊急救一邊揮諸陣,并力乘之,則不但救得一許沆,賊亦可剿,而城亦可拔,功將誰歸哉?惜乎!此輩之于義陣也,懷按劍之心,幸假手于賊而他不復顧,可勝嘆哉!可勝痛哉!”(23)李鼎受:《游燕錄》卷11上(日記七,留柵,壬申三月二十九日)。李鼎受將許沆犧牲的原因歸結為官兵故意按兵不動、欲假借敵人之手除之而后快的狹隘心理。李鼎受雖未出仕做官,但儒家修齊治平的理念促使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文人不自覺地將自己代入“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情境,他對戰局的種種分析,投射著傳統士大夫“不為身憂為國憂”(24)李安訥:《奉次柳安山韻》,《東岳集》卷16,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1991年版。的影子。李鼎受抒發了自己的感受:“蓋聞金見臣及許沆與洪景來,素稱關西三杰。及景來作賊,兩人次第舉義。方賊之退去也,兩人躡其后,盡復龍川以南諸郡邑。賊所據,惟定州一城而已。兩人之功,于是為大?!?25)李鼎受:《游燕錄》卷11上(日記七,留柵,壬申三月二十七日)。昔日的關西三杰如今兵戎相見,面對天災人禍的不同選擇使他們最終分道揚鑣。洪景來被李鼎受扣上了亂賊的帽子,金見臣和許沆則成了鎮壓叛亂的英雄。

進入19世紀之后,朝鮮爆發的所謂“民亂”呈現出有組織和具備一定規模的特點,“洪景來之亂”與稍前的“黃海道民亂”以及1813年的“濟州民亂”,都是威脅純祖政權的典型事件。頻繁的“民亂”預示著朝鮮李朝陷入矛盾重重、西山日迫的困境,《游燕錄》真切地記述了這一時代的社會動蕩和變化。史書大都把“洪景來之亂”稱為“辛壬賊變”或“嘉山土賊之變”,史書中的寥寥幾句話在李鼎受筆下得到了極大的豐富,成為了一個個生動的故事,從而為“洪景來之亂”提供了史書之外的珍貴記錄?!队窝噤洝芳炔粚儆诘湫鸵饬x上的文學作品,亦非正史一類的“實錄”,而是在尊重事實的基礎上,寄寓和傳達了作者較為濃重的感情色彩,其中在描述事件和人物時勢必會反映和體現出作者的價值關懷,而作者在這一事件中的價值取向,事實上被后人在他們的記述中加以繼承和弘揚。

三、《游燕錄》之后的“洪景來之亂”敘事

“洪景來之亂”過后,鄭蓍、蓮紅、金見臣、許沆等人物不斷被敘說、被銘記,他們的名字一次次出現在后人的記述中,接受著朝鮮后期文人的崇敬。

在李鼎受之后,較早關注“洪景來之亂”的文人是洪奭周和洪直弼,他們二人分別為嘉山郡守鄭蓍作了《嘉山郡守贈兵曹判書忠烈鄭公神道碑銘》和《嘉山郡守贈兵曹判書忠烈鄭公墓志銘》。此外,洪奭周還專門去西北地區探訪當年的戰場遺跡,留下了《登定州北城記》和《龍灣訪義記》兩文。其后,南宮轍作了《定州忠義壇碑銘》,成海應作了《關西殉節諸臣傳》和《定原詩序》,宋穉圭作了《忠烈鄭公墓表》,而1828年和1832年參加使行的樸思浩和金景善亦在使行途中訪問了嘉山、定州、博川等地,并分別在《燕薊紀程》和《燕轅直指》中論及鄭蓍和蓮紅。以上所列各篇碑銘、墓志銘、記、表、傳、札記等文章,延續了一貫的敘事口吻,將“洪景來之亂”爆發的原因歸結于天災導致糧食歉收、跳梁小丑趁機蠱惑人心(26)如洪奭周在《登定州北城記》(《淵泉集》卷19,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2年版)一文中寫道:“辛壬之際,亦承平煕洽之時也。歲一失稔,小丑跳梁,而數日之間,八郡瓦解?!彼畏a圭所撰《忠烈鄭公墓表》(《剛齋集》卷10,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0年版)則稱:“國家升平日久,上下恬嬉,一朝小丑猝發于潢池,守土者奉頭鼠竄,民勢土崩瓦解?!?。與《游燕錄》相比,這些記述文字更加注重細節描寫,多用戲劇化的手法表現人物犧牲時的豪邁,以營造一種緊張而悲壯的氣氛,從而將鄭蓍、蓮紅、金見臣等人物塑造成為不畏強敵、大義凜然的英雄(27)洪奭周在《嘉山郡守贈兵曹判書忠烈鄭公神道碑銘》(《淵泉集》卷26,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2年版)中寫道:“賊以白刃脅公跪,且索符印。公植立,不為動。賊以劍麾其腳,即仆地,猶握符左手中。賊又刃其手,公亟以右手取符曰:‘吾頭可與汝,符不可與也!’”洪直弼在《嘉山郡守贈兵曹判書忠烈鄭公墓志銘》(《梅山集》卷38,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2年版)中寫道:“公父子同聲大罵曰:‘印符受之于君,吾命未盡之前豈可與賊乎?速殺我!速殺我!’賊向刃以脅之,公罵益厲。賊曳公出房闥,參判公疾呼曰:‘毋茍活!’賊大喝:‘跪膝!’公厲聲曰:‘吾膝豈為賊屈!可斷而不可屈!’賊劫迫不得,以劍擊膝。公立只腳而終不跪,又擊只腳即顛地,罵不絕口。賊又喝納兵符,公藏印于壁,握符于手。賊以劍擊手,符落,公以右手急取兵符曰:‘吾頭可斫,符不可與!’遂被害?!彼畏a圭在《忠烈鄭公墓表》(《剛齋集》卷10,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1年版)中寫道:“公父子同聲大罵,賊突入曳出,使屈膝。公曰:‘膝可斷,不可屈!’賊以劍擊膝,只腳立,終不跪。又擊只腳,喝納符印。公已藏印于壁間,符則在手。賊劍擊握符手落地,以右手收兵符,又擊右臂而奪之?!?。不僅如此,有關“洪景來之亂”的內容范圍也進一步擴大,鄭蓍的父親鄭魯以及參與平定“洪景來之亂”的韓浩運、白慶翰、諸景彧、林之煥等人時常出現在朝鮮文人筆下(28)詳見洪直弼:《贈吏曹參判蒼坡鄭公墓志銘并序》,《梅山集》卷38,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2年版;宋穉圭:《蒼坡鄭公墓表》,《剛齋集》卷10,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2年版;南宮轍:《定州忠義壇碑銘》,《金陵集》卷16,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1年版;成海應:《關西殉節諸臣傳》,《研經齋全集》卷12,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1年版;徐有榘:《贈三道統制使諸公墓碑銘并序》,《楓石全集》,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2年版;等等。。至于雙方鏖戰良久的定州、鄭蓍犧牲的嘉山等地,則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地理空間而成為象征忠誠、節義、奮勇不屈的歷史場域。

與鄭蓍等正面人物相反,朝鮮文人筆下的洪景來則是致使百姓深陷戰亂、導致百姓流離失所的罪魁禍首。丁若鏞稱洪景來為“嘉山賊”(29)丁若鏞:《牧民心書》,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第210頁。,成海應稱其為“關西賊”(30)成海應:《關西殉節諸臣傳》,《研經齋全集》卷12,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1年版。,金景善亦稱洪景來為“射天之兇謀”(31)金景善:《燕轅直指》卷1,《國譯燕行錄選集》第11冊,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1982年版。。這些稱謂,與《純祖實錄》《備邊司謄錄》中指稱洪景來的所謂“賊魁”“西丑”(32)詳見《純祖實錄》(純祖十二年一月三日)、《純祖實錄》(附錄),以及《備邊司謄錄》(純祖十二年四月二十二日、五月六日)。,以及《哲宗實錄》中的所謂“景賊”“西寇”(33)詳見《哲宗實錄》(哲宗二年九月十四日、哲宗八年三月十四日)。等,表現出一致的立場??偟膩碚f,直到19世紀末,朝鮮的官方史書和文人著作大都對洪景來持否定態度(34)一些親自參與鎮壓“洪景來之亂”的官員及他們的家人為了記錄歷史或自證清白,留下了《辛未錄》《壬申平亂錄》《西行日錄》《定州歌》《定州戰勝曲》等作品,不過這些作品對于“洪景來之亂”所持的立場,與其他文人并無二致。。

與官方敘事不同,在民間,“洪景來之亂”被賦予了頗為積極的意義——民間敘事中的洪景來已然從一個對抗朝廷的“逆賊”幻化為了反封建的斗士,成為底層民眾暴力反抗統治階級壓迫的象征?!昂榫皝碇畞y”被鎮壓后不久,民間便開始出現“真正的洪景來并未死”的傳言(35)文學作品中也有關于洪景來本人未死的記載,如漢文版的《洪景來亂》就記述說:“定州野談,以為景來于城壁崩壞時,飛身越城,逃遠方,當日被殺者假景來云?!弊髡咭砸粋€開放的結尾,將洪景來未死的傳言記錄下來。,在分別于1813年和1817年爆發的所謂“濟州民亂”和“全州民亂”中,這一傳言屢屢被提起,并在人群中不斷擴散。大家并不關心傳言的可信度,也無意去考證傳言的源頭所在,對于他們來說,“洪景來”這三個字本身便寄寓了頑強的斗爭精神,包含了足夠的政治認同,而圍繞“洪景來”建構歷史敘事,使其參與到民眾運動之中,目的就在于發揮其激發民眾反抗精神的社會政治功能。

19世紀末20世紀初,伴隨著朝鮮內外部環境的變化,重新認識歷史、重新評價歷史人物的呼聲逐漸高漲和強烈。在此背景下,有關“洪景來之亂”、尤其是有關洪景來個人的歷史敘事開始發生變化,呈現出由歷史、政治領域向文學領域延伸的新動向,由此進入韓國近現代文學的知識譜系。特別是進入20世紀以后,以“洪景來之亂”為背景創作的歷史小說逐漸流行,其中以1931年玄相允在《東亞日報》連載的長篇小說《洪景來傳》,以及1933年文一平發表于《朝鮮日報》的《平西大元帥洪景來》最具代表性。伴隨著民主化運動的興起,人們逐漸擺脫統治階級建構的宏大敘事以及在特定背景下形成的集體記憶,轉向追溯下層人物暴力反抗的內在價值。在韓國知識界發起的“尋找英雄”活動中,洪景來亦被視為英雄行列中的一員,尤其是《別乾坤》等先鋒雜志,更是打破了19世紀以來將洪景來視為“賊魁”“關西賊”的官方定義,而賦予其以“反逆兒”和“革命家”的身份標簽。在官撰史書之外挖掘人物價值,重新解構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成為這一時期的文化新潮。1970年,漢文小說《洪景來傳》被收錄到《李朝漢文短篇集》中,進一步拓展了“洪景來之亂”文學意義的生成空間。這些作品中出現的“平等、民眾、革命”等新詞匯,傳遞出了一種新的價值追求,成為20世紀有關“洪景來之亂”敘事的新主流。

四、結語

對于“洪景來之亂”,李鼎受既是密切注視的觀察者,也是亂后景象的目擊者,還是整個事件的記錄者。他通過個人的使行記錄,生動再現了這段歷史。李鼎受在記錄“洪景來之亂”時著墨較多的幾個人物,既有代表統治階級的郡吏也有普通百姓,既有男性也有徘徊在宏大敘事邊緣的女性。透過他的敘述,忠勇義的特質在這些人物身上得以充分展現?!昂榫皝碇畞y”的領導者和參與者只是一群為生活所逼不得不反抗的中下層民眾,他們既沒有接受過專業的軍事訓練,也沒有系統的思想理論作為行動指南,因而以失敗告終的結局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洪景來之亂”畢竟將朝鮮李朝深重的階級矛盾暴露在了世人面前,一定程度上動搖了封建朝廷的政治統治,亦對傳統知識分子的認知造成沖擊?!昂榫皝碇畞y”雖然規模不大、時間不長,但是“洪景來”并未消失在歷史中,他作為一個歷史符號,不斷以各種方式參與到韓國的近代化過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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