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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撒尋刀記(節選)

2022-02-04 10:15胡正剛
金沙江文藝 2022年1期
關鍵詞:淬火

◎胡正剛

雨夜讀陳翼叔詩,突然萌生了收藏一把刀的念頭。第二天天一亮,直奔西部客運站,買了去德宏的車票,計劃去尋一把戶撒刀。

戶撒刀又名阿昌刀, “戶撒”是地名,全稱是戶撒阿昌族鄉,位于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隴川縣, “阿昌”則是阿昌族的簡稱。戶撒刀有“柔可繞指,剁鐵如泥”的美譽,因工藝精純、特色顯著,2006年,戶撒刀鍛制技藝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次年,戶撒鄉的阿昌族打刀人項老賽被列為該技藝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形容一把刀的優良,有各種各樣的專用詞匯,比如“削鐵如泥” “吹毛斷發”等,但總是耳聞的多,親見的少——難道它們僅僅出于人們的想象?戶撒刀,無疑是接近這種想象的。一檔關于項老賽和戶撒刀的電視節目里有這樣的畫面:直徑十多厘米的竹竿,一刀砍下,立即斷開;拇指粗的鋼筋,一刀斬下,立即寸斷,切口光滑平整,連斬數十刀,刀刃絲毫不卷;17塊毛巾平鋪于刀鋒,刀一揮,毛巾在空中斷裂成34塊徐徐落下……

如今,購物方式十分便捷,戶撒刀可以網購,甚至可以直接聯系上有“戶撒刀王”之稱的項老賽本人,直接向他求購。但如果能親眼見證一把屬于自己的刀誕生,無疑將是一件快事。更重要的是,戶撒刀既是刀具,也是一項充滿文化內涵的工藝,是了解阿昌族文化的橋梁,尋刀之旅,同時也是一段體驗與感受阿昌族文化的旅程。

在鐵錘與鐵砧、火與水之間

經過近十個小時的車程,落日時分,我乘坐的班車進入德宏芒市壩子。抵達瑞麗時是晚上21點半,這是一座炎熱的邊城,與緬甸只隔著一條瑞麗江。街頭隨處可見膚色黝黑的緬甸人,他們的神色間,仿佛天生帶有一種憂郁的氣質。

在瑞麗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我搭德昂族作家艾傈木諾的車從瑞麗趕往項老賽的家——隴川縣戶撒鄉臘撒村。艾傈木諾一直想寫一首關于打刀的詩,并向項老賽定制一把小刀。

隴川是一個平坦、肥沃的大壩子,田野間種植了很多甘蔗。四月的清晨,大地上籠罩著一層充溢著甘蔗甜蜜氣息的薄霧。沿途的每個岔路口幾乎都有賣戶撒刀的商店,由于不認識路,我們一路走一路打聽項老賽家的位置。

兩個小時后,我們到了目的地。項老賽家就在公路邊,剛下車,就聽到院子里傳出 “叮叮當當”的打鐵聲,我們順著打鐵聲走進院子,項老賽正在用小錘鍛打一把刀子。項老賽出生于1961年,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他精神飽滿,身體壯實,和他握手時,一雙粗壯、厚實、掌心和指腹布滿老繭的手十分有力。

項老賽剛剛結束清晨的鍛打。他說,打刀都是在太陽落山之后進行,那時氣溫低,人站在爐子邊不會中暑,早晨只是用小錘對刀進行一些外觀上的錘打、修整。

項老賽介紹,戶撒鄉阿昌族人的打刀習俗已經傳承了好幾百年,在他的記憶里,他們家打刀也已經至少傳承了五六代。在阿昌人的生活中,打刀是謀生的一項活計。但其中的講究,對打刀人要求之嚴格,絲毫不亞于任何一種藝術門類。只是當一項工藝融入生活之后,人們已經習慣以平常心去看待,其驚心動魄之處,也消解成了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瑣碎細節。

一把刀從選料到完成需要幾十道工序:根據刀的長短、款式選料;裁切;將毛條用大錘鍛打制成刀坯;用小錘鍛打、修整成型;打磨刀身、刀口;淬火;拋光;雕花;拉槽線;再次拋光;磨礪。近年來,刀匠已經越來越意識到包裝的重要性,因此刀的裝飾都做得細致而華麗,刀鞘、刀柄精益求精,常用到名貴的木材。

優良的鋼材是打好一把刀的基礎,像一位擁有火眼金睛般洞察力的尋寶人,項老賽能夠透過鋼材表面的銹跡、紋理看出鋼質的好壞。他最常用的是卡車底座上的彈簧鋼,這種鋼質地堅韌。據說,最好的鋼材來自坦克底盤,但這種鋼材,難遇更難求。

一把刀拿在手中,項老賽能根據手感、平衡度,以及刀身的線條、平整度判斷它是否是一把好刀。之所以能把鋼材變成削鐵如泥的利器,最要緊的步驟就是鍛打和淬火。

項老賽說,熟練掌握鍛打的技藝,一個領悟力強的人至少需要三年;領悟力弱的,下再大的功夫都進不了門道。鍛打還可以下苦力學習,淬火除了耳濡目染的浸潤之外,更多是依靠天賦和靈感。多年來,項老賽一直堅持用村后一口古井的水淬火—他認為這口井水質好,特別適合淬火。淬火一般是在清晨9點左右進行,這時水溫適中,光纖不昏暗也不耀眼,能夠清晰看到刀身在爐子里焚燒以及淬火時的成色。淬火對刀身入水的角度、部位、方向、時間也有嚴格的要求。一個木槽里的水淬火不能超過五把刀,每淬兩把刀,就要攪一次水,以調節水溫,稀釋淬火時產生的雜質。

可能是發音的不同,項老賽稱呼淬火,我有時會聽成“退火”,用水褪去刀身的火氣,這也是一種直觀樸素的理解方式。淬火是一個帶有神秘色彩的步驟,把燒得通紅的刀身放入水中,根據對入水部位和時間的掌控,刀身會聽從匠人的意志,瞬間呈現出打刀人內心想要的弧度。經過淬火的刀,鋒利度和韌性都會得到神奇的提升。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是打刀過程中最難掌握的步驟,項老賽的四個兒子從小就在火爐和鐵砧間長大,剛懂事時就和父親學藝,但淬火這個步驟,項老賽每次都是自己親力親為。

在項老賽的理解里,刀是有魂的,且有魂的刀和沒有魂的刀千差萬別。刀的魂是刀匠賦予它的,取決于刀匠制刀時是否全身心投入其中。當全身心投入時,刀就會聽從刀匠的意志,順順當當地呈現出刀匠想要的模樣。反之,刀會不聽使喚,甚至會成為廢品殘品。

打刀已經成為項老賽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20多年前,打刀十分清苦,收益較少,但他從未考慮過轉行;近年來,他聲名遠揚,靠打刀積累了豐厚的物質、精神財富,但他打刀的心境和習慣依舊沒有改變。只要沒有抽不開身的事,每天傍晚,他都會雷打不動地站在爐前,在爐火和鐵砧間揮錘。

以前,項老賽寨子里幾乎家家戶戶都打刀?,F在,這些人家大多改行種田或外出打工了。項老賽家的男人一直在打刀,家里的田地則由妻子帶著兒媳在種,雖然身在鄉村,但他已經有十多年沒有下田。

十多年前,有位山東老板想在當地投資兩百萬建刀具制作廠,以規?;臋C器加工方式打制戶撒刀,請項老賽主持工作,被他拒絕了。項老賽認為,戶撒刀只能手工鍛打,機器永遠無法取代手工操作,因為機器是沒有感情的。

日上三竿,項老賽開車在前頭引路,帶我們到離寨子幾公里遠的臘撒村吃午飯。

戶撒最出名的事物有三樣:阿昌刀、戶撒米酒,過手米線。和刀王一起喝戶撒米酒吃過手米線,在一席間同時領略了三者的風采。戶撒米酒是小作坊釀造,酒精度近四十度,入口綿柔,清冽回甘,后勁十分大。過手米線則是因為吃的時候需要先把米線挑在手心,理成團,放上佐料,再送入嘴里而得名。過手米線的作料很講究,以酸辣為主,我能分辨的有燒豬皮、瘦肉、豬肝、花生粉、碎辣椒、姜、芫荽等,吃的時候,還需要配上一土罐特別腌制的酸水。

我原來的計劃是在臘撒村停留一天,看項老賽是怎么打刀的,但他的一個親戚嫁女兒,他這幾天都要去幫忙,所以當天晚上不打刀,接下來的三天作坊都不開火。是當天就返回昆明,還是住在當地,三天后再來看他打刀?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三天后再來探訪項老賽。

吃過飯,項老賽回家,我搭朋友的車從戶撒返回瑞麗。臨行前,我們約好待作坊開火打刀,再來探尋戶撒刀的打制過程。

七彩刀:刀光如水,內蘊英華

德宏的天氣十分炎熱,加之旅途疲憊,接下來的兩天,我都在瑞麗的賓館里休養調整因中暑和感冒引起的不適。瑞麗是一座燥熱、繁忙、富有生活氣息的小城。早晨和傍晚氣溫稍低時,我會去邊境上的瑞麗江邊散步,或者去姐告游逛。 “姐告”是傣語,意思是舊城,雖然面積不足兩平方公里,卻是云南省最大的邊貿口岸,也是全長為3696千米的320國道的終點。

第三天清晨,我從瑞麗市區乘汽車去戶撒鄉。先乘坐去盈江的車,途中,在芒東村下車,然后轉車去戶撒。芒東村位于一個三岔路口,是去戶撒的一個重要交通中轉站,路邊有幾家店鋪,都是賣戶撒刀的。芒東村有跑客運的面包車,10元車費就可以到戶撒鄉。狹小的面包車,一路上不斷有人上來,擠得幾乎無法落座。

戶撒鄉鄉政府所在地是個安靜的小集鎮,只有一條主要街道,由于不是街天,街上人很少。下車后,我找了一家旅館住下,這是家安靜的旅館,一天的房費是50元。我所住的房間門是壞的,無法關上,晚上睡覺時,就用一把椅子頂住門——這個舉動實在是多此一舉,我整夜都睡得十分安穩。第二天早上,在雨聲中醒來,看著窗外被雨絲洗成青黛之色的群山和田野,心中突然有了一絲羈旅之感。午飯和晚飯我都是在離旅館不遠的一家小飯館解決的,一盤炒肉、一盤炒素菜、一碗干腌菜酸湯、一碗飯,合計25元。晚飯時,因雨還沒停,特意向飯店老板要了一杯米酒——老板是個好心人,只收了飯菜錢,沒收酒錢。

在戶撒鄉的第二天,我去探訪了另一位戶撒刀的傳奇人物李德永,他因打制了重達1550公斤的“天下第一刀”和耗費極大心力恢復了失傳已久的“七彩刀”鍛制工藝而揚名。七彩刀是把很多層不同的鋼料鍛打在一起成型的,工藝難度十分高。七彩刀外觀美麗非凡,刀身布滿流暢、富有層次感的花紋,迎光一揮,仿佛有刀光如水,從刀身里滲透出來,隱隱流動。如今,李德永已經是一位謙和沖淡的花甲老人,把一身打刀技藝都傳給了兒子,自己安享天倫。他一直珍藏一把自己打造的七彩刀——這把刀略有瑕疵,鍛打糅合的時候,刀身留下了一塊蠶豆大的凹陷未能融合,但因為這是在恢復七彩刀鍛制工藝中的一次重要進展,對他意義非凡,李德永一直視其為珍寶。

一錘一天地

在戶撒鄉住了兩晚,按時間計算,項老賽參加完親戚的婚禮后,作坊已經開始打刀。這天午飯后,我從戶撒鄉趕去項老賽所在的臘撒村新寨。鄉間無車,只能步行。

到了村子,日頭剛剛偏西,氣溫仍高,還沒到打刀的時候。和項老賽打過招呼,我在村子里閑逛了一圈。這是一座布局嚴整的阿昌寨子,四周建有圍墻,前面的寨門面對公路和田野,后面的寨門通往一座山。山上樹木茂密,很多都是參天大樹,林木掩映間,坐落著一座莊嚴的尖頂佛塔和一間奘房,它們是典型的小乘佛教建筑。佛塔不遠處有一口古井——項老賽給刀淬火的水就是從那里打來的。

翻過山林,一條河流從山腳流過,一頭水牛在河邊吃草,河的那邊,是一片平緩的丘陵,地里的莊稼欣欣向榮、生機盎然。

太陽將落未落,我返回村寨,項老賽家作坊內的兩個爐子已經燒起栗炭火,鼓風機把火焰吹得熊熊燃燒,他和兒子正在熱火朝天地打刀。

項老賽把裁切好的鋼條放入爐子里燒,火候差不多了,就用鉗子夾住通紅的鋼條,放到鐵砧上鍛打。鍛打需要兩個人配合,項老賽左手掌著夾住鋼條的鐵鉗,右手持一把四公斤重的鐵錘,他的二兒子雙手持一把八公斤的鐵錘,兩人一起一落地錘打。父子間默契十足,不需交談,只用看項老賽掌鉗的左手就知道落錘的部位和輕重,整個作坊,只有叮叮當當的錘打聲和呼呼的風箱聲在回蕩。項老賽掌鉗的左手穩、準,靈活如臨帖,掌控著打刀的節奏,他打刀時專注而投入,猶如一位正沉浸在創作狀態中的方家。

父子兩人落錘時,重錘帶有五丁開山和力劈華山的氣勢,神色間也自帶有一股剛狠之勁,輕捶時仿佛是一滴露珠落在荷葉上,錘落時,眼神中彌漫著溫情。打了一會,項老賽的兒子嫌熱,脫了上衣赤膊上陣,不一會兒便揮汗如雨。鐵錘落在刀坯上時,火花四濺,我在旁邊撿了一片冷卻的鐵屑,蟬翼一樣薄的一小塊,輕輕一掰就會斷裂,它是鐵坯里的雜質。每一次擊打,都會有一些鐵屑脫離刀身,刀坯的鋼質就變得越純粹,鍛打好的刀坯,質量會比毛條輕一些。

歇息的間歇,項老賽的兒子讓我看他手里的錘,他告訴我,這把錘使用至今,兩面都已經消折磨損了一厘米多。

經過反復鍛打,一塊方方正正的鋼坯逐漸有了一把刀的線條,能夠看出刀柄、刀身、刀尖,刀背和刀鋒。

在成型之前,一把刀需要在爐火里燒二十次,在鐵砧上鍛打二十個回合,用鐵錘錘打幾千次。在外人看來,幾千錘都是同一個動作的重復。但在打刀人眼中,一錘與一錘之間的手感、力度,落錘的角度、部位都是不一樣的,錘面、錘邊、錘角的使用也有著嚴格的區分。一錘一天地,上一錘與下一錘各有各的章法、氣象,方寸不能亂,但整個錘打的過程又渾然一體,需要根據鐵錘與刀身擊打時傳回的觸感隨時調整下一錘。眼、心、手三者合一,意存力先,以意使力。

返 程

打刀結束,天已經全黑。當晚,項老賽讓我住他家,第二天又啟程返回昆明。為了第二天早上方便乘車,我決定返回幾公里外的臘撒村委會所在地住宿——那里有兩家小旅館。項老賽的大兒子開車送我到村上,但這里的兩家旅館都被從外地來收購西瓜的人住滿了,只好又折返他家。

回臘撒新村前,項老賽的兒子在村上遇到幾個同齡人,我們一起在一家燒烤店吃夜宵,期間喝米酒數罐。這里的燒烤有三道菜做得比其他地方的好吃:檸檬手撕干巴、烤豬肚和烤粉腸。一起喝酒的有兩個年輕的阿昌族小伙和姑娘,他們第二天也要到昆明,然后轉乘火車去浙江打工,我們約好一起到隴川縣城所在地的章鳳鎮乘坐開往昆明的班車。第二天酒醒后,我才發現忘了留聯系方式,只好一個人踏上了返回昆明的旅程。

隴川之行,原計劃是尋一把心儀的戶撒刀,但由于途中多有耽擱,原計劃三天的旅程被延長至七八天,盤纏用盡,返程時,身上的錢只夠買一張回昆明的汽車票,尋刀之旅留下了遺憾。有遺憾才會有再一次的啟程,返程的汽車剛啟動,我心里已經開始期盼著重返隴川縣,重返戶撒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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