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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月

2022-02-07 14:08禾竹
草地 2022年1期
關鍵詞:丈夫工作

禾竹

我一直覺得,宛月很美,尤其是那張拍攝于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照片,她穿著簇新的雙排扣軍裝,齊耳短發,臉如滿月,眉目間洋溢著喜悅,整個人就像皎潔月光下一朵盛開的山茶花。那是她風華正茂的時光。

宛月喜歡笑,那綻放的笑容,更有著山茶花般的韻味。宛月喜歡唱歌,那時她最愛唱: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

宛月哼唱著,后面的歌詞總是模糊的,斷斷續續的,因這支歌總是讓我恍惚間就進入了夢鄉,在即將閉上朦朧的睡眼前,我視線里的宛月,臉上總是洋溢著幸福,好像正沉浸在對“好光景”的回憶中。我時常覺得,宛月就是那天上的月亮,當月光宣泄撒落與曠野交融時,會給你帶來安謐和歡欣,甚至讓你有某種生命的沖動。

宛月生在白湖邊一個農民家庭,家中有六個兄妹,她排行老三。

父親沒有讀過書,卻希望自家能出個圣賢之人,光宗耀祖。于是,傾其所有,讓家中兩個男孩去上學。老大宛南讀完高中,到縣里的一所學校當上了教書先生。

父親本以為宛家終于出了個先生,今后有指望了。他原指著宛南掙錢貼補家用,沒承想,宛南第一個月薪水還沒拿到手就跑路了,一連數年杳無音信。

過了很久,家里才收到一封信,是宛南寄來的。目不識丁的父親,拿著信,身板有點顫巍巍,聲音滄桑:“老二,你快念念!”念完了小學的老二,本是識文斷字的,可那封不長的信拿在他手里卻看了老半天:“大(爸),宛南當兵了,是新四軍……”

父親一聽宛南當了新四軍,像是受了驚嚇,跌坐在地上,喟然長嘆。

宛月那年剛10歲,她上前扶著父親,“大,當新四軍好。我也想去!”

“你去!你去!你現在就去,我不攔你。我可是指望你哥讀書,有出息,能養家呀!”父親有些憋忍不住,嗚咽地哭了,哭聲沉郁又蒼涼。

宛月從小性格叛逆。兩個哥哥讀書為大,父親就將她當男孩用,她承擔了幾乎所有的家務和農活。在宛月的記憶里,童年只有在白湖邊放牛時,她的心才能自由飛翔,無邊無際地遐想著,有一天她會從白湖走出去……但眼前能看到的只有青青水草和那白茫茫的湖水。她坐在大堤上,看著太陽從東邊姥山上升起,再慢慢地把西邊的湖水染出一抹絢麗的血紅,最后墜落湖中。

大哥的信讓父親唏噓不已,失望、憂懼和悲傷,一層一層地覆在他心上,壓得他身子更加顫栗著。宛月心里反而“忽”地一下燃起一種興奮。也許就是從這時開始,一簇精靈似的火苗在宛月內心點燃了。

1942年,宛月14歲,正是妙齡少女的年紀。

大哥宛南隨新四軍從黃坡回廬江做短暫休整。

大哥成家了,給宛月帶回個嫂子。嫂子高華在縣里中學當老師,是個文化人,高高的個頭,樣子很文靜。宛月一眼就喜歡上這位大嫂,她覺得大嫂不僅漂亮、有文化,而且那雙眼睛里有種像磁石般吸引人的神情。沒過多久,她就猜到,高華肯定也是新四軍那邊的人。

高華不?;貋?,回來也待不長。她是新四軍的妻子,新四軍離開后,村里時不時會有偽軍過來,家里人也不敢讓她多回家。每次高華回來,宛月就很高興,姑嫂倆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屋后有條小河,河水很清,水里有小魚戲水,水旁楊柳搖漾如絲。她倆就坐在小河邊,說著悄悄話,時而傳出一陣笑聲。

后來,每次高華回家,宛月就纏著她,讓高華帶她走。

夏天,白湖的水很滿,白茫茫望不到邊。

宛月送高華回縣里,兩人走在大堤上。高華問宛月:“你想清楚了嗎?你愿意隨時獻出自己的生命嗎?”

宛月停下腳步,望著高華,眼神堅定地點頭:“大嫂,我想好了,我要做你這樣的人。帶我走吧!大嫂?!?/p>

高華看著身邊的大姑子,臉頰紅潤豐滿。個頭已經跟自己一般高了,她拉起宛月的手,兩人四目相對。湖面上飛起一群水鳥,朝著姥山飛去。

從那以后,宛月就成為皖南無為婦女抗日救亡聯合會的聯絡員,在廬江、無為一帶,協助游擊隊抗擊日寇、敵偽和土匪惡霸。

再后來,經高華介紹,宛月認識了在新四軍當連長的他,結為夫婦,從此告別家鄉,跟著丈夫的部隊在皖南、皖西、淮海、福州一路浴血前行,戰爭結束。朝鮮戰爭又爆發,夫婦倆又隨部隊赴朝抗美援朝。

抗美援朝戰爭結束,他們從朝鮮回到大連。

和平年代丈夫思鄉難熬,因他的強烈要求,宛月和丈夫一起轉業了。那之后的好些年里,宛月總在搬家,隨著丈夫。先是出了東北一路往南,過了黃河,過淮河,又繼續往南,跨過長江,終于,到了江城,定居下來。

有人說,搬家是一種改運的方式。搬得好,家宅人丁興旺,搬得不好,命運就會被改寫。

宛月后來一直對我說,她的后半生就是因搬家而改寫了,對宛月來說,這話似乎沒錯,不過我還是覺得這和她搬家沒多大關系,倒是和她與丈夫一起轉業有關。

說起來宛月是和丈夫一起轉業的??膳撕湍腥瞬缓帽?。丈夫一到地方就當了領導,有滋有味地忙起了工作。宛月放下行裝,本也想立即去找組織報到,可是丈夫幾句話,就拽住了她的腳后跟,“宛月,你看,孩子們都還小,我這剛到地方,還要適應。你先把家照顧好,把孩子看好,工作嘛,以后再說,不著急啊?!?/p>

家剛剛安頓好,宛月身心疲憊,此時,她也真想歇一歇,就答應了。不答應又如何?這四個孩子一個挨一個,他們的吃喝拉撒,夠她從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接下來那兩年又趕上自然災害,江城離老家近,鄉里鄉親吃不飽肚子的,隔三岔五上家來,不單要給他們吃好,走時還想著讓他們帶上點兒。難為宛月都應付周全,真是操碎了心,哪還想得到要去工作。

眨眼功夫,幾年過去,孩子們長大了。宛月心想,這下該出去工作了,不能再拖了。

可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的檔案,自己的安置介紹信,不見了,全不見了!

晴天霹靂!

宛月起初不肯相信,死了勁地找,把家翻了個底朝天,一遍又一遍。那段日子,宛月找東西時,心情從焦躁、懊惱,到沮喪……當她實在找不動了、終于放棄了的時候,她的痛苦絕望,她的憤恨委屈,全糅進了她的眼神里。

“要是自己管著就好了,我為什么不自己管著呢?”宛月反復責問自己,絮絮叨叨,說話的口氣很像祥林嫂。

“好好的檔案怎么會丟呢?都是搬家搬的!”

宛月怨“搬家”,其實就是怨丈夫。離開部隊時,組織上讓她自帶檔案,她就交給了丈夫保管。丈夫,他只盼自己沒有后顧之憂,壓根不在乎她有沒有工作,她一輩子不工作才稱他的心呢!宛月甚至覺得,檔案不是搬家搬丟的,而是被丈夫故意扔掉了。她又想到,之前也曾動過出去工作的念頭,可每次都讓他給糊弄過去,說些什么“我們家也不缺錢,你在家我可以放心去工作,這不挺好嗎”,好像她就是他的保姆。

宛月想想就覺得丈夫太自私,當初是他說得風清云淡,現在悲催了。宛月更責怪自己,“意志不堅定”,他怎么說自己就怎么聽,而且還沒把檔案、介紹信當回事。

后來一遇煩心事,宛月就找丈夫吵,一說到檔案,就不能再往下說了,說下去那可就是一場疾風暴雨。

宛月的犟脾氣上來了,她想:自己一個堂堂正正的革命軍人,難不成被一袋檔案、一張介紹信給困死了?我不信,我去找組織想辦法。

宛月想得很天真。出了家門,她才體會到什么是命運被改寫了。她跑了大半年,人事局、安置辦甚至組織部,來來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最后還是那位人事局的年輕干事,搬出個文件來,告訴她:“大姐,就算你介紹信、檔案什么都丟了,你可以回部隊去補個手續??砂催@個文件,你到地方三年不報到,而你不止三年了吧?這就屬于自動脫離工作了,像這種情況,只能重新就業,可重新就業也不歸我們管……”

年輕干事說完,看到宛月震驚得慘白的臉色,有些過意不去,又給她指了條路:“你可以去區里問問,也許區里有可以接收的單位?!边@是推諉嗎?“什么意思?你說什么意思?”宛月拽住年輕干事的袖子不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這樣一個現實。但現實就是如此,不會為她改變毫厘。

當她終于明白,她現在真的只是一個家庭婦女的時候,她瘋了一般地跑回家,瘋了一般地質問丈夫:“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這都是你存心故意的是不是?”

偏偏那個不會安慰人的丈夫,對她來了這么幾句話:“你想開點嘛,其實地方上的工作,也不好做,麻煩著呢。再說,咱家,也不缺錢用?!弊詈笠痪湓?,讓宛月徹底崩潰了。那一刻,所有的委屈與憤恨,轉為了山洪般猛烈的嚎啕大哭。

宛月怎能不崩潰。沒錯,這個家是不需要她掙錢,可他想過嗎?她原本壓根不用他來養活??!

14歲參加革命,她是“婦救會”的聯絡員。她跟著高華,在廬江、無為一帶打鬼子,那可是真槍實彈、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干革命。撐著一葉小船在白湖上穿梭,為游擊隊傳遞消息,孤身一人沖進蘆葦蕩,在敵偽土匪槍下救出了戰友……那些經歷,在她的腦海里,清晰得還像昨天。

丈夫不想和她糾纏,安慰她說:“文件人家給你看了,一定是有這個規定,具體的我也不清楚。不過,人事局既然給你指了條路,你就去區里問問。我還是那句話,在家里挺好?!?/p>

從這以后,宛月和丈夫吵架成常態。有事沒事地吵,疾風暴雨地吵,要死不活地吵,沒完沒了地吵。

宛月變了,那燦若山茶花般的笑容不見了。

宛月是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人。

她去了區里??膳芰藥讉€區,都像是統一了口徑,答案都一樣:我們沒有適合你的工作崗位,你去別的地方看看。

難道真就沒有出路了?宛月心想:我已經不是讓你們安置了,我只是需要工作。你們每年招干、招工那么多指標,我一個堂堂正正的轉業軍人,連份工作都找不到?

想著想著,她就獨自流淚,那種無法形容的憋屈、痛苦和酸楚一陣一陣的涌進心里??赏纯鄽w痛苦,宛月是不會放棄的。

丈夫覺得她的執著已經到了偏執的地步,“這個女人瘋了,瘋了”,他背地里說。再這么下去,她真的會瘋??擅看慰此鲩T,神情堅定的樣,他也沒法阻攔。

那段時間,宛月真的要崩潰,神經質一般地折磨自己,折騰家人。她常常眼神癡癡的,有時流淚,有時沉思,對身邊的其他事都漠不關心。后來,她出門,我就悄悄地跟著,怕她想不開出意外。有幾次,見她走到了江邊,出了防護墻,我的心懸到嗓子眼,想上去叫住她,又不敢。我很怕,很怕,在喊她的那一剎那,她真的在眼前消失了。我寧愿遠遠地跟著她,看著她。

這一天,像往常一樣,宛月又一次被拒絕了,垂頭喪氣地往家走。時已深秋,落葉像舞倦的蝴蝶,隨著秋風飄蕩,滑過她的肩頭,掃過她的腳面。她漫無目的地走著,經過一個院子時,她無意間暼了一眼,看到院子里有幾幢小樓和一棵苦楝樹。那株苦楝樹的樹影,讓她莫名地想到了大嫂高華。那一刻,高華清晰地出現在她眼前,她不由自主地隨著她走,一前一后,好像那時,兩人走在白湖的大堤上。

很多年以后,她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很神奇,她對我說,那天她真的見到高華了,是高華引著她走進那個院子的。小院樹下,站著個干部模樣的人,身材魁梧,臉微胖。那人在抽煙。宛月走上前,開口就問人家要不要人,她需要工作。

說來也巧,這人正是沿江街道辦的劉主任。聽了宛月的訴說,他對宛月說:“你緩一下,不要激動,來,到我辦公室來,再仔細給我講講?!?/p>

我后來問她:“你跟人家講了你是哪一年參加革命,哪一年入黨的嗎?”

“當然講了。我是1942年參加革命的,1945年高華介紹我入的黨。那段經歷是我的生命啊?!?/p>

劉主任聽完宛月的講述,遲疑了一下說:“吉祥里居委會需要一個治保主任,應該適合你。但治保主任是不拿工資的,算是在冊的義務工。如果你愿意,三天后來找我?!?/p>

宛月不敢相信,“工作找著了!”她激動地跳了起來,兩眼如炬,聲音顫啞。對面的劉主任就是她的大救星。她根本就沒顧上這份工作是盡義務的,甚至不清楚這是一份什么樣的工作。那時的她對居委會一無所知。她不停地說著“謝謝!謝謝”,興奮地一把抓著劉主任的手,使勁地搖著,久久不放。

后來她才知道,劉主任左手有殘疾。他曾經也是名軍人,抗美援朝作戰時負的傷,之后轉業安置到了江城。

回家的路上,宛月步子邁得很大,從未有過的輕松。街道兩旁,天天見著的梧桐樹,從來沒像今天這么高大,樹冠雄壯,飄舞的樹葉在陽光下晃動,閃出粼粼波光,飛揚的落英滑到臉上,感覺也是那么溫婉可親。

不知為何,宛月鼻子一酸,兩行淚水滾落下來。

半年以后,宛月又搬家了。這次搬家是丈夫為了照顧宛月上班而與他人對換的住房。他們搬到了吉祥里。

宛月自當上吉祥里居委會治保主任后,那干勁足的簡直就是一臺充足了電的機器。她像是再次踏上征程的軍人,她要把失去的找回來。對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宛月十分珍惜,有沒有工資,那不重要,她覺得找回了自己。

吉祥里居委會轄區很大,一頭靠著弋江,一頭挨著商業街,這里曾經是江南米市、布市的重要集散地,許多小街小巷還保留著晚清古風,長條青石板地面,光滑深嵌的車轱轆印,標記著這里曾經的輝煌和沉重的歷史。一水的青磚黛瓦雙層小樓,樓上是居家或辦公,樓下是店鋪商行。

吉祥里居委會所轄3萬多戶,有工廠、碼頭和各色小作,還有七八個小菜場。外人只看到這里一派熱鬧景象,而宛月這個治保主任,卻是從此擔起了沉甸甸的責任。宛月小時候沒上過學,1948年進入華東軍政大學學習,因為勤奮刻苦表現出色,很快成為學員班的班長,在那里學到的政治、軍事、文化知識,讓她能輕松勝任現在治保主任的工作。

宛月很忙很忙,有時比丈夫還要忙,白天走訪夜里巡邏,披星戴月,凌晨下班那是家常便飯。她愛穿著雙排扣的軍裝,兜里裝著個小本本,記著張家長李家短,各色各樣的情況,細如頭發絲。

宛月腳勤,記憶力超凡,半年不到,吉祥里的居民走進了她的心里,家家戶戶的情況她摸了個門清,路上遇到居民和她打個招呼,她總能喊得出人家的名字。

宛月慷慨,愛幫人,總是隨身帶些糧票、布票,那是她自己平日里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攢下來的,她用來接濟特困戶。寺碼頭巷子口住著位錢大媽,男人在農村,自己靠糊紙盒養活五個孩子,生活異常艱辛。宛月每次去走訪都要給錢大媽塞點錢。以致于后來讓別人誤以為錢大媽是她的親戚。

宛月耐心,善于傾聽,那張紅撲撲如滿月的臉上總是帶著笑容,無論對方是貧是賤,只要人家愿意說,她就愿意聽。

宛月干練,有威信。在吉祥里,再大的鄰里糾紛,哪怕雙方打得頭破血流,只要有人喊一聲“宛主任來了!”雙方立刻安靜下來。她總是三下五除二地處理妥當,大家都服她。

一年下來,吉祥里居委會沒有發生一起案件,連小偷小摸也鮮有發生。年底,宛月捧回一個大瓷缸,上面印著“獎給沿江街道辦先進工作者”。

第二年,組織上正式接受了她的申請,她再次成為中國共產黨員。

其實,宛月真是1945年入的黨,可介紹人高華,她的大嫂,解放前夕生孩子難產去世了,部隊讓她自帶的檔案又丟了。為此,在宛月入黨前,組織上專門去宛月家鄉調查過,宛月的大哥雖然能為她證明,但他不是介紹人,宛月只能重新入黨。

入黨宣誓的那一天,她換上了一件新做的淺藍小碎花襯衣,亮麗、淡雅又不失莊重。丈夫知道她今天要去宣誓,對她說:“宛月,你終于如愿以償了。過去是我有私心?!边@是他第一次真心表示悔意,他頓了下,又說,“居委會的工作十分需要優秀的同志。我祝賀你!希望從今以后不要再怪我了?!蓖鹪驴粗α?,這也是宛月第一次當他提到這事時,她沒有“急”。

自從宛月發現檔案丟失,他倆就貌合神離,爭吵伴著爭吵。終于,我又見到宛月的臉頰上溢滿興奮的紅暈,雙眸氤氳著幸福,那韻味迷人的笑容,再一次如山茶花般綻放。

對宛月的這份工作,許多人不屑。很久以后,宛月的戰友、首長知道了,也不理解。宛月,你轉業時是正排級,怎么還干了份義務工?

聽了這話,宛月會悄悄落淚,心里有一陣疼痛。但她不會像過去那樣,她的心緒已漸漸平靜了,她不再想她的履歷。

我曾經問宛月:“你真喜歡這個不拿工資的治保主任?”她答:“我很充實?!?/p>

我又問她:“那你過去的往事就真不想了?”她說:“往事是我親身經歷的誰也抹不掉,不過……不想了?!笔前?,想上了,那是真痛啊。

入黨宣誓由辦事處劉主任帶領,宛月和居委會的其他幾位新黨員面對黨旗,宛月剛說出我宣誓,就控制不住了,淚水像開了閘一般,嘩的一下涌了上來。高興、激動、辛酸、委屈,憋屈、夾雜著苦澀,五味雜陳。

宛月沒有想到,自己會兩次在黨旗下宣誓。這帶給她的是深深地靈魂沖撞。

她眼前又一次浮現高華的身影,當年高華介紹她入黨時,對她說:“宛月,從此以后,你要隨時為黨獻出自己的生命!”

宛月沒有在戰亂的年代獻出生命,卻在和平年代差點失去了政治生命。她凝視著黨旗,忽然發現自己還是幸運的,最終她沒有被拋棄。

劉主任見宛月止不住地流淚,一時語塞。他懂得宛月此時的心情。他對宛月說:“我知道你曾是個老黨員,雖說你現在只是居委會的治保主任,但你記?。耗闶枪埠蛧嘧畹讓拥囊粔K磚,有你的堅守,才會有共和國大廈的不朽!”

宛月好像被這句話鼓舞,她擦了擦眼淚,轉過身。透過會議室的窗戶,遠處寬闊的江面上,她看到太陽把江水照得燦爛如虹。

童年的記憶很神奇,有些事,當姐妹們提起時,我怎么也想不起來;有些她們不記得的,卻一直縈繞在我的記憶里,仿佛是昨日。

因為宛月,我常常夢見吉祥里,夢見小巷里的青石板路,夢見那青磚黛瓦的小樓,夢見小樓上空的月亮,夢見那山茶花般的笑容,夢見那一聲聲牽心動腑的歌聲……

最讓我沉醉的夢,是夜空中最美妙、最傳奇也最神秘的中秋十五。中秋的夜晚,橙黃的月亮升起,宛月哼唱起那首她最喜歡的歌——“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一邊唱著,一邊就拿出一個大大的月餅,給每個孩子分上一塊,我拿起月餅跑出門外,望著曠野上空的月亮,一點一點地細細品嘗。

我剛上學那會兒,時常生病發燒,每次都要去醫院打針。住的地方離醫院蠻遠,要爬一段長坡,遇到沒趕上公共汽車時,宛月就背著我朝醫院趕。

有一次打完針,我開始退燒?;丶衣飞?,我趴在她的背上,雙手摟著她的脖子,她的肩膀寬寬的,卻很瘦弱,肩胛骨硌著我的手臂。

我說,唱支歌吧。她就哼著:

唱支山歌給黨聽,

我把黨來比母親……

忽然,我覺得手背上有水珠落下,有一絲溫熱。我側過臉,看見宛月在流淚。她流淚的樣子也是那么好看。

直到今天,我依然堅持說宛月很美,尤其是她那如山茶花般綻放的笑,更是迷人。

我說宛月美,也不僅僅因為她是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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