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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劍傳薪錄

2022-02-22 13:50老邪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2年12期
關鍵詞:考據師兄書生

老邪

首位從詩句中悟出劍法的人已不可考,坊間有句讖語:萬物因詩興盛,必因詩毀滅。據說是他的遺言。

到我降生之時,劍法已經成了詩國的武學主流,并分裂為古體宗和格律宗。大致來說,古體宗出劍自由無拘,格律宗變招沉穩有序,劍法上各有千秋。每宗內部又因理念不同,逐漸衍化出許多派別,各自占山授徒,爭斗不休。

而本派是個異數。

祖師乃前朝最后一位狀元,在他進士及第當日,南方的起義軍便攻陷了王都。祖師時運不濟,此后流離多年,足跡遍布詩國大地,徘徊于高山、夜霧和四諦八苦之間。在人生險路上,他沒有屈服于困苦,而是學會了上乘劍法,同時結交了很多落魄翰林、戴罪劍客和避難的藏書家。

歷代詩文傳抄至今,版本有所錯漏,加之前朝雕版印刷發達,曾有一批飽學之士對古代詩文做過一次主觀編修,篡改了諸多字詞,而一字之差,往往會影響到劍術的威力。祖師痛心于此,攜眾友以一間荒廟為基,在亂世中歃血立派。

二百年來,本派的先輩們白天在書海中窮搜博引,力求還原詩句本貌。夜間便由詩入劍,希望抵達武學的彼岸。如此經過了六代傳承,累計考據出了幾千首名詩,據說每首都配有世間最為精確的注解,蘊含著毀滅世界的可怕力量。

這些注解文本的真容具體如何,只有歷代掌門知道。但是本派的高階弟子,若是能有幸學會十幾首原貌詩,劍術確實可以大進一步。

這成了縈繞在詩國各大劍派心中最大的秘密,有人判斷那些注解根本不存在,是騙人的幌子,借以掩蓋本派的奇絕劍法。也有人認為那些注解是歷代掌門用血寫就,上可通神。更有甚者說原詩秘卷全是天書古篆,是上天降賜祖師。

傳言紛紛不息,越傳越玄,故而本派雖是后起,卻頗受天下覬覦。

現任掌門是吾師,他白發體瘦,日常沉默寡言,大半生耗在了考據之中,以致雙目全盲。最后他以《將進酒》封筆,宣布天下再無名詩可堪一用,為本派的考據工作畫上了句號,并將傳承六代的秘寶定名為《天詩注》。

混沌的事物一旦被命名,便會成為人類追逐、毀滅和事后紀念的對象。隨著入派盜寶的人越來越多,吾師將《天詩注》深藏,具體地點無人知曉。只是在每個季節,他會向普通弟子傳授一首,并嚴令不得外泄,否則他會親手殺掉逆徒。因此,本派的入派條件極為嚴格,每代不過數十人而已。

外面曾有一些劍客揚言,要蕩平我派,但在記憶中,他們從未進過山門。蓋因吾師劍術高絕,常在敵人動手之前,就提前出劍,終結所有危險。

自從放棄考據,吾師余生沉溺于歷史之中,試圖尋求詩國古今之變的終極秘密。他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便讓弟子白天輪流誦讀已知的史書,夜晚把自己關在屋里參悟未知的一切。我常聽到他與浩瀚的過去不停對話,在黑暗中痛斥奸臣、災患和循環無盡的個體命運。

吾師遍閱諸史,認為人的歷史精神往往在五十歲時就陷入混沌,他必須突破這一魔咒,臨死前用最少的字總結古今發生過的一切。

經年日久,眼盲的他漸漸掌握了歷史的規律,在行走時能避開一切微小的阻礙,眾人丟失的舊物在他的判斷下紛紛顯跡,我們都確信他能看到模糊的未來。

我出身貧寒,父母早逝,十八歲便鄉試中舉,眼見親故突然恭順,仇家上門求和,頓覺人心可悲,仕途無味,便決然上山學劍。經層層考驗,被選為吾師的隨身劍侍。我有過目不忘的天賦,每個季節,吾師都悄悄多傳我一首詩。

我三十歲時,草原新崛起的蠻族開始南下,鐵騎很快越過了北部群山。某個春日凌晨,吾師以傳音之術秘召我去他臥房。

吾師年逾八十,身體已經大不如前,我跪在他腳下,他伸出雙手摸著我的五官,搖頭說:“時間不會太久,當蠻族越過南方的大河,皇帝便會跳海,詩國將變成一片廢土,兵鋒所指,大地平沉。黃鐘毀棄,人倫泯滅?!?/p>

情況比我想的要糟,我大為吃驚:“詩國要亡了?”

吾師神色淡然:“一切正統的破壞,首先出于自身的虛偽。詩國五毒熾盛,這是它的宿命?!?/p>

“那本派該如何是好?”我不禁擔憂起來。

“本派曾經不存在,將來也不存在。我們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文化的傳承?!?/p>

“師父要弟子怎么做?”

“胡無百年運,但我給自己卜了一卦,我已時日無多。本派六代考據出來的秘密,是詩國最偉大的遺產,須由你傳承下去,等待日月重開?!?/p>

我更吃驚了:“如此傳薪重責,為何偏偏是我?”

“問題不能沒有,答案卻未必有?!蔽釒熾y得笑了一次,“時勢滔滔,恰好是你罷了?!?/p>

全天下覬覦了二百年的秘密,將由我掌握。臨危受命,我很興奮,尚未想到日后的兇險。責任一重,我瞬間望盡了后半生:我將經過人群、四季和舉國的戰亂,抵達西南邊境。隨后隱姓埋名,去茫茫大山中尋一處深洞,藏好《天詩注》,在油盡燈枯前物色好新的傳承者。

待我點頭,吾師又說:“你記性極好。打起精神,我這一身本事,你能學多少就學多少?!?/p>

吾師帶我從地道進了一間密室,他點起燭火,將二百年來的詩注、劍道、史鑒濃縮為一堂日課,盡數傳授于我。夜霧襲來時,我已經熟記本派的理論框架、文獻出處和考據方法。

因吾師身體變差,傳代之日近在眼前,師兄弟們都惦念掌門大位,最近他們勤練劍法,希望得到吾師青睞。等我們從密室出來,師兄們連飯都不吃,還在廣場操練。

吾師帶我躲過業火焚心的眾人,從后門悄悄下山。彎月如鉤,樹林里明暗斑駁。原來吾師早在密林中準備了一輛青榆馬車,紅漆車廂多層加固,內藏一口鐵箱,箱身掛有十三把銅鎖,裝著卷帙頗多的《天詩注》。

吾師強調要等安全之后再打開鐵箱,并要我發誓,不可更改里面的內容。我跪下發了重誓后,他又將一串鑰匙和一包碎銀交給我,最后從懷中摸出一本精致的札子,里面的紙折成了三段,卻不著一字。吾師囑咐道:“事起倉促,我未能完成總結古今的大任,你還有半生的時間,在空白處安放你的遺言、讖語和對歷史的祝福?!?/p>

我接下札子,換上了最普通的衣服,含淚和吾師叩首永別。

月色暗淡,北斗在我身后閃爍。拉車的雙馬正值壯年,無需太多鞭笞,便奮力向前。我掀開車簾,盯著那口鐵箱,激動的心情一過,這才想到此行必然兇險。事關重大,我不便投店,就在日間穿過人群時悄悄買些吃食,到了夜里,就把馬車停在隱蔽的角落,守在鐵箱旁休息。

如此走了半個月,眼瞧著路旁的花苞逐漸綻放,我聞到了南方的暖濕氣息。清明節前夕,我進入了荊襄古道,此處沿途有漢水環繞,是詩國南下的必經之路。

沒走多久,在兩山合圍的一處隘口,我遠遠望見有輛紅漆馬車斜倒不動,近前查看,車輪已被擊碎,馬匹不知所終。一具中年男尸仰臥在地,其前胸到下腹有七道劍痕,深淺一致,橫斜有序,走勢暗合“仄仄平平仄仄平”,應該是格律宗所為,但世間可供學習的七言律詩太多,我判斷不出兇手具體出自哪派。

掀開車簾,還死了一位老人。但很奇怪,在車外尚算沉穩的兇手,進了車廂不知為何突然暴怒。老人的死狀陰森可怖,尸身上滿布劍痕。有三痕一行的,也有四痕、五痕、七痕一行的,毫無章法,有一道極粗極長,從左肩一直拉到額頭。

尋常劍客多是直刺心臟,但老者的致命傷卻是從右后腰刺入,穿肝肺過心臟,最后從左肋沖出。這荒誕而孤絕的一劍極有想象力,如此險怪的劍術,兇手應當讀過不少李賀的詩。

“正主才來??!”左側絕壁上傳來男人的笑聲。

我立刻躍回車前,拔出劍來做了個守勢。山頂的草叢中躥出一人,順著絕壁飄然而下,穩穩落在我面前。此君看著不過二十歲年紀,卻白發白膚,又白粉敷面,白衫白靴,渾似從茫茫大雪中鉆出來的。

“樂天派白宗之,等候多時?!眮砣吮?。

“樂天居士雖然姓白,你們也用不著走字面意思吧?”我揶揄道,“臉上不難受嗎?”

“這是對祖師的尊敬,你怎么會明白!”白宗之哼了一聲。

我問:“閣下是進車廂發現沒有秘寶才暴怒的?”

白宗之一臉不悅:“那老頭子不配合?!?/p>

“可你正統出身,怎會精通李賀的詩?”我追問。

白宗之冷笑道:“哼!如今劍道不昌,全因派系攻訐,格律鄙視古體,田園輕視行旅。老朽們才拘泥正統,年輕人要能融會貫通,你車中的秘寶,不正是因為海納百川才有了無窮之力?”

我贊賞道:“白兄見識高遠,說得極對??!既然和我是知己,又何苦相逼?”

“詩是天下的,劍是自己的?!卑鬃谥炱饎?,“那么你才是盜書外逃的叛徒?剛才我殺錯了人,你得負責?!?/p>

“這叛徒之事,從何說起?”我有些疑惑。

白宗之十分自負,料定殺我不難。他話又極多,堅持讓我死個明白。據他所說,我突然失蹤,在本派引起了大震動。因受吾師偏愛,我和同門的關系不好,但吾師已經超脫于具體的派系,進入了雄視古今的境界,故而對我的去向未加解釋。

我離開那夜,后廚采買的小師弟在回山路上瞧見一輛紅漆馬車向南駛去。這個旁證加劇了同門的懷疑,聰明的大師兄猜出了大概,聯合眾人去質問吾師。吾師卻已在臥房坐化,未留任何遺言,本派自此作鳥獸散。

同門非常恨我,將此事添油加醋,告之天下,各派弟子最近都聞風前來,截殺我這個盜寶遠遁、氣死師尊的叛徒。

“看來我前面的路不好走啊?!蔽覈@道。

“那我送你一程!”白宗之挑劍刺來,“潯陽江頭夜送客!”

樂天派的弟子,出招慣用《琵琶行》。白宗之的劍氣寒凜,堪比瑟瑟秋風。劍光清亮,猶如茫茫江月。我拔足疾退,只守不攻,待時而動。

見我不敢還手,他神色更傲,不再輕攏慢捻,一鼓作氣,將我逼離馬車數十丈遠。白刃翻覆如風,劍尖錯雜相碰,大有明珠落盤之勢。忽然他彈指振劍,聲如裂帛,此詩便由琵琶急奏轉入冗長的歌女自敘。

見他攻勢變弱,我出劍還擊。我的劍招和《琵琶行》同枝同源,且更為簡潔,姿勢多有省略,劍劍刺到實處。他臉上驚疑不定,手中忙亂無措,后續招式全困在江州司馬的茫然心緒中。

我的劍勢漸漸密集,猶如一叢叢黃蘆苦竹,困其肉身,滅其傲氣。眼見白宗之戰意已淡,我趁勢奪劍,反手刺其左肩,用他的劍將他釘上了絕壁。他滿腹疑問,也顧不得疼痛,凄聲道:“你用的什么劍法?”

“《夜聞歌者》?!蔽覠o心殺人,就此止劍。

“夜泊鸚鵡洲,秋江月澄澈。鄰船有歌者,發調堪愁絕……”白宗之默念片刻,滿臉訝然,“這詩短短十六句,沒頭沒尾,根本沒人愿意練??!”

我搖頭道:“非也!《夜聞歌者》和《琵琶行》講了同一件事,但區別是在此詩中,白居易沒有上船,琵琶女也未曾開口?!?/p>

“那又如何?”

我試圖點醒他:“白居易一夜之間春風散盡,遠謫他鄉,四周必有政敵眼線。存亡之際,怎肯在深夜上人婦之船,飲酒取樂?”

白宗之若有所思:“可是按樂天的心性,不會拘泥于此吧……”

“青年時耿介不屈,中年在病中謫居,老年又養妓自娛,這三個白居易,豈會是同一種心性?”

據吾師多方考證,白居易確曾遇到琵琶女夜哭,但隔船未曾交流,便寫了《夜聞歌者》。后來他謫居苦悶,憶起往事,便將無限的想象融入筆端,虛構出了《琵琶行》,借以抒發天涯淪落之感。而虛構之事,化之劍招,多有破綻。白宗之的多余動作太多,而我用的《夜聞歌者》,短小有力,是他招式的本相和精髓。

“受教了!如此看來,我輸得倒也不冤?!卑鬃谥氚纬鲎蠹绲膭?。

我怕他糾纏,瞬時又向他的雙腿砍出兩劍,抱拳道:“傷不致命,白兄回去調養吧!不要再追了?!?/p>

“自會有人追你……”白宗之捂著傷口苦笑。

落日迫近山頂,我轉身躍上馬車,揚鞭南去。行蹤暴露了,鐵箱已成拖累。馬車的速度有限,也不知有多少輕功好的人在我前方埋伏。我必須盡快沖過荊襄古道,再換小路避走。

我徹夜趕路,一刻未停,兩匹壯馬也累得氣喘吁吁。次日上午,我終于抵達了古道的盡頭。而在那里等我的,是大師兄。

大師兄年過天命,須發半白。他早年曾在京城御史臺供職,依附于清流黨,自詡剛正,有人諫言他便從眾附議,終于得罪了權相,牢獄三年后,被貶為庶民。恰逢吾師接任,他棄文從武,隱忍多年,一步步混成了首徒。他總認為掌門大位必由他繼承,哪會想到,本派轉瞬就煙消云散了。他自然非常恨我,但是入骨的虛偽讓他保持著良好的禮數。

大師兄抱拳道:“小師弟,都是同門,你獨得秘寶,這不公平?!?/p>

我嘿嘿一笑:“人間唯一的公平,就是大家都會死?!?/p>

“活得太明白不是好事?!睅熜謸u搖頭,“同門一場,把書留下,我放你走?!?/p>

“師兄不聽我解釋解釋?”我揶揄道。

“你的道理,不是我的道理?!?/p>

“倒也通透!”我點點頭,“那出招吧?!?/p>

大師兄眉頭一緊:“我知道你比大家多學了一些。你若還顧念同門情誼,就只用大家都會的劍法?!?/p>

“可以!”

我們倆從《秦風·無衣》起勢,從先秦殺到盛唐,由樂府轉向絕句,戰了一個時辰,我未料到大師兄的劍術如此扎實,至《將進酒》時仍然與我宛若鏡像,難分勝負。

正膠著之際,大師兄換用了《飲酒》第五首。此詩是陶淵明隱居時所作,招數不加雕琢,姿勢頗有醉態,出手悠然無序。但虛招很多,落點又快,很難借力打力,我不太喜歡。我雖練過,可明顯不如大師兄功夫深,連連被他的虛招所騙,左支右絀。

退至漢水邊,我瞥見飛鳥掠過群山,憶起吾師傳授此詩時,曾單獨對我說過,“悠然見南山”中的“見”還有古代版本寫作“望”,只是吾師認為“見”字是偶然相遇,而“望”字卻是刻意為之,與陶淵明恬淡自然的形象不符,故而棄用了。

師兄又已刺來,情急之中,我遂以“望”字入心,重新開劍。雖添了幾分刻意,但卻化被動為主動,一掃頹勢。電光石火之間,我看出師兄虛招中的破綻,側避其鋒,斜出一劍,挑斷了他的右手筋,一腳將其踢入滔滔漢水。

大師兄心知敗了,頗為識趣,憑著早年在官場練就的上乘水性,身體隨著清流起起伏伏,遠遠地逃走了。我擦了擦汗,長舒一口氣?;叵雱偛诺倪^程,我有些懷疑吾師考據出的版本,未必就是原版,甚至“見”和“望”都可能不是原版……

不及多想,我立刻駕車沖出古道,轉向西南。

此后我更不敢招搖,盡選些偏僻小路走。一有風吹草動,便找個僻靜處先躲幾天。盡管如此,在一個月里,我仍然遭遇了四次伏擊。敵人奇招迭出,雖然所用之詩多有異字,倒也各有獨到見解,可功力終歸差我一截,落敗而走。我不勝其擾,磕磕絆絆走到播州時,山路更加崎嶇,速度也越來越慢。

這日傍晚,剛淅淅瀝瀝下完小雨,山路泥濘,草上生珠。我正費力爬著陡坡,兩只桐油大箭從密林中疾射而來,直奔車前雙馬!

我抓住劍柄,甩出劍鞘擋開。隨后坡上蹄聲大作,三匹黑馬并頭沖下,至我車前停韁。為首者是個青袍書生,劍眉入鬢,斜背雙劍。后兩人身著葛衣,挽著強弓,應是隨從。

書生拱手下馬,向我微笑:“神交已久?!?/p>

我無奈道:“閣下能追到這里,想必有些手段。那么,要三打一嗎?”

“家仆不善使劍,邊上瞧著就行?!睍裆\懇,“晚輩的劍術,以《將進酒》為最。但我久居詩國邊地,不知與中原有何異同,聽聞貴派考據出了原版,前來討教此詩?!?/p>

“如何討法?”我來了興致。

書生拔出雙劍,指向車廂:“我若勝了,《天詩注》歸我。若敗了,也不枉此行?!?/p>

“閣下橫豎不虧啊?!蔽倚α诵?,心中已有勝算。這《將進酒》飽含著李白被排擠后的滿腔不平,悲而能壯,哀而不傷。吾師考據時大耗心血,以致目盲。他單獨傳授給我時,也是逐字細講,此詩衍出的劍招大開大合,豪邁飄逸。劍客若能忘我,直入李白的心境,一套連招下來,便渾身舒暢,萬古無愁。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書生掣劍躍起,攜風帶葉,迎頭沖我劈來?!秾⑦M酒》的起勢極猛,勁力如黃河初流。我扎穩下盤,握緊劍柄,先橫擋一擊,沾刃即離,立刻左膝跪地,再迎一擊。如此層層卸力,書生劍勢便一去不返。

剛開始的招數并無不同,我拆招極快,略占上風。直至書生吟出”天生吾徒有俊才”,其劍勢陡然變得驕狂,仿佛天崩地裂唯他獨存。我用“天生我材必有用”昂然相抗,卻被震得虎口發麻,心下大驚。我這句雖然積極進取,但仍想求于外物,而書生那句明顯更為自信,劍招便狂妄有力。

書生此后出招行云流水,我出一招,他能急變三招。斗至“鐘鼓饌玉”時,我又生疑心。鐘鼓是帝王禮器,饌玉代指珍饈,二者雖有聯系,但連用卻很奇怪,吾師總說原版如此,但我每至此處,劍勢常會遲滯。書生吟的卻是“鐘鼓玉帛”,玉帛也是禮器,與鐘鼓相連,劍勢更為流暢,我防不住,被他一劍刺中了后背。

我心緒大亂,邊退邊問:“這個版本誰教你的?”

書生道:“自小長于敦煌,石窟中所得,其實這詩原來叫做《惜樽空》?!?/p>

本派六代考據,可惜眼界僅在中原古籍,想來這四境之外,多有遺珠蒙塵。我已入險地,便孤注一擲,全力搶出一招“古來圣賢皆寂寞”。

書生毫不在意,痛下殺招,怒目吼道:“古來圣賢皆死盡!”

“寂寞”看上去文雅,細思卻索然無味,不知是何人所改。而“死盡”雖似自棄,卻更能感到李白的濃烈情緒,且平添幾分殺氣,劍招也變得狠辣。書生連刺我左臂三劍,我血流如注,無力支撐,也終于明白,吾師考據出的并非原版,書生用的或許也非原版,但卻比我更接近李白的狂心。

我敗局已定,逃心大起?;瘟藗€虛招,落回車上,猛力勒轉馬頭,劍刺馬臀。雙馬吃痛受驚,朝坡下狂奔,書生和仆從立刻跨馬追來。

夜月初升,坡下一處空地上,一群土苗正在舉行祭禮,他們跳著禹步,在巨大的火堆前繞圈,誦起古老的咒語。我駕車向火堆直沖過去,觸及火焰前,我砍斷馬匹索套。在車身借力沖入火中時,我伺機跳上馬背,繼續向遠方逃去。書生和仆從緊隨而至,眼看車廂燃起,便不再追我,不顧一切去火中搶救鐵箱。

我越逃越遠,直至四周只剩清冷的月光。下馬休息,我狂笑了起來。當書生把十三把鎖全部砍斷,會發現箱里空空如也!

自從與大師兄戰后,我有了疑惑,便違背了和吾師的約定,提前打開了鐵箱。我本以為每首名詩會有六代注解,但實際上,每首的注解都不長,而且是各自注解。前代考據完的詩,縱然有錯,后代為示尊敬,便不再加注,所謂的權威版本,不過是一人之言罷了。我這才明白了為什么吾師說沒有好詩再值得考據了,只怕是他想考據也不敢考據了。

所謂的秘密,只是聚攏人心的方式,每個劍派其實都有一些可供集體討論的秘密,以防止徒眾覺得生活無聊而脫離組織。天下覬覦了二百年的秘密,真相不過如此。

我一路將所謂的原版詩熟記于心,看一冊便燒一冊。今日這場《將進酒》之戰,更是徹底磨滅了我對本派的信心,經年日久,詩人的形象早變成人們最希望的形象,詩句也經過編輯者多次刪改。原版無從查證,或許根本不需要執著于原版……

吾師坐化前,希望我將《天詩注》傳承下去。但同門的污蔑卻成了預言,我最終背叛了師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窮究原詩、驅逐異文,于文化未必是好事,在尊重基本框架的基礎上,各式各樣的時代注解并存,遠好過唯一的答案,這也是詩國古今屢次興亡,文明卻能傳承千年的終極秘密。

想到此處,我豁然開悟,從懷里摸出那本空白小札子扔掉。我不會再南下,我將在高山隱居,俯視詩國再一次的興亡。我會帶著本派最偉大也最無用的智慧,在即將降臨的廢土上永遠消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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