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故鄉

◎ 余君才

在城市生活久了，我真想結束這些居無定所的漂泊日子，回到鄉下去。我想回到長江邊上的一個小村子里去，回到那一片青翠的山巒和碧綠的田園去，回到那個曾經年輕的老屋子，修繕老屋，將父親遺落在鄉村的幾畝田地重新種上莊稼，過一個莊稼人的生活。

我的故鄉在川西南的一個小村莊里，和眾多的中國小村莊一樣，擁有著自己的地理經緯、民俗民風、方言俚語，以及來自血脈深處獨有的長江文明。當初離開故土之時，我是企圖去外面的世界尋找，尋找人生的價值和生命的要義。但這一路上的跋涉，經歷過山川、湖泊，我如同涸轍之鮒。近乎枯竭的生活，需要生命的恣意汪洋。城市里的文明太現代了，太絢爛了，太快速了，也太泛濫了。在每一個城市的夜晚，霓虹初上，我總想一個人能夠靜下來，面對自己，和自己談談。但城市發展的浪潮將我淹沒在蒙昧與無辜之中，讓我毫無頭緒可言。

我想我是應該停下來了。我想著能夠回到鄉下去，去看一眼村口的那一棵上了年紀的老槐樹。春天的時候，它開滿了花，朵朵都是人們的愿望。站在樹下的人，是要沿著那條月光下的小路去遠方的鎮上。人們在大地上勞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淳樸的田園生活。老屋前面的空地上，雞犬相聞，孩子們在玩跳房子的游戲。月光之下，他們數著天上的星星，唱著川西南獨有的民謠：天上的星星，眨呀眨，你能不能給我畫一幅畫；天上的月亮，走呀走，你走到了我的家門口……

我總是這樣想著，仿佛喪失了在這個城市的遠大的理想。但我相信，村里的人會接納一個如此懦弱的人，會接納一個曾經出生在這里，長在這里的孩子。那條流向遠方的河流一定會接納我，即便我當初順著河流去往了遠方的世界。大地上的莊稼們也會接納我，還有那山坡上迎著陽光微笑的雜草，也會接納我曾經坐在草地上的魯莽和粗獷。

我想著我要在這里大干一場?；丶业漠斠?，月光正好，我要修繕老屋，在老屋的木床上做一個甜美的夢。我要開墾一片地，那片地是父親離開時留下的，上面長滿了雜草，但我不在意。我要開墾一塊地出來，乘著月光，我要撒下種子。我知道這對久未拿鋤頭和鐵鍬的我來說，有些困難，但我也毫不在意。我要趕在冬天之前，在大地上種下麥子。冬天就要過去了，我期待一場大雪突然而至，在溫暖麥子的同時，也洗滌我甚囂塵上的心靈。

我總是這樣的幻想，請原諒我的天真和孩子氣。在離開鄉村近二十年的時間里，我們都企圖回到故鄉。我們都太理想主義了，在城市生活了那么多年，也一直沒有成行。于是在去年，終于有了閑暇時間，我準備一個人從遙遠的外省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去。坐在從廣州開往重慶的火車上，窗外的城市離我越來越遠?；疖囕d著我返鄉的愿望，一路狂奔。一路上路過多少村莊，經歷多少人間煙火。

古人說：近鄉情更怯。離故鄉越來越近時，我的內心卻充滿了膽怯和不安，故鄉還是我曾經的那個故鄉嗎？我有些擔憂，并莫名地惆悵起來。

下火車之后，已經是深夜了。我再次坐上了去往故鄉的大巴車。經過五小時的顛簸，終于到達了故鄉的縣城。在縣城里住了一晚，窗外是滾滾而去的長江。長江更平緩了，三峽大壩修建好后，水位上升，這個縣城已經完全變了樣，感覺一切都是陌生的，只有那一江水，從古至今，還在亙古不變的流淌。天亮時，我坐在回鄉的小型客車上，方言充斥的客車上，每一個人仿佛都是我的親人。

而當站在我熟悉的村莊面前時，我發現曾經律動著無限生機的生命個體不存在了。村莊暗淡下去了，蓑草連天，田園一片荒蕪，村莊的屋子破敗不堪，鄉村只剩下老人和無人看管的小孩。不得不承認的是，鄉村越來越荒涼了。青壯年們都去城里打工了，他們在某一天背著行李，懷著歡欣鼓舞的心情在春節過后乘著南下的列車去往了遙遠的廣東或者其他的省市，向全國各個城市一涌而去?；疖囕d著他們去往遠方的世界，和我當初一樣，當初我離開故鄉去外地求學，畢業后又留在了遠方的城市。而他們在異鄉的城市里，做一個城市的下層打工者，他們迷茫著、困惑著，被生活的流水作業扔在了一個又一個的站臺上。他們試圖攜著夢想前行，卻又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城市太繁華了，未來不可而知，而鄉村又太荒涼了，他們又能夠回到哪里去呢？

當我真切地站在故鄉的大地上，面對鄉村當下的景象，我的心里五味雜陳。我痛心的是，我曾經熟悉的故鄉到哪里去了？面對這衰草連天，喪失了生機的庭院和田園，我的心在滴血。我在這近二十年苦苦思索的故鄉，如今她的美好而癡迷的往事已經不想再提起，她如今的處境和未來又如此讓人擔憂。

那個曾經滋養了中國幾千年詩意與文明的鄉村，那個曾經在農業文明時代異常繁榮與生機勃勃的鄉村，已經一去不返，人去樓空了。我之前所有的理想主義和意識形態的幻想都被現實打回了原形。院子里的石縫里長出了雜草，院子的石板上被時光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青苔。院門深鎖，院子里還剩下兩戶人家了——兩個形容枯槁的老人。她們各自坐在院子的角落假寐，風一吹來，他們就好像被風吹走。村莊像一個被掏空的鳥巢。土地荒蕪了，河流也幾近枯竭，人煙稀少……

我站在鄉村的大地上，看到現實的鄉村，以及田園荒蕪的命運，我流下了悲傷的淚水。風干的記憶里，有我無限失落的鄉愁。夜晚降臨時，大地一片沉寂，村莊里燃起了燈火，零星的燈火散布在大地上。這時，耳畔仿佛回響起那熟悉的童謠：天上的星星，眨呀眨，你能不能給我畫一幅畫；天上的月亮，走呀走，你走到了我的家門口……

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p>

我們還能回到哪里去呢？

青山未老，綠水長流。讓我們回到鄉村去吧，在鄉村振興的路上邁步向前、懷抱夢想。因為，在我內心深處，我依然向往著那無比溫柔的故鄉，那小小的村莊是我在城市生活里永遠的精神家園。

我相信，大地上的村莊永遠也不會消失。鄉村文明也將在這個時代散發光彩，它是城市文明的前世今生，我們將一直走在還鄉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