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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小說“觀點”的運用

2022-03-08 14:27何華
上海文學 2022年3期
關鍵詞:白先勇大觀園敘述者

何華

小說觀點(point?of?view),?就是小說的敘述視角,也就是:一部小說是從什么人的眼光來看、用什么人的口氣來寫。白先勇曾和胡菊人有過一個對談,他說:“西方現代小說非常注意觀點,他們有很多書,特別討論觀點,我忘記是哪一位小說家或者是批評家講的,你選的觀點已決定了寫這部小說成敗的一半。觀點的運用非常重要,因為觀點決定了文字的風格,決定了人物的個性,有時甚至決定了主題的意義?!保ā杜c白先勇論小說藝術》,見白先勇《驀然回首》)白先勇又說:“一個小說家寫一篇小說的時候,首先碰到的難題便是如何選擇敘事觀點,敘事觀點一旦選定,一錘定音,整篇小說便定了調?!保ò紫扔隆痘ㄉ忥L土人物志——代序?》,?見高全之《王禎和的小說世界》)初寫小說的人往往愛用全知觀點,容易產生作者干擾,以為小說人物的觀點就是作者的觀點?!八髅鲗懙氖抢瞎芗?,沒有受過教育的,思想非常陳舊的,但他自己是個知識分子,很年輕的,他以自己的思想方法、語言來表達老管家那個point?of?view,常??磥聿徽鎸?,他們犯了作者與小說人物的距離弄不清楚的毛病?!保ā杜c白先勇論小說藝術》,見白先勇《驀然回首》)

白先勇早期并沒有自覺到小說觀點的重要,出國留學后,他在美國愛荷華大學的“作家工作室”學習,使他有機會讀到大量的西方現代小說,同時也接觸到西方現代小說理論的一些經典之作,使他在小說理論上有了自覺,開始在小說創作時有意借鑒這些理論,指導自己的創作。一般來說,小說家主要靠的是天資,但后天的學習也不是沒用的,白先勇自己就承認:“在愛荷華作家工作室,我學到不少東西,我了解到小說敘事觀點的重要性。Percy?Lubbock那本經典之作:《小說技巧》對我啟發是大的?!保ò紫扔隆厄嚾换厥住罚┻@種理論意識的自覺,尤其是觀點運用意識的自覺,使白先勇小說的藝術技巧顯得更加完美。

《小說技巧》(The?Craft?of?Fiction)的作者珀西·盧伯克(Percy?Lubbock)?(1879-1965)是英國著名文學批評家。這本書是在亨利·詹姆斯(Henry?James)?創作實踐和理論實踐的基礎上寫成的一本小說詩學。亨利·詹姆斯對西方現代小說有相當的貢獻,他破除了維多利亞時代(1837-1901)小說中必定要有一個“無所不知”的敘述者的傳統手法,在隱去這個“無所不知”的小說敘述者的同時,他特別強調小說觀點的重要。我們知道亨利·詹姆斯的小說大多運用單一觀點法(同前文引),小說中故事的敘述,都是從其中一個人物的觀點出發,優點是能馬上帶領讀者切入小說角色的內心,小說角色內心的波瀾起伏,種種隱秘私念,都一一揭露出來。由于他對觀點的有效控制,使得作者與小說人物之間保持了適當的距離,避免了作者干擾。人們稱亨利·詹姆斯為西方現代小說的鼻祖,是有道理的。亨利·詹姆斯強調“觀點”的重要,?盧伯克則進一步將之提升到“整個錯綜復雜的小說創作方法問題都受觀點問題支配”的高度。小說觀點說到底就是小說創作是敘述者所站位置與故事的關系。對此,盧伯克將之歸納為三種可能:一、敘述者按照他所看到的那樣講故事,即敘述者的視角或觀點;二、敘述者本人就在故事里,參與故事的進展,即小說中某一人物的視角;三、以一種讀者直接看得見的視角,讓讀者直接觀看正在進行中的情景,?即客觀的“顯示”?視角。正是在這三種視角(或稱觀點)的基礎上,盧伯克建立起了自己的“小說技巧”理論。

白先勇寫小說非常注意觀點的運用①,這來自兩方面的影響:一是西方小說的影響,一是《紅樓夢》的影響。

白先勇對《紅樓夢》一書觀點運用之成熟,尤表驚嘆?!都t樓夢》這么復雜的一本書,不可能用單一觀點,不可能用第一人稱來寫,曹雪芹用全知觀點來表現,這是基本原則和大方向。曹雪芹厲害的地方是,盡管采用全知觀點,可小說中不同的場景,又從不同的人物觀點出發來表現主題,換句話說,觀點又在不斷轉換。寶玉在場時,大部分用寶玉的觀點看;別的場合,他也精心選擇一個人物,用這個人的觀點來推展故事。非常了不起,曹雪芹在那個時代就能自如運用西方現代小說的技巧——觀點轉移?(?shifting?of?viewpoint),?而且觀點的改變非常自然,不露痕跡。(同前文引)黛玉初進賈府,這一場基本就是以黛玉的觀點看一個一個人物的出場、看賈府各房的陳設。黛玉是個敏感、心細的人,加上初到一個陌生的環境,由她的眼睛來交代人物的出場,自然會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是鳳姐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登場,在黛玉這個女孩心里掀起一陣疑云。她為何敢在賈母面前如此放肆、又如此熱情?似乎老太太還喜歡她的“放肆”。黛玉內心的嘀咕,為當家二奶奶“鳳辣子”在賈府的特殊地位作了鋪墊。

再看曹雪芹對大觀園的描述,可見他觀點運用之高妙。曹雪芹對大觀園有兩次著力的描述:第一次在十七回,為了元妃省親,大觀園工程告竣,賈政領著一幫清客來到園中擬題匾額對聯。賈政知道寶玉雖不喜歡讀書,卻有些歪才,很會吟詩作對,便命寶玉跟入園中,意欲試試他的才情,也隱含炫耀兒子的意思。于是有了這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方面,作者有意讓寶玉展才;另一方面,透過賈政一行人的眼睛,我們對大觀園也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曹雪芹這次寫大觀園,是用賈政、寶玉及眾清客的視角來看的,這些人生長于富貴人家,對深宅大院、亭臺樓閣司空見慣,大觀園當然非同尋常,但在他們心中也不會太過驚奇,曹雪芹基本上是用類似電影中的“長鏡頭”一處一處掃過去,給讀者一個總體的印象。第二次著力寫大觀園是四十回和四十一回,通過劉姥姥的觀點來看大觀園。劉姥姥眼中的大觀園就細致得多了,大觀園中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對這個鄉下老婦來說都是新鮮的、奇怪的,她都想看個究竟,如同電影里的“大特寫”。我們跟著劉姥姥的“視角”,得知:瀟湘館的陳設如同哥兒的書房,妙玉修行的櫳翠庵花木茂盛,怡紅院寶玉的臥房像小姐的繡房——這次,讀者對大觀園的細節也有了很多了解,不僅知道了大觀園的外在面貌,而且,也通過劉姥姥的眼睛看到了園中貴族的生活細節。如果用作者曹雪芹本人的觀點,來描述大觀園的場景和里面奢華的生活,從戲劇效果來看,就要差多了。作者選劉姥姥這個窮老太婆作為了解大觀園的視點,引導讀者走進園內,讓讀者對大觀園有立體的、全面的把握,把賈家那種氣勢、那種氣派表現得淋漓盡致,同時也潛在地批評賈家奢靡的生活,暗伏了其后面的敗亡。

中國古典小說中,比《紅樓夢》稍早的《儒林外史》②已開始注意到小說的敘述技巧問題。吳敬梓刻畫人物、推展情節的技巧是革命性的。中國古典小說有個通病,就是作者喜歡現身說法,夾敘夾議把人物當木偶操作。吳敬梓卻要高明得多,他是隱身的,不干擾讀者對人物的評判,讓人物自己登上舞臺,由他們的舉止言行,逐漸展現自己的性格。

《儒林外史》第二回就是個例子。幾個村人聚集在觀音庵里商議正月鬧龍燈之事,人物先后登場,作者寥寥數筆,介紹了他們的外貌,然后把他們推上舞臺,由他們彼此之間的舉止言行,讓讀者去分辨、領悟這些人物的不同身份、個性,以及相互間的關系。而且又十分巧妙地暗藏了作者對這些人物勢利品行的諷刺。其實這就是小說觀點的恰當運用。

現在,我們來看白先勇的代表作《游園驚夢》,這部小說是用全知觀點和錢夫人的觀點交換著來推進故事的,錢夫人從南部來到臺北竇公館,由于她地位下降、年華漸逝,內心那份敏感和委屈也就格外突出,實在有點黛玉初入賈府的境況,只是她比黛玉多了分滄桑感。從錢夫人的觀點,我們看到了人世的變化。來到竇公館參加宴會的客人有些是錢夫人的舊交,有些則是頭一次見面,她從這場宴會敏銳地感到人生無常的悲涼。尤其涉及到回憶時,基本上是用錢夫人的觀點展開——在這部小說中就是內心獨白。這涉及到西方現代小說的影響。有些心理分析作家,如亨利·詹姆斯就是從內心寫起,?從小說人物的觀點出發,?來表現人物自己。法國作家福樓拜的名作《包法利夫人》,這部小說觀點的運用也很有名。小說一開始用全知觀點來描寫,交代完之后,轉用女主角艾瑪(Emma)的觀點,變成了單一觀點。用單一觀點有一個長處:可以把艾瑪內心想法的來龍去脈表現得清清楚楚,讀者和人物之間非常親近,很能認同艾瑪內心的痛苦(同前文引)。

在白先勇小說觀點應用方面,《謫仙記》處理得特別好。在分析《謫仙記》的觀點運用之前,我們有必要介紹美國作家菲茨杰拉德的不朽之作《了不起的蓋茨比》。小說所講的是美國北達科他州一個貧窮的農家子蓋茨比,步步高升,成為有錢有勢的非法之徒的故事。當初,他在肯塔基州一個軍訓營里做著默默無聞的少尉時,第一次有機會踏進美國的上流社會,遇見了一個可愛的南方女子,名叫黛西。他夢想著自己同她心心相印,締結鴛盟??上?,他被調遣到法國去,不得不離開她。結果黛西嫁了個大富翁。蓋茨比后來不顧一切熱烈追求黛西,想要用美國人的方式使黛西相信她錯了。然而,黛西最終還是順從世俗的看法,犧牲了她的情人蓋茨比。作者敘事的圓熟技巧,令人拍案叫絕。在小說中,蓋茨比是個很神秘的人物,對這個人物有多種詮釋的可能。有人說,蓋茨比輪廓不夠鮮明清晰,性格不夠完整。沒錯,或許作者自己也沒看清楚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很難下判斷。妙就妙在菲茨杰拉德選用尼克這個人的“觀點”來寫這篇小說(同前文引),他是黛西的表親,和蓋茨比有關系,但關系又不大,一半在事內,一半在事外。尼克不算知情者但也不是局外人。知與不知在他身上形成了一種有趣的結合。蓋茨比把他引為知己,可是直到故事結尾這位“知己”才弄清楚蓋茨比的底細。他住在隔壁,似乎隔著一層幕簾看蓋茨比,也就增加了蓋茨比的神秘性。作者用尼克作為敘述者,來表達作品的主題——既描繪出對蓋茨比的世界的迷戀向往之情,也透露出對這個世界的幻滅失望之感,可以說非常成功。只要用得著尼克的地方,他總在那里出現。但是他從來不貿然闖入一場戲里。尼克追憶往事時的感情都帶著寧靜的氣氛,所以這故事除了神秘之外,還帶著幾分安詳。

現在來談《謫仙記》,這篇小說的觀點運用和《了不起的蓋茨比》很類似,或許白先勇受到它的影響。小說寫上海官宦小姐李彤的淪落史。她貌如天仙,但率性而行,由于年輕美麗,難免有心高氣傲的缺點。她和另三個大戶人家小姐黃慧芬、張嘉行、雷芷苓從上海來到美國留學,在校園里出盡風頭。但家中巨變——父母因輪船失事罹難,她和榮華富貴的過去似乎頃刻間斷了聯系,人也脫胎換骨,變得完全不顧別人,一味放縱任性。三個好友也都一一成家,生活歸于平靜,只有她還在東蕩西浪,不肯服輸,也不愿在別人面前流露疲憊之態。終于,有一天傳來李彤在威尼斯自殺的消息。在白先勇筆下眾多女子中,李彤的性格非常奇怪,有人欣賞,有人費解。盡管遭到喪親之不幸,但為何會變得對人生如此游戲?追她的男孩那么多,為什么不好好嫁個人?她為什么要死?我們實在有很多疑問。我想,白先勇本人也未必能解答。生活中不可知的事還少嗎?不過,你喜歡李彤也好,討厭李彤也好,這個神秘難解的女子一定給你留下深刻的印象。像菲茨杰拉德選和蓋茨比有一定距離的尼克作為敘述者一樣,白先勇這篇小說的觀點落在了黃慧芬的丈夫陳寅身上。陳寅和李彤的關系很微妙。一方面,他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來觀察李彤;另一方面,他對李彤又抱有一份莫名其妙的好感,兩人甚至還有點惺惺相惜的愛意。然而陳寅對李彤的了解畢竟是有限的,從太太慧芬口里聽到一些,再加上寥寥可數的幾次見面。因為小說的敘述者是僅和李彤有數面之緣的陳寅,所以整部小說實際上也就是由幾段聚會組成:吃飯、打牌、跳舞、賭馬。其實,陳寅也只能為我們勾勒出李彤的大概輪廓,她生活中的一些細節,我們無法知道。她出現了,又消失了,總是來去無蹤,非常神秘。試想,用第一人稱李彤自己的觀點來寫,根本不行,以李彤的個性,她才不要袒露心靈,她也無法搞清自己。若用黃慧芬、張嘉行、雷芷苓這三人中任何一個作為小說觀點,也都不對,她們是李彤從小的好姐妹,知根知底,缺乏神秘感,而且這三人和李彤性格不同,境界不同,對李彤后來的變化也理解不了,反不如陳寅對李彤的理解深刻。讀者只消對敘述者陳寅有相當的信任,那么,對李彤這個角色也就平添幾許同情——盡管,這是李彤最不需要的。陳寅總是帶著理解和欣賞的眼光看待李彤的一言一行,當得知李彤自殺時,這個一向沉穩的男人似乎也變得有點失控——他居然為一件小事對太太厲聲厲色。李彤的死,對陳寅的內心一定產生極大的沖撞,這沖撞也感染給了讀者,誘發我們一起對人生進行思考。

白先勇早期兩篇小說《金大奶奶》《玉卿嫂》皆選用一個叫“容哥兒”的小孩作故事的敘述者,透過兒童的觀點來看成人世界。西方不少名作都是以小孩觀點看大人世界的。像一九九九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德國作家格拉斯(Gunter?Grass)?的《鐵皮鼓》就是采用怪嬰奧斯卡的觀點,揭露上世紀德國納粹的暴行。從奧斯卡的一雙眼睛,映出了一部德國史。格拉斯筆下的世界是丑陋的,所以小說中的主角不要長大進入成人世界,卻冷眼旁觀,毫不留情地目睹他母親的頹廢生活。這個“六歲侏儒”的故事被著名導演施隆多夫拍成電影后轟動全球。說到電影,瑞典大導演伯格曼的代表作之一《芬妮和亞歷山大》也是用男孩亞歷山大的觀點看家族的紛亂關系和夢魘世界。白先勇的《金大奶奶》寫一個舊式婦女的悲劇故事,金大奶奶第一個男人有錢但早逝,現在這位風流瀟灑的金大先生顯然是看中金大奶奶的錢財,才娶了這個不算漂亮的寡婦,這也就注定了金大奶奶的不幸命運。和金大先生關系曖昧的金二奶奶更是有力的幫兇,對金大奶奶百般虐待,甚至連用人阿紅和金二奶奶年幼的兒子小虎子也時不時欺負這個可憐的女人。不解人事的容哥兒,以他清澈的孩童眼光,看成人世界的殘酷陋行,心中留下諸多疑問與迷惑。其實,這種疑問與迷惑,也是每個成年人應該加以省察和反思的。以兒童眼光,提出這種迷惑,使讀者對人性的丑陋一面,有更加深刻的了解,也喚起讀者成長過程中曾有的類似經驗。容哥兒的“眼光”和讀者年幼時曾經有過的?“眼光”,相互交織,對人性的追問也就更進了一層,它就變得不僅僅是一篇“遇人不淑”的故事了。

《玉卿嫂》講女傭玉卿嫂省吃儉用,一心放在她的小愛人慶生身上。柔弱多病的慶生在內心對“玉姐”一直有一種躲避。玉卿嫂對慶生的愛,是那種占有式的,幾近瘋狂,這對慶生構成一種心理壓力,他有意逃脫玉卿嫂愛的籠罩。最后,當玉卿嫂發覺慶生另有新歡,她萬念俱灰,覺得人生的寄托與希望徹底毀滅了,辛辛苦苦做用人的意義也沒有了,于是,起了殺心。她殺了慶生,也殺了自己,雙雙倒在血泊之中。整個故事是通過小少爺容哥兒的觀點交代的。玉卿嫂和慶生在一起是偷偷幽會,有一天,容哥兒發現了這個秘密,并答應不告訴外人。實際上,這個秘密已經變成了他們三人的秘密,容哥兒在不知不覺中已成了其中一份子。

《金大奶奶》中的容哥兒基本上是個旁觀者,《玉卿嫂》中的容哥兒已經置身故事之中,一方面,他像一個“偵探”,從他的視角出發,讀者看到玉卿嫂和慶生的“偷情”;另一方面,他又是三人中的一員,他的行為也在牽動故事的進行。這篇小說,說到底是一個“情殺”故事。用小孩觀點來寫,可以增添故事的不可測性,也道出成人情欲之愛的可怖可憐。

白先勇小說《一把青》觀點的選擇也是費了一番心機的。歐陽子評論道:?“《一把青》這篇小說,是采用師娘的觀點,以第一人稱寫的。師娘這一角色的主要功能,固然在于敘述朱青的故事始末,我們卻不能忽略她本身在小說情節里的地位。她既是個懷有同情心的旁觀者,也是推動故事的要人之一,作者借她的眼睛觀看,借她的口吻敘述,一方面傳達出第一人稱小說較易引起的親切感,另一方面卻又保持了作者自己與小說人物的距離,而不失客觀?!保W陽子《王謝堂前的燕子》)《一把青》是寫空軍太太朱青,新婚不久,丈夫飛機失事,遭受喪夫之痛后,朱青變得判若兩人,由純情女子蛻變成一個玩世不恭的成熟婦人。用師娘觀點來寫這篇小說,不僅看到朱青的前后反差,同時,也暗寫了師娘和朱青的比較。師娘也是空軍太太,也死了丈夫,但她不像朱青那么走極端,歲月流逝,師娘的性格似乎并沒有什么變化,她還是個一味充滿愛心、“逆來順受”的平凡女人。小說用師娘觀點,客觀敘述出前后大異的朱青,效果驟增。又因這兩人背景遭遇類似更烘托出朱青故事的悲劇性,也暗示師娘一生“平淡的悲楚”。從某個角度說,《一把青》也是東方的《魂斷藍橋》,最美的愛情一旦失去,人也就無所謂了,成了行尸走肉。

在小說觀點上,類似《一把青》的還有《花橋榮記》,這兩篇同樣采用第一人稱敘述法,都是藉敘述者的觀點,道出另一個人——小說真正的主角的故事?!痘驑s記》的敘述者是米粉店的老板娘,故事的主角是她店里的客人盧先生,通過老板娘之口,我們看到盧先生一步一步走向毀滅。

白先勇的小說《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觀點運用也恰到好處,基本上是第一人稱敘述法,再加上閃回(flashback)的倒敘技巧。敘述者是一個大專剛畢業正在服兵役的青年,調回臺北,常來舅媽家走動,這樣一來,漸漸知道了一些舅媽家四十上下、木訥寡言的男傭王雄的情況,他和舅媽的獨生女兒麗兒十分有緣,卻和女傭喜妹格格不入。麗兒入中學后,由于同學嘲笑王雄像個大猩猩,她開始疏離他。王雄百般討好麗兒,也都沒用。從此,王雄變得更加沉默,也開始變得暴戾。一天,他和喜妹發生爭執,對她施暴,人也就此失蹤。之后,他的尸體被人在基隆海灘發現。由于這篇小說潛藏著難解的神秘含義,作者用外甥的觀點道出舅媽家男傭的悲劇故事,只是展示出小說的神秘性,其實,這個普普通通的大專生對王雄的內心談不上了解,對小說的神秘含義也懵懵懂懂。他的作用就是客觀說出他的所見所聞,說出王雄的故事,至于故事的內涵,就讓讀者自己去思考了。在敘述者不經意的、如實的敘述中,讀者或許可察覺出作者的(不是敘述者的)弦外之音。

另外,白先勇的《寂寞的十七歲》采用第一人稱自敘的手法,如實細膩地寫出一個十七歲少年的內心寂寞,使讀者非常能認同這個寂寞男孩的絕望心情。由于敘述者——正處在青春期的楊云峰,也就是故事的主角,我們跟隨著他的觀點、他的自述,逐漸了解到這個孩子一天甚于一天的壓抑。楊云峰是個富家子弟,由于學習成績不好、常逃課、愛撒謊,父母對他很失望,他和父母的感情也越來越疏離。在家被嫌棄,只好到學校尋找情感寄托??伤植皇莻€會交際的學生,加上性格的怪癖和多少有點女性化的氣質,反倒成了一幫壞學生欺負的對象。班長是個有同情心、正直的人,他對楊云峰很關心,楊云峰從未有過友情的溫暖,一旦得到,就抓住不放,整日纏著他,以致同學們“講得很難聽”,在流言的壓力下,這段友情也告終了。楊云峰的敘述其實是蠻冷靜低調的,就像他這個人,表面上很冷漠。不過,讀者從他的敘述中卻強烈地感受到家庭、學校給這個男孩內心帶來的諸多壓力。以敘述者自己的觀點寫出自己的故事,把他的內心世界和盤托出,也就顯得更加真實可信,增添了作品的感染力。

白先勇的小說《骨灰》是一篇相對復雜的作品,對中國現代史不甚了解的讀者,就很難抓住它的含義;在地域上,又跨越中國大陸、臺灣、美國三地,可以說,時空交錯,頭緒眾多。小說兩個主要角色大伯和表伯,大伯過去是國民黨特工人員,抗日有功,同時也幫國民黨鎮壓“民主人士”。他的表弟(小說中的表伯)是民主斗士,同情共產黨,領導學生鬧學潮,當年大伯還鎮壓過他。兩人都愛國,但對“愛國”有不同的理解,彼此成了“敵人”。然而兩人命運都很凄涼,大伯到了臺灣,卻見棄于國民黨,表伯留在大陸,遭遇運動。經過了這些人生坎坷,晚年兩人又在美國重逢,大伯對表伯感慨道:“我們大家辛苦了一場,都白費了——”回過頭來,說說這篇小說的觀點擇取,白先勇用兩個主角的侄兒齊生的第一人稱觀點寫《骨灰》,齊生和他倆有親戚關系,聽長輩講當年故事有親切感,而他是晚輩,對這些驚心動魄的故事又似懂非懂,所以在親切感中又有某種客觀的距離。胡菊人在評論《骨灰》的觀點運用時,稱贊道:“一般來說,第一人稱的觀點,是最近距離,是比較主觀的,但小說中這個‘我’齊生卻是‘客觀的’,因為他一直在‘旁聽、旁觀’,有拉遠距離的作用;反而敘述當年故事的老人,表伯鼎立和大伯羅任重這兩個‘他’,成了主觀者,代替了‘我’的身份,又拉近了距離,白頭宮女話天寶,無限的心酸、委屈、沉痛,對自己數十年來的際遇一一申訴。這個‘他’‘我’互換位置和功能的手法,是很值得我們欣賞的?!?(胡菊人《對時代及文化的控訴》,見白先勇《骨灰》)

由此可見,白先勇非常注意中外文學作品中出色的“觀點”運用,并在自己的小說實踐中,不斷嘗試,找到最好的敘述者。如果讀者關注到白先勇小說中觀點運用的巧妙,也有助于對他作品的進一步理解。

①?除了白先勇自己的小說,從他寫的有關評論也可看出他對小說觀點的重視,如:他評歐陽子等人的小說就很注意小說觀點的運用??蓞⒖?《崎嶇的心路——〈秋葉〉序?》,?見《驀然回首》(臺北:爾雅出版社,1978),第25—32頁。

②?可參看吳敬梓《儒林外史》(濟南:齊魯書社,1994),第14—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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