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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紀事

2022-03-12 08:12文|王
讀者·原創版 2022年3期
關鍵詞:風箏

文|王 選

蘇軾給惠崇所畫《春江晚景》題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被莩缡潜彼未螽嫾?,工畫鵝、雁、鷺鷥,尤工小景,善為寒汀遠渚、瀟灑虛曠之象?!洞航砭啊番F已不存,但蘇軾之詩以文字形式,留存了這份春意。幼時讀此詩,雖囫圇吞棗,但搖頭晃腦、閉目吟誦間,總想起這一處場景:村內有一池塘,在村莊下端,蓄水所用,我們叫壩堰。壩堰邊上,有一戶人家,墻外栽大片竹林,頗為濃密,間或幾株桃樹。春分時節,竹下雪已化掉,泥土濡濕至發黑,竹葉綠到發黑,如潑墨畫一般。桃花開了,稀稀落落,帶著粉,點綴于枝丫間。一側壩堰內,水面冰層已退盡,水也綠,綠得凝重,如一塊璞玉。不知誰家鴨子,三五一群,在壩堤岸上撲打了一番翅膀,而后踩著青泥,在水邊躍躍欲試。跟美人入浴一般,它們也是先試水溫,用手撩撥在肩頭、胸口,打個激靈,才一點點鳧進去。壩堰中的水,冷暖幾分,真是鴨先知。

我老家麥村高寒,海拔1800米左右,同等氣溫和城里相差月余。到春分,城里已有人迫不及待地穿起短袖招搖過市;玉蘭、梅花、李子等,開了一半,落了一半,桃杏之花自然早早凋謝了,花柄上舉著米粒大小的果實,毛茸茸,楚楚可憐的樣子。而在麥村,人們脫掉棉襖,毛衣還得穿著,早晚冷。山野依舊一派沉寂,草木冒了新芽,可藏于枯葉間,不撥開細看,是難以發現的。不過,野桃花正開,山巔、地頭、路邊、溝底,零零散散,一株兩株,各自安好,互不往來。若往來,也是隔著春風,打個招呼。野桃樹長不大,一人高,年年那般。它們是懶得長嗎?花也并不繁密,白中帶粉,像從冬天趕來的女子,一路奔波,氣喘吁吁,臉色煞白,待休息片刻后,臉頰多了幾分紅暈。

我跟著父母下地,桃花在不遠處招著手,說,春天好。我也招手,說,春天好哇。那時,春天正好,陽光正好,天也正好,藍如大海,卷起白云,如細浪。

父母在地里忙活,多是修補地埂、撒農家肥,給春播做一些準備。我偶爾幫手,但還是以玩耍為主,諸如往遠處拋擲土塊、撿一條破舊地膜迎風舉著、從土崖里摳出一顆蝸牛殼、挖開鼴鼠洞穴后朝里撒一泡尿、在草坡上點一把野火,等等。偶爾也能挖點兒薺薺菜。

薺薺菜是春天醒來最早的野菜吧。

靠地埂處,向陽,暖和,薺薺菜從土皮里擠出來,齒狀的葉片,一層又一層,如花瓣一樣重疊著,鋪在地上。雖不是那種蔥綠,甚至帶幾分纖弱,可在滿眼枯燥的初春,亦很亮眼。連根剜掉薺薺菜,根須白嫩,一點兒不黏泥帶土。把薺薺菜裝進衣兜里,裝不下,直接脫掉衣裳,包起來。

帶薺薺菜回家。摘掉根須,清洗干凈??蓻霭?。開水微焯,撈出,過涼水,再撈出,捏干水分,簡單切一下,入碟,放鹽、蒜末,淋醋,最后澆小半勺熱油,攪拌后,即可食用。幼時家貧,冬天僅有洋芋、干蔥、卷心菜,吃了一冬,口中早已寡淡至極。忽見飯桌上多了一份綠菜,頗是欣喜。夾一筷入口,微苦,但很是鮮嫩,齒間生香,仿佛十里春風帶著盛大花事和浩蕩綠意從舌尖趕來。那一天,主食是玉米面拌湯,我是極不喜歡喝的,但因有一碟薺薺菜,多喝了半碗。

薺薺菜還可做湯。燒好雞蛋湯,撒上薺薺菜,明黃鮮綠,清香可口。也可包餃子,但母親許是覺著煩瑣,沒有包過。有些地方也會用它炒雞蛋、炒肉,甚至做春卷,但我都沒吃過。涼拌就很不錯了,再復雜,就喧賓奪主了。

很多時候,我并未跟父母下地。春天里,周末,我去找小伙伴。我們相約去梁頂。梁頂多酸刺,密密實實。酸刺也叫沙棘,耐干旱,在麥村生長得也極為旺盛,成片地長,最后織在一起,人難以通行。野雞、野兔鉆進去,屁股在草叢中扭兩扭,蹭出一個坑,便是窩,生兒育女,安全且舒適。酸刺果秋天成熟,熟后為橙色或橘紅色,一顆顆果實擠在枝條上,一串一串,糖葫蘆一般,陽光照著,很可愛。忍不住,摘一顆,進嘴一咬,會有黃色汁液流出,無比酸。是真酸,酸到流口水那種,酸到看一眼就覺得已經很酸的那種。有些地方,酸刺果會被采去做沙棘汁,我們知道酸刺果能做沙棘汁,但我們不會做,也沒有販子來收。酸刺果掛在枝條上,一場霜,又一場霜,落了大半,有些被山鳥啄食了??傆幸恍B不怕酸啊。

我們找到一片酸刺林,密實、避風,且安靜,用棍子打一個洞,清理完畢,拔一些枯草鋪進去,再撿一些廢舊地膜,糊頂棚一般,把洞“糊”起來。于是,一個能容納五六人的“房子”便“修筑”完成了。若人多,我們可以“修筑”好幾個,保證大家都可“住下”,也方便互相串門?!胺孔印焙苁仟M窄,不能直腰,得貓著腰進出。進去后,坐在枯草中,很綿軟、暖和,總讓人想起我家孵小雞的雞窩。舊地膜已發黃,且絲絲縷縷地掛著,營造出一種怪異的氛圍。在“房子”里,我們搬來土塊當電視,我們玩撲克,我們吹牛瞎諞,我們分食一袋方便面,我們躺著看黃色“屋頂”漏下來的光,我們謀劃一場遠行,等等。

春寒偶爾返身而來,我們的“房子”依舊溫熱。有時,也有野雞、野兔借宿,也有獵人歇腳,還有破壞分子潛入搗亂。后來,天漸熱,“房子”里開始悶熱,不宜久坐,加之農忙,我們便不能常去光顧了。我們的“房子”在風雨摧殘和青草遮掩中,破敗不堪了。

在春分前后,我們還會折一截兒白楊皮,擰個“咪咪”,如哨子一般吹著。其實擰咪咪最好的時節是清明,那時枝條柔軟,樹皮和木頭之間多了水分,容易擰掉,但我們迫不及待,要在春天吹響第一聲哨子,那樣,我們的體內才會發芽,我們的骨頭才會生長。

擰咪咪,最好選白楊,柳條也可。找一截兒小拇指粗細的枝條,折斷,去梢,掰掉嫩芽,折斷處將皮剝起一點兒,而后左手握緊枝條,右手順時針旋轉,力道得控制好,一寸寸擰下來,抽出木頭。木頭可真白啊,而且黏著汁液,光滑、黏手,拿著把玩,很有意思。擰掉的樹皮已成空管,用小刀割成段,指頭長短即可。一端用指甲摳掉表皮,稍捏扁些,形成一條縫,咪咪便做成了。

我們嘴里含著咪咪,在田野間奔跑、打鬧。我們的嘴里,有白楊木的苦澀。這苦澀和薺薺菜的一樣,和隴中高原的生活一樣,和對面山上牧羊人的秦腔一樣。咪咪的響聲連成一片,或清脆,或明亮,或低沉,或破裂。我們身后,揚起漫漫黃土,像扯著一條條尾巴。我們身后,春天有一萬個秘密正在被解開。

若我們不去酸刺林的“房子”,也不去擰咪咪,那就去放風箏。父母是顧不得為我們做一只風箏的,我們也沒有風箏可買,只得自己動手。春風的長手臂扯著我們的袖子,慫恿著:來放風箏啊,來放風箏啊。

我們找來掃帚,抽出竹竿,用菜刀一劈四瓣,但我們總是劈不均勻。粗細不等的竹片被我們扎成“王”字。我們只會做這種風箏,簡單。至于電視上、書本上的風箏,諸如蝴蝶、蜻蜓、燕子、孫悟空,即便我們把腦汁耗干,也做不出一只像樣的。有時,我們會從炕上的席子里抽出幾根竹篾。竹篾柔軟結實,粗細均勻,扎出的骨架輕巧??芍耋槌龊?,炕席便露出一個窟窿,父母看見,多是一頓責罵。扎好骨架,找來報紙,報紙也不多見,只得撕掉配套練習冊,用吃剩的玉米面馓飯糊上去,然后提著毛筆,在上面涂抹一番,算是繪制了。最后,找來母親納鞋底的線,或者姐妹的紅頭繩,拴在風箏上。風箏還沒干,便迫不及待吆喝小伙伴去放了。

我們來到梁上,梁上春風長,一吹二三里。我們一人舉風箏,一人牽線,迎著風使勁跑,使勁跑。風箏起來了,晃晃悠悠,如蹣跚學步的嬰兒。一點點,風箏升高了,剛到一棵杏樹那般高時,左右搖擺起來,再一牽引,一頭栽下來,掛到槐樹上了。剩下的時間,只得攀上樹取風箏?;睒浯潭?,待費了好大工夫取下來,肚皮被樹杈蹭破了,手背被刺扎爛了,而我那可憐的風箏,已被樹梢刮得七零八落,慘不忍睹,骨架也折了。它耷拉著身子,不再是一個“王”。

往后的日子,我都在修補一只破風箏,可它再也無法完好如初,如同我們的生活,總是漏風,總是難以縫合。我找來新的竹篾,甚至找來新的紙張,但我沒有再試圖做一只新的風箏。我知道,有些風箏,飛著飛著,就遠去了;有些風箏,飛著飛著,就不想飛了。接著,春天就過去了,夏天來了,風變得臃腫而沉悶,再也無法托起一只風箏,再也無法把一個人送到童年的山梁上。

沒有風箏的日子,我們日漸遲鈍、油膩,被生活的繩子拴住脖子,牽到城市,在高樓和車流間被放飛,但我們再也飛不起來。輕盈,只屬于故鄉和童年。

如今,在鋼筋水泥堆砌的森林里,在庸碌無為、混混沌沌的時間里,我們唯有在紙上尋找春天,唯有在網上妄談節氣,唯有在晝夜平分的日子里,念叨起劉長卿的“日月陽陰兩均天,玄鳥不辭桃花寒”,甚至翻出舊年的詩章,以慰風塵。

就讓我們平分春色吧

你是山坡的梅 我是溪水的魚

我把草木之心交付與你

讓三尺黃土裁一匹新綠披上你枝頭

這一天,日月是一把牙雕的曲尺

量出了我們的愛 不曾增減

這一天,梅的花瓣長成了魚的輕盈之翅

魚 吹紅了梅薄薄的腮

就讓我們平分春色

平分這三月的雨滴、鳥鳴和瓦檐挑飛的秦州城

我們多像兩個羞澀未褪的孩子

臨別時把彼此的心顫巍巍掰成兩半,互相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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