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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龜市的燴面

2022-03-12 08:12文|曾
讀者·原創版 2022年3期
關鍵詞:攤兒紅鼻子燴面

文|曾 穎

距我家一里遠,有條小街,叫五桂寺,是縣城西面幾個鄉入城路的匯聚口,異常熱鬧。此地是否原有一座長著5棵桂花樹的寺廟,已不可考,鄉人更喜歡叫它“烏龜市”。

烏龜市曾有一個供銷社門市部,油鹽醬醋、五金百貨,甚至還有些玩具和小人書,那里是我童年時最向往的地方。但因為沒有錢,只能隔著玻璃,眼巴巴地在腦子里想象自己已攢夠了錢,從營業員手中接過小人書或飛行棋……

除了這些,我最喜歡的,就是供銷社綜合食堂。相比于櫥窗里隔著玻璃的夢想,這里的東西更直觀也更實在,還能聞到香氣,眼睛、鼻子甚至耳朵,都能“打上牙祭”。

食堂沒有菜譜,墻上一個小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寫著當日采購員買來的菜食,能做出來的無非就是回鍋肉、粉蒸肉、紅燒肉、麻婆豆腐之類的。

食堂門口有3個攤兒,一個賣蒸菜,一個賣燒餅,一個賣燴面,都由一個紅鼻子大叔掌管著。大叔先前在城隍廟夜市擺攤賣燴面,后來不許私人擺攤了,他便被供銷社連攤兒帶人招了進去,雖然收入大不如前,但風不吹雨不淋,賣多賣少沒人嘮叨,也樂得清閑——表面上看照看的是3樁生意,但干的活兒卻并不比先前單干時多。大叔的蒸籠里常常無肉可蒸,燒餅攤兒只有在冬至節前一晚會稍忙一點兒。那時,搞來羊肉是件難事,但懷舊的人家,在棒子骨湯里撒幾根香菜,也要冒充一下羊肉湯過過癮;而燒餅,是這模仿秀中必不可少且唯一正宗的演員。

所以,紅鼻子大叔主要照看的,還是他最擅長的燴面。他也因此成為我最喜歡的人物,在我心目中,他的地位不亞于東門糕餅店做糖的黑鼻子大叔。

常有人說“這人長得像喝醉了一樣”,我覺得就是在說紅鼻子大叔。即使不喝酒,他的臉上也自帶幾分酒意。膨脹的大鼻子擠壓著兩顆惺忪的眼睛,像極了偷喝了醪糟的肥貓。他的頭一年四季都油光锃亮,兩只耳朵像剛吵了架的夫妻,誰也不理誰地別向相反的方向。一條曾經可能是白色的灰色圍腰像勒在氣球上一般,綁在他一直沒停止膨脹的腰上,如同一個肚兜——只需往他懷里塞進去一條大鯉魚,他便是個老年版的大阿福。

比阿福形象更精彩的,是他做燴面的技術。有一個暑假,在長長的五十幾天里,我幾乎天天跑到食堂門口,看他把敲得梆梆響的響皮炸成金黃的黃葉,然后切成細條,放進翻滾的骨湯里,放面,放海帶絲和蘿卜絲,再往里一大勺一大勺地放鹽、味精以及芡粉水,舀起來,在空中劃一道妖嬈的弧,然后倒入炸好的肉丸子,等有人來買時,用粗瓷海碗盛了,再撒上幾顆青白鮮亮的蔥花,熱氣裊裊,魅惑無比。然后滿意地用勺子在鍋邊敲兩下,像是給這套完美的表演畫一個句號。

燴面的售價是一角二分錢,這是當時一個壯勞力一天的工錢。燴面里有酥肉,有圓子,還有蘿卜絲和面,吃完了還可以饒上半碗湯,香噴噴、熱乎乎、軟綿綿地滑入久不見葷腥的肚子,那份美勁兒,就甭提了。即使再貧困、再摳門的趕場人,從此路過,也忍不住停下腳來,從褲腰上解下錢袋,抖摟出幾張票子,捋直了,小心放到案板上,然后眼巴巴地看紅鼻子大叔的一套舀面表演,兩聲勺響,顫巍巍端起,一喝一大口,然后長長地伸出舌頭,吐出一口熱氣,燙得再兇也舍不得吐。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激動地吞下自己口中豐茂的水分,捏捏空空的口袋,或把攤子前隨意一個中老年婦女想成媽媽或外婆,想象她們掏出錢來,買下一碗,滿眼幸福地看我狼吞虎咽,然后樂呵呵地飲盡碗中剩下的一小口湯……

多數時候,我都能戰勝這份狂想,郁郁地離開。直至有一天,我看到一個鄉下人從背簍里的紅布里抓出兩把米,“嘩嘩”放到秤盤上,紅鼻子大叔拎起來看了看,然后倒進身后的缸里,拿起面勺,在燴面鍋里給他舀了大大的一碗,我腦中一個小鈴鐺,叮地響了一聲。

米是最硬的硬通貨!我怎么忘了這茬兒?

我當即溜回家里,從米缸里抓出幾把米,用手帕包了,老鼠過街一樣依著墻腳,溜回燴面攤子前,感覺前后左右,都是眼睛……

紅鼻子大叔倒沒什么反應,照樣拎起秤盤,掂了掂,然后舀了一大碗燴面給我,看我狼吞虎咽地吃完,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碗邊,蹲下身來,把我剛才拿來的小米包放在我的手中,說:“孩子,你記著,興家猶如針挑土,敗家猶如水推沙。人不能被自己的嘴指使了!”

他的話音不重,卻像山巒傾覆一樣讓我喘不過氣來。我捧起那袋米,像捧著一團燒紅的炭,熟蝦米一般,羞愧而彎曲地離開。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偷家里的米。

也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后一次不問而取。

這也許是烏龜市上那碗燴面給我最大的營養,由胃入心,滋養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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