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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的道路

2022-03-12 08:12文|賈
讀者·原創版 2022年3期
關鍵詞:長路膠東鄰居家

文|賈 想

膠東又降大雪。

即使家人不發照片,我也看得見此時此刻村莊的景象:在所有的方向上,只有雪、雪、雪。沒有房屋,也沒有道路。山谷重回先祖來臨之前的歲月。那時的居民是悅耳的溪水、滑翔的山雀和雪中的樹。

我對這一切太熟悉了。自小,有過多少個冬天,我就擁有過多少場雪。我置身雪的早晨、雪的午后和雪的夜晚。我踏足雪的田野、雪的山嶺和雪的峽谷。我比水更了解雪,比雨更接近雪。只要一個人在雪地里待得足夠久,待到不覺身寒、不舍晝夜,就必定會煥然一新,像嬰兒懷念羊水一樣懷念雪。

宇宙膨脹自一粒雪。

人類堆積自一粒雪。

“你從哪里來,你往哪里去?”

我答:“我從雪里來,我往雪里去?!?/p>

雪是我的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是我的秘密通道,是我穿梭時日的咒語。只要聽到“雪”這個字,我的腳就已經踩上了村子的土地。我的眼睛就看到:雪落了,雪停了,村子不見了。直到一個身影推開家門,走到雪地里去。

那個身影是父親。

他在趕雪——在雪中恢復出一條人的路。

這條雪路從我家門口出發,左拐兩次,一直通向奶奶家的草房子。路不寬不窄,剛好容得下奶奶的一雙小腳,悠游地踱步。

有時從大伯和三叔家也會有兩條出發的雪路,三條路最終在奶奶的門口匯合。

其他人也在趕雪。他們是一些健壯的兒子、女兒。他們趕雪,是因為他們的父母親也居住在這個村子里。

他們還是一些勤快的爸爸、媽媽。他們孩子上學的路,就藏在他們那雙握緊木锨的大手里。

鄰居家住著一雙老人。他們住在村西頭的女兒,天還未亮就在村子里趕出了第一條小路。這是一條曲折蜿蜒、惠及萬家的長路,經過了許許多多的門口,經過了許許多多的小巷,一直從村西頭趕到了村東頭。

早上有一群孩子要去學校。他們還沒醒過來的時候,他們的爸媽已經翻山越嶺,用男人和女人的力氣,趕出了一條穩固的長路,連通了孩子的臥室和課堂。

就這樣,每個兒子和女兒為自己的父母趕出一條路,每個爸爸和媽媽為自己的孩子趕出一條路,村子的路就通了。

道路顯形,山谷才重新落回人類手中,歷史才重新走動。

有了一條不寬不窄的雪路,奶奶的生活便和我家的生活打通了。

有時,父親正在院子里劈柴。他抖落木頭上的積雪,將斧刃對準樹的身體。等他結束斧頭和木頭的戰役,回到屋中,奶奶已經坐在火爐旁邊,烤熱了臉頰。

他就會問:“娘,你什么時候來的?”

奶奶就說:“剛才?!?/p>

有時,母親正在廚房包餃子。她的額頭和耳朵時不時凍得一癢,面粉就跑到了她的額頭和耳朵上。等她摘下圍裙,準備歇一歇的時候,奶奶已經坐在小石臼旁邊,搗好了一碗蒜。

母親問:“娘,你什么時候來的?”

奶奶說:“剛才?!?/p>

我常常在臥室里看書或者玩游戲入了迷。等我從虛幻中脫身,會看到一個實實在在的老人,守在我身旁已經很久。久到我疑心,她根本從一開始就在這兒。從世界的一開始。

就像天空一開始就在,群山一開始就在,雪一開始就在。

奶奶也一樣。

所以我不驚奇,不疑惑。我陳述:“來了,奶奶?!?/p>

因為雪中的路,奶奶忽然便來了。我們和奶奶匯為一體。

同樣,因為雪中的路,村子的人匯為一體。匯為一體意味著:不必打招呼,一個人就來到了你的身邊;不必喊你的名字,一個人就進入了你的生活。

是道路連通了我們。

是雪發明了道路。

這次膠東的大雪,依然純粹、廣闊,覆蓋一切。

但父親不必再為奶奶趕出一條曲折的雪路。他將家門口清掃干凈,就可以歇息了。

奶奶留下的遺物里,有3條嶄新的紅毛巾。母親留下一條,伯母留下一條,嬸子留下一條。奶奶積攢了一輩子的色彩,就這樣不偏不倚地進入了我們三個家庭。

但存放在我們三個家庭里的三條雪路,已經沒有理由再出發。

鄰居家的一雙老人,一個仙逝,一個隨兒女搬走。醒得再早,也不會再見到那條從西伸展到東的長路。

一個人離開,一個屋子空掉,一條雪路就關閉了。很快,村子的路就斷了。

在所有的方向上,將只有雪。

然而,在人的心里,事情是相反的。

村子里斷掉一條路,我的心里就長出一條路。

雪中,我的心里不荒涼,甚至有些擁擠。那些廢棄的路,正從我的此時此刻出發,朝所有的方向延伸出去。

“你從哪里來,又往哪里去?”

我聽到奶奶問。

“我從雪里來啊,奶奶,我往你那兒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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