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亞西
有時候,撤退是一種進攻。
有時候,失敗是一次勝利。
有時候,置之死地可以獲得新的生機。
當然需要信念,需要忍耐,需要等待。
感謝法國軍人,他們用忠勇的環形防御,使德國裝甲軍團的滾滾洪流有所遲滯。鋼鐵履帶飛快轉動,碾壓過開花的原野,炮火連天,塹壕殘破,硝煙遮蔽了鳥兒的天空。
他們死戰不退也沒有地方可退,用汗水、鮮血、漫長戰俘營的代價,為陷入重圍的盟友,贏得金子般寶貴的9天9夜。
9個晝夜,一共撤出338226人,平均每分鐘就有26名戰士獲救。他們可能是英軍上尉,可能是法軍中士,可能是比利時軍士長,但更多的是憔悴疲乏的普通大兵。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國軍隊。
他們中有許多人,在5年后的夏季,從距離這里僅兩三小時車程的另外5片海灘,重新回到法國。只不過后面這次,他們是以勝利者的心境,以壓倒一切的態勢回到法國的。他們的人數也高達驚人的288萬,接近5年前撤退時的10倍。
這當然是后話,在1940年初夏還看不出來一絲端倪。
當時晦暗。
圍困,空襲,傷病,溺水。
有許多人,他們倒在松軟的灘涂上,淹沒在窄窄的海峽里,永遠沒有機會像回溯的潮水,驚濤拍岸,重新找回戰士的榮耀。
銘記這樣一些數字,因為每一個數字背后都有一個家庭,一群親友、老師、同學、戀人,第一次或者最后一次分別;都有紛飛的眼淚、永不磨滅的記憶、無法平復的傷痛。
4萬余人被俘,將近3萬人陣亡。
僅僅是“蘭開斯特里亞”號郵輪被擊沉,就有3500名英軍葬身大海,死難人數遠遠超出大名鼎鼎的“泰坦尼克”號,嚇得英國政府不得不長時間封鎖消息,擔心會因此影響了士氣而一蹶不振。直到有不少尸體漂上海灘,他們也是使用慣常的外交辭令,顧左右而言他,始終不敢正面承認。
這是大英帝國的至暗時刻,國家面臨空前危機。戰事兇險,結局未卜,島嶼孤立。
是戰是和,議會爭吵不休,意見遲遲不能達成一致。
匱乏的戰爭資源,盟友曖昧的態度,使得昔日傲驕的日不落帝國首相憂心忡忡地抽著雪茄,在唐寧街10號某個煙霧濃重的房間里,苦著虛胖的臉。
這張臉,曾經傲慢得很哩!
但不列顛畢竟是不屈的。
“我們將戰斗到底。我們將在法國作戰。我們將在海上和大洋作戰。我們將具有愈來愈大的信心和愈來愈強的力量在空中作戰。我們將不惜任何代價保衛我們的島嶼。我們將在海灘上作戰,我們將在敵人登陸的地點作戰,我們將在田野和街頭作戰,我們將在山區作戰。我們決不投降!”
這個振奮人心的聲音此時此刻正通過無線電波傳遍整個世界,鼓舞了所有不堪專制奴役、為自由而戰的國家與民族。其中也包括不懼焦土抗敵,正在與日本侵略者苦苦纏斗,付出巨大犧牲的中國軍民。
“我們必須極其小心,不要把這次撤退蒙上勝利的色彩,戰爭不是靠撤退取勝的?!?/p>
這個聲音也同樣在提醒人們,不要因為勉強保全了遠征軍主力而盲目樂觀,要做好長期奮斗、爭取早日轉入反攻的思想和物質準備。
這樣的人,平時或許并不那么討人喜歡—尖酸刻薄,不夠友善,雪茄抽得很兇,還有酗酒等臭毛病,卻能夠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
在民眾陷入失敗主義情緒的危急關頭,登高一呼,山鳴谷應,慷慨陳詞,有理有據。讓人心悅誠服,重拾希望和信心。
在虛妄的勝利錯覺甚囂塵上,整個社會膨脹浮躁、沾沾自喜的時候,他們當頭棒喝,讓人們于自滿自大和得意忘形中猝然心驚,重新回歸清醒和理性。
搭乘免費的公共巴士,我一站站沿著綿延幾十公里的海灘行進。
海岸公路沿線建有很多墓地,敵對雙方的都有,不規則分布著,像一個沒辦法下完的殘局。模樣如圍棋、跳棋、象棋的棋子,更有方塊狀的軍棋棋子,就那樣被擺放著,接受風吹雨打,或隆重祭奠,或默默無聞。
但又有什么關系呢?霧氣,海浪,所有的春夏秋冬,汽車行駛的聲音,關切或者冷漠的目光。
Smith(史密斯)、Jones(瓊斯)、Williams(威廉姆斯)、Karl (卡爾 )、Mark (馬克)、Andreas (安德里亞斯)……
時光流逝,他們的靈魂佩戴著式樣不同的鋼盔,永遠停留在20歲甚至更小的時空維度里,不再老去。
細細琢磨人類社會20世紀這兩個重大歷史事件的代號,發生在眼前這片海灘的大撤退行動,名字叫“發電機”;發起于幾年后不遠處海灘的全面反攻,代號是“霸王”。
“發電機”為即將陷入暗黑無際的歐洲大陸保留下最后一線光明的可能性;“霸王”則充溢著滿滿自信和沖天豪氣。
“發電機”和“霸王”,兩大行動互為因果,相互關聯,類似一篇好作文的首尾呼應。沒有“發電機”,“霸王”則無從談起;沒有“霸王”,“發電機”也毫無意義。
只是,1940年暮春時節,吃力得幾乎不堪重負的“發電機”能夠預知1944年夏季摧枯拉朽的“霸王”嗎?
我當然說的就是敦克爾克,半個多世紀前,那場驚心動魄的大撤退。
不是潰退。
因為有事前預案,有序組織,基本遵守紀律。
還有民眾廣泛的支持和參與。緊要關頭,他們駕駛著各色各樣的船只,從海峽對面浩浩蕩蕩趕來:并不適合風浪的內河舢板,接近退休的老舊明輪,內飾考究的私人游艇、漁舟、拖船、駁船,總之如他們的自我調侃,是一切可以漂浮在海上的物件。
在后來的歷史記載中,這些民船被莊重地統稱為“敦刻爾克小艇”。
起初的期望值,不過是撤出來區區3萬人。
也是太過悲觀了。
我此刻就站在僅存的東堤上,迎著向西沉落的太陽。
1940年5月26日到6月3日,它是唯一能夠勉強??看笮团灤纳钏a頭。
其實都算不上碼頭,真正的碼頭已經被戈林的空軍悉數炸毀,它只是一段防波堤,幸存下來,臨時充當碼頭幫助撤退軍隊。
當然代價是巨大的,大概從維多利亞女王時代伊始,大英帝國就沒有蒙受過如此巨量的損失,尤其在器物層面。
從我眼前的沙灘開始,包括狹長的整個敦克爾克戰區,被遺棄的物資裝備堆積如山,大部分完好無損。
車輛、武器、輜重。
6.3萬輛汽車、7.5萬輛摩托車、700輛坦克、1200門大炮、750門高射炮、500門反坦克炮、2.1萬挺機關槍、6400支反坦克槍,還有包括食品、藥品、衣物在內的50萬噸軍用物資。
工業革命后的英國人真是富有啊,追蹤而來的敵人撿了個盆滿缽滿。
30多萬人,幾乎是赤手空拳回到英國的。
但是對于英國這樣的重工業化國家,朝野上下的認識倒是高度一致:人是最重要的因素。
有人才會有國家、政府、未來。丟盔卸甲算什么?戰列艦、巡洋艦沉沒怕什么?有伯明翰、曼徹斯特、謝菲爾德、格拉斯哥、貝爾法斯特這樣的工業基地,有數千萬同仇敵愾的人民,還有英聯邦所屬的龐大土地和人口,假以時日,一切可以復制,一切可以彌補。心還在,夢就在,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已經是黃昏,遲遲不肯下沉的太陽照耀著敦克爾克海面,東堤上只有三三兩兩的垂釣人。釣絲沉入灰綠的海水,沉入依舊混沌的歷史深處。
敦克爾克的海濱其實是不適合游泳的,走出老遠,水深依然只到腰際,然而風疾浪涌,含沙量大的海水顯得渾濁。浸沒海中,吐出硌牙的咔嚓作響的沙粒,我在努力體會當年涉水登船的士兵心境。
海灘上,人們在8月末的陽光下歡樂著,孩子們挖掘水溝,構筑城堡,老人靜坐,遠處水面有人練習沖浪,天空飄有滑翔傘。面朝大海,夏末秋初,英國就在天水相連處、眼睛還無法望見的北方。
1940年,它高聳的白堊紀海岸就是光明的路標,以其亙古不變的醒目形象,指引著生命、希望、勇氣,還有幾年后大反攻的路徑。
在一艘永久靠泊的明輪輪船旁,我喝到此行最好的自釀啤酒,牌子是“Brasseurs”,酒標上畫著3位手托大酒杯、腰系紅圍裙的酒保。始于1910年的老酒館,紅寶石顏色的酒液,混合有甜酸味道的覆盆子。
那艘大名鼎鼎的功勛輪船就泊在窗外不遠處,大撤退中,它以老舊之軀,往返英吉利海峽四次,拯救了1673位官兵的生命,其中包括500名法軍。如今的它被油漆刷成嶄新模樣,像一位在夕陽下陷入榮光回憶的老美人,陪伴它的,是一大群一大群仿佛海洋之花一般的桃紅色水母。
看著她窄小狹長的船身,想象著她以很深的吃水,在海峽搖搖晃晃航行的樣子,我向她舉起酒杯,心里滿滿的,全是尊敬。
也不知道當年急切奔向海邊的軍人,有沒有時間停下腳步,于漫天炮火的間隙里,在這里匆匆喝上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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